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渡頭頂的星星（外一章）

遼寧◎藍格子

大禹渡頭頂的星星（外一章）

遼寧◎藍格子

在梵高的畫里，星空，和它背景中的藍色一樣，不可褻瀆。而星星，那些顫抖的火焰、卷曲的浪花，匯成流動的河流，日夜涌動，甚至讓人在幾百年后流下熾熱而持久的淚水。

而你知道，這些沉默的、黑夜的石頭，在黑暗中誕生，又從未停止接受黑暗的打壓。但因為黑，它們也獲得了更高、更深的純潔性。

星星，這些失眠者的眼睛。

它們將失眠者帶入另一個夜晚。它們讓失眠者的夜晚多了一個失眠的理由。

今夜，在大禹渡，在黃河平緩呼吸的岸邊，星星，又以它獨特的神秘氣質讓時間擁有了另一種寧靜的姿態。群山起伏，如同巨大而閃亮的烏云來到眼前，將疼痛和絕望遮蔽。白天所遇到的生活中的逼仄，在這里，變得渺小，微不足道。

當風從遠處吹來，槐樹葉子張開數千只洞聽的耳朵。但夜晚的秘密、黃河的秘密早已被星空吞沒，閃爍迷人的光芒。我們所講述的中華的起源、黃河的隱痛與這個時代的悖謬……在此刻，也被這樣的星光籠罩著。

古老的黃河，還在無止無息地流淌。

星光落于河面，閃動了一下，又迅速消失在茫茫黑夜——

多么寂靜的夜晚！但誰能夠分得清我們頭頂的星星，哪一顆是唐堯，哪一顆是虞舜，哪一顆是大禹?冥冥中，我們所仰望的星星，會不會有一顆就是我們的祖先，或是我們未來的子孫？會不會有一顆就是我們自己？那么，如果是，它們會不會在另一個同樣靜謐的夜晚，來到我們窗前，或者夢里，匯集成一片別樣的星空？

1

君不見，黃河之水，滾滾而來。

波濤如怒。

我看見你接過父親的遺志。

我看見你告別新婚的妻子，眼中的淚水始終沒有滑落。

我看見你在無數的山河之間奔走，風霜在你的臉上彰顯威力。

我看見你把砂礫踩在腳下，我看見污泥磨損著你的身體，卻沒能磨平你的信念。

在今夜的濤聲中，注定是一場無眠的懷想。透過時間的棱鏡，我看見你，大禹。

十三年如一日。

洪水的一聲聲咆哮，被壓得越來越低：劃九州，制五服，鑄九鼎……文明的腳印在歲月中越走越清晰。而黃河，也成為這文明歷史的最好見證。

我看見你，大禹。

一個王者的形象。

我看見，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從野蠻走向文明。

2

而今，黃河的每一朵浪濤都飽含深情。涵養著兩岸的一花一草、一木一人。

九月，我們從千里之外趕來。

帶著北方的晨曦朝露而來。

帶著對黃河的敬畏而來。

在這狂狷的時代，我們需要穿越歷史的風塵，追尋那文明的源頭。

我們需要沿著黃河，溯洄而上。

明月清風，載著斑斕星輝，在黃河之上，輕輕蕩漾。

唐詩宋詞，細雨流光，沾衣欲濕。

秦音魏響，在耳畔縈繞不息。

春秋戰國的編鐘，在黃河上空響徹不已。

夏商周，在甲骨和青銅上，刻下永恒的文明印記。

這一幕幕大戲，在黃河之濱，演繹著滄桑變幻的朝代更迭，演繹著歷史興亡。

今夜，黃河。

你的濤聲，讓我無法不為之震顫。

3

從古老的龍山文化到此刻，這一路，百轉千回，唯初心未改。

文明和愛，流向清晰且源頭可溯。

當人的面影倒映在河水之上，當天上云朵把高處的潔白交予流水，你才真正相信，一切關于文明的傳說，絕非消逝的古跡。

你說，在這茫茫天地之間，有多少孤獨，就有多少泯滅。

你說，在東流之水不復回的流逝中，有多少對文明的熱愛，就有多少浪濤奔騰不息。

是啊！多少時候，建立與傾覆，愛與恨，不過朝夕之間。比之天地如何？比之相隔久遠的朝代又如何？

命運跌宕，實非每個人的初衷。但文明的演進，是無可阻擋的水勢。

你看，那河面上的寒光，也總是不斷消逝，又不斷浮起。

4

聲聲嘆息。被流動的河水一再抬高。

禹王山中那些挺立的蒼松翠柏，或許是看慣了上千年的離合悲歡，人世冷暖——

才始得如此從容。

而人類，總是對那些淡泊之物心懷慕意，總是對遠去的文明追懷唏噓。

可是，誰一開始就擁有云淡風輕的脾性？誰又真的甘心背叛祖先，墮落于世？

仿佛在歷史和生活的催促下，每一個人都開始學習哲學家的思辨力。

此刻，面對高山流水，我們不再談論過往的眼淚，不再談論一棵樹，或一條河的傷口。不再談論車水馬龍中扭曲的人心。不再談論城市的陷落。

此刻，在黑暗中，你只要閉上眼睛，聆聽——那來自古黃河的濤聲。

5

斗轉星移。

希望不會太晚，希望一切憂傷的情緒，不足以讓我們對文明和遠方失去信心。

從古而今，有多少人在這里登高遠眺，臨風而立？

寫下長河落日，寫下峰巒波濤，寫下明月寒沙。

寫下贊美，寫下悲涼——現在，杯中酒，已所剩不多。我又能夠寫下些什么呢？

我能寫下一絲一毫的熱愛嗎？

你說：“看，這是我們的黃河，我們的母親。”目光純凈如月光。

我微笑著，重復你的話。

水面上，無休無止地蕩起時間的波紋。

我知道，對于文明變異的痛苦，我們從未真正抵達。就如同我們和黃河的距離。

多數時候，痛苦，有如抽刀斷水。

6

仿佛鬢已星星，才等到這一刻。

不知為何，此時，身在河水之外，反而越想投入水中，讓它濯洗這周身疲憊和在塵世受污已久的心靈。

岸上清風，輕柔地撫慰著我們內心積郁已久的暗傷。

不該有什么悲傷可言，不該有什么執念，需要如影隨形。

在洶涌的河水面前，一個人的悲傷，并不值得一提。

但那些雷鳴般的濤聲，一次又一次，撞擊著我們的神經。

黃河，和它破損的文明史，早已在你我胸中，形成巨大的瀑布——

哦，咆哮的黃河，舒緩的黃河，一瀉千里的黃河，在時間之外意味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