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文
那年我們新兵剛入伍時,面臨退伍的老兵還未離隊。連隊要宣布退伍名單了,不知是對新兵無關緊要,還是怕影響我們的情緒,就把我們支出去看地方的新年春節慰問團的演出去了。等我們歸來時,退伍的名單剛宣布完,只見那些老兵眼圈紅紅的,有的淚痕還未擦干。老兵離隊是晚上,全團幾十輛罩了帆布篷的運送老兵的大卡車排成長長一串。車身貼滿了歡送老兵的標語。登車時是離別的高潮,頗有“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氛圍。敲鑼打鼓,燃放鞭炮,高呼口號。退伍和留隊的戰士握手,拍肩、敬禮、擁抱,此時語言已蒼白、累贅。平日軍營男子漢們固守的感情閘門此時才被打開,淚水對英武剛烈的軍人來說是最罕見、最昂貴的,只有這時,無聲的淚水才在陽剛的面龐上恣肆流淌。一年一度退伍老兵離隊的日子是軍人們經受感情折磨和流淚的日子。當兵3年,千余晝夜,戰友間的離愁別緒如此濃烈真摯。那時新兵蛋子的我們懷著好奇之心,對此茫然不解。
斗轉星移,四季交替,等我們也有一年軍齡時,又一年老兵退伍工作開始了。記得那天宣布退伍名單是在一排5間簡易平房里,那是我第一次經歷這樣的陣勢。全連百余號人,每人坐只小板凳,比平時排列得更整齊有序,坐得也更規矩端正。沒有一個交頭接耳說話的,沒有一個咳嗽的,沒有一個把小板凳弄出聲響的。氣氛顯得莊嚴、凝重、沉悶,似乎有種令人窒息的壓抑,都明白那是感情爆發前的片刻寧靜。
連長劉寶純,指導員李春,這對解放戰爭參加革命的老兵耳語了一陣。李春小聲咳嗽,清了清嗓子,默默站在大家面前,開場白一句話:“現在宣布退伍人員名單。”這句話剛說完,李春的眼紅了、潮了,聲音嘶啞了,尾音已略帶哭腔。宣布第一個戰士名字時,那位戰士起立喊“到!”李春的淚水就忍不住地溢出來了,他不敢看那位戰士。他用手絹揩揩眼淚用微弱的聲音宣布第二個戰士的名字時,雙肩便一聳一聳地抽動,艱難地說出那個戰士的名字,就泣不成聲了。李春,河北人,孤兒,從小要飯討食,流落鄉野,竟不知自己姓氏,當兵自報姓名時,他流著淚直搖頭,反問人家姓氏,對方答姓李,他就隨人家姓李,取名春。新兵入伍第一課就是聽李春痛說苦難家史。每一次講不完就哭成淚人。
連長劉寶純身材魁梧,氣質不凡,秉性耿直剛毅,平常老板著面孔,大家敬他又怕他,十九歲時作為部隊的文化教官就為師首長們授課教學了。他請大家穩定一下情緒,繼續宣布,他念一個,就深情地望一眼立正喊“到”的戰士。一個個熟悉的身影,一幕幕艱難歲月的生活畫面,疊映在老連長面前。當年這支部隊組建時正逢國家困難時期,部隊家底又薄,生龍活虎的小伙子吃不飽肚子,卻圓滿地完成了一項項艱巨的施工任務和軍事訓練。有的戰士累病了,有的戰士甚至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這是多么可愛可親的戰士呵。如今他們要走了,劉寶純這位鐵骨錚錚的剛強漢子念著念著也嗚咽起來,淚水漣漣,語不成句。從未掉過淚的劉寶純的哭聲震撼了全連,理智的堤壩終于決口了。全連哭成一團,40余名退伍老兵的名單只宣布了一多半,又一次擱淺了。眼淚不光是一種柔情和脆弱的液體,對于軍人來說,它是感情釋放的主要形式。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是感情世界的升華。
那年輪到我和戰友們退伍了。像我這樣的老兵已寥寥無幾了,一種情況是部隊的業務骨干,離不開;另一種情況是提干對象,等待一次次機會,因種種原因沒有被提拔起來。我屬于后種情況。“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七年的軍旅生涯,我對部隊有著特殊的感情。退伍名單宣布前,連長就單獨找我談話通知了我。咱沒說的,服從部隊建設的需要。雖是這樣說,自己的感情也很復雜。臨近離隊的日子,我仍穿著那套綠軍裝,做一名善始善終的軍人吧。沒有離隊,怎能脫去軍裝?軍人意味著犧牲、奉獻,軍營不是索取名利的場所,我心底坦然,無怨無悔,人生有幾個七年?何況正值火紅的青春年華,部隊這所大熔爐陶冶和錘煉了你,在人生的旅途中這是一段值得炫耀和回味的時光。
離隊時送我們的那輛軍車停在大門口,一步之遙就是軍與民的分界。一切都收拾停當了,我登上了汽車,轉身向送行的戰友們致最后的軍禮,然后莊重地摘下領章帽徽,兩串淚珠撲簌簌灑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