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之家》：人人皆有罪

散步的魚

電影《罪惡之家》（An Inspector Calls）改編自英國作家J. B. Priestley的同名話劇，該劇與《捕鼠器》（The Mousetrap）、《黑衣女人》（The Woman in Black）一起被譽為“去倫敦西區必看的三大名劇”。這部電影由BBC出品發行，上映后廣受好評：鏡頭語言樸素細膩，人物性格光芒四射，細節精致動人。影片沒有過多的場景，主要通過人物的對話和情感流露推進劇情的發展，卻在簡單的故事中帶出一個恢弘壯麗又腐朽彌漫的時代，在圍繞人性與宗教救贖的核心命題中，探討人類生存的價值和意義。

影片故事發生在1912年的英國。此時第二次工業革命已開始半個多世紀，制造業的興盛催生了國家的繁榮，也讓新興的資本家們積累了大量的財富。盡管經濟發展迅猛，社會貧富差距卻越來越大，上層貴族和資本家們過著奢靡的生活，底層的工人們卻收入微薄，生活艱辛。在這種社會環境下，英國各地爆發了大規模的罷工運動，工人們要求改善生活處境，但絕大多數的罷工運動很快被平息。這就是影片《罪惡之家》的時代背景——繁榮的表象下彌漫著重重危機，文明和秩序中積累著層層矛盾。

影片中，Arthur Birling是居住在英國北部工業城市的一位大資本家，他經營著一家大型紡織廠，同時也擔任著當地法院推事的職務，可謂風光無限。Arthur最近好事連連：他即將被封為爵士，獲得貴族頭銜;競爭對手的兒子將迎娶他的女兒，這意味著商業上的強強聯合將帶來更多的利益。為此，Arthur準備在莊園里舉行一場家庭晚宴作為慶祝，并邀請未來的女婿Gerald參加。

春天的夜晚清冷而迷人，Birling家燈光璀璨，彌漫著奢靡的氣息。這一晚，Arthur心情大好，對眼前的一切感到很滿意。Birling夫人精心裝扮，姿態雍容華貴。女兒Sheila沉浸在幸福中，歡欣雀躍地迎接未婚夫的到來。只有小兒子Eric一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樣子。

餐桌上，Birling一家與Gerald相談甚歡。期間，Gerald取出戒指向Sheila求婚，令她驚喜萬分，這對新人得到了大家的祝福。晚餐之后，Arthur告訴Gerald自己即將晉升為爵士的消息。

Arthur： It seems theres a pretty good chance that I might find my way on to the next honours list. A knighthood （爵士身份）.

Gerald： Oh， I say， congratulations！

Arthur： Thanks. Well， its a bit early for that， but Ive had one or two hints. Well， you know I had that spell （一段時間） as Lord Mayor， of course. And Im known as a useful party man. I think I stand a fair chance as long as we keep out of trouble for the next few months. Well， if thats the only obstacle ... The family knows， but， um ... no one else does.

Gerald： I shall mention it to her （指Gerald的母親） in confidence. Shell be delighted.

Arthur： Good. Ive said this to Eric before： Its not where you start in this life， its where you finish. Now， a man can achieve anything he wants to in this country， if he puts his mind to it. And thats part of what makes it great.

Gerald： I couldnt agree with you more.

Arthur： The thing to do is to keep your head down and concentrate on your own business. The way these cranks （怪人） talk now， “Youd think everybody has to look after everybody else， and were all mixed up together， like bees in a hive.” “Community！” If I hear that word one more time ... You take it from me，a man must look after his own affairs. Look after himself and his family.

從Arthur和Gerald的對話中可以了解到：Arthur是一位政客，做過市長，即將被封為爵士。這是1912年的英國——工業革命催生的新時代，資本家作為全新的階層掌握了豐富的社會資源，他們控制著國家機構，也操縱著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并不可避免地進入上流社會。與此同時，社會群體中出現了反對的聲音以及要求建立一個公平社會的愿望。顯然，Arthur對這類輿論不以為然，他關心的是資本壟斷和家族自身的利益。在這方面，他與未來的女婿Gerald意見一致。由此可以看出，社會各階層的不同觀念和需求是這個時代最大的矛盾和沖突。

就在Arthur高談闊論時，一位名叫Goole的探長突然到訪。起初，Arthur以為他只是前來要委任狀的普通探員。然而，探長Goole一來便打斷了Arthur的話，表示自己是為了追查某些事前來取證。夜晚的快樂和平靜被這位神秘的到訪者打破。Arthur很快察覺，這位自稱Goole的探長不同于常人，他神情堅定，目光深邃，仿佛能洞悉一切，對Arthur的社會地位不屑一顧。這讓Arthur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Goole探長一到便直奔主題，聲稱自己到訪是因為一個叫Eva Smith的年輕女孩。Eva在幾個小時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從她的日記上得知，她曾是Arthur的紡織廠的一名女工。

起初，Arthur不愿意提起這個女孩，被逼無奈之下，他才追述起往事。兩年前，Eva曾在Arthur的工廠工作，她聰明漂亮，工作賣力，Arthur原本很欣賞她。有一天，Eva和幾個女孩組織了罷工事件，要求提高工人的工資，意外的停工讓Arthur頗感困擾。為此，他私下找到Eva，跟她談判。

Arthur： Youve lost those roses （粉紅色） in your cheeks. It must be getting on for two weeks now. You must be starting to feel the pinch （感到經濟困難）.

Eva： We are. All of us are. But we dont feel we have a choice. Mr. Birling， our rents are going up all the time， but we havent had a wage rise in over two years. Most of us are going hungry to pay our rent. Were going without coal to pay ...

Arthur： Where are you from？ The countryside， isnt it？ One of those villages up on the tops. Its nice up there. Honest. What do your parents think youre up to down here？

Eva： I dont want to talk about my family， if you dont mind.

Arthur： Ive got a daughter same age as you. I wouldnt be very happy if she found herself in your position.

Eva： Im sorry. I dont think this is fair， sir. And I know there are other factories that pay 25 shillings ...

Arthur： Heres what I suggest. Youre a good worker. I know that. How about I make you leading operator？ Youll have ten girls working under you. Ill pay you your 25 shillings. You can call them back and well get that order out.

Eva： Im afraid I cant accept that.

Arthur： Why not？

Eva： It has to be for all of us. Sir， it has to be for all of us.

Eva向Arthur吐露了工人們生活的艱辛，希望這位企業主能付給她們合理的報酬。然而，Arthur不僅不為所動，他還想通過收買Eva平息這起事件，結果Eva不肯背叛同伴，拒絕了他的提議。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爭。應了Arthur的話，那些因停工而餓得饑腸轆轆的姑娘們很快便回到了工廠，盡管此處微薄的酬勞已經無法應對上漲的物價和生活開支，她們還是妥協了。資本家壟斷了社會資源，政府卻沒有出臺相關法律保障工人的權利。在強勢的資本家面前，工人們的抗爭無疑是以卵擊石。Eva無奈之下也回到了工廠，Arthur卻因為私憤而解雇了她。

Arthur認為自己不應該對兩年前的事情承擔任何責任，并透露自己跟警察局長有交往，想以此嚇退正在進行調查的探長。Goole卻絲毫不為所動，繼續講述Eva在日記中寫下的經歷。

Goole說，Eva被工廠解雇之后，舉目無親，只能寄居在狹小的旅店里，過著忍饑挨餓的日子。兩個月后，她得到了一份在商店做銷售員的工作，只可惜僅過了幾周，她便被勒令離開，原因是她遭到一位客人的投訴。這時，Arthur的女兒Sheila要求看一眼Eva的照片，結果令Sheila大吃一驚，原來她便是那位客人。

Sheila不安地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當時，她和母親一起逛商店，兩人因一件衣服起了分歧。母親認為Sheila選的裙子不合適，并把裙子在店員Eva的身上比了一下，告訴Sheila這件衣服只有Eva這樣的氣質才能駕馭，這令Sheila很難堪。Sheila有些賭氣，堅持要試那條裙子。當Sheila站在鏡子前詢問店員的意見時，她看到身后的Eva偷偷笑了一下，這令她大為光火，認為Eva在嘲笑自己。于是，她立即找來經理要求開除Eva，否則她再也不光顧這家店。

敏銳的探長問她：“You did it because you were jealous of her.”對此Sheila沒有否認。就算沒有穿上那件華麗的衣服，只是在身上比一下，Eva也足夠美麗和典雅，遠勝于她。當她們同時站在鏡子前，那種微妙的落差像根刺扎在了Sheila的心里，讓原本尷尬的她感到更加難堪，于是她將一肚子的火發泄到Eva身上。

這位年輕富有的小姐當然無法體會失去工作對于一個窮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她因嫉妒而萌生惡意，又因任性而轉移憤怒，拿無辜的Eva泄憤。人性中隱匿的惡念會在某一刻蠢蠢欲動。當Sheila獲知自己傷害Eva的事實，發現自己內心不堪的一面，她感到羞愧難當。

探長繼續講述Eva的經歷。被商店解雇之后，Eva再次回歸風餐露宿的生活，更加孤立無援。為了生存，她不得不走上另一條路——去酒吧做陪酒女。為此，她給自己取了新的名字Daisy Renton。

聽到這里，原本持一副事不關己態度的Gerald面露詫異之色。在未婚妻Sheila的逼問下，Gerald道出了自己的一段隱秘往事。一年多前，他在酒吧里邂逅了一位叫Daisy的女孩，當時她正被一位政府官員騷擾，而他成功為她解圍。為了幫助她，他為她租了房，給她生活費，讓她安定下來。與此同時，她成了他的情婦。他們都明白，由于身份的懸殊，這段關系不可能長久。過了一段時間，Gerald便提出了分手，而Eva選擇了安靜地離開。聽完Gerald的講述，Goole質疑他對Daisy的感情，于是問他是否愛過她。

Goole： Did you love her？

Sheila： Yes. Thats just what I was going to ask. Did you love her？

Gerald： Look ... I didnt feel as strongly for her as she felt about me.

Sheila： Oh， of course， you were her wonderful Fairy Prince.

Gerald： She was dependent on me， so grateful.

Sheila： You must have adored it.

Gerald： Well， yes， all right， I did. For a time. Nearly any man would have done.

Sheila： I think thats the best thing youve said tonight. At least its honest.

Gerald一開始便知道，自己不能給予Eva承諾和未來，他用金錢和虛假的溫情收買她，以愛的名義占有她。他知道她不可能是他長久的愛人，并有可能成為自己人生路上的絆腳石，于是在激情退卻之后便拋棄了她。他需要的是Sheila這樣門當戶對的女孩，是能促進家族利益的聯姻。在得知Eva的死訊之后，他并未流露出悲傷，只是顯得有些吃驚。面對Sheila的指責，他也并未覺得有錯，還強辯說男人都會如此。這一切都表明他是多么自私和虛偽。

探長繼續講述。離開Gerald之后，Eva獨自去海邊療傷，追憶這段感情的點點滴滴。她在日記中寫道，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好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了。由此看來，面對Gerald的始亂終棄，Eva并沒有選擇憎恨，而是相信他的善意和真誠，感激他的幫助，并尊重他的決定。此時，一旁的Birling夫人冷冷地說：“Well， if that was her idea of good， Im afraid there was no hope for her.”她將Eva所說的“好事”，理解成Eva想傍上有錢人的愿望。在她的眼里，Eva不過是個愛慕虛榮的女孩。

面對Birling夫人的冷嘲熱諷，Goole提議她先看一下這位女孩的照片。她草草地看了一眼，露出輕蔑的神色。在Goole的反復追問下，Birling夫人道出了另一段往事，原來她與Eva有過一面之緣。

Birling夫人依靠丈夫的地位成為當地婦女福利協會的主事成員，這個組織的職能是幫助那些陷入困境的婦女，而Birling夫人的職責是審核這些求助者的情況是否符合協會的救助標準。這一天，一個女人來到協會請求幫助，她聲稱自己懷有身孕，沒錢也沒工作，走投無路之下只好求助于協會。Birling夫人從心底看不起這類未婚先孕的女孩，認為她應該為自己的錯誤行為負責，輕易地就拒絕了她的請求。

作為社會福利機構，本應救人于困境，但以Birling夫人為首的協會成員行事完全依靠直覺和個人喜好。因為心懷偏見，Birling夫人草率地拒絕了Eva。在得知Eva自殺身亡后，Birling夫人并沒有覺得羞愧，認為這是Eva咎由自取。輕易判定一個人的品質，輕視一個人的生死，這是人性的冷漠，還是傲慢？

聽完大家的敘述，Eric再也坐不住了，他預感自己跟Eva有關，要求看她的照片。果然，如他所料，照片中的女孩是他的秘密情人。Eric說，幾個月前，他在酒吧里認識了化名為Sarah的Eva，他用金錢和愛的名義占有了她，讓她成了他的情婦，只是漸漸地，他愛上了這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就在一個月前，Eric得知Eva懷孕了，他提出跟她結婚，但被Eva拒絕，她不想毀了他的生活。他想補償Eva，給她一筆錢，便挪用了父親工廠的錢。當Eva知道這些錢的來源后，果斷地拒絕了他。Eva并非一個貪慕虛榮的女孩，她有自己的是非觀和道德標準。她曾以離開的方式保全Gerald的生活和前程，這一次她用自己的態度保全了Eric的人生。她去協會尋求幫助，就算被羞辱，也堅決不說孩子的父親是誰，她深知那個懦弱的少年無力承擔一切，她選擇維護他的名譽。她并非真正走投無路，她只是不愿意傷害身邊的人。

探長告訴大家，Eva去世時非常痛苦，她吞下了大量的消毒液，最后孤獨地死去。他讓在座的所有人銘記，他們都是兇手，要對Eva的死負責。

Goole： Eva Smith is gone. You cant do her any more harm. You cant do her any good now， either. You cant even say， “Im sorry， Eva Smith.” But just remember this. There are millions and millions of Eva Smiths and John Smiths still left with us， with their lives and hopes and fears， their suffering and chance of happiness all intertwined with our lives， and what we think， and say， and do. We dont live alone upon earth. We are responsible for each other. And if mankind will not learn that lesson， then the time will come， soon， when he will be taught it in fire and blood and anguish.

Eva的死并非偶然，而是一連串的事件將她推向了絕境，Birling家所有人都是造成她悲慘境地的劊子手。盡管他們的行為不是直接犯罪，無法受到法律的懲罰，但他們理應受到良心的譴責。并非只有犯罪才是罪惡，罪惡的行徑還有威逼、污蔑、背棄、冷漠和退縮。Arthur的貪婪與專橫、Sheila的任性和妒忌、Gerald的自私與虛偽、Birling夫人的傲慢與偏見、Eric的懦弱和膽怯都是復雜人性中丑陋的一面。誠如Goole所言，世間有千千萬萬個Eva，她們的生存和毀滅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oole最后的話像是警告，又像預言：沒有人可以獨立于世，若任意妄為，災難必將來臨。

探長走后，Arthur最擔心的是若他們被傳喚出庭，那他的聲譽和即將晉升的機會都會受到影響。除了Eric覺得有罪惡感，Sheila懷有一絲愧疚，余下的人都在考慮如何掩蓋事實，為自己開脫。他們察覺到，Goole一點也不像真正的探員，他的名字也很古怪，與ghoul （幽靈）音似。于是，Arthur打電話給警察局的朋友打探這位探長的來歷，結果發現并沒有這個人。接著，他又打電話到醫院，得知沒有人自殺。Arthur驚覺，這或許只是一個惡作劇。為此，Arthur、Gerald和Birling夫人開心地喝起酒來，他們慶幸的不是沒有人死去，而是不必受到譴責。在復雜的丑陋人性中，還有一種是心存僥幸。由于心存僥幸，人們便不去抵制人性中的惡，讓它們恣意發揮;也因心存僥幸，人們便不去反思，不知悔改。

在城市的另一邊，Eva悲傷地站在窗臺，這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個夜晚。這位美麗的姑娘輕輕地合上日記，和自己的人生永遠地告別。她來到教堂外，喝下那瓶早已準備好的“毒藥”，絕望地死去。曾有人問她是否相信上帝，她說相信：“I cant believe in people. I have to believe in something， or Id fall. Fall down through the cracks， and never stop falling.”她并不知道，從她決心離開人世，到喝下毒藥，再到最后躺在醫院冷冰冰的病床上，有個人一直在她的身邊，用悲憫的目光望著她，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他便是那位不知是上帝還是幽靈的Goole先生。他應該是上帝吧，因為只有上帝會如此公正和慈悲，警醒世人的罪惡，安撫受傷的靈魂。愿Eva安息，她生前的一切痛苦并非無人知曉，上帝知道。世界并非沒有公義，上帝早已到訪，警示了一切?？上?，Birling一家并無悔過之心，他們身上彰顯的黑暗人性就算上帝也無能為力。Eva到死也不曾怨恨，她的靈魂純潔美好，上帝都為之動容。而她的善良美好也為這個骯臟的黑暗時代帶來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在Birling家的莊園里，Eric終于醒悟，決心去找Eva，這或許是黑暗人性中殘留的一點善意和良知。然而，如同Goole所言，一切都太晚了。這時，Arthur接到電話，得知一位姑娘自殺了，有個探長即將來訪。世間沒有僥幸，人們自制的惡果將自己承擔。

在影片故事發生的兩年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這場浩劫令日不落帝國受到嚴重損毀。幾年后，“大流感”橫掃世界，千萬人喪生于可怕的瘟疫中。這究竟是上帝的懲罰，還是人類自己種下的惡果？答案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沒人可以獨立于世，互相傷害的結果必將導致共同的毀滅。人們只有認清這一點，才能互相關愛和包容，才可能創建一個更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