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紅布的石頭（組詩）

陳默

麥子的墳

像村邊的那座公墓地

場院上的麥草垛一個挨一個

那是麥子的墳一座比一座黑

麥子恓惶 麥子可憐

正是清明 墓地上插滿了紙幡

而麥子的墳上不見一張冥紙

我是麥子養活大的

現在不在鄉下 在城里

仍被麥子養活著

回到鄉下 我看見

麥子的墳一座比一座孤寂荒涼

我就想哭 并且下跪

蓋紅布的石頭

黃歷上請來的日子

被鑼鼓 嗩吶 鞭炮 抬得很高

門前屋后的一切

像穿金戴銀的來客

只有石頭這只白虎

在今天是邪惡之物

石碌碡 石門墩 石磨子 墻角躺著的

兩個壓菜石 都被紅布一一捂住

牛 羊 豬 狗 雞 是吉祥物

在門前撒歡 鳴叫 打撲嚕 和主人一樣

但是石頭卻偏偏看見了新娘

頂著紅蓋頭 穿著紅鞋 踏著紅地毯

被多少人 用笑臉捧著寵著

攙進洞房

石頭啜泣 石頭咬牙

石頭有憋不住的激動

想撕掉紅布上前撒野

人是咳嗽老的

娘是四十歲開始咳嗽的

她一邊咳嗽 一邊拉扯兒女

一邊拉扯兒女 一邊咳嗽

咳嗽最厲害的是秋天

娘說 咳嗽的人 多半是背涼

一咳嗽娘就加一層衣服

也給咳嗽加一層衣服

一直從秋天的夾衣加到冬天的棉襖

第二年春天 棉襖還暖著咳嗽

頭發被咳嗽 咳嗽白了

身子被咳嗽 咳嗽瘦了

娘一年一年老了 咳嗽也一年一年老了

咳嗽不像以前那么傷心帶肺地咳嗽了

早一聲咳嗽 晚一聲咳嗽

八十歲的一聲咳嗽

娘怎么咳嗽 也沒有咳嗽出來

娘就和咳嗽一起走了

取 暖

在他鄉漂泊

有時很冷

冷了我就乘船搭車

回一趟老家取一次暖

老家的暖 很多

村邊的大槐樹下取些

雙親的墳頭取些

在兄弟姐妹的好日子里取些

過年取些 清明取些 冬至取些

然后背回城里

從老家取的暖

什么都比不上它

火中取暖只暖身

從老家取回的暖

只暖心

廟

廟

在山頂

比山還高 高出危險

風稍一吹 就會

落下懸崖

暮色襲來

烏鴉飛走

風鈴 攥緊靈魂

廟 抱緊自己

一盞燈里 諸神發呆

啞口無聲 最后一支香灰

躍進深淵

風 吹來又吹去

吹來的 吹著近水

吹去的 吹著遠山

剩余的 吹著廟 也吹著我

酸 棗

秋風吹過 崖上的酸棗紅了

酸棗枝頭 頂著一粒粒秋天的血

風一吹 落下的酸棗滿地都是

母親撩起衣襟 一粒一粒的撿

像撿一粒一粒的紅珍珠

母親疾病纏身 時?？诘?/p>

日子清貧 沒有糖果和檳榔

一粒酸棗 母親銜半天 讓口生津

淚水漣漣的母親 一邊撿一邊自語

酸棗的母親才酸哩

世上這些兒女比她還酸

母親離世入殮 我為她壓口舌錢

也壓了一粒酸棗

現在一想起 我心里酸酸的

知 道

山梁上 一個人和一棵樹走著

走著走著 樹就不走了

那個人感到孤單寂寞

扯了一嗓子野調

走著走著 那人也不見了

那人去了哪里呢 只有天知道

那野調落到哪里呢 只有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