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許
老家月壩給人送終,無論窮富貴賤,總要敲鑼放炮,有人哭幾聲,親戚六眷,族間鄰里,相幫著孝男孝女熱鬧一場,給亡者找一點體面才像話。生由命,活著不易,死了,不能輸一個道理。人活一世,最后的道理,不過是體面。
這在月壩成為溫暖的記憶,和存在的理由,簡單,卻在。問題是父親的死有點窩囊,與他高大的人生格格不入,月壩瓷實的印象從此急轉直下,就像回頭水撞到山崖,直墜谷底,在根寶心里成為巨大的顛覆。幾十年來,父親田雨山成為月壩榮耀的標志,那么傲然素凈的人突然倒下,而且失了體面,令所有人都無法接受。
根寶和花兒坐大明的車從大塘趕回去的時候,父親已經攤在門板上了,臉上蓋著幾張草紙,地下火盆里漫不經心留下一把冷紙灰。根寶拄著拐杖,跌跌撞撞進屋,跪在靈前磕頭大哭。花兒也哭,抓了一把紙錢點燃,讓火盆里有了煙火。大明在車里挨了一陣還是出去了,站在人群邊上,目光牽動,都在花兒那里。親戚鄰居十來個,都是半凋黃的老人,顫巍巍的,一片感嘆,又一片惋惜,說老田家這是咋了啊,死的死,殘的殘,禍不單行真是,自古說絕了的。又說百年月壩,一方水土就要敗了,命數已盡,大抵逃不掉,拿什么去改。
母親呆坐在隔壁房里,花兒去陪了。大明提醒根寶說:“眼下要緊的,是怎么把老人抬上山。”大家也說是啊是啊,年輕人都走了,我們七老八十的,咋抬得動呢?根寶巡視一圈,說:“我背。”大家說:“沒有這種事啊。再說你……怎么背呢?”大明想出一個辦法,但沒有把握,于是商量說:“我到附近去請人,多給錢無所謂。”根寶沒有反對,大明于是開車去了。
獨眼睛安先生抱著羅盤和一本發黃的書來了,根寶叫了一聲安爺爺,磕頭在地。安先生把根寶扶起來,安慰幾句,坐在門坎上翻書,弓得像一只蝦。花兒勸母親喝了幾口水,出來勞煩老人們搭手,借了些大桌子長板凳擺在院壩里。家里有一套鑼鼓,花兒找出來遞到兩個老人手里,鑼鼓響起來,才有個場面。安先生招呼根寶過去,說:“今晚倒有個期,十點出靈,十二點下葬。”根寶說:“墳地呢?”安先生說:“你父親生前選好了的,在白果樹坪。那里響亮,好是好,就是遠了。”根寶說:“大明幫忙去請人了,請到人就抬,請不到,我背。”安先生搖頭不已,說:“你好好的,一條腿咋就沒了呢?”
大明請到人了,從車里跳出來。根寶說:“只有三個?”大明很無奈,說:“這三個還是外面剛回來,過幾天又要走的。我算一個吧。”根寶走到安先生面前,說:“期不等人,我背。”安先生面露難色,說:“我是外姓之人,你問問族間老一輩吧,他們答應就成。入土為安哪。”根寶給老一輩們跪下,哭著說:“根寶不是不孝之人,你們點個頭吧。” 村干部老曹開口了,說:“背吧。這個頭不開,以后我們死了只能爛在屋里。”
白果樹坪真是個好地穴,前朱雀,左青龍,右白虎,后玄武,有山有水,敞亮開闊,11株碩大銀杏樹夏綠秋黃,盡顯長壽深遠意境。根寶架著拐杖,左右人扶著,用一條麻繩把父親軟背到白果樹坪,攤在門板上。沒有哭聲,火把在風里呼呼的,人們暗暗幫忙使勁,過程很是悲壯。棺材拆成四抬,三個外鄉人和根寶起主杠,花兒和大明左右扶著,老人們走在后面,鑼鼓不歇,往返四趟,抬上白果樹坪差點誤了下葬的時候。砌完坋臺,在墳前燃一堆柴火,大家圍著,輕聲議論老人生前的嚴謹平和,也說到老人的種種好處,唏噓不已。
花兒及時把心思移到母親那里,拉著手說寬慰,說以后日子的針密線長,直到母親開口說話,教訓根寶短命的,要好好待這個菩薩一樣的好媳婦。根寶不在面前,沒有辦法給母親回答,但是知兒莫過母,母親替根寶給花兒保證了,說:“根寶是個實心人,你和孩子比他的命還重。”說到孩子,花兒好一陣埋頭,“秋生那么小,一個人,我要趕回去。”母親說:“你和根寶都走吧。你們丟下秋生,死鬼曉得,要回來罵人呢。”
根寶沒有走,老曹和安先生陪著,蹴在墳前柴火邊,臉上微光明滅交替,大部分時間不說話,聽山谷夜鳥遠近,看地上月色深淺。花兒也沒有等根寶,拉著母親的手落一陣淚,轉身下坡坎,上車。大明已經在車里等了很久,說:“你沒有虧欠誰,不要苦自己。”花兒一聽反而受不住,哭出了聲音。迎著哭,大明把花兒輕輕抱了一下,隨機松開,月光嘩地圍上去,填了幾秒鐘的空。
燒過七七紙了,月壩漸歸平靜。奇怪的是,父親生前那么氣盛,死后居然沒有回煞,幾間屋都是靜靜的。根寶每天把母親扶到小院里曬太陽,直到很晚了,月上中天,腳邊有白水流起來,身上差不多浸滿亮亮的濕意,才移到屋里去。兩個人都忍住,不多幾句話盡量避開生死,把白果樹坪掩在月光里去了。母親說:“秋生叫月華也好,我都曉得的。”根寶內疚了,又不好挑明那是花兒的意思,說:“秋生是小名,大名叫田月華。”母親原諒的意思很明顯,說:“田家三代單傳,就指望月華了……明天你就走,不要顧我。”根寶心里收緊,外面那些月色都涌到眼里去了,滿臉涼意如洗,說:“我不走了……”母親藏不嚴哭的尾音,說:“你不要你的媳婦和兒子了嗎,啊?—她有了二心,我都看出來了。”根寶突然生氣了,“媽你說啥話呢,這么毒。”母親說:“你還氣,我都忍住沒有問你,你的腿是咋了啊?”根寶望著外面一地月光,安慰母親,卻像在發狠,說:“我還沒有輸。你看著吧。”
老曹照樣地,每天招呼一些老人開山挖礦,螞蟻搬家一樣,礦石往月牙潭邊聚集,堆成一片小山了。收工的時候,老曹站在路邊發工資,六十,八十,一百,都是新嶄嶄的現錢,老人們雖然一臉抹黑,但忍不住冒出一些矮矮的喜氣,似乎忘了田雨山還在白果樹坪上冷眼看著。晚上回家猛地記起,幾個人便湊到安先生那里喝寡酒,私下議論,彌補一些內心的虧歉。安先生說:“田雨山的死,哪有這么簡單。你們都有懷疑,就是害怕招事,不敢公開罷了。”幾個人被揭了心里的丑,僵得很難看,一口酒突然好辣,從喉嚨一直燒下去。
當初只有田雨山和安先生拒絕挖礦,田雨山甚至攔過挖挖機,警告老曹說:“挖,把月壩挖空,子孫后代總會記你的好。”老曹不過是個馬尾子,做不了主,敷衍了,說:“他們要掙錢,你來咒我,不是你的本事。”他們,指的是身后一群老人,抱著簡易農具,臉上堆滿塵灰,望著田雨山。那是深秋時節,沒有掉光的樹葉被風養著,紅不多,金黃卻很隨意,一兩株柿樹掛著不安的小燈籠,月亮河細小清亮,月牙潭像是結在月光藤上的瘦瓜,四圍的山突然矮下來……田雨山正好站在“燈籠”下面,迎著風,說話有點吃力,“百年月壩,毀在你們手里,我死了在白果樹坪看著,總有報應。”
如今田雨山真在白果樹坪長眠冷看了,人們擔心報應在所難免。有人問安先生:“根寶這孩子,心慈呢,又在落難,咋辦?”安先生說:“田雨山是我看著長大的,好德行都傳給根寶了,就是根寶太柔軟,不像田家人。眼下就看曹川,他比誰都急。”
曹川就是老曹。老曹果然找到根寶,憋了一肚子話,在月牙潭想說,忍住了,到老學校廢棄的操場,又忍,根寶就說:“曹老輩不要嚇我。”老曹于是告訴根寶,“你父親出的意外,我有責任哪。”根寶終于知道,父親去揀人家廢棄的礦石,有些偷偷摸摸的意思,撿回去用斧頭砸開,可以分一小部分賣錢,誰知竟然掉進礦坑里去了。母親曾經攔過父親,父親的意思不在于賣幾個錢,不找點事情在手上,他慌得難受,他就要想孫子。父親并沒有受多大的外傷,人們猜測,他是困住了,動彈不得,活活憋死的。不過,老曹主動要負責,不挖礦就沒有坑,沒有坑就不會死人,更何況老曹跟父親吵架總是真的。老曹說:“挖礦的老板是大明。大明仁義,不會不管,我替你出面,安埋費總要找回來。”根寶說:“算了,不怪人家,也不怪你。父親偷礦,外人知道也不好聽。”老曹說:“你這孩子,厚道得過了。”見根寶無話,又說:“我們老曹家跟你們老田家,世代交好,你放心回大塘吧,你母親這里,有我呢。”根寶突然笑了一下,說:“我不走了。殘疾人回鄉創業,曹老輩多關照。”老曹好像哪里被蛇咬到了,很難受,忍了一陣,說:“回鄉創業,月壩能做什么呢?”根寶說:“挖礦啊,反正月壩保不住,都挖。曹老輩,辦證難不啊?”老曹心里很毛,回去給大明打電話,說事情難辦了,根寶如何如何。大明沒有立即說話,像是在避開一個人,或者從客廳躲進廁所,時間剛剛好,聲音低下來,說:“他裝傻,還是為了要錢。十萬以內,只要他簽協議,我認。”
十萬塊錢堆在一起真不少,老曹用夾被裹著,背到根寶面前,內心溫暖無比。這真是三全其美的事,大明了卻后顧之憂,老曹放下心理負擔,根寶得到應有實惠。根寶很感激老曹,說:“這些錢,是我的了?”老曹說:“孩子,有了本錢,快去大塘吧,隨便做個小生意都比在月壩強。”根寶說:“我沒有父親了,曹老輩就是父親一樣的人,不枉父親生前那么親近你。”老曹笑得月光一樣泰然,正在陶醉,根寶突然說:“我想用這些錢,買你們的槽子。”
根寶那么老實厚道一個人,心計卻深了,這讓老曹猝不及防。更令老曹意想不到的是,大明竟然同意了,電話里告訴老曹:“給。他人都廢了,總要留條活路。”老曹說:“這么大的事,你想想清楚。”大明說:“本錢回來了,無所謂。我不想坐牢。”老曹嚇出一身冷汗,不敢多想,連夜修改協議,找根寶簽字按手印,心里反而對不起根寶了。不過自己作為村干部及早抽身,也算留條后路,顧不得小小的對于根寶的憐惜了。
對于田雨山的死因,還有一個版本在根寶身后流傳,說,田雨山擋在推土機前面以死相抗,寒風里白發如蒿……推土機一點一點地擠,田雨山雪花一樣飄進坑里去了。老曹懷疑,根寶其實什么都知道,月壩要出大事,捅天的大事。再看根寶,沒事一樣,照例軟和,通透,成天拄著拐杖在村里找人說話,不隱蔽,也不拔高自己的苦處,笑成溫潤的月色。
對于即將發生的變故,月壩憑一川山水,靜靜等待。
月亮河從月壩村出發,過板凳橋便是銀溪村,在月壩鄉與另一條河谷交匯,經大塘二塘注入塘河,成為嘉陵江一條重要的支流。傳統意義上的月壩,包括月亮河流域近5000平方公里的山谷,老一輩人習慣稱為大月壩,一川月色,更多的是文化意義的涵蓋。小月壩有些追根溯源的意思,單指月壩村,以月牙潭為象征,倒是符合一地月光的指向,小流盈半,大影綠透,四季各有千秋,一輪皎月掛在幾代人的心頭。田雨山查過縣志,整理民間傳說,跟高校長交流,說到月壩的人文故事。據傳,有書生赴京趕考夜宿山谷茅屋,見皓月當空,青山綠水如畫,山水月色相映,仙境一般,于是題詩一首,名為《月壩》,月壩由此得名。
白水有意彈,
黛山殷勤看;
月肥因風懶,
愁淺任我歡。
月壩山水間,
人生相見晚;
此行無去向,
來世有纏綿。
書生遇月壩,不舍其空靈秀美,便棄考歸隱,接未婚妻到月壩定居,結廬墾荒,手植銀杏,詩書一生。書生姓田,夫人姓曹,繁衍出月壩兩大姓氏,銀杏經歷風雨歲月,成就了白果樹坪一方極致景象。一段時間,高校長與田雨山沉醉于月壩山水,圍繞月牙潭和白果樹坪溫酒弄詩,傳為佳話。田雨山沒有讀過很多書,但在月壩算是秀才了,高校長對田雨山的評價空前絕后,說田雨山“詩風韻骨”。兩個人在一起,更多時候泡在月下,為一個字,一個韻,在月色里爭執不下,不過最終總能達成一致意見,不愧一地月光。
根寶上學的時候,月壩有自己的小學和初中,以“月壩”命名,親切得就像自家的大院子。油菜花鋪滿田野,或者麥苗在地里當家的時節,一大群孩子散亂地,從各家門里沖出來,跳著,鬧著,涌到學校里去,張著蝴蝶的翅膀,唱著小鳥的歌聲。那一定是早上,學校翻開新的一天,白頭發高校長早已站在操場的臺子上,與一桿紅旗排隊,或者沐著春光,或者頂著寒風,莊嚴地迎接他的小天使們了。
小學和初中不分開,共用校門、操場和校長,有時還共用老師。教室很舊,講臺和黑板都是家長手工做的,墻上染著石灰夾的清香,有些地方印著調皮的小手掌和小腳丫。辦公室當頭掛著一塊鋼板,一敲,聲音就像大人們的喊,上課了,下課了,集合了,非常簡練,非常權威。敲鋼板的小鐵錘總在高校長的手上握著,哪一次,哪一個學生突然被高校長賦予敲鋼板的特權,一定是那個學生考試得了第一,或者由倒數第一變成了第二,總之是有了進步。廁所后面有一塊田,是劃給學校的,種些土豆、菠菜、南瓜和蒜苗,但是一般不用高校長和老師們動手,月壩人你一手我一把,順帶就做完了,收的時候家家戶戶從自家地里再添一些進去,抬到小食堂去,青青綠綠一大堆,喜慶得不行。
高校長感念鄉親們的大義,頭發都白了也不愿離開,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嚴格又慈愛地教他們念書、寫字、唱歌、打籃球,培養他們慈善的品格和健康的習慣,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春風都化成了雨。根寶在這樣的環境里,快樂地讀小學,讀初中,跟在高校長的后面一點點長高長大,象一棵樸實的白菜,不出眾,乖巧懂事,宅心仁厚,被高校長和老師們寵著,經常有機會敲鋼板,甚至集合的時候上臺接受大家的鼓掌。
根寶受教育的方向,與父親田雨山的愿望不謀而合。過年過節,田雨山把高校長和老師們請到家里,用最地道的酒和最新鮮的菜招待,高校長則是抱一捆萵筍或者提二十個雞蛋,反正不會空著手去,一頓飯吃下來,往往月上中天,一行人走的走送的送,點上火把,踩著露珠,充滿詩情畫意。那時老曹已是村干部,恰到好處地陪襯著,即使被埋在文化高大的影子里,也是甘心情愿,愉快地染了一身的露水,頂著一團月色,笑起來手一舀一舀的。老曹膝下無兒無女,有意思把根寶認成干兒子,不過根寶的父親不愿意,傳統里專而有之的想法根深蒂固,表面只說八字不合,老曹心里明白,也不強求。
在學校,根寶有個外號叫“大炮”,跟性格不合,與打籃球有關。本來根寶不愛動,靜靜地看著大明他們在操場上飛跑,有一次高校長把根寶扯上場,說:“生命在于運動。”很快,根寶在球場上經常爆冷門,距離很遠,他用甩石頭打牛的姿勢把籃球扔出去,結果卻進了籃筐,讓大明他們哭笑不得。后來比賽,根寶有個殺手锏,就是中大炮,得手的多,失手的少,這在月壩成為新聞事件,傳播了很久。
那時候月壩年輕人多,經常到學校去打籃球,有時還跟老師打比賽。高校長自然是最合格的裁判,哨子上綁一根紅綢條,掛在脖子上,認真地追著滿場子跑,汗爬水流的,以確保執法公平。只要地里不忙,人們一聽高校長的哨子響,男女老幼都跑到操場上圍著看比賽,端著碗,牽著牛,甚至可以把手活搬到操場邊,球也看了,活也做了。老師隊如果缺一個人,根寶就替補出場,有機會表演他的“大炮”絕招,贏得場外一陣陣喝彩。場子不好,黃泥地,籃球架是木頭做的,但毫不影響,人們樂此不疲。
遵循月壩的傳統觀念,根寶收書很早,初中畢業便繼承田雨山在月壩的品性和家業,結月為伴,娶妻生子,預備過一場素潔溫婉的農家人生。
媳婦叫花兒,是托媒從銀溪村介紹的,與根寶同為大月壩老鄉。按照月壩多年的習俗,根寶和花兒在雙方大人的監督下躲躲閃閃見面,看門戶,許話,開年庚,定親,送親迎親,擺完酒席后,根寶才有權利碰花兒的身體。酒席要擺三天三夜,最后一晚,大部分客人走了,親戚本家和鄰居還留下,幾個人在廚房幫忙,更多地圍著柴火、酒壺、年內的收成、開春的計劃溫軟地說話,把根寶和花兒的好事岔到旁邊去了。幾個床上都橫七豎八放著睡熟的孩子,婚床也不例外,根寶羞紅臉,用胳膊的外側偷偷碰一下花兒,慌張地前面出門,先是快走一陣,然后停下來,站在樹下等,腳步聲來了,來了……那時候,根寶簡直是一只幸福的小鹿。月亮又圓又大,鋪在地上的銀白可以踩出聲音,根寶緊張極了,試探幾次才抓住花兒的手,珍惜地捏在手里暖著,不知下一步可以做什么。后來,好像花兒說有點冷,根寶意識到,那是暗示,于是兩個顫抖的身體挨到一起,箍到一起,纏到一起。他們不會親吻,熱烈的只是時間和內心。根寶感覺到花兒在哭,頭靠在根寶的肩上,淚水灑進根寶的脖子里。根寶以為把花兒弄痛了,急忙松開,為花兒擦臉上的月光,花兒就不哭了,低頭一樂,突然咬根寶一口,在手臂上留下美麗的牙印。山高水白,月牙潭汩汩地流,根寶沒有忍住,魚兒游在水里一樣,快樂地哭出聲來。
在月壩,結婚很久的夫妻也不會互相直呼其名,沒孩子之前叫“嗨”,默契得很,幾對夫妻在一起也不會應答出錯,孩子出生以后重心就有了轉移,叫“他爸”或者“他媽”,隨時提醒對方,要以孩子為磨心,包含了許多的生活智慧。這種稱呼的方式在根寶家有了細致的改變,女人是根寶的“花”,男人是花兒的“根”,即便父母長輩白眼警告,委婉勸導,也不屈服。為此,兩口子被窩里得意,根寶說:“花,花,花,就是花,比花還花。”花兒說:“根,這么大條根,我咋開得贏哦。”大明他們幾個光棍兒偷聽了傳出去,變成了原始的性文化,圍繞“花”和“根”的山歌子在山水月壩,唱得茶釅酒香。
根根長,花花大,
月亮攆到床上罵。
蟲蟲飛,肉肉麻,
月亮滾到床底下。
……
花兒給根寶生了個胖小子,當爺爺的熬了幾夜翻書掐八字,取了個名字叫秋生,根寶和花兒都不干,又不好傷老人的面子,就嘴上答應,私下另取名月華。用意很明顯,不丟月壩的根,沾了花兒的名,甚至可以聯想到一地月光的景象,比“秋生”有文化多了。在月華成長的歲月里,爺爺婆婆認定他們的孫子叫秋生,抓住一切機會向別人宣傳,婆婆說:“秋生這孩子……長的像他爸,心思像他媽。”爺爺說:“放屁的話。長的像媽,性子像爸。秋生乖,哦!哦!哦!……”婆婆不生氣,也不糾正,接著說:“咱秋生生的時辰好得不得了,太白金星的命呢。”爺爺說:“放屁的話。哦!哦!哦!秋生乖……”這樣的結果,自然是鄰里鄰近的人大方地送給他們恭維的話,累起來,幾個月壩都裝不下了。
根寶和花兒不跟父母爭奪月華的感情,當著父母的面,也有把月華喊秋生,等月華被婆婆抱著串門戶,爺爺背著放牛唱山歌,或是月華牽著爺爺去玩那些木頭做的古怪玩具—以后,兩口子趕緊去忙他們的二人世界,沉浸其中,激情如火。他們心照不宣,故意把收工的時間拖到很晚,摸到月牙潭邊洗凈雙手和身體,變換花樣,恰到好處地淫蕩一回。如果月亮映在水里和地上,就像月壩的眼睛瞄著,那就要找遮擋,或者干脆抖一陣,壓抑住,早點回家,奶完月華,裝病裝累上床去了。還是床上好,脫光,放開一切,想怎樣,便怎樣,有時候月光還從窗子里跳進去,涂得滿身都是,那又是一種韻味。不過也有漏丑的,那一次,兩口子正在激烈,突然聽見小月華哇地一聲哭起來,說:“不要打媽媽!”花兒把憨愣愣的根寶從身上推下去,俯身摟住站在床前的兒子,哭得像是風里的蝴蝶。
花兒的奶水和愛一樣豐富,因此給兒子斷奶很晚。一直到七歲上小學,月華都會躲開大人,羞羞地纏住花兒,說:“要吃包包。”兩包奶水,喂兩個男人,花兒樂此不疲,用一股奶香滋養家庭和幸福,就算有一天自己被吸空,也是值得的。根寶聽花兒說到這樣的話,愛惜地把頭移到花兒的肚子上,說:“那我不吃了。”花兒故意生氣,說:“不!我要。你該曉得不要吸嘛。”
忽然有一天,月華拒絕“吃包包”了,根寶問他半天,他說:“大明叔罵我。”罵什么話呢?打死也不說。那時候,大明是月壩的驕傲,新修了樓房不算,還從外面開回去一輛怪模怪樣的車子,停在學校操場里,把月壩給鎮住了。
究竟大明對小月華說了什么話,根寶一直不在意。后來花兒問過大明,大明坦白,他對月華說的是“包包好吃啵?”,月華驕傲地點頭了,說:“我想開車。”大明把月華抱起摸了一下方向盤,說:“媽媽的包包好大哦,叔叔也想吃。”這下子月華不干了,掙脫大明,生氣地走開
根寶坐老曹的農用車去了兩次月壩鄉政府,路上跟老曹如此這般交代了,這才通知大家開工挖礦。老人們已經在家閑了一些時日,有點急,一早便聚到根寶家院壩里,全副武裝,有的還毛巾裹頭,只剩兩個眼睛在外面,奇怪的是,獨眼睛安先生也在人群里,只不過沒有帶工具。四五十個人的隊伍蜿蜒蛇行,被根寶帶到白果樹坪下面的礦坑便,遠處金黃的背景映照著,一片靜靜的熱烈。老曹先說話,底氣甚至比以前更足,“大家不要講話了!”雖然并沒有人在講話,但是這個開場還是免不了,干部嘛,開會容易養出習慣,“現在開會。根寶有事情給你們宣布。”根寶很動情,把身體的重心移到左邊拐杖上,眼睛就要濕了,說:“山水養月壩,月壩養性情。”這是安先生之前經常說的話,因此安先生聽了很是受用,悄悄把頭抬了一下,順便看了看大家的反應。大家自然知道那其中的意思,用表情配合回應了他。根寶接著說,“大家都是我的長輩,對月壩的用情比我深,我現在是個廢人,別的做不了,只求月壩不在我們這一代人手里毀掉。”大家聽不明白了,雖然話里有些道理,但是挖礦就挖,說這些什么意思呢?老曹看出大家的心思,及時維持根寶,說:“當初挖礦,安表叔和雨山大哥就是反對的,現在想想,他們是對的。雨山大哥以命相抵,不過為了逼我們反省,安表叔百歲之人,閱世無數,月壩像他唯一的孩子……”太陽出來,從白果樹坪把畫兒鋪展下來,蘸些山水顏料,涂在人們頭上,臉上,身上,溫暖漸次漫延。根寶最后說:“今天請大家來,就是把礦坑埋了,從此不提挖礦。就是財富,也留給子孫后代吧。”
安先生始終不說話,不過第一鏟回填土是他完成的。這個標志性動作帶動了大家,讓回填過程比開槽儀式更顯出肅穆氣息,老人們紛紛加入,雖然心存疑慮,只好隱著,動作卻反而加大了。回填礦坑并不簡單,老人們用了三天,根寶每天每人給發一百塊錢工錢,算算,差不多一萬五。都知道礦是根寶花十萬塊錢買下的,卻不挖,還要出錢填埋,那根寶一條腿的代價不是打了水漂嗎?老人們議論紛紛,一個說根寶有陰謀,指不定要做什么大事,另一個說根寶實誠,肚里沒有彎彎腸子,是不是老婆跟丟了,刺激了神經?恰好老曹在,偏又聽見了,便說:“根寶是為了月壩好,你們多活幾天,等著看吧。”有人開老曹的玩笑,說:“你這個干部當得好,新皇帝舊大臣,順風倒哦。”老曹不計較,也不糾正,賣力挖土,說:“等著看吧。”
根寶對老曹真心信服和依賴,大小事都找他商量,不過結論總是繞幾繞,到底回到根寶的提議那里去,老曹在形成結論的過程里,只是給根寶找堅持的證據。老曹有故意壓住自己的想法,也有托舉根寶的意思,偶爾小心計也耍,小動作也搞,比如給大明通風報信,比如私下承包了幾戶人的林地預備著,不過毫不影響兩個人的大局。根寶背過老曹找鄉政府,找安先生,找月壩的老人,說一些老曹后來才知道的計劃,老曹總能猜到十之八九,只是不說破,給兩個人都留下必要的余地,于事有補,這才叫平衡。
比如種植烏藥,根寶對市場行情進行了充分調查,分析月壩的土壤性質,還征求了安先生的意見,大體確定了種植規模和計劃,這才找老曹商量。老曹欣喜地說:“這個我也想過的,準行。坡地這么多,荒起實在可惜,我同意!”根寶說:“怎么種法呢?各家各戶不好管理,集中起來又缺勞動力……”老曹說:“烏藥管理不難,費勞動力主要是一種一收,關鍵的問題還在于,種子貴,成本高啊。”本來根寶已經聯系了兩家公司,簽訂種植回收協議,種子款可以在回收時扣除,但是根寶對老曹說:“種子的問題我想辦法,曹老輩就負責租地,組織人力。”老曹心里打著算盤,等根寶下面要說的話。根寶隨了老曹的心思,說:“這算是集體行為,暫時只有我們父子倆知道就好。”老曹以為說的集體是村委會,心里不舒服了,翻了一下眼皮,說:“集體行為?侄子啊,啥集體呢?”根寶說:“我倆籌建一個老年社區,這在全省都還沒有。”
老曹心服口服,給根寶拍了胸,租地和人工費可以先欠下。說干就干,聯系成片坡地,翻挖平整了,打上除草劑,等根寶聯系的種子一到,立冬前便全部進了地,足足200畝。老年社區!老曹搖頭罵根寶,只不過在心里,說,根寶這娃子,雖然失了一條腿,進城沒有白混。老年社區,解決留守老人的問題,還可能賺老人的錢,虧你龜子想得出來。
小雪節氣當天,根寶通過梅溪,從大塘請去幾個裝修工人,把老學校內外粉刷一新,大教室做了隔斷,幾間宿舍加設了廁所和浴室,禮堂里擺上音響設備,操場上清雜去亂反復沖洗。差不多要完成的時候,根寶才領著安先生和老曹去看,謙虛地征求意見,請兩位長輩多多指教。兩個人都不知道根寶的真實意圖,暗想根寶還要恢復學校不成?卻都顯出滿意的樣子,回去給老人們宣傳,說根寶要做第二件大事了。老人們問什么大事,安先生承認自己不曉得,但是敢肯定是好事,老曹就不,很有深意的樣子,說:“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因為好奇,總有人跑去看,回去逢人便報告,說有個牌子寫著“長壽社區”,說操場邊修了個亭子叫做“小高亭”,說紅旗都升起來了,不一而足。突然有一天,大家得到老曹的通知,請家家戶戶的老人到學校去,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開會,老人們便去了,被安排在操場里集合,不過擺了椅子,可以坐著。操場里一塵不染,四周花臺被整理過,臺子上一桿新紅旗微微飄揚,大喇叭里播放著“最美不過夕陽紅”。這時候老曹在廣播里喊話:“喂,喂喂,大家不要講話了!”有人笑起來,說:“每回都是這一句開頭,哪個在講話嘛”。老曹當然聽不見聽眾的反應,接著喊,“我倒數五個數,大家一齊往校門口看。五—四—三—二—看看誰來了!”大家便看,微風細處,根寶架著拐杖,一倒一倒的扯人心疼,根寶身邊是一個白頭發老人,雖被拉礦的小高扶著,但老人反而扶著根寶,立在大門口,都不動了。時間停留了一分鐘,坐著的老人們紛紛起身,卻也不動了,直到人群里有人說:“不會是高校長吧?”這才齊撲撲迎過去,前面的可以抓著高校長的手,后面的探手摸著高校長的衣服,哭聲一片。高校長老淚縱橫,喊出了每一個人的名字,說:“有生之年,還能老根回故土見到你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增加了人們的哭,都是殘燈搖曳的老人,那樣放開的,小孩子一樣不遮攔地哭出聲音,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高校長跟老人們坐在操場里,安先生把根寶扶送到臺子上,時間回到二十年前。根寶咬著嘴唇,微微仰頭想把眼淚倒回去,終沒能夠,只好揩一袖子,大聲說:“敲鐘!”小高手持小鐵錘,敲響鋼板,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大家都知道,這是升國旗的鐘聲。根寶看看國旗已經降下了,安先生和老曹都已到位,這才喊口令:“全體起立!”高校長和一幫老人顫微微地站起來,有的互相攙扶著,雖然身體已不可能完全打直,但內心是筆挺的。根寶于是宣布:“唱國歌,升國旗!”老人們蒼老的聲音在操場響起,可能音不準,也可能不齊整,有人明顯拖了,甚至一兩個聲音完全走樣,但是毫不影響,那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合唱。老曹升旗,仰望著一抹紅徐徐騰起,化開在滿滿的天空。安先生護旗,近百歲高齡的老人以小學生的方式行隊禮,獨眼注視國旗升起,那樣子并不滑稽,反倒更顯出真切來,讓大家淚水再一次洶涌。升旗完畢,該喊坐下了,根寶卻沒有喊,趴在拐杖上嚎啕大哭起來。小高跑過去扶著根寶,說了幾句什么話,根寶慢慢收住,攀著小高,說:“小高在月壩進出幾年,大家都認識,但是沒有人知道,他是高校長的孫子。他延續高校長的心意,給月壩做了多少事情。”老人們在底下一片感嘆,把敬意加到高校長那里,悄悄向高校長圍攏。小高明顯在制止根寶,但是根寶繼續說:“長壽社區就是小高出資20萬籌建的,為此他賣掉了自己的車子。小高亭,就是感恩亭……”這時小高突然大喊:“不!不是!”咚地給根寶跪下了,“求求你別說了,我知道錯了。”大家吃驚不小,高校長卻含笑點頭,只不過淚水爬滿臉頰。
接下來根寶帶著大家參觀長壽社區,介紹說,這里是活動室,這里是食堂,這里是醫務室,那里一排九間,是住宿區。老人們有拉住老曹追問的,這是給誰用啊?老曹自豪地說:“給你們用啊,70歲以上免費,吃住全免。”有人問:“你來不來呢?這么好。”老曹說:“要來要來,只是我不到70歲,每天要交10塊錢伙食費。安表叔就安逸了。”剛好安先生在旁邊,老曹就求證,“是不是啊,安醫生?”安先生一白眼,說:“少說兩句,嘴不會生蛆。”老曹一笑,籠嘴透露消息給大家:“安表叔就在醫務室上班,給你們保健康呢。”
中午在食堂開灶,根寶的母親燃起長壽社區第一縷炊煙,幾個太婆幫忙,擺了滿滿五桌飯菜。月壩的老人無一遺漏,陪著高校長和小高吃飯,過大年一般喜慶。開杯酒有請高校長講話,大家鼓掌,歡呼,站得像極了高年級學生。高校長未及開口又要哭,極力忍住,故意開玩笑活躍氣氛,模仿老曹的口氣:“大家不要講話了!”老曹囧得夸張,大家配合氣氛笑一回,再看高校長,只見老人家終究沒能控制住情緒,早已泣不成聲,于是一片哭聲把食堂填滿。席間大家紛紛挽留,高校長很容易就接受了,答應在長壽社區住一段時間。高校長笑著說:“我還怕你們不留我呢,幾十年的老友,幾十年不見,你們舍得,我還舍不得呢。”不過說到田雨山,高校長背過身去,濕聲說:“小高陪我,我要去看看雨山。”飯后小高便扶著爺爺爬上白果樹坪,高校長在田雨山墳前坐下,一動不動,直到黃昏鴉鳴,直到月上中天,月色染霜。
根寶和小高忙了一個下午,請安先生和老曹過去商量,形成了長壽社區管理方案,建立了四個民主小組,幾個人分工負責。小高任綜合組組長,負責日常管理和綜合協調,兼出納和采買;老曹任后勤組組長,負責財務管理和后勤保障,兼會計和記工考勤;安先生任醫務組組長,負責醫務室工作,對所有管理人員進行公平性監察。根寶說:“高校長是我們的榮譽區長,拿大主意,我便任安全保衛和清潔衛生組組長。小高任務最重,我建議參照城市社區主任的標準發放補助;安爺爺和曹表叔執行農村社區干部的標準。”結果安先生和老曹都表示,能加入進來就謝天謝地了,又不是缺錢用,要啥補助哦。小高轉移話題,說:“文體活動組呢?大家在一起,開展活動才有生氣。”根寶頓了一下,說:“找不到合適的人,暫時空缺吧。”三個人其實心里都明白,那個空缺在等誰,只是假裝不懂,飄過去了。安先生說出一個擔憂,“場面夠大了,開支不小,總不能坐吃老本,還要有穩定收入的路子才行。”幾個人都同意,根寶說:“我有一些初步的思路,下來細作打算,到時候有你們忙的。”
老人們踴躍入住長壽社區,超過根寶的預計了。全村70歲以上有12人,2人喪偶合住一間,其余5對夫婦各住一間,無需任何費用。70歲以下較多,每人每天交伙食費10元,白天在社區集中活動,晚上護送回家住宿,如自愿在社區住宿,每間房每天交住宿費10元。章程宣傳出去,所有老人都申請集中食宿,有的還在門上床上寫名字,搶先來后到的頭。老曹把年齡相對較小的太婆按三人一組排班,輪流做飯,開展廚藝評比,獲得優勝的獎勵是,文體活動可以指派節目,老頭們無論誰被指派,唱歌,跳舞,學狗叫,講笑話,都不準推脫。最有意思的恐怕是講笑話,優勝的太婆指派一位老頭講笑話,完成笑話的標準是有指派權的三名太婆都被逗笑。往往的情形大抵如此:老頭的笑話確實好笑,其他人都前仰后合,笑出眼淚來了,三名太婆卻心眼壞,全力忍住,就算兩個人沒忍住,還有一個人在堅持就不能通過。老頭急得大汗直撲,抓耳撓腮四處求救不得,只好苦想下一個笑話,或者申請改節目,爬在地上學狗叫,笑聲再次襲來,月壩成了歡樂的海洋。
社區逐漸上路,已是第二年開春。根寶和老曹從鄉政府拉回去一大車銀杏苗,都是手臂粗細,枝條成了型的,通知大家在烏藥地空行里栽下。不要一分錢,況且栽在誰家地里,所有權就歸誰,唯一的限制是必須成活,栽死了要賠。
麻花巷哪里是麻花,根本不扭,在胖哥小吃店拐一下,就到頭了,如果是一張床,一個人睡,空蕩,兩個人睡,不夠折騰。巷子外面是一條街,不大,汽車不多,人力三輪車倒是不少。街道兩邊全是低矮的舊房子,臨街商鋪灰頭土臉,主要經營汽車配件、小吃和成人用品,一些“加水”、“補胎”、“麻將”、“香煙”、“涼面”、“二手車”、“按摩”如此等等的招牌見縫插針,斜刺在空中,互相比耐心一樣,慢悠悠地存在好些年了。這就是大塘。
實際上大塘不限于一條街,而是天回鎮的一個村。天回鎮落在省城郊區,有幾個村,根寶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大塘還有一個弟弟,叫二塘。大塘沒有學校,二塘有,根寶送月華到學校報名,開家長會,找老師道歉,一共去過三次。二塘與大塘被向陽渠隔開,用一座小石橋連接,就像兩弟兄分家,老大守祖屋,破舊,但安詳,老二另立門戶,白手起家,新奇,熱鬧,卻浮躁了。根寶內心是愿意偏愛大塘的。大塘那么沉緩,散慢,隨便哪個角落都可以看見野草,矮房子里冒出來的炊煙彌漫了鄉村的氣息。向陽渠平靜美好,由北向南,拴在大塘古樸的腰里,水里盈滿月亮的影子,有時還有星星,眼睛眨呀眨,可以會心呢。
第一次到大塘,根寶圖便宜,擠貨三輪,小小車斗里塞滿身體和向往,坐了四個多小時,出車站吐了一歇,抬頭一看,嚇了一高跳。眼前到處是汽車和三輪車,吼著喇叭和鈴鐺,隨時都要撞到人的樣子,但是街上的人不怕,慢吞吞地走在車前面,惹得車子火冒三丈。終于有一輛黑殼車碰翻了攤子,蘋果滾到街上,賣水果的老太婆不去撿蘋果,卻一屁股坐到車頭上,討價還價之后,三百塊錢走車走人。幾個蘋果滾到根寶面前,根寶假裝沒有看見,抱緊自己的蛇皮口袋,怕有人訛詐他。這時有人敲敲他的頭,喊他“根寶叔”。他搖搖頭,認出來了,說:“亮娃子!”亮娃子告訴他,“大明叔很忙,沒空,派我來接你。”又問,“就你一個人啊?”亮娃子很嫩,像是剝了殼的筍子,只不過油鹽醬醋一拌,裝在盤子里,給人成熟的假象。根寶忍不住說:“你比我們月華大幾歲呀?該念初一吧?”
亮娃子開一輛破舊的面包車,在街上飛起跑,準確地避讓行人和汽車,讓根寶佩服不已。亮娃子說:“念書有屁用。你看人家大明叔念了幾天書?”根寶不再說念書的話,討好亮娃子,說:“城里這么大,你都熟哇?”亮娃子不屑,說:“這是大塘,不是城。”
在大塘,廢舊物品收購生意火爆,梅溪算小打小鬧,一年也要賺十幾萬。根寶從月壩出來,被大明安排,一直給梅溪打工,把梅溪的生意當成自己的莊稼務。開始是亮娃子帶根寶做,但是亮娃子經常偷鐵去賣,行話叫“打抹子”,梅溪忍無可忍,打發亮娃子走路,叫根寶一個人先做著,有合適的人再補充。沒想到根寶一個人竟然做得比兩個人還好,每天收秤計數,記賬開票,分揀堆放,把小院子操持得井然有序。根據收購情況,一個月或者半個月裝車交一次貨,結賬成為梅溪唯一要做的事。后來梅溪把結賬的任務也交給根寶了,可是根寶堅決不干,說他不沾錢,免得誤會。
這是個小院子,簡易圍墻圍著,露天地里堆滿廢舊物品,北面有一樓一底三個開間的小樓房,旁邊用水泥瓦圍起來,差不多一間屋大,像是農村的圈棚。梅溪住樓房,大部分房間空著。圈棚里開始住著亮娃子和根寶,現在根寶獨自霸占著。
在小院子里,根寶忙得像一只專注的蒼蠅,但是一天的工作結束,根寶總要把自己收拾清爽,用肥皂洗頭,拿水管子沖澡,換上干凈衣服。這是在月壩就養成的習慣,打工也要干干凈凈才好,才對得起山水月壩。有一次梅溪下樓,站在院子里看根寶洗頭,突然說:“我也是大月壩的。”根寶頂著一頭肥皂泡,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月壩出來的多,老板少。”梅溪說:“老婆在家呢?”根寶說:“在家呢。”梅溪走了一圈,站到根寶身邊去了,說:“要洗澡去我那里。天氣涼了,不要感冒。”根寶一手拿水管子沖,一手摳頭發,說:“老板今晚不出去啊?”梅溪奪過水管子,說:“我給你沖。晚上你來我那里洗澡吧。”根寶說:“不了,我習慣用冷水。”梅溪生氣了,把水管子扔到地上,害得好好的自來水,白流了一地。
梅溪矮胖,但是圓潤大臉卻標致,眼睛水汪汪的,把一腔淡淡的愁怨濕透。在根寶看來,梅老板雖是大月壩出來的,但是如今已在城里當富貴老板,離自己太遠了,因此晚上走到樓梯口,站了一下,又退回去了,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等。等什么呢?不知道,身體莫名其妙地硬起來。過了一陣,梅溪站在陽臺上,不小心把什么東西碰翻了,掉到一樓地上,聲音很清脆。根寶跑出去撿起來,一看是個小風扇,像個無辜的孩子一樣,在疼。梅溪轉身進屋了,根寶抱著“孩子”,只好送上去。梅溪迎著根寶的腳步說:“去洗澡吧。不要用浴缸哦。”根寶說:“老板,電風扇放哪?”見沒有回應,趕忙逃進浴室,用冷水澆了一陣還是燥熱難耐,于是閉著眼睛,把花兒招到面前,正在顫抖,梅溪敲門遞衣服進去,說:“叫我梅溪。”根寶洗完澡扭捏地出門,見梅溪換了睡衣,正在擺一瓶酒。梅溪看看根寶,一笑,讓根寶坐,問根寶喝酒不。根寶站在屋子中央,被燈光投射成一個圓點了。梅溪又笑,不過輕得很,說:“這么久了,你很負責,我應該謝謝你。把酒打開。”根寶俯著身子,認真地做開酒的工作,那酒瓶子他沒有見過,塞子是木頭的,手忙腳亂大半天,只開了一身汗出來,于是惶惶地抬起頭。梅溪的睡衣很透,并且前面領子太低,胸部兩個碩大的月亮一覽無余。這個還不算,梅溪探著身子拿電視機遙控板,無意之間,用月亮把根寶碰了一下。好像根寶僵硬地哆嗦了,身體和表情糟糕地變了形,嘴一咧,哪里叫蟲子咬了。梅溪不管不顧,自己巧妙地開酒,倒出一杯仰頭喝干,說:“要我怎么謝你呢?”根寶埋著頭,就勢跪在梅溪面前,說:“不用的,老板。”梅溪說:“叫我梅溪。很久沒人這么叫我了。”根寶不敢,根寶突然想喝酒。梅溪酒量不大,很快攤在沙發上,根寶偷一雙眼睛,趁機把胸脯和大腿看了個通透,身體硬得好像鋼鐵的水泵。酒不饒人,梅溪率性打開雙腿,展現一個更要命的體位,根寶瞬間被雷電擊中,燒成一塊焦鐵。梅溪說:“叫啊,叫我。”根寶鼓起勇氣,喊出兩個字,卻還是“老板”。好在墻上的鐘梵音救人,恰到好處,把根寶拉回現實。根寶爬起來,張著貓步,摸門而出。身后梅溪好像在哭,第二天反倒打扮得精精神神,對根寶說:“昨晚,你欺負我了,小壞蛋。”
不知從哪一天,準確地說是哪一個晚上開始,根寶真正成了梅溪的“小壞蛋”,梅溪則成了根寶的“小動物”。有一次根寶指著自己身上的睡衣問梅溪:“這衣服是誰的?”梅溪說:“大明的。”根寶驚住了,說:“你是大明的女人?”梅溪嘆口氣,又要了一回根寶,哭了,把眼淚收起,說:“肥皂味真好聞。把你老婆接過來吧,好陪我說話。”
一度時期,根寶在梅溪那里是個受寵的孩子,嘗到了女人別樣的滋味。不過根寶陶醉之后很快冷靜,風一吹,心里給花兒跪下了。花兒才是充盈生命的唯一。這一點,梅溪感覺到了,雖然有些淡淡的失落,但真心為花兒高興。女人都不容易。巴不得自己的傷痛轉移到別人身上,造作個同病相憐的女人沖抵自己的苦難,就不是梅溪了。
有一次,梅溪讓根寶吮吸自己,根寶做了,梅溪說:“不是那樣。像孩子吸奶一樣,試試看。”根寶不會,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花兒讓我不要吸,只含著……”梅溪突然哭了,雙手梳著根寶的頭發,說:“我要看看那個女人,命這么好。她會不會給你吹呢?”根寶軟下來,變了個人一樣,慢慢收拾衣服,要走。梅溪不,拉住根寶,說:“我想要個孩子。”根寶警覺地看著梅溪,說:“大明,不好嗎?”梅溪很苦地一笑,“小壞蛋,你不懂女人。”
根寶出去的最初兩年,花兒在家里把老人和兒子伺候得皇上一樣,方圓月壩,有口皆碑。都說他根寶命好,老婆又水靈又賢惠,獨守空房,卻不做花花事。后來大明在月壩開礦,經常開車回去,有時順帶接送月華,跟花兒站在陰影里說話。父母不懷疑花兒,根寶更不,但是月華小小年紀盡是心眼兒,經常跟著花兒,隔著大明。大明和花兒有沒有故事,月壩的月亮知道。把花兒和月華接到大塘,根寶沒有不放心花兒的意思,主要是因為梅溪。
花兒到大塘以后,兩個女人姐妹相稱,說不完的知心話,有時甚至把根寶晾在一邊。當著花兒的面,梅溪正色給根寶分配工作任務,也開小玩笑,說根寶真勤奮哪,你看把姐姐滋養的,桃紅二色。根寶掩飾慌亂,偷眼看花兒,只見花兒含笑不語,懸起的心慢慢放下了。如果有合適的理由,比如清明、中秋,梅溪就把根寶一家請到二樓吃飯,根寶陪月華拘謹地坐在沙發上看動畫片,花兒去廚房幫忙,一大桌菜彌漫著親情的溫暖。月華要急著吃完去趕作業,根寶趁機也走了,兩個女人掛在桌沿上,可以煨大半夜的說笑。根寶生氣地想,自己真的不懂女人呢。
城市生活順利開端。早上兩個男人一起出門,花兒送到麻花巷口子,晚上回去先是三個人親熱,月華睡熟以后兩個人親熱,雖在一屋,但月華睡得又快又沉,醒來已是新的一天。兩口子沒有想過,月華也許并沒有睡著,為了不暴露,經常憋尿憋到肚子痛。總之那一段日子,花兒給根寶帶去了月壩的很多美好,月亮,露珠,顫舞的蝴蝶。根寶對在城里的生活充滿了信心,甚至有了買房的計劃,如果那樣,還可以把父母接出來一起過。
買房是多大的奢想,簡直不靠譜。根寶每天掙一百塊,多加班的話,可以拿回七十八十,但是一個月算下來,吃沒吃好,穿沒穿好,一分錢也攢不下,遇到學校動員捐款,還得從老板那里借。于是花兒說:“我也去干活吧。”根寶不干,說:“你吃不消。”花兒說:“我去找找看,輕松一點的就做,錢少一點的也做。靠你一個人買房子,除非搶銀行。”
上街跑了幾天,花兒嘟著嘴不說話。根寶就笑,“我說吧,哪有那么容易的。這里不是月壩。”花兒說:“有是有,大明聯系的,我不想去。”根寶說:“做什么呢?”花兒說:“收錢。”根寶說:“那你去!收錢的活,多好。”花兒說:“那我真去?”
于是家庭分工作了調整,根寶既要不停地加班,還要煮飯洗衣服,騰出花兒來。一個月不到,花兒居然拿回五千塊工資,根寶加了幾個葷菜一家人慶祝,花兒用筷子摸了摸碗,沒有胃口,把兩個男人看一陣,差點哭出來。根寶忙著給月華找雞腿,又肥又大的,夾到碗里,自己脆脆地咬蘿卜,一邊問花兒怎么不吃。花兒說:“我晚上還要加班。你們多吃點。”根寶說:“我也要加班。你不吃飯—這就走啊?”花兒出門前,回頭看了一眼月華,仿佛月華喊一聲,她就可以拒絕加班,不走了。但是月華沒有喊,只是把雞腿丟還給根寶,濺了根寶一臉的湯。
花兒加班越來越多,有時候很晚回去一趟,根寶急猴地要脫花兒的衣服,花兒不,只把褲子褪一半,催根寶快點。根寶要像之前一樣,變些花樣,弄出持久的激情,花兒也不干,還要根寶戴個套子。花兒變了,身上香噴噴的,描眉畫唇,根寶懷疑,自己壓到身下的女人還是不是他的花兒,時間一長,根寶往往在戴套子的時候就泄了。花兒不怪根寶,掩面躺著,仿佛睡著了,根寶望著花兒裸露的部分,欲望再次硬起來,試探著還要做一遍,花兒氣憤了,說:“我又不是個玩具。”
根寶并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直到有一天花兒給他一張紙要他簽字。花兒把自己脫光,給根寶敞開,讓根寶歇歇打打做了三次,其間,花兒還用手幫根寶恢復,鼓勵根寶,那樣子,就是配合根寶把一輩子的歡愛做完。當根寶背上留下血紅的指印,沉浸在幸福的虛脫里,滿足地癱軟以后,花兒拿出了那張紙,說:“我們離婚吧。”
烏藥出苗了,長勢不錯。銀杏樹大都冒出綠芽,成活很好。根寶帶著母親,在春天的坡地上曬太陽,感覺父親也在身邊,陪著一點點長大的希望滿心歡喜。這種暖暖的幸福感覺,在根寶回到長壽社區以后,更加放大了。現在長壽社區的老人們,多像是一坡慈祥而率性的莊稼。
老人們每天聚在長壽社區看報,下棋,做十字繡,拉二胡唱川劇,有時也從容回憶之前的苦難,笑談生命里出丑的事情,互相交代一些心底的秘密細節。高校長周圍總有一群忠實的粉絲,聽高校長講人生的道理和生命的意義,這種講課往往拖堂,但是學生們巴不得拖,能拖到百年之后,多好啊。時間長了,有老頭對高校長充滿醋意,因為他的老太婆經常黏在高校長身邊,為此兩口子吵架,甚至賭氣要離婚,這時就需要老曹出面了。老曹把兩個人通知到辦公室坐得端端正正,自己也挺起胸口,清嗓子,喝一口茶,肅然說:“大家不要講話了!”結果調解還沒有開始就成功了,因為老頭沒忍住,咧嘴笑了一下,老太婆本來要制止,去掐老頭,沒想到那一掐反而是打開收音機,把老頭的笑放出來了。老太婆罵道:“笑笑笑,豬上吊!”老頭極力反抗,白一眼,說:“大家不要講話了!”老太婆也笑起來,笑完去看老曹,只見老曹怒目而視,脖子里青筋閃跳,那樣子又羞又氣,半天緩不過。于是兩口子反過去調解老曹。
進大門的時候,根寶突然對母親說:“媽不是跳秧歌的高手嗎?你來牽個頭,組織大家開展文體活動,錯不了!”母親矜持一下,說:“這把年紀了,行不啊?”根寶不理母親了,喊操場邊玩兵乓球的幾個,又在電話里喊小高,說:“通知愿意參加文娛活動的老人下來集合。”結果老人大多聚攏,圍成自然的樣子。根寶說:“我媽想給你們當隊長,又怕你們不服氣。我不管了。”母親氣得想打根寶,根寶卻走了,大家圍過去,三言兩語之后,商定明天開始,排練廣場舞。
安先生在醫務室門上堵住根寶,說健康宣傳太難,也沒人去聽,不干了。根寶說:“安爺爺,你今年高壽啊?”安先生說:“九十八,咋了?”“九十歲以上的有幾個?”“有七八個,不缺我一個。”根寶說:“這就對了嘛。唯獨你德高望重,大家服氣。”安先生還是想不通,瞇眼反駁,“擺那些!我好不容易準備了幾個晚上,開始還有幾個人聽,后來都走完球了。我講給狗,狗還搖一下尾巴呢。”根寶說:“你是不是講的不抽煙少喝酒這些?是不是邊講邊抽煙?”安先生委屈地點了頭,爭辯說:“書上這樣寫起的。”根寶說:“安爺爺是全縣有名的長壽老人,下一步我們搞旅游宣傳,你是獨一無二的形象大使呢。”安先生聽此說很是不屑,說:“就是跟生人照相?”根寶說:“哪里只是照相,還有健康宣傳。”事后根寶專門找時間給安先生支招,很快,健康宣傳的大小紙條在每個老人的床頭上,飯桌上,門上,碗上,盅子上,藥袋上,甚至跳舞用的音箱上,鋪天蓋地貼出來。根寶苦笑搖頭,吩咐小高幫忙規范,特別注意不要傷害老人的積極性。
這一天,小高把根寶請到財務室,報告說,賬面資金見底了。根寶說:“20萬,這么快啊?曹表叔呢?”小高說:“有出無進,開支也不小。很多該交的錢,老人們都要欠。老曹一早去鄉政府了。”根寶說:“要是支撐到秋天烏藥出來,就不怕了。眼下,我去借點周轉應急的錢……”小高也在犯急,不過總往門外看,像在等錢從門外飛進來,結果把高校長看進來了。高校長把一張工資卡放在桌上,說:“借我的吧。”小高馬上配合,說:“就是就是!借誰的不是借,何必舍近求遠?”根寶堅決不同意,正要說服高校長,門外卻擠著擁著進去一大群老人,手里舉著錢,有的還用手帕包著的,前前后后說:“集資!我們集資!”大家站著哭了一場,達成的意見是,不論多少,由小高登記造冊打欠條,秋后一次性還清。小高于是招呼大家排隊,笑著說:“這急得,像在放高利貸。”話剛說完,門口又有人進來,大聲說:“高利貸違法,我看就不要放了。”
老曹擠到前面去介紹,來人都是縣鄉領導,羅縣長,馬鄉長,旅游局長,財政局長,民政局長,專程赴月壩調研的。羅縣長說,他對長壽社區很感興趣,對月壩旅游更感興趣,“田根寶同志,是哪位?”老人們紛紛把根寶往前面扶,掩飾不住自豪,根寶卻痛苦萬狀,在身后人群里求救,說:“這個是小高,他出的錢。那個是曹表叔,他出的主意。高校長是我們的區長,一把手。還有安爺爺,就要100歲了,形象大使……”羅縣長看著根寶手里的拐杖,半天沒有說話,眼睛里暗潮涌動。馬鄉長于是填空,說:“老曹同志已經給羅縣長匯報了,我也知道月壩有個小高亭的故事,至于田根寶同志,去年他找我要銀杏苗的時候,我就領教了,害得我成了其余幾個村的漢奸哪。”人群里笑起來,羅縣長也緩過情緒,招呼大家說:“我們到你們的活動室去開個會,好好聊他半天。老曹同志—”老曹答應一聲,靠到根寶身邊去,聽羅縣長的指示。羅縣長正色說道:“等一會兒開會,你不要再喊‘大家不要講話了,群眾對你有意見嘛。”老曹羞得掐自己的手,不過大家并不放過,開敞地笑起來。
哪里是開會,明明就是一家人拉家常,不過成果肥大,超出大家的心理準備。羅縣長很激動,說,農村養老是全國性的難題,生態旅游是大勢所趨,你們鄉、村,走在了前面,可貴的不僅是成果,更是敢于探索的精神。“月壩山水間,人生相見晚;此行無去向,來世有纏綿。哪天我退休了,申請到你們社區來,陪大家看山看水,賞月賞人生。”大家齊聲表示歡迎,老曹鼓掌,響了兩聲,見沒人跟,便干澀,啞了炮。羅縣長繼續說:“月壩下一步發展,我看要堅持三不搞,不搞行政命令,不搞過度開發,不搞樣板工程,要最大程度尊重群眾的創造精神。”旅游局長忍不住插話,說:“就按照你們目前的思路,種烏藥,栽銀杏,務好生態蔬菜,發展社區農家樂,打造白果樹坪、月牙潭、小高亭、傳統農業觀光園四個代表性景點,逐步挖掘生態月壩、山水夢鄉的文化內涵,前景大好啊。”馬鄉長也坐不住了,搶話題,說:“今秋鄉村旅游節,羅縣長就放在月壩來吧,我們保證搞好。”對于這個提議,羅縣長倒有不同意見,但是不把話說死,返回去征求大家的意見,說:“所謂放水養魚,放,就要始終保持源頭活水,養,就是要努力保證自由空間,都急不得。不要用政府的思維左右月壩的發展,包括發展的方式和速度……”財政局長和民政局長都想發言,財政局長占得先機,開玩笑,說:“那我們也不能空手來呀,放水養魚,羅縣長你總要放點水。”大家笑,羅縣長也笑了,說:“其實馬鄉長也有這個意思,我知道。政府放水,主要還是獎補。你們主動關閉非法開采的礦山,很好解決了農村留守老人養老難題,該獎。栽植銀杏和建立社區,該補。財政局及時核算兌現,免得田根寶同志借大家的錢。”然后轉頭問財政局長:“你準備獎補多少?”財政局長初略估算了一下,說:“100萬左右吧。”這次大家都鼓掌歡呼了,老曹汲取前面的教訓,穩住,結果只有他一個人不反應,又一次格外了。羅縣長又說:“我想預訂一個入住名額,交多少錢啊?”大家都笑說,免費,免費。民政局長發言,說:“長壽社區應登記為村委會下屬的獨立民間團體。老學校校舍屬于村級集體資產,只要群眾同意,是可以劃撥給長壽社區的。”羅縣長無異議,說:“這個按程序辦理。”外面夜色起來,時間不早了,羅縣長最后點了高校長、小高和安先生的名,說:“你們的事跡我都知道一些,我深表敬意。真想跟你們,跟大家聚在月下,淺酒深意,醉他一個通宵。只好下一次了……”
一行人要走,老人們送到月牙潭邊,皓月當空,水月相映,正是如詩如畫。羅縣長同老人們一一握手,相約再見,難舍難分。
第二天根寶與老曹、小高、高校長和安先生商量,討論,細化落實生態旅游發展方案。進村路口應有月壩概況和景點線路圖,月牙潭邊樹木牌書寫《月壩》詩文,其余景點均設標識牌和簡介。此項工作非高校長莫屬,高校長幸福地接受了。景點之間用木棧道相連,建公廁,設垃圾箱,由老曹負責。幫助有條件的戶新開3家農家樂,作為社區食堂的補充,全部取用本地種植的蔬菜和糧食搭配,制作長壽菜譜和食譜,打響長壽村的牌子。安先生知道這是他的任務,高興了,說:“這行,免得還要我跟人家照相。”根寶笑說:“相也還是要照的。恐怕到時候找你照相的,大多是老太太呢。”安先生假裝生氣,罵根寶:“沒大沒小的,我還是你爺爺呢。”大家都笑起來。還有銀杏和烏藥的管護,以及清潔衛生的保持,根寶自己承擔了。最后大家都贊成根寶的提議,學校周圍幾望水田還是要插秧種稻,給月壩留下蛙鳴和稻香,同時保證自給自足。下去分頭行動,不在話下。
幾個人出門,只見大家正在操場跳廣場舞,根寶的母親領頭,老人們動作大體一致,很是認真投入,不比城里人差。放的音樂是《太陽出來亮汪汪》,高校長突然說:“月壩應該有自己的歌曲,叫別人去唱。”根寶一聽非常高興,說:“這個好!高校長自己都可以完成吧?”高校長誠懇地說:“我還不到那個水平。不過可以有獎征集,面向全縣全市,一并宣傳了月壩。”小高出了個點子,說:“找個企業冠名,錢的問題也解決了。”老曹當時沒有呼應,心里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再給馬鄉長甚至羅縣長匯報,爭取政府的支持。從昨天縣鄉兩級調研的成果看,他老曹私下的匯報給月壩帶回去多大的好處,老人們感念是自然,領導更是滿意的。雖然匯報細節的時候,他老曹把根寶推到前面,但是根寶是他領導的一名群眾,發揮群眾的積極性創造性,是村干部的價值體現—羅縣長咋說的?“你們鄉、村走在了前面”,表揚的是馬鄉長和他老曹同志。
高校長悄悄寫了一首歌詞,找一個學習音樂的學生譜了曲,也投了出去。有獎征集評選工作由縣文聯組織本地專家完成,評選結果反饋給組委會,把根寶和小高難住了。評委一致公認的一等獎入圍作品《月上心間》,詞曲作者都無法聯系,沒有地址,沒有電話,名字還都是筆名。小高給高校長說起,高校長問:“署名是什么啊?”小高說:“詞作者月下老人,曲作者青青校園,用什么筆名啊,真是裝怪。”高校長一聽,叫小高再說一遍,小高就再說了一遍,高校長說:“那就說是你寫的!”小高愣住了,“高校長你怎么會這樣想!你從小教育我誠實守信,你怎么會這樣想!”高校長說:“我說你寫的,就是你寫的,有錯也不在你。”小高突然一拍腦袋,“明白了明白了,原來是高校長的大作啊!”說完跑出去報告了,不管高校長在后面罵他。
每個人5000塊錢獎金,高校長一并代表“青青校園”,轉贈給長壽社區。國慶節開始,《月上心間》經縣文聯錄制,通過手機鈴聲和廣播電視,開始在大月壩傳唱。在大塘和二塘打工的月壩年輕人都知道了,月壩如今,簡直就是夢幻天堂,每天游人爆滿,須要提前一周預訂食宿。不到年底,很多年輕人已經回到月壩經營農家樂,成為旅游開發的另一支重要力量。亮娃子也回去了,帶了個小姑娘,兩個人買了一輛小巴士跑客運,車身上披著“月壩歡迎你”五個大字,在月壩和縣城之間成為流動宣傳站。
月壩人的手機鈴聲都是《月上心間》,一撥號碼就唱起來。那天晚上梅溪給根寶打電話,通了:
山是泉邊月,
月是夢里山,
神仙不讓大月壩,
哪有不老月牙潭。
銀杏染秋,主隨客便,
稻香蛙鳴,喊醒田園。
生態月壩就是,月上心間,
幸福月壩就是,月上心間。
月上心間,月上心間。
當年,18歲的梅溪不顧父母的責罵和眼淚逃出銀溪村,走進大塘,只為了愛情。那個男人精明能干,抱負遠大,有長相有個性,讓梅溪愿意為他去死。父母警告梅溪,說那個男人靠不住,要走就不要回來。梅溪一氣之下跑去找到男人,哭著把自己的身體和心一起交給了男人,流著淚,忍住痛,說:“明哥,除了你,我什么都沒有了。”明哥也哭,憐惜地說:“我要讓城里人都羨慕你。”
明哥帶著梅溪去了天回鎮,敲開高校長的家門。高校長見到月壩人,比親人還親,四處給他們聯系適合的工地,落實工作之前,收留兩個人吃住在家里,有空就打聽月壩的近況,問學校的房子還在不,操場還在不,菜地有沒有荒。明哥自己也出去找工作,很晚才回去,臉色一天比一天陰郁,像個捆得緊緊的炸藥包。
終于有一天,高校長找到一個隔了很遠的親戚,送了一條煙,請了一頓飯,把兩個人介紹到一個建筑工地,明哥開攪拌機,梅溪看管材料。干了幾天,一個自稱胖哥的人把梅溪喊到陰涼處,笑了一下,頭一歪,說:“這么水靈的妹子,曬在太陽壩里,怎么忍心。”梅溪看一眼明哥,很有底氣,故意給胖哥看,走到明哥身邊,親密地替明哥擦汗。發工錢的時候,胖哥無緣無故扣了明哥兩百塊,明哥忍住沒有爆炸,可是胖哥沒完,揚著兩百塊錢喊梅溪過去,說要給梅溪發獎金。梅溪不要,胖哥說:“喊個小姐陪一夜才五百。五百要不要?”明哥把梅溪背到身后,對胖哥說:“我要。”胖哥夸張地扭了一下脖子,說:“你要?行!叫妹妹跟我握個手。”明哥喘一陣粗氣,突然轉身拉著梅溪的手,說:“握個手,我不介意。”梅溪差點哭了,說:“我介意!”明哥說:“哭鬼啊!又不是剁你的手。”這時胖哥很大度地笑了,說:“開玩笑的,當什么真。我不缺女人。小弟不錯,晚上陪我喝酒去!”
明哥很晚都沒回去,梅溪傷心極了,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高校長安慰梅溪,說:“人的一生,有經歷才有經驗。看一個人,要剔除枝葉見本心。小伙子城府深沉,不過對你,倒有真意。”梅溪很害怕,一夜無眠。愛情是她的全部。她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和借口原諒明哥,也許明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呢。
后來胖哥對梅溪竟然弟媳相稱,毫不冒犯,甚至讓明哥替他管理一處工地。明哥不負所托,把工程組織得井井有條,效益凸顯,年底老板獎勵了一萬塊錢。胖哥哈哈大笑,拍著明哥的肩膀,說:“我的眼光,沒有錯過!”明哥把獎金全部交給胖哥,說:“都是大哥的功勞。兄弟們跟你,掉皮掉肉都值得!”胖哥又笑,擂一拳明哥,“老弟是在提示我,把這錢分給弟兄們。我同意!”結果是,分了錢的工人都服明哥,把明哥當成了真正的老大。
胖哥給老板推薦明哥。明哥見了老板,從大樓里出來,坐小車去到工地,把胖哥喊到跟前,瞇著眼,說:“大哥,把六十萬退賠出來,回去做個小本生意,好好做人吧。小弟能幫你的,就這么多,對不起啊大哥。”胖哥一屁股坐到地上,歪著嘴,說不出一句話。
明哥從不給梅溪解釋什么,事實證明,每一次預判,每一個決定,每一步跨越,明哥總是對的。他們從高校長家里搬出去,住進了公司安排的三室一廳。梅溪不用每天到工地上班,大半時間在家里做好飯,等明哥。明哥回去陪梅溪的時間越來越少,不過梅溪收到的禮物越來越多,有一些禮物梅溪沒有見過,不知道有何用處,所以堆在那里天天看。梅溪隱隱地感覺到,有一件大事就要發生。
老板對明哥心存戒備,但是要收緊拳頭的時候已經晚了。明哥身后跟了一幫貼心弟兄,有的還是技術骨干,老板的決策往往在明哥那里大打折扣,明哥成了幾處工地實際上的權威,風頭正盛。老板明智,支持明哥獨立發展,可以帶走一部分人,為了表達兄弟感情,還把大塘的廢舊物品收購站送給明哥。這個禮物,明哥轉手送給梅溪,說:“有一天,我要把整個大塘都送給你。”梅溪說:“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明哥從后面抱住梅溪,進入她,動作有些瘋狂,完了說:“我要讓你的父母后悔。”
梅溪搬到大塘,打理廢舊物品和廢舊時光。有一天出門去吃早飯,在麻花巷,走進一家小吃店突然發現,胖哥拴著滑稽的小圍腰站在鍋邊炸油條。看見梅溪,胖哥親熱地招呼,說:“嫂子,吃點什么?”梅溪慌亂地走出去,心想,這是什么電影啊?演到自己身上來了。
明哥抽空去大塘,跟梅溪親熱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戴套子,梅溪問起原因,明哥說,那是新產品,增加快感。不到半年,明哥很少去大塘了,總說忙,白天加班,晚上也加班。梅溪后悔,沒有多個心眼,偷偷讓明哥給自己一個孩子。一個失意的女人,如果沒有孩子在身邊,思想和精神就沒有依靠,就要蛀空,就要胡思亂想。
要個孩子的想法,梅溪在根寶那里找過,說難聽點,她勾引了根寶。不過對于根寶和花兒的幸福,梅溪沒有想過要破壞,世上女人的苦,能少一個算一個。每次根寶大汗淋漓之后,內心對花兒的愧疚顯而易見,有時候竟然哭得孩子一樣,令梅溪更加多了些好感在根寶身上,一段時間梅溪給自己承認,她甚至愛上根寶了。一身肥皂香,對女人鐘情不改,還肯吃苦,有夢想,那樣的男人,女人不愛才怪。
有一次梅溪陪花兒說話,說到離婚的話題。花兒對梅溪說,如果當時根寶給花兒一頓暴罵加老拳,或者抬出兒子月華軟花兒的心,花兒很有可能就留在小屋,不會頹然走進沒有月色的夜里。可惜的是,根寶沒有那樣做。根寶懵懂地眨著眼睛,像個委屈的孩子,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梅溪沒有明確反對花兒,當然也沒有表示支持,長嘆一聲,說:“你要后悔。”花兒說:“月壩女人的命,大約是逃不掉的吧。”對于這一點,梅溪倒是同意的,點著頭說:“我以前的男人,也是銀溪出來的。”梅溪跟花兒再好,接下來要牽扯到根寶,也不能說了。花兒明顯感到梅溪打住話頭有些尷尬的意思,但不能問透,說穿,就無趣,甚至生分了。這是女人的智慧。梅溪自己也感覺失態,就轉移一個話題,掩蓋的意思又過了,后悔不迭。
梅溪說:“父母到死都不原諒我。月壩,我今生是回不去了。”
花兒說:“那個男人,明哥,叫什么?”
梅溪說:“大明,曹大明。”
花兒渾身顫了一下,不過隱住了。花兒以為梅溪沒有發現。
“如果有個孩子,你要兒子,還是女兒?”
梅溪苦澀一笑,說:“女人都是用來傷害的,是男人可有可無的禮物。我不要女兒,免得世上多一次傷害。”
花兒不同意,說:“沒有男人,哪來的傷害。你現在有了嗎?”
梅溪說:“有什么?”
花兒說:“孩子。”
梅溪掐一下花兒的手背,說:“姐姐打趣我,不干了。”
花兒說:“我不打趣,你有了。”
梅溪望著花兒,有點羞,又有點幸福的意思。“你怎么知道的?”
花兒微微昂頭,卻笑了,“你告訴我的。”
根寶出事住院以后,梅溪陪花兒去醫院看視。梅溪借故出去找醫生,把空間留給花兒和根寶。詢問主治醫生以后,醫生說:“病人身上有這個—”梅溪接過小心翼翼密封過的紙條打開看,正面是離婚協議,花兒簽了字的,背面是:“我死了,與花兒無關,不管車子給我賠多少錢,都給兒子。兒子名叫田月華,在二塘的曹大明那里打工。我叫根寶。證人梅溪。”梅溪把紙條撕了,反復幾次,分丟在不同的垃圾箱里,然后跑到繳費處往根寶的繳費卡上刷了三萬。路過婦產科的時候,梅溪看見那些驕傲挺著大肚子的女人,雙手下意識地,摟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憑直覺,梅溪知道,最后一次,她真的懷了根寶的孩子。
三萬元沒有花完,根寶被鋸掉一條腿,要出院了,辦理新農合報賬要根寶的照片。找根寶的照片很幸運。花兒和梅溪回大塘,推開小木門,只見根寶最后一次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潔潔,雖然簡陋,卻透出小小的向往。花兒哭了一陣,梅溪勸住,說:“誰想到呢?還是找他的照片吧。”花兒翻了一通,忽然記起什么了,在月華的舊書堆里找到一張對折的照片,打開。那是一張彩色合影照,月華在中間,左右是根寶和花兒,笑得有點羞澀。
根寶一生恐怕只有這一張照片。兒子剛到大塘,過生日,兩口子陪著吃了一頓小火鍋,路過一家照相館時兒子賴著不走,根寶就說,給兒子照一張吧。兒子沒有照過相,姿勢怎么都擺不對,好不容易固定了姿勢,表情又散了,哭笑不得的樣子。后來照相師傅建議,根寶和花兒陪兒子,照一張合家歡。那時候雖然窮,辛苦,但是合家歡真的還在,透過照片看到未來,夢想都是真切的,哪怕遠,哪怕小,哪怕卑微到元角分。
大塘也會有月亮升起來,不過照不亮,仿佛哪個淘氣的孩子胡亂涂抹出來的,用橡皮擦過,用袖子揩過,鉛筆灰很厚的樣子。根寶一拐一拐走在月色里,黑黑的,像一截掙扎的路碑。月亮掛在高天,涼涼的微光被咳嗽聲震動,晃一下,定一下,藏住些該說的、不該說的話。
勉強把根寶送回到大塘,花兒掛了一陣,堅持走了,只說老鄉旅館沒人照料。梅溪到樓上煮了大棗稀飯,自己陪著根寶吃,故意大大咧咧地找話題,一時沒有找到適合的,便說:“你是豬變的啊?”根寶埋頭喝稀飯,很香,有些陶醉的意思,梅溪又說:“男人家想開點,大不了我嫁給你,你得點便宜,我吃點虧。”根寶憂郁地抬頭看一眼梅溪,拐杖滑到地上,“怪只怪大明,花兒她,就是一時糊涂。”梅溪丟了碗,掩面哭起來,瓷片在小桌上散開,倒是反射星星點點的月光出來。根寶聲音發黑,咬著牙,說:“我一條腿,不能白丟了!”花兒起身出門,丟下一句“你就是豬變的!”根寶追著喊:“我不能害你!”
梅溪聽了一陣《月上心間》,電話沒有接聽,再撥過去,根寶接通了。電話里很吵,像在開會,梅溪不管,笑著說:“豬變的,小壞蛋!”根寶聲音很小,說:“你過得怎么樣,有事嗎?”梅溪突然想哭,忍住,說:“你放過大明吧,他現在,落難了。”根寶這一下聲音壯實起來,說:“大明是誰,我不認識啊。”梅溪說:“你不要這樣,好好的把自己的本性都毀了。大明混蛋,活該報應,你那么一清見底的一個人,心里只有仇恨了,何苦啊?”根寶說:“你還在維顧那個混蛋。我掛了啊?”梅溪追著說:“混蛋快死了,身邊沒有一個人,你叫我怎么做?”
大塘二塘實際的情況是,跟在大明身邊的人差不多都回月壩去了,有的是自己投奔,有的是被爹媽罵回去,仿佛一夜之間,大明的工地轉不動了。在一次掃黃打非突擊檢查之后,幾間歌廳、發廊和游戲室又被查封,罰了一大筆款不算,還拘留了幾個人,應了屋漏又逢連夜雨的古話。根寶喝醉了去找花兒,發酒瘋,在老鄉旅館摔打,罵花兒:“人家都以為我大明睡你了,跟你結婚了,我他媽摸都沒摸過你!”那時花兒正跟月華一起在吧臺里擠著看視頻,見狀跑過去,拉起倒在門口的大明,想制止住,說:“酒喝醉了,少胡鬧!”大明一把揪住花兒的手,也許是胸部的衣服,歪著腦袋,“你怎么不跑啊?你怎么不回月壩,去找你的瘸子男人啊?”花兒見有人圍過來,害怕大明說出更丑的話,就想把大明拉到房間里去,沒想到大明順勢抱住花兒,說:“你是老子的女人,老子要睡你!”這時候月華沖過去,把大明扯開,一拳打到門外去。大明倒在街上,腦袋在流血,那樣子了還在喊:“都走!都走!”
到醫院一檢查,醫生說,外傷倒不要緊,要緊的是大明患有肝癌,晚期了,“平常應該有明顯癥狀,而且時間不短了,你們家屬怎么搞的。”月華糾正說:“我們不是家屬。”花兒捏捏兒子的手,示意不要說吧,這才給梅溪打電話。
根寶回月壩以后,花兒和梅溪聯系很少,但是花兒知道,梅溪生了個兒子,一個人在大塘小院里精心照顧,把人生全部的意義和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了。花兒買了些奶粉去看過一次,對梅溪陶醉其中的真切幸福很容易認同并理解,但是毫無辦法,花兒內心隱隱作痛,表面還要高興,真是難為。梅溪給兒子取名梅田。還不如就叫田梅,反正希望表明是田根寶的骨肉,花兒生氣地想。
梅溪抱著梅田去醫院看大明,小家伙不干,在病房里哇哇大哭。花兒和月華借故出去了,花兒幫忙把梅田抱到走廊里,小不點竟然就不哭了。大明慘淡地笑著,對梅溪說:“不要可憐我,我就是死了,也不會服氣的。”梅溪無所謂,表情和心情都是淡淡的,說:“畢竟沒有離婚,我有我的義務。你是有罪,不過罪不至死,好好靜活幾年吧。”大明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就是從醫院回去的當天晚上,梅溪給根寶打的電話,打完摟著熟睡的兒子,一夜無眠。從此,梅溪每天去醫院呆兩個小時,給大明換尿不濕,擦洗瘦弱的身子,喂幾勺稀飯,留一點時間在床前呆坐,時有聽到大明深長的嘆息。
梅溪去醫院,只好把梅田留在老鄉旅館。花兒抱著梅田,看月華埋頭在大廳里拖地,一時想起月華小時候的樣子,就說:“你小時候也有這么乖。”月華不回話,直到把地拖完,在吧臺坐下,這才抬頭望著花兒,說:“我想回月壩。亮娃子都回去了。”花兒說:“不是亮娃子都回去了,是你爸在等你。你爸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等你回去。”月華說:“我聽你的話,今后做個干凈的人,但是你們不離婚吧。”花兒看一眼懷里的孩子,分明就是個小根寶,不由想到梅溪,說:“大人的事,你不要管,給自己心里壓一塊石頭,就是你爸那樣的后果了。你還小,不該那樣沉重。”月華不服軟,說:“那你們離婚,盡管離,我會怎樣,試試看吧。”
花兒心頭痛起來。月華從少年犯管教所出來,已年滿19歲,反而高高大大,魁實了。剛開始的半年時間里,月華重新融入社會,經歷了艱難的陣痛,好不容易緩過來的。現在千萬不能再入迷途,那樣的話,花兒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因此關于離婚,花兒安慰月華,說:“你回去告訴你爸,你媽沒有對不起他。”月華聽花兒這樣說,跑過去把花兒抱了一下,很難得露出了笑容,說:“他不會再把我交給警察吧?”
月華到縣城坐了亮娃子的車回月壩,車里播放著純凈空靈的《月上心間》,一路好景相伴,喜氣洋洋。在長壽社區,幾個老人先迎住月華,上下打量,忽然說:“這不是秋生嗎?長得比你爸還好。”又說,“老糊涂了你!人家不叫秋生,叫月華,是不是啊?”月華笑著說:“我是爺爺婆婆的秋生,是爸媽的月華,是月壩的田月華。”朝大家鞠一躬,又說,“感謝你們照顧我爸。我爸呢?”
其實小高已經飛快地跑去報告根寶了。根寶坐在屋子里預備打直身體,恭恭敬敬接受兒子,沒想到終究不爭氣,伏在桌子上哭起來。小高退出去了,心想這種刻骨銘心的場面,不哭怎么可能。好在根寶的母親先攔下月華,婆孫倆哭一陣,互相牽著,這才一起去到根寶那里,根寶已經忍住不少悲喜了。月華進門,咚地跪下,望著根寶淚流滿面,說:“爸,你受苦了。媽讓我回來孝敬你,不準走了。”根寶故作生氣,舉著拐杖,卻笑了一下,說:“哪里來的混小子!真想揍你一頓呢。”月華見狀,跪著走過去,含淚帶笑,抓住根寶的拐杖,“別想打我!以后你沒有作案工具了,我才是你的拐杖。”根寶的母親把月華拉起來攬在懷里,恨根寶,說:“嚇著我的孫子,看我不打你。”根寶不裝了,坐在那里,直直的,自顧洪聲大哭。老曹,安先生,小高他們幾個,排排地站在外面感嘆,都說,一家人快團聚吧,根寶心里的苦才沒有白受。
根寶真的扔掉一根拐杖,被月華扶著,走回廊棧道,爬上白果樹坪。月華給爺爺磕頭,聽父親講爺爺離世的前前后后,暮色慢慢漲起來,兩個人坐在墳前,被翻滾的秋意定格,成為一幅動人的剪影。根寶告誡月華說:“記住你爺爺,他是有意成仁,死得體面。”月華說:“爸,我知道,爺爺在看著我們。”
晚上,月華給根寶講到大明去老鄉旅館哭鬧的事,說:“我們都錯怪我媽了。我媽提出離婚,其實在給你壓力,希望你發奮,而你做到了。我媽還要我轉告你,她沒有對不起你。”根寶說:“我知道了。現在我們說說,我們月華以后有什么打算。”月華說:“暫時保密。反正就是,父子相依相靠。”根寶說:“臭小子,在打銀溪的主意吧?”月華吃驚地說:“你怎么知道的?”根寶說:“你是我的小心臟,我怎么會不知道。”父子相談甚歡,外面一地月光,悄悄記錄。
過了沒幾天,大明死了,梅溪和花兒陪著,坐大貨車,送回銀溪。大明用花圈蓋著,躺在車箱里,梅溪照料著,一路隨風抖動。花兒抱著梅田坐副駕位,心情也隨風抖動。開車的卻是胖哥。過月壩的時候,花兒看見根寶被月華扶著站在長壽社區門口,目光里憂郁而熱切,像在送一段不堪歲月,又像在等一個回憶里才有的答案。一心想要得到的勝利,以那樣一種悲情的方式送到眼前來了,心里該有多少春夏秋冬的翻滾和枯榮。胖哥小心問花兒:“要停嗎?”花兒說:“不了,走吧。”
從銀溪返回,胖哥徑直把車停到長壽社區,見人都下車了,便關好車門,問了一圈找到小高,把鑰匙交到小高手上,說:“大明死前交代,這是你的車,物歸原主。”花兒照顧梅溪和梅田,一邊親熱地同老人們打招呼,梅溪很不情愿,不過花兒并不放過,有些脅迫的意思了。找到根寶,花兒領著月華去跟母親說話,把空間還給根寶和梅溪。梅溪把梅田給根寶看,幸福地說:“謝謝你,給我一個兒子。我叫他梅田。”根寶傻笑了一陣,狂喜了一陣,惋惜了一陣,毅然說:“我會負責任的。”梅溪喜出望外,說:“真的?那你得大便宜,我吃小虧吧。不過—”這時候胖哥走進去,梅溪拉住,說:“我有胖哥了。你抓緊你的花兒吧,那是個好女人。”
后來花兒告訴根寶,大明留下的房子車里,包括老鄉旅館,還有一些錢,本就是胖哥的,這下好,還給胖哥了。人活著有借有還,真是不假。根寶說:“梅溪,她不會回來吧?”花兒假裝生氣,說:“好啊,你還在想她,賊心不死。”根寶用拐杖戳自己的腳,罵自己:“我是個豬變的!”罵完才記起那是梅溪罵過的,可憐那只獨腳,又挨了一拐杖。花兒說:“不過我也喜歡那個女人。我很擔心她用孩子搶走你,她沒有。”根寶說:“我是答應過我要負責任,可她真心為你想了。”花兒這次真的生氣了,只是夸張的意味過了一點,說:“我假意夸一句,你還真的順著來了,那我算什么!”根寶又要拿拐杖,卻被花兒奪過去,扔到屋角去。“你真是個豬變的!”
小高不用轉手,把大貨車作為捐贈收入記在長壽社區的帳上,物品名稱:東風大貨車,價值:約40萬元,捐贈人:曹大明。
天不湊成根寶的悲壯。月亮妖精得很,幾粒星子比劃什么游戲,甚至亮亮地笑了一聲,地上,清涼漫過頭,任隨心情游來游去,比當年月壩的景象還好。他媽哦,好不容易硬起心腸,預想了那么多大哭一回的場面,糟蹋了。
不過時間還早,不急,有機會撈一把。根寶熟練地繞過那些黑乎乎的障礙,順著外樓梯上到二樓,敲左手邊的門。燈沒有亮,也沒有問答,門半推半就,開了。根寶學城里人的樣子,進去把一個人抱住了,說:“梅溪,我來跟你告別。”梅溪剛從被窩里出來,光著身子,滑溜溜笑話根寶:“又是告別。換個借口好不好?”根寶說:“這次是真的。回不來了。”梅溪笑起來,夸張地顫動,恰到好處迎住根寶求救一樣的手,說:“告別沒有這樣的。想怎么告,來吧。”根寶的手停在梅溪圓潤的屁股上,也許是挺拔的胸部,不管哪里,都是可愛的小動物。根寶說:“我真的要去死了……”梅溪突然咬住根寶的舌頭,用牙齒把根寶拖到床邊,抽空說:“我陪你死,小壞蛋。快點嘛,小動物想死,忍不住了。”
從梅溪那里出來站在院子里,根寶絲毫沒有“撈一把”的暢快,反而把一臺舊冰箱踢了一腳。天麻麻亮了,星星月亮跟梅溪一樣,踢開被子,天光于是灑下來,像一張網。根寶搖搖頭,把鐵門拱出一條縫,魚一樣鉆出去,落在麻花巷了。雜貨店、修鞋鋪、煙攤都沒有開門,好在拐角處彈出一線燈光,胖哥小吃店冒著熱氣,雖然還沒有吃飯的人,但總算是給了根寶一個面子。根寶搖搖地走進去,橫坐了,說:“胖哥今天去偷鐵,沒人管了。”胖哥埋頭蒸包子,炸油條,狡辯說:“偷鐵?我那幾年……管大半個天回鎮。”根寶拔高自身的優越,又說:“給我來一碗豆漿,兩根油條,一個鹽蛋。”說完把五十塊錢拍在桌面上。本來根寶剛剛吃過一海碗餃子,自己包的,剁了很多韭菜,過年一樣慶祝了一盤,但這毫不影響食欲。在胖哥驚異的目光里,根寶豪氣萬丈,吃得大汗淋漓。古時候人上刑場,開刀問斬之前,都要吃頓飽飯,喝一大碗酒呢。吃是吃了,可惜,根寶一輩子不沾酒,享不到那醉的福分了,不過可以彌補。根寶喊:“韭菜包子有沒有?來一個!”他非常懷念韭菜的味道,特別是飽嗝打出來,侵一個滿口香。
找剩的錢很多,油膩膩的,捏在手里很難受。走在麻花巷,根寶看見一個要飯的,把手里的錢全丟進碗里,一笑,說:“我叫根寶!月壩的。”要飯的見狀,扔下碗,一股風跑了,邊跑邊回頭,生怕根寶追上去。根寶就想不明白了,好心給你錢,你跑個毛線啊,神經病。撿起破舊的瓷碗端上,到巷子口,根寶攔住一個背書包的小男孩,舉著碗說:“都給你,買糖。”小男孩倒不跑,卻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錢,扔在碗里。根寶說:“我不用錢了。我叫根寶!”男孩哇地一聲哭起來。
根寶決定坐一回三輪車。這些年,都是他馱人,今天,他要嘗嘗被人馱著的滋味。他還要告訴蹬三輪車的家伙,他叫根寶,來世上活了一遭,死之前,好壞有個人知道姓名,才不冤。根寶模仿城里人的樣子用報紙掃坐墊上的灰,他手上沒有報紙,但有四十塊錢,因此比城里人還高了一格。蹬車的是個老人,問根寶去哪。根寶繼續模仿城里人,用下巴指一下根本找不到的方向,說:“進城。”老人本來態度謙恭,可是一聽要進城,突然就變了天,說:“進城?開什么玩笑!下來下來!”根寶究竟還是不知底細,語氣軟了,“我就是進城,城里還關門啊?”老人終于把根寶趕下了車,掉頭就走。根寶追了一句話,想多少挽回一些尊嚴,他說:“小瞧人是不?我在城里……八年了。”沒想到老人說:“八年了,還不知道進城幾十里路,神經病。”
根寶朝著三輪車遠去的方向恨了很久,稍微緩過一點,卻不要坐車了,花十塊錢買了一包好煙,自己抽一根,大方地給賣煙的老板刷一根,點上火。老板主動給根寶比劃了進城的方向,說:“大塘在郊區,走二塘,過天回鎮,到市區還有三十公里。二塘有火車站,擠火車進城,可以逃票的。”老板到底不一樣,你看那個蹬三輪車的家伙,簡直敗壞城市的形象。不過根寶離開的時候說:“我去過城里,知道路。”
大塘這個地方,在月壩人看來就是大城市了,結果進城還有幾十里。辛辛苦苦八年,根寶還沒有去過城里,這是什么話,說出去丟死人。于是,根寶決定走路去城里,找到屬于他的那種勝利死法。
煙盒空了,根寶的自信也空了。根寶向過往的車子招手,希望坐車進城。但是所有的車子都很忙,趕著去撞人一樣,不理根寶。甚至有人從車窗里探出頭,大罵根寶“找死”。根寶生氣地想,老子就是找死,你們瞎了狗眼。后來有一輛客車停下來,根寶跑過去,說:“我要進城。”司機笑了,“這是去月壩的路。進城要返回去!”
又有一輛大貨車停下,開車的是個光頭。根寶沒有抱任何希望,站著沒有動。沒想到光頭在喊:“進城二十塊,走不走?”根寶終于上路了,坐在光頭旁邊,充滿敵意地觀察著。光頭二十多歲的樣子,問根寶:“你是月壩的?”根寶說:“我叫根寶。”光頭說:“我剛從月壩出來。月壩的礦好啊……你就像月壩的。”根寶說:“我叫根寶。”光頭有說不完的話,這一點讓根寶不舒服,不過光頭不管,不說話就要悶死一樣。“我爺爺以前在月壩當校長,前后三十年。”根寶說:“高校長?”光頭突然開心了,仿佛遇到了久違的親人,“你認識我爺爺啊?那你說不是月壩的?我姓高,叫我小高行了。”
車子轉彎的時候,根寶看見路邊一群人圍著側翻的小汽車,前面不遠處有人躺在地上,衣服蓋著頭。小高說:“又報廢一個。”根寶問:“死人了?”小高說:“經常的事。幾十萬又不在了。”根寶說:“撞死一個人,要陪幾十萬那么多啊?”小高說:“撞殘廢,要管一輩子,花的更多。反正都是開車的吃虧。”根寶沒話了,探手摸了一下胸口的衣袋,仿佛那里裝著他的月華一樣。月華在口袋里答應了根寶,根寶輕輕笑起來,有點歹毒。
過天回鎮的時候,小高指了一個大概方位說:“我們家在那里。有一個水庫,看見沒?”根寶看了,但是根本找不到,說:“哦。”小高無所謂,又說:“月壩的大明,認識哈?”根寶說:“不認識。”小高說:“我就是給大明拉礦的。”路中間突然閃出一個人,弓腰駝背,雙手按著肚子,痛苦地攔車。小高繞了一盤子,加速開過,得意地說:“老子不上你的當。”根寶說:“停車。”小高很自負,說:“我遇到的多了,都是騙人的。等你停車,肯定訛詐你撞了他,還有搶人的,同伙一下子冒出來。”根寶不管,說:“停車。”小高停住車,看根寶下去,追著說:“真的危險哦。大都是月壩出來的小屁眼。”根寶下車,主要原因是小高盡說大明,不舒服,沒有多余的想法,走了幾步給小高打手勢,意思是你走吧。小高果然走了。根寶生氣地想,我就是找死的,怕誰啊?
攔車的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拽住根寶,痛苦地倒在地上。根寶罵一句粗話,說:“我倒了八輩子霉。要死了,還遇上比我慘的人。”女人瞪大眼,看見根寶發恨,把手里捏著的三張錢全部丟到地上,轉身要走。“大哥。”女人叫住根寶,彈簧一樣站起來了,不好意思地笑一下,“你是個老實人,我不要你的錢。”根寶說:“我不老實。我殺過人,現在還要去殺自己。”女人把三十塊錢撿起來還給根寶,又笑,“老婆不要你啊?”根寶說:“你是月壩的?”女人指一下路對面,那里有幾個月華一般大的孩子,“他們是,我不是。”
重新捏著三十塊錢上路,根寶對自己失望透頂。就要去死的人,還憑空長些女人心腸,丟人現世啊。終于有一戶人家出現在眼前,一樓一底,跟梅溪的房子差不多大小,開了個小商店。一個屁大的男孩趴在紙箱上寫作業,咬鉛筆,抹眼淚,小臉就像個委屈的圖畫本。根寶挺胸抬頭,很大氣,走過去預備買吃的,卻聽見有人喊他。扭頭一看,是光頭小高,揚著手里的水和食物,說:“這里。等你半天了。”根寶說:“等我干啥?”小高說:“你還沒給我錢呢。”根寶上車聞見一股濃濃的酒味,吃驚地問:“你喝酒了,還敢開車?”小高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么晚,警察都去歌舞廳泡小姐,怕個毛線!”
過一個十字路口,明明是紅燈,小高卻加了一腳油要闖,根寶說:“紅燈!”小高不管,繼續開,“這里沒有攝像頭……”正說,右前方一個人被撞倒,發出一聲悶響。根寶喊:“撞人了,停車!”小高酒醒了一半,更加不敢停車,加油跑。根寶又喊了幾聲停車救人,突然推開車門跳下去,被車子從腿上碾過。
根寶拖著血淋淋一條腿攔住一輛車,把那人和自己一起送進醫院,那人得到及時救治,什么都沒失去,自己反而丟了一條腿。警方調查,根寶只說自己是過路的,沒有看清肇事車輛,呼地一下就倒下了,大車小車都沒看清。
此事在電視上報道,根寶的行為感動了一座城市。小高藏了一段時間,輾轉找到根寶,給根寶跪下了。根寶說:“你不該再開車了。”小高哭著說:“我什么都答應你,只是不要坐牢,爺爺還指望我陪他回月壩呢。”根寶說:“你那車值多少錢?”小高說:“最少40萬。”根寶說:“把車賣了。”小高果然,很快把車賣給大明,大明壓價,只給20萬,不過一分不少,小高全數孝敬給根寶。
月華上學,月壩初中撤銷了,小學勉強維持了兩年,也合并到外面去,老師們含淚作別,高校長朝送行的人群揮手,悲慟的哭聲像風,吹得月壩漫山黃。
小月華背著大書包到很遠的學校寄宿,每周回家一天,清苦得像個小沙彌。根寶兩口子不敢心軟。考大學成為讀書的唯一目標,大學容易考了,就要考好大學,比如清華北大,上學第一天學校和老師就明確規定了,還不時打電話給家長。好在月華比較懂事,半夜半夜地抹著眼淚寫作業,根寶心里想,念書咋念成這樣了?但嘴上還是很硬,要求和鼓勵兒子,一定不能滑到三名以后。為了給兒子請老師補課,買大量的書和試卷,根寶還和花兒商量進城打工,把父母留在農村,把兒子留在學校,把自己留在別人的城市。
月華在老家上學,好歹還有花兒細針密線地守著,一早一晚扯著風箏的繩子,路雖遠,路邊畢竟有蟬蛻、鳥鳴和淘氣的花草,伙伴們追逐打鬧,交換小心事,前前后后搶著唱那些溫暖有趣的兒歌:
月亮哥,板板梭,
一梭梭到竹林坡。
竹林坡,胡子長,
聽到聽到拐拐陽……
可是這樣的溫暖不長。到大塘,月華的好日子嘩一聲沒了。遠在二塘的校園很華麗,同學很鮮艷,距月華遠遠的,總走不進去。根寶被通知去開家長會,只見兒子呆在一個角落里,像只受傷的刺猬,冷冷地接受老師的警告。兒子成績跟不上,衣服比頭發還臟亂,性格怪異,不跟老師和同學說話,偷偷往白墻上甩墨水,莫名其妙把女生踢哭。根寶沒有怪兒子,心里很疼,拖著兒子的小手走過寬大的操場,逃出威嚴的大鐵門,說:“兒子,爸給你買新衣服,你看上哪件買哪件。”買衣服花了三百多,理發洗頭花了二十,根寶豪氣萬丈,跟人比賽一樣。月華受到鼓舞,提醒根寶說:“還要捐款哦。”根寶說:“捐就捐。只要你好好的。”
給學校捐款是必須的。國家禁止城里學校收鄉下孩子的擇校費,學校就果然不收,但是要求學生家長“自愿”到當地民政部門為學校定向捐款,捐款數額八千至一萬二,跟擇校費一樣多。根寶從梅溪那里借支了幾個月工資,捐了八千六,管一年。
捐款以后,月華找到一點自信,回家報告說,老師還在班里讀了他的作文。根寶笑了,很享受,問月華寫的是啥,月華說:“月壩。”月華一直偏愛語文,經常爬在本子上寫一些與他年齡不對稱的老成句子。比如有一次,根寶無意翻開月華的本子,發現這樣幾句:城市,是鄉村的太陽,鄉村,是城市的月亮,我是月亮的孩子。根寶也是喜歡語文的,但他打賭自己寫不出兒子寫的那些話,因此暗暗為兒子得意了很久。
上初二了,月華除了語文成績可以攆幾趟子,其余的科目一落千丈。根寶和花兒也是讀完了初中的,想幫兒子輔導,可是翻開城墻一樣厚實的課本,往往滿眼茫然。兒子辛苦地啃過哭過之后,越發反感和抵觸,逃命一樣逃課,翻墻出校園上網,甚至喝酒打群架,跟隨亮娃子開始了新的學業。
亮娃子是大明的人,可以吹一瓶白酒,會開飛車,有錢住豪華的賓館,經常摟著小妹妹唱歌調情,把月華眼都看傻了。接近大明以后,月華才知道大明的神通,是比二塘還要大的。在二塘,每一條街道的車站、旅館、飯店、發廊,甚至洗腳洗澡、按摩保健、唱歌跳舞的場所,都有大明的人,大多是月壩來的,有困難找大明,大明隨便一指,都是發財的路,別人問,都在上班。月華自己總結,說“翻墻一趟子,勝讀九年書”。
對此,根寶無可奈何,有時也想扭轉來,抓住一個機會追問和警告月華,結果是月華斷喝一聲:“亮娃子都有房有車,你給我買啊!賣了你,都不夠!”然后甩門而去,十天半個月不見面了。
根寶想不通,那么乖一個孩子,月壩河里白片魚一樣,昨天還在月牙潭里游來游去……從鄉下到城里,一路辛辛苦苦,變成了葬送。
有一次月華趴在木頭箱子上寫作業,突然從書本里抬起頭說,給我買手機。花兒還沒有回家,根寶想了想,隨花兒的意思,說:“你考上大學,我們給你買貴的。”月華不再堅持,卻暗暗使勁,用筆把書和本子戳穿了,夜色里傷口一直疼。第二天根寶實在忍不住,背著花兒,從梅溪那里借了300塊錢,偷空去選了個最便宜的手機,卡通的樣子很乖,心想兒子一定會喜歡。月華終于放學了,根寶突然從麻花巷里閃出來,手里舉著那個手機,望著月華,說:“嘀嘀嘀—當!”月華一撇嘴,說:“垃圾。”
晚上月華早早寫完作業,蒙頭睡了。花兒不在家,根寶找不到事情做,就隨便翻看月華的作業,只見寫了密密麻麻一頁紙的“為什么”,巨大的問號像扎心的刀。根寶憐惜地扭頭,發現月華撐著被子抽動,仿佛在哭,揭開被子一看,月華拿著個很大氣的手機,玩游戲正歡。根寶嚇住了,問月華:“哪里來的?”月華無所謂,冷冷地說:“偷的,你管得著嗎。”根寶頓時大汗橫流,想攀住兒子瘦瘦的肩頭,一邊說:“兒子,你那么乖,不會偷東西的。你借同學的玩一天,是不是啊?”月華拒絕根寶碰他,扯被子隔住,繼續玩游戲,不理根寶。根寶說:“借的,明天上學就還給同學。”月華說:“他罵我媽,我偏就要偷他的。”花兒很晚才回去,根寶一直枯坐在門上等,見到花兒,悄悄告訴了月華偷東西的事。花兒長嘆一夜,幾次預備審問月華,見月華睡得香,又忍住了。夜好長。
結果月華并沒有把手機還給同學,路過青石橋的時候,悄悄扔進向陽渠了。回家父母問,月華只說還了,不信去問。根寶不放心,害怕因為手機的事情兒子受傷害,偷偷跑去找班主任老師道歉,班主任不知所云,說:“什么手機?”根寶說:“白色的,應該很貴,有游戲。”班主任終于想起來,“原來是你兒子偷了的。家長都報案了。”根寶一聽差點給班主任跪下,求情說:“孩子就想借去玩一會。孩子小,不懂事……”班主任不理根寶了,用手機打電話,過了一陣,兒子被揪到辦公室,小胖子同學和家長圍過去,小胖子罵月華土賊,狗雜種,家長罵根寶咋不去死。
根寶賠了兩千塊錢,給班主任作揖下話,寫了半天保證書,月華才沒有被開除。但是同學都知道了,月華是小偷,離月華遠遠的,小胖子甚至在教室里大聲說:“他偷手機,他媽偷人。”月華趴在桌子上,把手指咬出了血。
終于有一天,月華抓住機會,放學路上把小胖子推進了向陽渠。好在路人及時發現,用隔魚網把小胖子撈起來,攤在青石橋上按肚子,好不容易救活了。
根寶跪在橋頭,求家長,求警察,大哭說:“放過孩子,放過孩子……”沒有人理會他,圍觀的人紛紛指責,議論說,城里這么亂,就是這些人害的。警察要帶走月華,這才發現月華不知幾時早已跑掉了。
根寶發瘋一樣四處尋找,跑學校,問亮娃子,最后找到“黑客帝國”。“黑客帝國”是二塘最大的網吧,就在二塘中學斜對門,巷子里,二樓,像秘密據點。根寶沖進去,從刺鼻的煙酒味里把月華抓住,說“:跟我回去,回去。”本來月華蜷在破舊的沙發里,像一只流浪貓,被根寶抓住以后突然毛炸炸的了,脖子硬硬地,向左偏,要打掉根寶的手,說:“不回去!”根寶不松手,語氣軟了,說:“不念書就不念,回去總有辦法。你媽眼睛都哭腫了啊。”月華冷笑,說:“為什么要生我?”不能給兒子買房買車,不能給兒子城里人的體面,根寶很慚愧,一時語塞,只好把月華更緊地抱住,說:“回去。”這增加了月華的反感,刺猬一樣拒絕,說:“這么多人在看,你不要臉我還要。你松開!”根寶委下身子,求救一樣望著兒子,“回去吧。你要我給你跪下嗎?你媽那么疼你—”月華一聳肩,衣服斜拉成麻花狀,瘦瘦的身體烙到根寶,走出網吧的時候,反而是月華拖著根寶了。
到學校門口,兩個人都站住了。正是放學時間,同學們彩蝶紛飛涌出來,仿佛全世界都在幸福里流動,排列長長隊伍的家長打開車門,把幸福瓜分了。根寶更加愧疚,矮聲對兒子說:“回去,給你煮好吃的。”月華不耐煩,說:“只曉得吃,豬啊!”根寶說:“買衣服好不好呢?”月華又要掙脫,牽著根寶跑了幾步,根寶墜住,一邊說:“兒子乖,我們先回去。你媽還在等呢。”月華說:“我沒有媽,少來!”想不到月華說出這樣的話,根寶把月華逼到墻角,用求饒的口氣說:“不許這樣說你媽。打我罵我都行,對你媽,不行知道不?”月華一翻白眼,說:“你女人跟大明了,你真窩囊。” 根寶被雷擊中,五官嚴重變形,呆呆地望著月華好半天才復活,抬手打了月華一個耳光,說:“小雜種胡說,信不信我打死你!”月華一點都不怕,揚著硬硬的脖子,不過這回向右偏了。“就是!就是!我看見的。”
根寶回去,征求花兒同意,狠心帶月華投案自首,配合警察,把月華送進少年犯管教所。給胖子賠錢?一分也沒有。
又是一年秋高,首屆“生態鄉村醉美月壩”長壽文化節如期開幕。梅溪和胖哥出資50萬元,冠名“梅田杯”,用意其實很明顯。高校長總結,意義有三:一是表達城市對鄉村的敬意;二是以此作為梅田三周歲的生日禮物,給梅田留下月壩的美好記憶;三是什么,不說了。大家紛紛猜測,心里有了各自的答案,都不說出來罷了。文化節舉行盛大開幕儀式以后,主要準備了五大活動主題:一是騎游環繞攝影采風,連接銀溪,總里程20公里,由縣攝影家協會承辦;二是百人共赴長壽宴,安先生主持,白發白須白眉的百歲老人現身說法,宣傳健康保健知識;三是銀溪主題詩詞大賽,邀請縣詩詞楹聯學會參與,遍發英雄帖,閉幕儀式頒獎;四是大型老年廣場舞表演,文化節期間每天表演兩場,編排和領舞都是花兒,根寶的母親還假裝不服氣,其實大家都明白,這個空缺一直在等的,不是花兒還有誰;五是月牙潭賞月,體會“水中月鏡中天”的神奇意境。
胖哥代表出資方出席開幕儀式。梅溪沒有帶梅田去,想法多了些,不過早已吩咐胖哥,把照片發回去,她和兒子在手機里陪月壩幸福。開幕儀式現場設在白果樹坪,《月上心間》的音樂停止,老曹主持,吹了兩下話筒,大聲說:“大家不要講話了!”這回卻沒有人發笑。“首屆生態鄉村醉美月壩長壽文化節開幕儀式現在開始!”聲音通過大喇叭,在月壩和銀溪的空氣里傳開,沒有鞭炮,只有歡呼和掌聲,經久不絕。
小高致歡迎辭,根寶宣布開幕,月華介紹首屆生態鄉村醉美月壩長壽文化節活動內容,之后老曹有請出資方代表發言,喊了幾聲不見人影。胖哥忙著用手機拍照,一張一張發給梅溪和兒子,陶醉了,聽見大喇叭里喊他的時候,正在月牙潭呢。梅溪抱著兒子看照片,突然動情了,親兒子一下,說:“月壩,兒子啊記住,這是你的月壩。”
開幕儀式最后的議程,由高校長朗誦羅縣長創作的一首詩,題目是《銀杏月壩》。蒼老,深情,卻渾厚,一字一句,在大月壩迷人的秋意里久久回蕩:
君來由深秋,
不忍拂衣袖;
幾回黃金雨,
多少暗香流。
信步密密遠,
開心離離收;
好夢有先兆,
執情無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