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平
原本,那棵樹的故事已有了句號,哪想,今春一個議題,讓樹的話題得以延續。
春節剛過完,西村的村長陪縣減災辦的科技人員上山來,對有隱患的山體進行一番考察后,擬定一個議題:全村唯有村民劉有福的房屋緊貼著松酥山體,此處屬泥石流重大隱患區,入夏前必須搬下山。
此事一嘈開,都說劉有福命好,要住政府出錢修建的新房了,真是有福。哪料,風聲吹進劉有福的耳朵,他心煩意亂,嘴與老屋的門一下緊閉起來。心想,住山上五六十個年頭,那坡那梁那路那草那花那田那地的樣兒全鉻在心中,我跟它們知根知底知深知淺知冷知暖的日子數不清,哪舍得離開呀?
這天朝陽亮山梁,劉有福開門曬太陽,開門就跟門外的人照上面。見村長第九次上門來,劉有福一下蹲地上,勾下頭。
村長說,五叔,這山上真的那么好嗎,山高路難行,這些年夏天的暴雨季節夜里,你和五娘做過一個完整的夢沒?
劉有福沒出聲,他咋會不知山洪的沖擊聲跟雷聲攪在一起,夜里可嚇死人了,他和老伴常常萎縮在墻角聽天由命……老伴去年病故……想到這兒,他抬頭吭了一聲。
我的老房子搬下山?
肯定的。村長應。
我的雞鴨豬狗牛全下山?劉有福又問。
那是必須的。村長應。
那—我的—這棵樹?劉有福遲疑一下,吸入一口氣,吐完后半句,我的樹也要下山!
當……當然……村長仿佛沒想好就從嘴里遛出了幾個字。瞬時,他才明白老人家的愿望。老人家的那棵樹太大太粗了,要搬下山的確不是一件易事。
劉有福老屋前有一棵黃桷樹。
七十年前的一個冬天,劉有福二十多歲的爹,趁一個風雪夜看守得不嚴,從壯丁集中營逃出來,路遇一位砍柴人便討得一根樹枝,好幾天粒米未進,靠喝冬水田里的水和手上的樹枝拄回家。到家后他爹在門前用鋤頭挖下一個坑,栽下了樹枝。沒想到呀,七十多個春夏秋冬過去,樹—懸根露爪,樹干粗壯得兩人合圍,樹體歪斜,長相怪異,主枝橫伸樹冠寬闊,枝繁葉茂。劉有福常想,樹是爹,爹樹樹,這么些年有爹陪伴心里總是滿滿的。
住西村山腳下的二寶,四十歲不到,闖蕩過好幾個省,是村里村外的大能人。二寶每次來見劉有福,嘴皮子熱乎極了。二寶第三次上山,五叔前五叔后貼住劉有福的屁股轉。
五叔,二寶向劉有福敬上帶把兒的煙。我想好了,愿出3000元買你的這棵樹。
叭—劉有福將一口痰射擊出兩米多遠。
3500元呢?二寶臉上堆積著笑。
劉有福的目光移向了樹,眼睛不動了。那樹,古態盎然,葉片兒油綠光亮,有數不清叫不出名字的鳥正在樹上玩快閃和斗嘴,它們不離開樹,愛戀著老屋散發出古老氣息,更沒嫌棄過劉有福和他雞鴨豬狗牛們身上傳遞給它們怪怪的酸味……劉有福眼睛濕了。
五叔,5000元怎么樣?二寶加價。
劉有福手中煙鍋嘴兒在地上敲了敲,起身扛起一頭白發邁向老屋。二寶沒想到,他五叔在門口突然轉過身來,說,侄兒—你能,我出錢,請你把樹移下山吧!
三個月過去,劉有福在山下的新屋建好了,樹在前幾天也由二寶移下山,在新屋門前栽好。劉有福牽著牛在草地吃草,他遠遠地望著新栽下的樹干,入神了,連二寶的侄兒小強來到自己面前還沒察覺。
五爺,二叔是真心想得你的樹,活樹沒到手,等樹死了,他還要來買。小強對著劉有福的耳朵說。
嗯?劉有福回頭盯住小強。
二叔說樹的根部可以打造成根雕茶幾,樹干和粗枝可雕刻成上百件工藝品,他已訪好了買家,那人報價58000元。
樹會死?劉有福眼睛閃爍一下。
會的,樹下坑的頭晚上,二叔在后半夜往坑底的泥土里埋了石灰石。小強接著說,化學課學過,石灰石被水泡散了就成了生石灰,石灰具有強堿性,會燒死樹根的……
夏去秋來,劉有福的樹發出的新芽變了成嫩綠的小葉兒。
那晚劉有福請人與小強從樹側面挖出一個深坑,從樹根下掏出好幾塊石灰石,換上新土。樹呀,你命大,幸好二寶埋下去的石灰石還沒化開,要不……
劉有福獨自來到鎮上的學校,他為不是親孫子的小強交了5000元生活費。面對老師的詢問,劉有福說,謝老師啦,那娃兒的書沒白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