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文
這幾年來,聽得最多而我又最怕聽到的消息是,某個熟悉的老朋友不幸去世。前幾天得悉美國紐約的董鼎山老兄謝世,便是令我傷痛之至的一個消息。
董鼎山是《讀書》的老作者,幾十年里,《讀書》一共發表了他一百零一篇文章。我是一九八 ○年才進《讀書》工作的,那時他已為《讀書》寫了好多篇了。我得悉他在給我們寫東西,高興萬分。
我之高興,首先是因為我同他的弟弟董樂山是老熟人。這兩位董先生都是上海圣約翰大學出身的,同我這上海灘的小工人怎么會熟呢?原來,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我被借調到中宣部所屬的 “外國政治學術著作編譯辦公室 ”工作。這辦公室是專門為黨中央 “反帝反修 ”服務的,就是協調出版國內的 “灰皮書 ”、“黃皮書 ”。上面給我一個任務:“廢物利用?!本褪钦f,我可以找政治上有問題的人來做有關資料書的翻譯工作。他們首先分配給我一個: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的代表,劉仁靜。我們規定他每月翻譯一萬五千字普列漢諾夫著作,發給他人民幣九十元生活費。以后,又讓我到新華社找 “廢物 ”。我一下子先找了兩個那里的大右派分子:李慎之、董樂山,以后又有一些。在這之后,到了改革開放的年頭,我回到了出版崗位,于是這些兼通中外的大學者又都成了我的導師。
高興請董鼎山為《讀書》寫稿,還有一個原因:這一切都是馮亦代老人安排的。馮亦代當時擔任《讀書》的副主編,但不大來社里,還忙著很多別的事情。我一直崇拜這位老專家,又都是上海人。他一來編輯部,我就請他用上海 “白話 ”說文化界的種種 “山海經 ”,彼此非常談得來。
我主持《讀書》編務,自然樂意同董鼎山聯系。他這專欄很受歡迎,我受到啟發,又開辦了幾個專欄。如請亢泰先生寫英倫通訊;李長聲先生寫日本通訊。一時之間,《讀書》這方面的開放立場,很受大家歡迎,同董鼎山的合作也越來越愉快。
但是,沒過多少時候,就出事啦!一九八三年初,報上發表一位領導人講話,說“文學藝術,特別是電影、戲劇、小說,要防止不加區別地過分地學習西方的技巧、手法。對于西方的藝術觀點,更不能不加批判地接受。……有意從思想上放毒,詆毀我們的社會主義制度,鼓動崇洋媚外,大搞封建迷信,要受到社會輿論的譴責 ”。我當時正在處理董稿,趕緊反復研讀。為安全起見,不得已刪了一些論述。不料這些刪改惹得作者董先生大怒,他來信表示,以后再也不給《讀書》寫稿了。我一下子闖了個大禍。萬般無奈,向馮亦代老人求助。馮老畢竟不凡,親自出手,很快就把這事 “擺平 ”,勸說董先生繼續寫作。以后我多次去紐約,同董鼎山聊起當年的這個舊事,他都呵呵大笑。我由是懂得,董兄的大稿實在來得不易。
順便說說,我那時當出版社的領導,還親自主編雜志,都采取過去辦 “皮包出版社 ”的老辦法,一個人海內外瞎跑。去紐約多次,起先都得鼎山兄這樣的熟人指點。我特別喜歡紐約的舊書攤,許多有用的俄文、德文書都得自那里,不可不謂怪哉!
寫到這里,還想再說說馮亦代老先生。他不僅向《讀書》推薦作者,讓我更覺得有用的是,經常向我傳授他老人家的文化活動經驗。他經常用上海話對我說,做出版要注意 “軋朋友 ”。他給我介紹的作者何止董鼎山先生一個。那時我很熱衷的韓素音著作,也起于他的推薦和安排。后來,我們大搞 “讀書服務日 ”之類,其實都得之于他老人家的這類原則指點。凡此種種,我后來都戲稱之為 “出版江湖 ”。老實說,沒有他老人家的這類 “出版江湖 ”,我們哪能找得到董鼎山先生那么精彩的一百來篇大作。可惜的是,馮亦代這位老人家早些年就也已離開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