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思
瓦罐丟棄在地上,在與老屋孤獨地對視。雨不停地下,細密綿長。從瓦罐殘缺的豁口溢出,一滴滴清脆的聲音,在不大的空間回蕩,訴說前塵往事。雨水摩挲瓦罐,感受每一條紋絡。雨滴匯集一起,形成的水流,沖刷不凈歲月的印跡。
老屋在灰色雨幕中。房子的土坯墻,泥土脫落,木質門窗里倒歪斜,搖搖欲墜。屋頂長出雜亂的野草,角落爬滿青苔。時間的剝蝕,風雨無情的摧殘,老屋顯出殘敗的氣息。當年屋子的主人,早已離去。父親和太祖母,以及他們卑微而堅強的人生,一起歸隱于黑土地。他們生活的氣息,遍布在這所老屋里。
我老家在松遼平原腹地,西面是歷史名城黃龍府,也是農安縣城。當年的黃龍府,曾是遼金兩代的都城,既是軍事重鎮,又是政治經濟中心。流淌千年的伊通河,似一只雄壯的東北虎,盤臥在黑土地上。河水隨季節的變化,發出的流淌聲,有著不一樣的氣韻。據史料記載,早在明清時期,伊通河就是運糧的黃金水道。幾百年來,河水猶如甘甜的乳汁,養育一代代人,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它被人們稱為母親河。伊通河從我家村后經過,奔騰的河水,給了我想象的空間,每個夜晚,枕著濤聲入眠,在夢中奏出的長曲,送我走向遠方。
松遼平原以黑土著稱。這里的草甸土與別處不同。它屬于堿性,略顯淺黃色,黏性極強。它和伊通河水攪拌在一起,形成質的變化,燒制的瓦罐,結實耐用。這只瓦罐在我家有年頭了,是太祖母從蘇家窯買回來的。蘇家窯是當地的名窯,位于蘇家窩棚村,距離三家子村只有兩里路,是一個擁有百戶人家的大村。村中以蘇姓人家居多,蘇家窯是蘇氏兄弟創建,兩人當年剛剛二十出頭,有著祖傳的精湛燒窯手藝。他們燒出的瓦罐,不但外形精美,結實耐用,而且還很神奇。用它盛飯三五天不變味,裝米幾個月不生蟲發霉。
在老屋的院子里,撫摸老瓦罐,觸摸著那段歷史,瓦罐上留著蘇姓匠人的體溫。我眼前出現一幅畫面,陽光灑在草甸,曬得紅紅的,汗珠不停地落下,他們忙著挖土。木質的鍬把,紋絡被汗水的浸染,改變原生的色調,貯藏的情感,使鐵鍬和主人有了不一般的關系。
挖出的土越來越多,牛車的車廂里堆起小山樣的高。黏土濕潤,散發新鮮的土腥氣。一鍬鍬泥土,寄托他們對未來生活的美好希望。牛車停在土坑旁,拉套的老黃牛,悠閑地吃著青草,脖子上的鈴鐸,發出清脆的響聲。
瓦窯前兄弟兩人,不停地忙碌,一身的泥土和汗水。擔來的河水,倒進泥土中,經過浸泡后,他們先是赤腳踩,再用手揉,泥土揪成一塊塊,一團團,魔術般制成各種樣式,大小不一的坯模。經過打磨和封釉,太陽暴曬,它變得堅硬,然后放在土窯里烘燒。
蘇家燒制瓦罐,它的燃料和別處不同,它既不用炭,也不用木拌,而是用玉米秸稈。黑土地盛產玉米,收割后的玉米秸稈,散落在大地上,花費一點力氣,收回做燃料。泥土經過風抽,陽光的照射,它們糾纏一起發生變化。水分被吸干,瓦罐的坯模堅朗,它在工匠小心的搬移中,在土窯內,一層層擺好。選擇良辰,一聲號令,火柴燃起的小朵火焰,急速地奔向堆起的玉米秸稈。干脆的葉子,遇到花朵似的火,發出轟的聲響,一團火蛇,在秸稈的縫隙間舞動,整個窯內頓時升起爐火?;鹨獰弦凰蓿虚g不能有任何停頓,否則燒出來的瓦罐,出爐就是殘次品。燒好一窯瓦罐,需要二百多捆玉米秸桿。夕陽下,土窯前堆的玉米秸稈,經過一夜的燒窯,清晨時燒材耗盡,全部化作青煙,隨風而去。為了讓瓦罐變成青灰色,燒制的過程中,高溫時不能稍有大意。要不時地噴灑水,水遇到高溫,瞬間升起霧氣。那些泥土做成的瓦罐,在窯中排列有序,經受火焰的考驗。坯模經過一夜的火的燒烤,上千度的高溫充斥窯內的每個角落,它使泥土發生質的裂變。泥土轉世為大大小小的瓦罐,瓦罐被那些純樸的鄉民買回家里,用來裝鹽、放糧食、裝食物。它是那代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品。
瓦罐是太祖母當年買回來裝鹽,它伴隨李家幾代人,見證時間的酸甜苦辣。太祖母三十幾歲守寡,自己拉扯五個孩子,獨自度過艱苦的人生。最艱難的時候,一家人只能吃鹽水煮野菜充饑。以為孩子長大后,可以苦盡甘來,過上好日子??伤膫€女兒長到十六七歲,還沒有出嫁,就得了癆病,先后死去。幾年后,她唯一的兒子,我的爺爺得了鼠疫,扔下未出世的孩子,撒手而去。父親出生兩年后,祖母改嫁他鄉,只剩下苦命的她,獨自拉扯孫子,艱難度日。
伊通河水質清澈,盛產各種魚類,鯽魚、鯉魚、鯰魚、泥鰍、胖頭、嘎牙子等。為了給年幼的孫子增加營養,每到夏天,太祖母顛著小腳,去河邊捕魚。河邊的濕氣足,陽光毒辣,不一會的工夫,她布滿皺紋的臉,淌下的汗水,她來不及擦一把。太祖母將旋網撒到水里,她抓住網頭,一手撒網,漁網在空中劃出圓形,落到水面將魚罩住。將捉到的魚裝在網兜帶回家。收拾干凈,放上清水,從瓦罐里抓出鹽,煮上一鍋湯。在那個貧窮的年代,伊通河的水,瓦罐里的鹽,河里的魚,把我父親養大,并給了他強壯的身體。
父親結婚后,蓋了三間土坯房,就是現在的老屋。老屋中間是廚房,東邊住著太祖母,西邊父母居住。瓦罐仍舊放在灶臺上,它不再用來裝鹽,而是變成盛飯的器皿。烈日炎炎,父母忙著在田間勞作,中午來不及回家吃飯。七十多歲的太祖母,心疼自己的孫子和孫媳婦,她在家做好飯菜,盛到瓦罐里,捧在胸前,給他們送去。土路上,太祖母的兩只小腳,在地上一搗一搗,一腳深,一腳淺,身體保持著平衡。她一路磕磕絆絆,步履蹣跚,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浸出白色的汗漬。
隨著我和弟弟長大,太祖母越來越衰老,越來越虛弱。終于有一天,她老得下不了炕。眼睛因為年輕時流淚太多,得了眼疾,看不見東西。父親為了讓她得到更多的營養,每年春夏秋三季,每天到伊通河捕魚給她吃。太祖母喜歡吃肉,每年殺年豬,母親挑選出幾塊最好的肉,抹上鹽和大醬做成咸肉,放在瓦罐里供她吃。
太祖母去世后,父親到縣磚廠上班。磚廠建于農安縣城郊,伊通河距離三家子村,有十幾余里。它是按照河堰的高度建造的土窯,就地在河灘取土燒磚。伊通河邊沙土燒出的磚,特別結實耐用,當時整個農安縣城的建筑,用的都是這種紅磚。燒磚的過程簡單,挖土、和泥、脫磚坯子,晾磚坯子,裝窯、點火、燒磚、洇磚、出磚。父親負責出磚,將燒好的磚,從土窯里運出來,這是最苦最累的活,因此賺錢最多。磚燒好后,窯內潑水冷卻,余溫仍在,熱氣逼人,仿佛在蒸籠里。磚面上的磚末子,在出磚時,經過搬動,四處飛揚,嗆得人喘不過氣。父親在那工作八年,他用自己血汗賺來的錢,養育著我和弟弟。母親心疼早出晚歸的父親,八年間,為了給父親補充體力,增加營養,母親每天專門做點小灶,用瓦罐帶給父親。瓦罐里有時是一條魚,有時是半罐燉好的肉。更多的時候,是炒好或者煮好的雞蛋。
我和弟弟長大后,家里條件好轉,父親再也不用去窯上干活。父親明顯衰老了。常年的辛勤勞作,嚴重損害他的健康。風濕性心臟病,肺氣腫等病找上身。晚年的父親,身材干瘦,兩只胳膊彎曲變形,背駝得厲害,每說幾句話,忍不住的咳嗽。
父親身體不好,惦記著我的健康。那年冬天,我生下兒子,父親得知消息后,殺了家里的一只老母雞,讓母親用大鍋燉好,裝在瓦罐里,給我送到城里來。父親坐汽車,一路奔波,走三個多小時,終于來到我的床前。那天特別冷,寒風呼嘯,夾雜大片的雪花,拍打著玻璃。父親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渾身上下掛滿白色的霜,眼睫毛幾乎粘在一起,他的懷里抱著瓦罐。兩只捧著瓦罐的手,手指凍得紅腫。
父親去世前一年,拿出自己所有積蓄,和弟弟一起。在老屋的旁邊,蓋了五間大瓦房,那三間土坯老屋,父親舍不得拆除,留下來做了倉房,里面散亂放著各種農具。伴隨李家幾十年的瓦罐,再也派不上用場,它的功能被塑料和不銹鋼等用品取代。母親拿掉瓦罐的蓋子,盛滿清水,放在老屋窗前的地上,成為家里給雞鴨鵝飲水的罐子。不知道什么時候瓦罐口,被淘氣的侄,用彈弓打個豁口,瓦罐遺棄在時間深處。
雨停下來。一抹彩虹掛在天邊,絢麗奪目,瓦罐沐浴在金色光線中。站在老屋前,注視瓦罐,舍不得離去。也許有一天,帶著幾代人指印和體溫的瓦罐,連同在風雨中的老屋,融入松遼平原的黑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