肥肉之美

靳敏

廚房里，多年沒有豬油的位置了。“入口即化”這個詞，我一直認為最初是在說肥肉，而且是贊美。肥肉進了嘴里，自動爆炸開來，豐滿渾厚的油香不亞于核武器的威力，放射到你全身的角落及末梢，甚而滲透到你的靈魂，你被沖擊得暈暈乎乎，但你還清醒著，知道盡量保留、延展、拉長這種幸福，你陶醉著，任肥肉在嘴里自動融化，連嘴巴都不敢動，怕動一下幸福就會碎掉一地。待過老大會兒，你才長出一口氣，像一只貓咪懶洋洋地攤開在冬日陽光下的草垛里，心滿意足。

我小時候，是一個全民渴望肥肉的時代，腹腸干澀到沒一點油水，肥肉就成了一個大詞，一個感嘆詞，一個令人神往的詞，一個大多數時間里可望而不可及的詞。誰要能買到“一匝厚”肥膘的肉，那肯定是走了“后門”。誰家要是把一塊上好的肥肉一頓解了饞，脊梁骨就會被全村人戳斷，嚴重到兒女連婚事都不好說。只要提起這家人，聽到的都是諱莫如深的話，“他家啊，好戶，一大塊上好的肥肉，人家一頓就全吃了。”敲鑼聽音，這家人不會過日子啊，閨女可不能嫁進這家門，或者可不能娶這家人的閨女，這親事就“黃”在這塊肉上了。

平常人家，一塊肥肉，煉些油備著日常吃，是過日子的長法，想吃沒有煉油的肥肉，只能等過年或者吃“大席”。我們專注、虔誠、全心全意地渴望，用一塊肥肉來滿足味蕾，滋潤腸胃，掰了手指頭算計還有多久過年，算計誰家的兒子結婚，誰家女兒出嫁，可以吃場“大席”。

吃大席，父母是要出禮的，我們可不管禮錢會把父母難為成啥樣。在吃大席的前幾天，大人就會提醒，留點兒肚子。席者，幾個果碟、幾個涼盤、幾個大碗都是有數的，吃頓大席飽三天，豐盛如過年。滿滿一碗肥肉片子白花花上桌來，一桌子的人，筷子齊刷刷就伸出去了，沒用一秒，只留下了粗瓷碗暗啞的光。家境不好的人家，為了湊夠席數，會在大碗上下功夫，先把肉片鋪在碗底，再裝上豆腐、干豆角之類的菜墊底，然后扣過來裝碗，看起來也是滿滿尖尖的一碗。

老爸轉業到肉聯廠做副書記，在物質匱乏什么都憑票的年代，肉聯廠是塊肥地，豬板油和肥豬肉相對好買，老爸不時拎一長條肥膘肉進村，就會引來全村男女老少贊美加艷羨的目光，贊美的是肥肉：膘好！艷羨的是我們：這家人今天又拉饞了！老媽會把肥肉切成大塊，扔到熱鐵鍋里煉，油在鐵鍋里吱吱吱嘰嘰嘰，整個村莊香的啊，樹木花草河流都吸溜鼻子。左鄰右舍蹭過來搭訕：“他嬸，又煉油了？”老媽滿臉都是油光：“怎么空著手來了？快回家拿個小碗，舀點去給孩子們解解饞。”有的大人明著不好意思要，打發孩子端碗粗米飯，在老媽面前晃來晃去，老媽便把孩子喊到跟前，舀半勺子熱油，加上油滓，吱吱啦啦往米飯上一澆，熱氣香氣直冒。孩子們雙手捧著碗，轉身就往家跑，哪里還聽得見老媽叮囑道別絆倒、別燙著。

油煉出后，油渣用來炒菜或包包子，油則倒進陶罐存儲。家里的這個陶罐，是市場最大的陶罐，像個小腌菜缸，大口凸肚，很有氣度。這個罐子，應該是罐子里最幸福的一個罐子，也是最受全村人喜愛的一個罐子，因為它從沒有斷過豬油的滋潤。村里誰家來了客人，就到家里挖一勺子用葷油炒素菜。有幾戶人家，一年到頭鐵鍋銹跡斑斑見不著油星，孩子饞了就卷張煎餅來我家，眼睜睜看著老媽。老媽心軟，就戳一筷子豬油均勻地抹進煎餅里。為了孩子們吃的有滋味，老媽還在煉油的時候撒些鹽粒，讓豬油吃起來更香。

即使現在健康的風向標轉了個圈，宴席里，肥肉大菜的地位也一直沒有被撼動，只是把白肉改成紅燒肉、東坡肉。披糖掛醬的肥肉，不僅不膩，還有大味，還有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