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作為農村的中堅階層,中農在相關政策層面一直被定義為中國革命的依靠和團結對象。但在部分“土改合作化”小說中中農的合法身份卻不斷遭受質疑。中農身份從理論到實踐的不穩定性最終反映到文學中。這折射出土地改革的最終走向,并對當下中國社會持續產生各種影響。研究中農形象的特殊表現形態,對于反思“土改 合作化”敘事具有一定的文學史意義。
[關鍵詞] 十七年;土改 合作化;中農;小資產階級;敘事策略
[中圖分類號] I106.4[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8—1763(2016)02—0100—06
Abstract:As the backbone of the rural, the middle peasants have always been defined as the object of dependency and solidarity. But in a part of novels about “land reform and agricultural cooperation”, the legal identity of middle peasants was constantly questioned. Finally, both theoretically and practically, the instability of legal identity of middle peasants was reflected on literature, which mirrored the ultimate trends of land reform, and has been exerting various social influences in current China. Searching the special form of middle peasants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which effectively helps rethink the narrative of “land reform and agricultural cooperation” in history of literature.
Key words:17years; land reform and agricultural cooperation; the middle peasant; petty bourgeoisie; narrative strategies
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認為法國農民破產的原因在于,他們像一個個無關聯的“馬鈴薯”被固定在小塊土地所有制形式之上,因此,必須依靠激進的農民才能將他們從這種落后的土地經濟形式下解放出來[1](P104-116)。這種觀念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影響不小。中國土地改革的要義之一即是塑造革命的農民,并將他們整合進一個相互牽制的網絡。檢視相關農村題材小說中出現的農民形象:貧農作為中國革命最堅定的支持者,其無產者身份代表的先進性不容質疑;地主和富農已被歸為“地富”分子,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轉變為正面人物的了;剩下的只有集“落后 先進”于一體的中農,他們在土改后占據了農村人口的大多數,如何讓這部分有產階級成為徹底推動土地運動的主體就成了相關作品無法回避的問題。
一“中農”概念的生成及其在
小說中的反映
中農作為階級概念于1933年由毛澤東在“借鑒了俄國關于農民階級的分類”[2](P118)后,在《怎樣分析農村階級》一文中提出。1950年8月頒布的 《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關于劃分農村階級成分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對中農的界定的主體部分幾乎原封不動地采納了1933年的定義,但在這同一段定義的結尾卻增加了“這些都是中農”[3](P335)這樣一小句話,“這些”的代指對象中包括了富裕中農。如果我們結合相關歷史研究的考釋與相關題材小說的描述來理解,就可看出添上的這句話并非無的放矢。
在1933年的《怎樣分析農村階級》與1950年的《決定》里,還有一部分被界定為富裕中農(上中農)的中農。這樣的劃分在現實與虛構中都產生了不小影響。已有歷史研究通過對1940年后土改運動中的中農境況進行考察,指出此期對中農利益的侵占非常嚴重
例如:黃道炫《盟友抑或潛在對手? 老區土地改革中的中農》,《南京大學學報》2007年第5期。張曉玲《從中農心態變化看土地改革時期中共中農政策的演變》,《廣西社會科學》2012年第10期。李建軍《從中農角度解析解放戰爭時期的土地改革政策》,《蘭臺世界》2013年3月。。這種現象大概以1946年大規模土改的展開為起點,在1947年《中國土地法大綱》頒布后進一步激烈化。這樣看來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決定》對中農的界定要加上“這些都是中農”這樣一句強調性的話語了。中共中央期望以這樣的方式確立中農的合法地位,并從政策層面排除激進觀念對包括富裕中農在內的中農群體的沖擊,與此同時,1950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也被認為保護了中農,讓他們“徹底打消了原來不敢放手生產的顧慮,開始積極進行農業生產”[4](P12)。
但與中央政策相左,當我們回到十七年文學史卻發現即使進入1950年代后也從未停止對中農的負面描寫。這種現象幾乎出現在每一部書寫“土改 合作化”的十七年經典文學作品中,并形成了固定的敘事模式:幾個地富壞分子唆使少量中農(尤其是富裕中農)破壞土地運動的順利開展;一部分中農遮遮掩掩地跟著干壞事;另一部分中農瞻前顧后,但最終良心發現,并被組織成功扭轉為貧農思維(例如《山鄉巨變》里的王菊生,《艷陽天》里的韓百安、焦振叢等人)。
盡管富裕中農在相關政策層面已被歸入中農的行列,但部分相關小說中的中農卻清晰地分化為普通中農與富裕中農這兩個不盡相同的群體。如果1940年代末期的經典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的富裕中農顧涌還因其所處的困境獲得了廣泛的同情,那么,在劉紹棠1955年完成的小說《夏天》(《運河的漿聲》之續篇)里,富裕中農麻寶山已被作家從中農行列中區隔出來,當他面對干部對自己成分的詢問時他說自己是中農,但作家這時站出來說話了:“麻寶山并沒有把自己的身分說得更準確,因為他是富裕中農。”[5](P175)這句帶有偏向性的議論與團結中農的政策相抵觸。作為當時相當符合規范的作家作品,這說明中農在現實中的存在范圍被進一步壓縮了。
《決定》首先提出富裕中農與富農的區別在于家庭年收入中的剝削所得是否連續三年(以當地解放時間為準)超過家庭收入的15%15%的標準由毛澤東于1933年提出。見中共中央黨校黨史教研室編:《中共黨史參考資料 六 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21頁。,超過即為富農。經過一番闡釋后,《決定》隨即以“補充決定”的形式將剝削所得的標準變更為25%[3](P341)。根據現有材料,25%的標準來自于任弼時在1948年年初的一次講話 [6](P17)。
在當時,一位合格的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家或參加土改的干部不太可能不知道剝削量的15%與25%分別代表了誰的觀點。任弼時于1950年10月底去世,這時距離《決定》的頒布剛過去兩個月。正因為劃分中農與地富的情況極為復雜,標準也不夠統一,因此只有個別作家對階級成分的劃分進行了深入描寫。
以冀中平原的張崗鎮為背景,孫犁在1949年9月和1950年1月先后完成了小說《村歌》與《秋千》。他敏銳地捕捉到土改劃分階級時已經出現及將來可能出現的問題。《村歌》的下篇《復查以后》有一節專門寫到眾人面對“平分”的消息時產生的議論。我們從中看到區里下發刊有相關消息的報紙后又將其收回;秘書將相關消息告訴某人后又對他強調不要聲張。在眾說紛紜之際,孫犁突然將筆鋒轉向一直沒有說話的老木匠全福(中農),正在埋頭干活的他聽聞所有人家的針頭線腦都要上繳平分后突然嚷道自己不干活了。他聲稱:
我三輩子木匠,三輩子受苦,三輩子弄不上吃穿。我又拉了快一輩子大鋸,我大伯下了一輩子關東,死在關外,我承了他那一股,才扒上了個碗邊,現在成了中農[7](P513)。
這時在場的村干部適時地站出來保證一定不會侵占中農。這樣的描述更像是作家為中農的幸福未來立此存照。孫犁在幾個月后完成的《秋千》中完整地表達了對土改劃分階級的看法。小說里一個本該被劃為中農甚至貧農的破產掌柜被部分群眾認為應該劃為富農,負責土改的同志也認定他的剝削時間正處于“三年六年”那一段,所以將其劃為富農并沒問題。最終的結果是工作組讀了任弼時的報告后重新劃分階級,認為這位破產掌柜的連續剝削年限未滿3年,因此將其從富農中排除。這里的問題在于,我們從中央發布的劃分階級的正式文件中看不到任何以“六年”作為某種劃分標準的表述。《秋千》中的時間背景應該是在1947年底到1948年上半年這段時間內,但孫犁差不多是在離開農村兩年后才寫了這部短篇小說孫犁于1947 1948年到冀中參加土改工作團。1949年1月以后,他已到《天津日報》工作。。如果土改中劃分階級的意見分歧得到統一,孫犁在當時的文化氛圍下沒有理由再將土改中曾經存在的問題拿出來書寫。這很可能是他獲知河北新解放區在土改中劃分階級的情況后作出的選擇(1949年冬開始的河北新區土改在劃分階級的問題上出現了與老區同樣的問題)[2](P121—122)。孫犁對包括中農在內的農民身份的歸屬問題表達了擔憂,這反映了出現在20世紀20年代的中農小資產階級化觀念。
二中農形象向小資產階級的泛化
根據目前正式出版的中共黨史資料可以獲知下面幾個例子分別從不同時段反映了中農身份的變化:(1)1925年,《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將中農歸入小資產階級他在這里說的自耕農就是中農。。這時的“小資產階級”被分為3個不同的部分,但他們最終面對革命時都會主動或被動地予以支持[8](P605)。(2)1939年,《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指出“全部中農都可以成為無產階級的可靠的同盟者,是重要的革命動力的一部分。”[9](P643)(3)1943年,有革命先輩提出:“農民是小生產者,是小資產階級,是我們可靠的同盟軍……”[10](P609)從“小生產者”可以判斷,這里的“農民”是指位于農村中中下階層的群體。(4)1955年,《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的報告認為:“……許多富裕中農力求把自己變為富農。”[11](P187)在經過(2)(3)的過渡以后,(4)實際上是向(1)的徹底回歸。在左翼語境下,(1)(3)中的“小資產階級”與(2)中的“無產階級”在根本上是對立的狀態,二者并不能形成同盟。中農身份的這種不穩定性似乎反映了某種觀念上的混亂與混淆,并暗示出中央對土改后農村階層形態的理解會出現不同判斷。
新老解放區的大量貧雇農在土改運動后上升為新中農,他們迅速與原有的老中農在農村形成龐大的政經群體,當時全國農村已呈現出中農化趨勢,不少地方的中農在農村的比例已占一半以上,農村的階層構成已形成中間大兩頭小的橄欖形結構,其中貧農占20%左右王瑞芳:《新中農的崛起:土改后農村社會結構的新變動》,《史學月刊》2003年第7期;黃道炫:《盟友抑或潛在對手? 老區土地改革中的中農》,《南京大學學報》2007年第5期。。大量的新中農因為過去是貧雇農(黨的依靠對象),他們對政府的信任與擁護是毋庸置疑的,政府也一直將其視為團結的對象。但在小說中我們卻看到早期對新老中農單干戶的嘲諷已發展為厲聲斥責。例如,以1957年為背景的長篇小說《艷陽天》。中農馬同利(彎彎繞)被認為“在土改以后的幾年,已經發展到富農的邊上了”[12](P184);土改后由貧農上升為“新下中農”的焦振叢由于拒絕入社而被認為“‘走到資本主義路上去了,將來要當地主,再來剝削窮哥們!’”[12](P436)小說后來還進一步指出“彎彎繞這伙子中農鐵了心要發家當財主。”[13](P760)這樣的描寫似乎讓我們產生了一種感覺,即農村中的中農只是極少數,絕大部分農民都是貧農。當我們進一步審視《山鄉巨變》與《創業史》等小說也會發現同樣的情況。但正如之前提到的,土改后的新、老解放區農村已形成中農占大多數的橄欖型結構。這種農村階層的新形態也是鄧子恢等人的觀點。但毛澤東堅持認為農村實際上還是貧農占多數的下面大上面小的金字塔式結構[14](P78),并將由貧雇農上升為新中農的農民繼續歸入貧農階層,他認為新、老中農是不同的群體(鄧子恢認為新、老中農都是中農,并無本質區別),這實際上從狹義的維度將中農階層進一步細分了。毛澤東在1943年就將合作化運動視為繼土改后的再次革命[15](P36)(鄧子恢等人直到1950年代初土改運動結束后都未將合作化運動視為革命,并認為其性質和土改是不同的)[15](P36);1955年,他在《論合作化問題的報告》中將合作化運動比作一場“新的社會主義革命”[11](P180);1957年,他在《同文藝界代表的談話》中首次從經濟的角度將小資產階級與資產階級同等看待,并強調小資產階級具備的反動性[16](P252),有研究指出這也是他首次推翻他此前認為的小資產階級不具備剝削特征的觀念[17](P23);此前的1956年,他在《增強黨的團結,繼承黨的傳統》中提出知識分子代表了農村中的小資產階級(如富裕中農)的利益[11](P180)。因此,此時的土地運動是針對知識分子、農民中的小資群體的雙重革命。
土改后大批富裕中農對新生活的向往與追求致使他們在1955年被認為是“力求把自己變為富農”[11](P187)。這最終上升為是走資本主義還是走社會主義的道路之爭。這樣,那些條件較好的中農只能主動或被動地后退為貧農才符合規范,而相關作品中對中農的說教就成了這種后退的直接體現。這正如《艷陽天》中的模范飼養員馬老四對中農焦振茂說的:
憑你的家底,你的勞力,你的本領,要是我們跟你一塊兒走資本路,你能當地主,我們就得當你的長工;換個思想說,你不走社會主義路行,我們不走不行啊……[12](P650)
我們從中看到中農存在向“地富”泛化的傾向與可能,但這首先要建立在中農小資產階級化的基礎之上。因此,一部分各方面能力有所欠缺的貧農產生了恐慌,否則,我們就不會在《山鄉巨變》、《創業史》、《艷陽天》等小說中看到圍繞兩條路線的斗爭貫穿始終。這種恐慌感讓作家在書寫部分中農形象時不得不限制其作為一個普通人的存在。盡管幾乎所有相關作家都指出這些中農(王菊生、郭世富、韓百安等人)吃苦耐勞的品性,但他們這樣做都是為了自己而非集體,他們中的部分人在現實中被視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反革命分子;另一部分人在退回到極端貧困中后只能壓抑對財富的渴望。但壓抑即是彰顯,此時浩然的優勢得以展現。他對中農的厲聲呵斥不僅表明他以實際行動回應了知識分子是小資代言人的觀念,而且《艷陽天》似乎表現出浩然比其他作家更決絕地吃透了政策。他時刻提醒自己的階級立場(數次借人物之口,強調要以階級的方法看問題),這是任何一個同時期知名作家都未能堅決貫徹的。最終,浩然將教科書般的階級觀牢牢植入貧農的大腦并讓其自我復制。這些現象不僅表現出一個知識分子對小資身份的恐懼與拒斥,也間接地反映出毛澤東必須堅持農村結構呈金字塔狀的看法,如將其否定也就等于放棄了廣大中下階層農民是小資產階級的觀念,那么對小資觀念的清理將只能在相對較小的范圍內展開,這將導致無法大規模實踐共產主義。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作家們如何在看似龐大實則狹窄的篇幅中設計出金字塔式的農村結構及其革命斗爭形態就需要一定策略了。這無異于一次針對自身與文本的雙重冒險。將現實中龐大的中農群體壓縮至極小的一部分似乎是不錯的選擇。畢竟中農在中央發布的正式文件中并非革命的對立面。這樣,中農在那些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中大約已成為一種書寫策略的存在。三中農形象作為一種敘事策略的存在
周立波在1955年回到家鄉后,分別于1957、1959年完成了長篇小說《山鄉巨變》的正、續篇。這部作品與《暴風驟雨》的區別極大。有研究認為這部小說的溫和敘事是因為作家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在目睹熟悉的風俗、景物后,自然而然地生發出對“民間文化形態的改造與利用”[18](P131)。但如果對風景的描寫“呈現出來的抒情筆致,在某種程度上,確實起到淡化或稀釋……鄉村改造所產生的緊張和震蕩氛圍”[18](P132)。那這種抒情的風景遮蔽的焦慮是什么?
周立波試圖通過優美的風景描寫來極力抗拒現代政黨組織觀念向純樸鄉土傳統的滲透。那位曾犯過右傾錯誤,但性格溫柔敦厚的鄉黨支部書記李月輝正是這種鄉土傳統在世俗領域的化身。《山鄉巨變》的詩意敘述讓我們不得不想起沈從文的湘西世界,他們都在追求一種隱于鄉土之內的人性及其節制之美。有評論不無道理地指出周立波等作家似乎以自己的方式繼承了沈從文開創的鄉土傳統[19](P72)。如果李月輝與《長河》里的滕長順在局部呈現重合,那么,《山鄉巨變》里那位年輕蠻橫的區委書記朱明與《長河》里那位象征外部勢力的保安隊長也能在某種程度上形成對應。后兩者的陰郁正是一種現代的激進表達形式,它促使沈從文與周立波力圖在作品中憑借鄉土的神圣、美好與之保持距離。這也揭示出為什么像周立波這樣一位身體力行地去實踐土改運動并深刻領悟政策的作家在創作出堪稱土改工作手冊的《暴風驟雨》后,卻在《山鄉巨變》中明顯地后撤了。1958年7月號的《人民文學》刊出了周立波的《關于“山鄉巨變”答讀者問》。在回答一位讀者提出的小說“缺乏一個中心線索”的問題時,他卻意味深長地答道:“新與舊,集體主義和私有制度的深刻尖銳、但不流血的矛盾,就是貫穿全篇的一個中心線索。”[20](P4)他為什么要刻意強調“不流血的矛盾”?1955年7月31日的《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的報告開頭就指出
在全國農村中,新的社會主義群眾運動的高潮就要到來。我們的某些同志卻像一個小腳女人,東搖西擺地在那里走路……[11](P168)
“某些同志”指的正是鄧子恢,他的意見在1955年10月的《中國共產黨第七屆中央委員會第六次全體會議(擴大)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的決議》中被當作“右傾機會主義”[21](P243)來批判。《山鄉巨變》對合作化的書寫不會脫離這個大背景。但周立波對“不流血”的強調,似乎與他的中農家庭出身也有直接關系,他的家庭成分是不折不扣的老中農[22](P302)。通過考察《山鄉巨變》里的主要農民形象可以看出周立波對新、老中農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按理說,新中農被歸入貧農后是作為依靠對象存在的。但我們將小說中兩個重要的中農形象秋絲瓜(新中農)和菊咬筋(老中農)進行比較后卻發現作家已將革命真理悄悄地改動了。土改時是貧農的秋絲瓜被描述為“兵痞”“賴皮子”,隨后,作者進一步指出“他為人奸猾”,并和反革命分子龔子元過從甚密[23](P246)。顯然秋絲瓜這樣的新中農不應該符合政府認定的“新中農 貧農”的可靠性特征,如果這樣的中農在現實中作為革命最堅定的依靠對象存在,那周立波可能據此質疑了革命倫理主體的正義性。而小說對菊咬筋的描寫除了介紹他頗有心計地通過認干親過繼了一筆財產外,對他不夠孝順的批判僅限民間倫理范疇內,并且,對菊咬筋的描寫大量集中在他作為一個農民的聰明、勤快和作為一個中農單干戶的堅韌、執著上。這讓有的社員都認為盡管他們也有耕作能手,但“‘我們無論老和少,都還沒有他那樣子舍得干。’”[23](P413)菊咬筋暗下決心要把合作社比下去,并以沉默和加倍的勞動回應積極分子的挑釁。他的這種沉默反而激怒了這些積極分子,他們禁止他挖掘公共池塘里的淤泥作肥料。面對干部要求團結群眾的質詢,積極分子回應道:“‘他一個單干戶子,算什么群眾。’”周立波:《周立波文集》第3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246頁。這樣的聲辯在《艷陽天》中以更激烈的形勢呈現。村支書蕭長春在鄉長李世丹質疑他沒有明確證據就拘禁地主馬小辮時回擊道:“‘憲法是保衛人民的,還是保衛地主的?’”浩然:《艷陽天》(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180頁。這句激烈的反駁反而強化了作家的態度,他已將老中農與新中農的重要性在金字塔式的農村階層結構內進行了置換。作家明顯更同情老中農菊咬筋舉步維艱的處境,而對坐享土改成果的新中農秋絲瓜充滿不屑。
大多數同題材小說中的中農單干戶被吸納入社的理由一般都基于極端氣候情況導致的農作物歉收,這讓他們不得不主動或被動地獲取集體的幫助。例如:康濯《第一步》(1953)里的劉來順,束為《初升的太陽》(1954)里的李老漢,陳殘云《前程》(1955)里的水滿叔。而且作者有時還會將中農單干戶設計成因為客觀環境的逼迫而變身心存惡意的破壞者,當他們的虧心事被發現后,集體會以既往不咎的善意將其從政治、道德倫理這兩個層面徹底降伏(例如《第一步》里挖開社里水渠被當場抓住的來順)。但《山鄉巨變》卻給予單干戶豐收的場景,菊咬筋面臨的問題是找不到雇工幫忙收割,這導致他只能眼看自己豐收的糧食在地里慢慢變壞[23](P606)。也即是如果不是因為請不到雇工,單干戶就不存在歉收的問題。實際上,限制雇工也就是防止產生富農(這種觀念在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推行土改的革命老區即已出現)[24](P71)。周立波在這里提出的問題是:如果為了禁絕富農的產生而強制性地讓單干戶歉收也是必要的?因此,在相關小說中出現了一種普遍現象:個體的被動貧困好過其主動追求更好的生活。這在《艷陽天》中(以貧農馬老四那句:“‘我……沒給他一副窮人的骨頭、一顆窮人的心田……’”[12](P304)和入社中農焦振茂的同義反復:“‘百安,我看你是缺少一幅窮人的骨頭,一顆窮人的心田’”[12](P329))得到清晰的注解。幾乎同樣的話分別來自兩個不同的人,這更像是一種從天而降的教諭,它強調貧困在道德上的優越性。換個角度看,這種貧困優越論即是仇富心理的延伸。
《山鄉巨變》有保留地表述了規范要求,即雇工等于剝削剩余價值。對此,趙樹理卻在《三里灣》中借助中農表達了不一樣的看法,他分別描述了中農王申與村長范登高的雇工行為。但趙樹理不僅強調中農是心靈手巧的單干戶,而且進一步說明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勞動,只是在忙時偶爾雇個短工[25](P8)。并且,中農王申入社的場景也以一種不服規范的姿態被書寫。雖然趙樹理對村長范登高的雇工行為持批判態度,卻也以這種方式形成了王申和范登高的對比,這其中隱含了作家對雇工的兩種看法:合理雇工的中農為什么不能存在?雇工這種勞動形式為什么一定就是剝削?
趙樹理在1951年的“全國第一次互助合作會議”上公開表態:“現在農民沒有互助合作的積極性,只有個體生產的積極性。”[26](P349)當時陳伯達批判道:“你這純粹是資本主義思想嘛。”[27](P29)但毛澤東了解到情況后卻稱贊道
趙樹理的意見很好。草案指這次會議后形成的《關于農業互助合作的決議(草案)》。不能只肯定農民的互助合作積極性,也要肯定農民的個體經濟積極性。我們既要有農業生產合作社,也要有互助組和單干戶。既要保護互助合作的積極性,也要保護個體農民單干的積極性。既要防右,又要防“左”。[26](P349)
據杜潤生回憶:草案“經修改后,把個體經濟的積極性放在了前面。”[27](P29)趙樹理應該非常清楚上級對他意見的采納及其促成了草案的改動。或許,我們這就可以理解為什么當1955年《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的報告明確提出 “在農村中消滅……個體經濟制度”[11](P187)后,趙樹理依然在小說中執拗地為聰敏勤勞的中農單干戶聲辯。趙樹理、周立波等重要作家在面對合作化運動時的后撤,正是因為他們清楚這場運動在現實中是再次以土地革命的形式開展,但他們內心對此并不認同,所以他們在小說中以自己的方式模糊了革命的激烈程度。因此,浩然的急進才格外醒目。在經過了“三年困難時期”后,合作化的頹勢已無法改變。浩然力圖以一己之力在文本中抵抗人為繁榮的土地運動在現實與虛構中的衰頹。《艷陽天》中的優美風景背后隱匿的現象之一,正是他目睹了包括中農在內的農民生活之困苦卻在外部規范的要求下壓抑這種視覺與精神上的雙重沖擊后產生的分裂感[28](P333—334)。這使浩然在《艷陽天》這部最接近規范認可的農村金字塔式結構的小說中對中農的描寫在外部規范與內心真實之間出現了撕扯。這讓他無法如堅決贊揚蕭長春或其他貧農積極分子那樣去堅決批判中農。不管他是否愿意,作為復雜心理投射對象的中農形象在他這里已經成為一種被動產生的敘事策略。這與周立波、趙樹理等作家主動憑借中農形象展示出內心對現實的質疑共同形成了“土改 合作化”小說的敘事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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