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將女兒的寫作套進“框框”

【作者簡介】

劉繼榮，作家。其作品屢獲《讀者》《青年文摘》“最受讀者歡迎獎”。2008年，她被教育部聘為中小學課題組專家。她的作品取材多是常人不屑的生活小事，卻處處折射著純、美、真、善的溫暖。作為作家的她，是如何輔導自己的孩子寫作文的呢？

自從換了新的語文老師，女兒就整日贊不絕口，說這是她遇到過的最好的老師，我們也為之欣喜。但沒過兩周，女兒竟郁悶地說，新老師不喜歡她。

見我們不信，女兒拿出了作文本。她的作文一向得A，但這一次，這篇《美麗的矢車菊》，老師竟然給了C！評語是：要寫出真情實感。

我與老公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覺得這是一篇優秀的作文。

帶著滿心疑惑，我們找到了這位年輕的老師。他解釋道：“這篇作文按一般的標準來看，文字的技巧運用得相當不錯，可是請看這一篇。”老師拿出女兒的家庭練習本，說這上面的小練筆，幾乎篇篇都可以打“優秀”。那篇《矢車菊的眼睛看得到》，得了一個大大的A。

老師說：“作文本上的那篇，是孩子在刻意模仿大人的腔調說話。而這一篇，雖說結構有些松散，卻充滿童趣和靈氣。”接著，老師又細細地告訴我們：“孩子的心思，單純時可以是一滴透明的水，豐富時簡直用語言無法描述。一粒飛舞的塵埃，一聲細碎的蟲鳴，一片青草散發的味道，這些在成人看來平淡無奇的東西，在兒童的眼里都是新鮮奇妙的。他們在表述自己獨特的感受時，急切、興奮、無拘無束，加上還不能熟練地運用文字，所以形式上不夠完美。孩子的文章常常就像他們自己，比如，醉心玩耍時會忘記回家，走路時會淘氣地踢著小石子，哭與笑都不怕被人看到。但恰恰是這分稚拙，讓人看到他們可貴的天性，并被深深地打動。技巧可以慢慢培養，但是這種率真卻需要好好保護。”

老師誠懇地與我們談了很久，最后他疑惑地看著我們，說：“能否告訴我，孩子為什么會用這種相互矛盾的方式寫作呢？”

我與老公面面相覷，臉上都有些火辣辣的。

要答復老師的這個問題，要從女兒上小學二年級時說起。那時，她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想法，總令我們瞠目結舌。最令人頭痛的是，她在語文課上的發言，總被小朋友們當成經典笑話四處傳播。鄰居與同事一見我們，就會忍不住發笑。我與老公時常懷疑，網絡上那些令人捧腹的造句，就是我家這位小傻瓜的原創。

為讓女兒正常起來，她所有的語文作業都由我們進行嚴格的審查，凡是覺得不合常規的，都要當場訂正。這期間，我們和孩子發生過無數次的爭論。

比如用“漂亮”造句，她會寫：“我的大門牙很漂亮，中間還有一條縫?！崩瞎@詫道：“哪有夸自己漂亮的？必須改掉！”女兒仰起頭，笑得一臉自豪：“我就覺得自己的大門牙漂亮！”我捧來鏡子讓她看：“這么丑的牙齒，長大都要戴牙套矯正的，還敢說漂亮？”于是，這個句子就成了“天上的白云很漂亮”。

在我們的督促下，“天氣很熱，我想打110報警”改成了“天氣很熱，我想吃個棒冰”，“我跑得像狗一樣快”改成“我跑得像箭一樣快”，“小弟弟找不到媽媽，我幫他一起哭”變成“小弟弟找不到媽媽，我幫他一起找”……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在作文這片小小的領地上，女兒不情愿地擦去了自己的思想，寫下了我們的主張。習慣成自然，日子久了，女兒的傻氣漸收，變得聰明起來。她的作業本上，不再有讓人汗顏的語句，課堂上也極少鬧出笑話來。

我們剛剛放下心來，她在作文中又呆性大發，滿篇皆是莫名其妙的句子。老公長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于是，我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修剪工程”，先是去書店買來五花八門的優秀作文選，讓她背誦并模仿，直到她的作文也像那些范文般優秀。誰能想到，她竟瞞過我們的眼睛，自己開辟了一個秘密花園，種植一些自己喜愛的花草。如果不是遇見這位老師，也許我們還沾沾自喜于自己的盡職盡責，永遠都不知道做錯了什么。

老師聽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孩子不傻，她甚至比我們還聰明，請耐心地看看她的小練筆吧?！?/p>

回到家，我們細細品讀孩子的每篇文章，感到非常驚訝。原來我們眼里少不更事的小不點兒，竟有那么豐富的內心世界，有那么多不為我們所知的喜怒哀樂。

在那篇《矢車菊的眼睛看得到》文章中，女兒寫道：矢車菊有深藍的眼睛，它能看到兩只中午吵架的蟲子，在天黑前和好;它能看到開累了的紫藤花，打著呵欠落下來;它能看到頭頂的摩天輪緩緩旋轉，在飛到最高處時，露出得意的笑。

文章的結尾問——為什么矢車菊看到的，總和爸爸媽媽看到的不一樣？為什么大人的答案總是正確的？我多想知道，他們小時候，有沒有過一雙深藍的矢車菊的眼睛？

這最后一個問號，宛如一根柔軟的小手指，輕輕彎下來，觸到我心底的某個角落。那些年少時的光陰，忽然倒流回來，我也曾向窗前的蝴蝶問安，托鳥兒替我找回飄走的風箏，也曾堅信每朵郁金香的花蕊上都坐著一位可愛的拇指姑娘。那些水彩畫一樣的時光，那些果汁軟糖般的回憶，都被長大成人的我們一點一點地遺忘了。

深愛孩子，卻沒有教子經驗的我們，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卻忘了看清孩子的內心;只看重周圍人的目光，卻不愿聽孩子的解釋。我們將單純與愚鈍對號入座，在成熟與聰明之間畫上等號，這樣自以為是地合并同類項之后，就匆促地開始“精心修剪”。我們以父母的強勢，以導師的身份，擋住了孩子好奇的視線，攫住她天真的手，寫我們世故的心，終于，把她變成了一個矛盾的孩子。

第二天，我們給老師打去電話，除了向他深深道謝外，還忐忑不安地請教以后該怎么做。老師真誠地回答：“請允許她以自己的眼睛看事物，不要試圖代替孩子思考。別怕她在學習中走彎路，坎坷也是一種不可忽略的人生體驗。從小到大，要吃下各種營養，才能長出智慧和力氣。”老師頓了一下，接著說，“如果我們愿意相信，其實每個孩子都有一雙清水洗過的慧眼?！?/p>

在老師的建議下，我們為自己訂了合適的家庭教育雜志，收起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優秀作文選，為女兒買來了她一直想看，我們卻認為她根本看不懂的書籍。

女兒終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寫作業了，每次拿回來的作文不一定是A，卻一定有老師中肯的評語，有時文章只有兩頁，評語竟有一頁多。這時候，女兒比任何時候都開心。在書房里，她大聲朗讀著老師的評語：“老師真羨慕，你有一雙清亮的眼睛，能看到春風在小朋友發梢上跳舞;你有一雙敏銳的耳朵，能聽見糖紙對糖果說再見……那全是因為你有一顆水晶般的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文章結尾像急剎車，還有幾個病句，要好好修改一下?！?/p>

女兒伏案苦思冥想。老公驚嘆于她的認真，女兒答：“因為老師看得到！”我與老公相視而笑，正因為老師看懂了孩子這顆水晶般的心，孩子才能如此認真地不想辜負老師心中的愛與期待。

【編輯：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