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寶才

“抗日(抗聯)戰士們若是負了傷,并沒有醫藥救助。他們也沒有子彈的來源,更沒有衣服的供給。所以他們只有拼命地和敵人們格斗,以便在由敵人手中奪來的戰利品中,求得了醫藥,或子彈衣服等的來源。他們和國內已經完全隔絕,在十四年的抗日戰爭中,他們從未得到國內金錢或物質等任何的援助。” ——馮仲云
1
趙尚志,日軍曾用“一兩骨頭一兩金,一兩肉一兩銀”的高價懸賞他的頭顱。他曾被三次開除黨籍、被削去軍權。趙尚志有一百個理由可以活下來,而他卻向死而戰,最終死在抗日的疆場上。
這個頂天立地的英雄、錚錚漢子,60多年來在國人的印象中卻是很模糊的,在一些歷史書中,他曾是被誤讀、被妖化的人物。
我在讀他的故事時,已經發揮了想象力,依然是一片混沌。也許真的是“大象無形”吧!
他的相貌,總像霧一樣縈繞于我的腦際。我只有根據一些文獻記載,或老抗聯戰士的回憶,去揣摩和判斷他。
在東北的黑土地上,松柏與枯樹、植物與敗草是共存的,有英雄也有敗類。20世紀日本人打來了,血性的中國人紛紛揭竿而起,苦斗14年,迎來東北光復的日子。趙尚志和楊靖宇一樣,明知不可為,偏要去為之,他們都是因叛徒的出賣而犧牲。雖然他們死了,面對他們的頭顱,他們的敵人也沒小視他們。他們的頭顱都被敵人鋸掉而被拿去請功領賞。楊靖宇的死成了經典:敵人從他的胃里,發現了草根、棉絮和樹皮。日軍為楊靖宇舉行了“慰靈祭”。我從很多報紙上看到過楊靖宇的遺首照,還有他在青年時期風流倜儻的照片。對于趙尚志而言,雖然留下一些文章和詩篇,但沒留可供人們仰視的照片。人們不知道他的犧牲細節,知道他的悲壯,卻很少知道他悲劇性的另一面。
在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三卷本《抗聯英烈傳》中,找不到趙尚志的名字。一次我在翻閱20世紀30年代延安發行的《新中華報》上,偶然讀到一篇《趙尚志速寫》,這使我有幸走進趙尚志的悲劇人生。
“矮矮的身材,架著一身破舊的士兵衣服;一張堆滿了灰的面孔上,安置著一只失了明的眼睛——為我民族受了光榮的傷;走起路來一顛一跛的;大部分閑空時間,總是圍繞著他的馬,忙著飼料或梳毛;最喜歡插在小隊員堆中指手畫腳放縱說笑玩鬧;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長久不洗的手(有人說他7個月不洗臉),被汗水和灰土交織著刺繡出了鱗狀的花紋,每一個骨節都是膨大得像小榔頭,除了手掌心之外,既黑又瘦。如果問他為什么不洗臉,他說:連小日本鬼子都打不出去我哪還有臉啊!”
趙尚志的出生地遼寧朝陽喇嘛溝,與我家鄉相隔很遠。他飲大凌河水,我吃老哈河泥鰍魚,一樣的土語一樣的鄉音。從小耳濡目染,我看到過很多這樣的人:人貌不出眾、土里土氣,身上卻很有骨氣,是寧折不彎的漢子。趙尚志就屬于這種人。
2004年開春,96歲的“老交通員”田仲樵有鼻子有眼地對我說:“他打仗真勇敢,我還沒看見誰能像他那樣的,他打小鬼子是出了名的。有人說他是搞個人英雄主義,有拿性命逞能的么?趙尚志把腦袋掖在腰帶上往前沖,為了啥?為了當官發財?當英雄有什么錯?”
李敏曾是趙尚志的部下,她是這樣描述趙尚志的:“長得矮小、精瘦,總是好站著兩手比劃著說話。在巴彥游擊隊時,經常身著一件青布夾大衣,長短槍都不帶,腰間掛著一把大刀,他硬是把很多山林隊的人的大煙癮給戒了。不到30歲,就統領6000多部隊,那人能一般嘛?”
李敏說趙尚文長得很像哥哥趙尚志。我總想在與趙親屬的接觸中,了解他血緣上的“共性”。我見到了趙尚志的胞妹,84歲的趙尚文女士,還有他的外甥。他們都是很文雅的人。趙尚文說話慢聲慢語,是柔中有剛的那種人。從趙尚志的父親(趙子馥)母親(張效乾)的照片,我努力想象趙尚志的模樣。趙父耳碩鼻挺,目光睿智,充滿憂患;趙母是典型北方婦女長相,勤勞正直、爽朗利落的性格就刻在臉上。父母是模子兒是坯。趙尚志的形象在印象中,時而像石頭,時而像樹木;時而像云,時而像霧,我努力想象他。他可能是一匹馬,一頭牛,或是一只東北山林的老虎。借助野獸和動物去勾勒一個英雄的模樣,也許是對英雄的不尊,而趙尚志先民是崇拜自然的,鷹和熊就是紅山人的圖騰。
趙尚志應該是國字臉,頭頂較圓,或許臉上也有些雀斑。他屬于個子不高但很精干的那種人。我曾遇到過那種長相的人。趙尚志在一次戰斗中左眼受傷,左眼下方留下三個月牙形傷痕。趙尚志被俘犧牲后,敵人給拍了遺首照,對受重傷的部位也拍了照。據說,“八·一五”光復后,那些照片遺留在了東北。或許因為他是一個有爭議、遭貶的人物,沒能像楊靖宇那樣,遺首照見諸報端。我曾到東北烈士紀念館查找過趙尚志的資料,自然也包括他的遺首照,都失望而歸。也許他們寧可把珍貴的材料永遠鎖在柜子里,或放在紙袋子里,也不肯拿出來給人看。
后來有一張趙尚志遺首照,跟很多朋友打聽過,但沒人肯定。據說看到那張遺首照,精神上容易受到刺激:蓬頭垢面,儀容威嚴,眉宇緊蹙,雙目怒瞪,死不瞑目。
2
令趙尚志不能瞑目的,首先是他的父母大人和兄弟姐妹。
2004年4月,84歲的趙尚文對我說:“我比哥哥尚志小22歲。我不常見他回家。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個大人,他每次回來,都要抱我、哄我逗我玩。有一天他終于答應陪我去玩。我們一同乘車到了哈爾濱郊外,他把我放在草地上,他一個人‘玩去了。后來我才知道,他當上了東北反日總會長,那天他以陪我玩做掩護,去和人家接頭。記得最后一次見面,他被敵人發現了身份。有天他回到了家,我媽老淚縱橫,說:‘你可回來了,把媽想死了,你干什么去了,這些年也不給一個音信。你再也不興走了!媽是有意讓跟梢的人聽的。深夜,我哥哥趙尚志不見了。后來才知道他從孫朝陽部隊拉出幾個人上山了。”
按東方人的孝道觀,父母在不遠游,但趙尚志當屬大孝之人,“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
趙尚志從17歲那年參加革命活動,被學校開除后,去南方投奔黃埔軍校。24歲任東北反日總會會長。25歲舉旗抗日,再也沒有回頭,犧牲時34歲。他的犧牲,讓父母飽嘗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不幸和痛苦,趙老先生病逝前,一直在念叨自己戰死的兒子。趙子馥有11個子女,其中有兩子二女為抗日救亡而奔走,趙尚志和弟弟趙尚武以身殉國。趙尚志活著時,全家人因他反日而東躲西藏。趙老先生因他受辱,險些掉了腦袋。
趙尚志被說成“滿洲之癌”。日偽當局曾用重金懸賞他的頭顱,報紙或告示上經常出現他被殺或斬首的假新聞。前天說他已經死了,可今天又冒了出來。他們總是打破日軍的如意算盤。趙尚志名震四方,有人形容說:小小的滿洲國,大大的趙尚志。
“誘降”這個方法在一些人那里奏效了,日軍也將此招法用在趙尚志身上。日軍采取逮捕其家人的方式,誘降趙尚志。這叫一種東方式的“苦肉計”。
精通歷史的趙氏父子,深知抗日會給家族帶來滿門抄斬的危險,他們做了最壞的打算。有文這樣記載:
1934年8月4日清晨,駐哈爾濱的日本憲兵隊突然來到哈市道外集良街26號趙尚志家中,將其父逮捕。9日,偽《濱江時報》以《趙尚志老父被捕》為題發表了消息。日軍威逼趙老先生給兒子趙尚志寫信,勸趙尚志放下武器,向日本皇軍投降。趙老先生說:“我兒子早已與我斷絕關系,他的事我管不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日酋說:“那沒關系,先把信寫出來。”于是,趙老先生寫了一封信。日軍將此信冠以《趙父告不孝子趙尚志及其兄弟書》,大量印刷,還用飛機散發到游擊區去。日軍想用“孝”字打動趙尚志的心,迫使趙尚志下山投降。
原來,趙老先生早就估計到趙尚志有可能因抗日而牽連家人。趙尚志要抗他的日,家人也要躲過不幸。他向趙尚志講起了《左傳》上晉將魏顆對父親“從其治命,不從亂命”的故事。
魏犨(音chou抽)是春秋時晉國人。“犨”,是牛的喘息聲,也指白色的牛。魏犨有個寵愛的小妾,很年輕,但未生育。年邁的魏犨生病時,對兒子魏顆交代后事:“我死后讓她再嫁!”但后來病危時又囑咐魏顆:“我死后必須讓她殉葬!”魏犨死了,兒子魏顆如何執行互相沖突的遺命呢?魏顆沒有把年輕的庶母活埋掉,而是給她自由,讓她幸福,把她再嫁了。有人責問魏顆:“為什么不按照你父親的臨終遺命辦?”
魏顆答:“我不能執行父親神志昏亂時發出的亂命,我只遵從他神志清醒時發出的治命。”
這里所謂的“命”,就是命令、指令。“遺命”就是遺言、遺囑。“治命”就是嚴整有序、明智合理的遺言,與上文“亂命”是相對的。
魏顆是個值得稱頌的人,他能“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論語·述而篇》)他在混亂的、矛盾的指令面前,毫不猶豫地選擇“治命”,舍棄“亂命”。他的選擇尊崇人道、符合道義,他的理性和勇氣,獲得了社會的贊許。
趙尚志的父親與趙尚志有約定:“如果有一天你萬一接到我的信,信里有‘亂命兩個字,那就是我被捕了,信是被逼而寫的,你千萬不要按信中說的去辦。要一心抗日,為國盡忠。”趙老先生果然被日寇逮捕,在日酋的威逼之下,給兒子趙尚志寫了一封信,信中寫道:現在父身患重病,神昏治亂,命在旦夕。
趙尚志看到了家父寫的“亂命”信,心如刀絞。他為家人的性命而擔憂,他又深知“孝子從治命而不從亂命”的父親囑托,立志救國。他知道,自己不下山,保持了中國人的人格和血性。但他有一憂:家父的信,在不明真情的人那里,父親的名譽遭到涂炭。當抗日勝利的一天,或有朝一日,他要向世人洗清家父的名譽。
可他等不到那一天了。趙尚志死不瞑目。
3
趙尚志生前立過誓言:沒有國了,哪有家呀!不趕走小鬼子,誓不成家。
“成家”“家眷”“男女之情”,永遠是趙尚志的心痛。趙母曾托人給他說媳婦,他就是不看。難為了母親,也難為了上門說親的人。
趙尚志有一套不成家的理論:就我這樣,出生入死,不知哪天死掉,這就夠親人牽掛的了,娶妻生子,讓他們跟我遭殃啊?
到了山上,他也沒動過娶親的想法。隊伍上也有女兵,加之趙尚志是軍長,羨慕他的自然很多,可他視而不見。在趙尚志當軍長的時候,據說趙一曼為他的婚事還操過心。趙一曼在年齡上比趙尚志大幾歲,但她總親切叫趙尚志為“哥哥”。他們之間是純真的戰友。
感情之物,是實實在在的。戰爭不會把女人徹底攆走的。人在現實世界里可以理性,但在夢里絕對不會。一位抗聯軍長在日記中,記載過遇見情人的夢境。夢是唯獨讓英雄可能實現男人的欲望。趙尚志是個男人,是一個有著強烈生命力的英雄,他不可能沒有對愛情或男歡女愛的渴望。
趙尚志不娶妻,不等于他沒有男人的欲望,更不是他生理上的原因。一個真正的男人,長期壓抑自己欲望,也似一種難熬的“戰斗”。他把愛情之火,變成了子彈噴向他的敵人和腐朽棺材一樣的社會。
在一次抗聯會議上,“光棍司令”趙尚志,為別人做媒,使兩對抗聯戰士結月下之好。其中一對就是于保和、李在德夫婦。李在德在她85歲的時候,對我回憶起戰場上的婚禮:戰友們采來很多山花,把新娘子打扮得格外光彩。趙尚志給他們證婚,說:希望你們在今后漫長的革命征途上,互相關愛,攜手抗日,白頭到老。如今兒孫滿堂,在北京前門享受幸福時光的李在德,談起趙尚志,眼圈紅了。我不忍心向她問及有關趙尚志的情感事情。戰場的婚禮,伴隨的往往是敵人的炮火。凡事都有兩面,殘酷的斗爭和自然環境,愛情也會暖一暖身子的,不至于使自己燃燒盡。
趙尚志是一個敢恨敢愛的大英雄。在1941年人生的最黑暗時期,他成了一個真正男人,而這給他的英雄作為蒙了塵。
“匈奴未除,永不成家。”他雖然沒有食言,但是他畢竟是三十多歲的血性男人,他也有對感情的渴望,也需要感情的滋養,甚至邁過人性的危險之河,無疑使他向悲劇又靠近了一步。時代塑造了他,惡劣的自然環境和“窩里斗”改變了他的心態。人最苦悶的時候,什么會占上風呢?給他溫暖的也是愛情。
情把自己燒焦了。他成了一個孤獨的將軍。如果他不執意回國抗戰,他也許不至于犧牲,這能說與他的感情沒有關系?他被撤職,與感情上的事,不無干系。
英雄,也更食人間煙火。英雄身上的傷疤,會多于任何人。
讓他非常傷心的是,在一次抗聯會議上,一位部下和戰友揭發他有“嚴重問題”:
我以共產黨員布爾什維克的坦白態度,對于這次工作行動、紀律生活,都曾再向副指揮同志提議注意事項……副指揮同志還有最嚴重的錯誤表現,就是他在非黨立場和破壞抗日軍事系統的態度和觀點,非常進行拉攏,企圖制造內部分裂破壞的因素……一言以蔽之,重復舊的錯誤,而欲加以新形態的擴大發展而已。
洋洋二十九條,但他知道什么是最關鍵又難以啟齒的一條是什么。他心里知道,別人也知道。敢做敢當才為真漢子。他夢想有一個家,有一個紅顏知己。對救國志向沒有絲毫改變,他隨時準備犧牲,包括個人的情感。于是,他成了一個有血有肉有榮光也有傷疤的真人。有一位作家曾這樣評價他: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
這句話備受指責。從實情上看,現實難于也不忍心去捅破那層感情的窗戶紙:是真愛,還是被動地燃起的本能欲望,都不能指責。戰爭環境里的鐵血男人,畢竟還殘存著人的本能。
他被趕出了軍帳,孤獨而去。他沒有怨恨,依然是充滿了對生命的渴望。他曾跟一位知己說:如果我將來成家,有了孩子,是男孩就起名叫“向志”,女孩就叫“向之”。他曾用“向之”這個筆名,寫下著名的軍事論述。
有一天,來到了當年趙尚志過江到蘇聯的黑龍江蘿北口岸,面對滔滔的江水,我欲說無語。
我仿佛看到了趙尚志的背影,他慢慢轉過頭來,與我對視了,一個受傷的英雄。他還看到了誰,看到了“她”。如果他有了真愛,也許就避免了后來的悲劇……
在自己被開除黨籍、被剝奪軍權情形之下,趙尚志決意回國抗日,讓自己的生命之火在黑土地上繼續燃燒。
4
對于英雄來說,最讓人心寒的是來自部隊里的暗箭,和戰友的疏遠和反目。
他被開除了隊伍,被自己的戰友捆住了飛翔的翅膀。
趙尚志首先倒霉在兩個人手上,一個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布爾什維克”王明,一個是人性卑鄙,陷害忠良無數的康生。王明高度近視,他幾乎能背誦馬列著作原文,卻看不清中國實際,搬出西方大胡子來嚇唬人。他有共產國際撐腰,連毛澤東都不看在眼里。他整人是個好手,他的理論把很多志士的生命給斷送了;在權術和整人方面,康生堪稱是王明的學生,而且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從戰爭年代一直整人整到死,死后全國人民還得為他下半旗致哀。他生時驕橫,死后臭名,尸骨未寒,就被人們從八寶山清理出去了,應驗了“惡有惡報”的古理。
“王康”就像一個連體的怪胎,他們呆在蘇聯,對東北的抗戰指手畫腳,總是代表黨中央發“指示信”。其中對抗聯帶來最大混亂和危害的就是1935年6月3日,他們給東北抗日部隊寫的那封“秘密信”(王康指示信)。他們要建立世界反法西斯的統一聯盟,要“反滿抗日不并提”“把滿軍當同盟軍”“不應把甲長、牌長都視為日本走狗”“動員百姓歸大屯”“等待大事變”。
趙尚志與這兩個人,有著天然的緣分,對他們的路線提出很多質疑。王康捎信,稱滿洲省委出了叛徒。趙尚志對由吉東(吉林東部的簡稱)游擊區轉來的信產生懷疑:是不是那里出現了奸細?趙尚志認為“來信”是讓抗聯部隊“合理投降”。在遍地亡國奴的地方,隨便就可能編出一個“不抗戰”“假投降”的借口和理由。
“王康”認為滿洲省委執行“指示信”不利,省委出了奸細,把主要領導楊光華、譚國甫調到莫斯科受審(楊被發配到北冰洋,1956年才回國,而譚從此下落不明)。在一次會議(珠湯聯席會議)上,趙尚志說:“‘密信一味讓退守,難道我們總在山溝里等待大事變嗎?”“插槍不干,跑到山里學老熊蹲倉,坐吃山空,等于自我消滅。”
“密信”給東北抗戰帶來新的指示, 同時也帶來分裂和危機。他派人去莫斯科找共產國際代表團陳述的抗日主張。雖然不見回音,他還是自己走了迷宮里。但是,他也被人給戴上了“個人英雄主義色彩濃厚”的帽子。
在殘酷的生存現狀和自然環境面前,趙尚志是有點神經過敏,他一面準備遠征,一面還要迎擊暗箭。他對敵人勇敢無畏,而在官場上卻沒有了智慧。
在日軍“大討伐”的嚴峻形勢下,有人帶著隊伍投敵了,抗聯隊伍的力量陷入了困境,趙尚志給蘇聯遠東司令部布留哈爾元帥寫了一封求援信。信石沉大海,趙尚志也面臨厄運。1937年某個冬日,一個抗聯的師長從蘇聯帶回來口信,蘇聯要對日宣戰,蘇軍邀請抗聯的主要領導前去研究配合事宜。抗聯在一個叫楊家溝的地方開會,會議決定趙尚志前往蘇聯。約定一個月后,在指定的地點迎接趙尚志歸來。1938年1月,一個數九寒冬的天氣,趙尚志跨入了蘇聯境內。趙尚志一過境,就被蘇軍給繳械了。他被送進了蘇軍的拘留所,坐起了禁閉,一坐就是一年半。在趙尚志過境的同時,蘇聯將過境的500多抗聯,轉送到新疆,交給了魔王盛世才,而盛世才也是遼寧朝陽人,跟趙尚志算得是同鄉。盛世才,把500抗聯官兵戰士,有的發配到農場,有的投入了大牢。蘇聯老大哥使抗聯力量受到很大傷害。這一年中,6000多人的北滿抗聯部隊,損失巨大。此時趙尚志像一頭困獸,在蘇軍的禁閉室里發瘋、狂喊,但蘇軍看守視而不聞。趙尚志懷疑自己被騙到了蘇聯,懷疑自己隊伍里的人做了扣,讓他自己往里鉆。還懷疑北滿、吉東抗聯領導人里出了奸細。為此,也被關進禁閉室的抗聯11軍軍長祁致中,跟他爭執不休。趙尚志雖身陷囹圄,心已經飛回了東北抗日疆場。插翅難越三江水,何日功成九里山。別說“三江水”,就是寸步他也難行。
趙尚志到蘇聯請求支援時,剛一過蘇聯境內,張壽篯就寫出了意見書,指責趙尚志是“小資產階級神經過敏,無端生疑,有反革命行為”。張壽篯作為三軍負責人,以組織的名譽,要求中央駐共產國際的代表,不要讓趙尚志回國。“趙尚志同志已到你們處,我們現在已撤銷其軍長責任,黨內的處罰你們決定。我們認為他不必回來。回來對工作有損失,設如你們認為可以回來,那么你們得給我們辦法的指示。”(《中共北滿臨時省委給中央的報告》(1938年5月10日)原件保存于中央檔案館)
敵人在追殺他,自己的人在制約他。趙尚志是一個雙料的英雄:他被敵人歌頌著,也被同事誣陷著。不知真相的人對趙尚志過境不歸,猜疑很多,趙尚志成了眾矢之的。日偽的報紙,又開始做趙尚志的文章。
“在三江地帶橫行之思想匪巨魁趙尚志,自去年襲擊湯原后,內部發生傾軋,趙被殺害死亡之說,流布頗盛。最近據情報得知,趙匪即為部下某鮮人殺害。”
一個為民苦斗、舍命拯救國運的人,身后射來一枝枝箭,箭鏃上刻著戰友的名字。這是趙尚志沒有想到的事情。
有關趙尚志被羈押成了歷史之謎:有人說,蘇聯怕收留中國抗日軍會給日本以口實,危及本國,便把禍水趙尚志關押;有種說法,是蘇聯邊防軍瀆職所致,他們沒有把趙尚志的情況向遠東司令部反應;還有種說法是,趙尚志要求見的遠東司令,在蘇聯的肅反中給“處決”了,趙尚志因一個沒有見面的人而受到蘇聯“肅反委員會”的控制;最后的一種說法,趙尚志成了內部斗爭的犧牲品。這些說法,都沒有結論。趙尚志認為是內部出了奸細。
看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蘇聯方面,在一年半后,突然決定放虎歸山。其背景,世界形勢發生了變化,蘇聯在悄悄準備對日本開戰,他們想借助中國的抗日力量,收集中國境內的日軍情報。一位蘇軍軍官宣布一條命令:共產國際任命趙尚志為東北抗日聯軍總司令。趙尚志對蘇聯軍方討要說法:為什么關押我?蘇聯方沒有說法,但卻滿足了趙尚志的條件,組織一支105人的抗日部隊回國。蘇方給裝備了精良的武器(6挺輕機槍、百余支步槍、6支手槍、3萬發子彈、230枚手榴彈,還有一部無線電臺)。1939年6月,趙尚志率領一支抗日部隊,重返祖國的抗日疆場。
趙尚志卻不知,在他過界蘇聯進境不久,正在收攏舊部時,張壽篯揭發他是一個“陰謀家”“反黨分子”。1940年1月28日,北滿省委做出了“永遠開除趙尚志黨籍”的決定:
趙尚志同志過去時常出現反馬克思、列寧(主義),反黨的危險行為……他曾經以武斷威脅北滿、執刀截刮黨負責同志的血肉,挑撥黨內一致,分裂聯軍。”“尚志同志反對黨的整個組織,絕不是偶然的事件,尚志同志及其同幫——陳雷、于保合、李在德、劉鳳陽等無恥的捏造說:‘張壽篯、周保中、馮仲云等是日偽奸細頭子,張蘭生、許亨植、金策等都有奸細的嫌疑……這次他以奸細罪名,企圖捕殺馮仲云、高禹民,以及張壽篯等。”“他說王明、康生是吹蘇聯牛皮的。”他倡言東北問題同樣誰有權誰就是領袖。這種話很顯然是強詞奪理顛倒真理的反革命論調。為了鞏固黨的大本營,以鐵的黨的紀律,一致通過永遠開除趙尚志的黨籍的決議。并號召北滿全黨同志無情的展開反對趙尚志的反黨反革命的行為和企圖,反對他的極端嫉妒和個人英雄主義。
由于受趙尚志牽連,12人被開除黨籍并撤職,10人被撤銷職務,3人受嚴重警告處分。被開除黨籍的有陳雷、于保合、劉鳳陽等人。盡管周保中、馮仲云和趙尚志消除了彼此的誤會,盡管他們對北滿省委的決議提出了疑義,得到的回答是:不。在決定開除趙尚志黨籍問題上,起著重要作用的是張壽篯。
趙尚志被開除黨籍,與奸細活動有關。在查閱叛徒的檔案時,發現了尚連生的名字。1937年尚連生被日軍逮捕,經不住威逼利誘,投降叛變。他被日軍派到抗聯部隊“臥底”。他的任務是挑撥抗聯上層領導關系,瓦解抗聯,找機會把趙尚志干掉。后來他也過江到蘇聯,混在趙尚志回國的部隊里,被趙尚志任為秘書,與傳消息讓趙尚志去蘇聯的陳紹賓,打得火熱。我無從考證他在趙尚志和祁致中當中下了什么藥,《抗日聯軍史料叢書》是這樣記載的:尚連生回國后,和陳紹賓一同到北滿張壽篯那里告趙尚志的狀:趙尚志要騙殺周保中、馮仲云、張壽篯等人。張壽篯力主把趙尚志開除黨籍,于是悲劇發生了。
從如下敵偽殺害趙尚志的報告中,讀者會有自己的發現和判斷。
……鶴立縣所使用的間諜王某,十一月中旬在梧桐河北打獵時被趙尚志捕去。他和趙一同進入蘇聯,回來后怕原使用他的特務股長叱責其和蘇之事,故派人來聯系。已令他立即下山。他歸來后即可判明趙尚志一伙的行動;逃匪姜立新在十二月上旬對鶴立縣所使用的間諜某(特隱其名)透露過要投降的意思。這個間諜和姜立新原有深厚交往,但趙尚志時常針對該間諜的行動,罵他是走狗。因該間諜怕趙的權勢,沒有爭取到機會積極聯系。這次趙尚志已死亡,如能和該間諜取得聯系,姜立新很可能投降。因此在討伐的同時,正進行他的工作;關于戰死的間諜劉德山的遺族,現已向其原籍發出公函,已判明他家有母親和妻子兩人;關于重傷者趙、王二人的審訊工作,因不可能運送,故在現地進行。
我不想把讀者帶進歷史上一個撲朔迷離的事件中,但是我不這樣做,似乎對不住很多人。對于我的同族姜立新,我還要說幾句話。據說他在趙尚志遇難時,趙尚志讓他離開。他帶走了趙尚志的公文包跑回遠東密營,把手指和腳趾凍壞。他把趙尚志死信告訴了抗聯領導,但當時人們忌諱談起趙尚志的事。
趙尚志殉國后,尚連生徹底投靠了日軍;陳紹賓也脫離了抗聯隊伍,上山為匪,在一次打家劫舍中,分贓不均吃了“黑子”(子彈)。據說20多年前出現一樁荒唐事:他的后人找到政府,要求給陳紹賓定為烈士。被張壽篯所逼,告趙尚志狀的戴洪賓,最后攜帶金錢脫隊。東北光復后,他又出來了,到松江省省長馮仲云那里認錯,馮讓他戴罪去剿匪,這是落得好的結局。
趙尚志一邊打仗,一邊向在開除他黨籍起著重要作用的人物寫信申辯,咳血般的請求,也無濟于事。
作為東北抗聯總司令,趙尚志回來本想重招舊部,繼續抗日,沒想到被自己的部下開除了黨籍。趙尚志真正陷入了孤獨。此時的趙尚志,成了被煎的豆萁……
趙尚志帶著很多罪名死去,在我看來,日偽軍說的“大匪首的風范”倒是對趙尚志的一種敬佩了。
5
還有一件令他至死不忘的,就是處決11軍軍長祁致中的事件。
據李在得回憶,在攻打烏拉嘎金礦戰斗中,祁致中的情緒就有些反常。戰斗打響之后,他仍按兵不動。結果趙尚志率部隊沖上去了。事后,他對部下散布說:趙尚志是讓我去送死,我沒好了,他要害我,你們看怎么辦?隊伍的人對祁致中普遍有了不安全感。趙尚志讓支委開會,研究祁致中的問題。他怕別人不好表態,沒有參加會。大家分析他有幾種可能,一是他可能帶其部下叛逃;二是可能殺害趙尚志;三是對他審查反省。主持會議的李在德主張再把他送回蘇聯。有人擔心怕看不住他中途跑掉。有人提出,部隊中原祁致中的部下多,萬一他動搖軍心,先下手,部隊就有毀滅的可能。于是會議決定:處決祁致中。
祁致中山號叫“明山”,后被抗聯部隊收編。祁致中投奔抗聯時,馮仲云給他起了這個革命的名字,致中,是致力于中華民族解放的意思。謝文東的8軍,李華堂的9軍,都是在趙尚志幫助下發展起來的。當時李、謝當了軍長,而祁致中還是師長,祁致中認為趙尚志不器重他,芥蒂從此產生。祁致中當上11軍軍長后,對趙尚志有了分庭抗禮的意思。這次他過境求助蘇軍搞彈藥,被蘇軍投入禁閉室,與趙尚志見面。用老話說:一個石槽上拴不住兩頭叫驢。
趙尚志問他怎么來的,祁致中反詰道:總司令都來了,難倒我就不該來?他總是埋怨趙尚志:部隊讓鬼子打垮了,死的死,降的降,你跑到這里躲起來!祁致中經常跟趙尚志翻小腸:以前讓李華堂、謝文東當了軍長,你就是瞧不起我祁老虎,別忘了,我也是軍長!
祁致中,總跟趙尚志對著干。在蘇軍的禁閉室里,兩人有足夠的時間打嘴仗,甚至要動武。類似的嘴仗,他們打了一年多,直至被蘇軍釋放。
回國之前,趙尚志把100多人的小分隊編成了一個教導隊和兩個中隊,任命祁致中為總司令部副官,祁致中不服氣,認為給他的官太小了。戰場最忌諱的是爭功奪利。祁致中不服趙尚志,你是軍長,我也是軍長,我為什么要聽你的?我是軍長為什么要執行你的命令。
打下烏拉嘎金礦之后,趙尚志和部下發現祁致中有嘩變、變節的跡象。集體開會決定處置祁致中,主張處決祁致中的是戴洪濱。主要罪證是:他在戰斗中拒絕執行命令,有嘩變、叛逃跡象。
趙尚志從骨頭里,痛恨奸細和叛徒。當初吸收李華堂、謝文東加入抗聯時,就有人編出一個順口溜:奸老李(原抗聯九軍軍長李華堂)傻老趙(趙尚志),謝文東(原抗聯八軍軍長)跟著瞎胡鬧。在生存環境極為殘酷情境下,謝文東和李華堂都“下山”了。
這在趙尚志心靈中投下巨大的陰影,他制定了很多防止奸細的措施,并以東北抗日聯軍總司令部的名義發布通緝謝文東。
趙尚志在熟悉的人甚至密友面前,又長了一只眼睛。“懷疑”成了趙尚志的一把雙刃劍。仇恨奸細的心理,導致趙尚志在極端危急情境下,作出了處決祁致中(原十一軍軍長)的決定。
我在北京采訪時,有位教授對我說起很多情節,也夠觸目驚心的。現在依然不敢相信祁致中被凌遲的說法。趙尚志為何要采用最原始、最野蠻、最殘酷的方式呢?
祁致中被殺,也成了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了。處決祁致中,成了至今有爭議的話題。戰爭畢竟不是和平時期,要喝著茶水“商量商量”“研究研究”。在敵人追趕的情況下,悲劇也就發生了。根據祁致中的言行,趙尚志必須作出判斷,如果姑息養奸發生意外,整個部隊就要毀滅。趙尚志只有在殺與不殺之間做出自己選擇,而趙尚志選擇了前者。
在戰爭的特定情境之下,趙尚志對祁執行了處決措施。歷史沒有假設……
6
1987年3月15日,有人在北京遠望樓的溫暖房間里,回想抗聯往事,尤為提到趙尚志的功過是非:
我認為趙尚志對東北抗日聯軍的創建和發展壯大上是有貢獻的,也可以說有重大的貢獻。但他同時也有嚴重的錯誤,缺點也很多。就貢獻來說,也只能是1937年以前的事,1938年之后就根本談不上了。這些在我寫的評論趙尚志的材料中都說了,你們都已看到了。我感到你們對趙尚志的宣傳上片面性太大,只講功績、貢獻,而對錯誤則談得甚少。你們(指黑龍江黨史部分的人)對他的錯誤抱諒解的態度。更不應該的是把他的錯誤當成優點來宣傳。
他從根本上否定《六三指示信》是一件非常錯誤的事,但你們卻借此事把趙尚志描繪成一個反王明、康生的英雄。王明和康生都在我們黨的歷史上做過許多錯事,甚至于壞事。但是不能把他們的所作所為說成全部都是壞的,那不符合辯證法。我們是歷史唯物主義者,對《六三指示信》的內容做過長時間的研究和分析,應該肯定文件基本上是正確的。
你們研究問題離開了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而采取了錯誤的判斷方法,這就是:1、王明和康生都是我們黨的大罪人,他們的所有言論都是錯誤的;2、《六三指示信》是出自王明和康生的手;3、由此認為《六三指示信》是完全錯誤的。這樣判斷之所以不正確,是因為:第一,把王明和康生所做的每一件事和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說成是錯誤的,是一種形而上學的分析法;第二,《六三指示信》不是王明和康生個人的產品,而是中共中央駐共產國際代表團十幾個人的集體產品,同時“六三指示”是根據共產國際關于建立反法西斯統一戰線策略轉變的精神而制定的。趙尚志把一份基本上正確的上級指示說成是“右傾根源”,怎么就會一直地受到你們的贊揚呢?這完全是你們的偏見。這個偏見來自于何人是誰都清楚的,我不必去說明它了。
此外,趙尚志從1936年起就毫無根據地給別人扣上“奸細”的帽子,說過周保中是奸細,說“六三指示”的起草人是奸細;1939年之后又把北滿省委的領導人金策、李兆麟、馮仲云等都說成是奸細。他一直為除掉這些人制造輿論,實際上是政治陷害。在1939年6月(他)從蘇聯回國之后要肅清奸細路線,還指名說奸細就是周保中、李兆麟……等等。
在回國之后,他又派戴洪濱去通知李兆麟等人到趙尚志的總司令部開會。還在給戴洪濱的信中說,如果李兆麟等人不愿來開會的話,就要以強迫手段強行要他們來開會等。這一系列的問題說明什么?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是趙尚志的特點之一,他不允許在東北的抗日部隊中有第二個人和他平起平坐,更不用說在他之上了。
他把在職務上和他不相上下的幾個領導人視為潛在的競爭者,擔心他們會妨礙自己取得夢寐以求的抗日聯軍總司令的職位。只有慣于俯首帖耳者才可以和他共事;而敢于對他表達不同意見者,他是要極力否定他們存在權力的。凡是被他扣上奸細帽子的人,肯定是不能和他共同戴天立地的。
這只是一人之言。
說這話的老者,當年趙尚志成立東北抗日聯軍總司令部時,僅僅是一個普通戰士,他屬于吉東部隊的人,他幸運地活了下來,成了一個歷史的點評者。
對趙尚志如此氣憤,存在什么隱情呢?難道不應該給趙尚志平反嗎?難道趙尚志真像有人說的那樣,是個“偽英雄”“真魔鬼”嗎?
真的想見一見這位前輩,傾聽他講革命歷史故事。
我想,他不是歷史的化身,歷史一直在說話,只是我還沒聽到。首先請教的應該是歷史,包括聽一聽敵人怎么說的!
7
探詢英雄死前的精神狀態,大概查閱敵人的檔案是個好辦法,或許發現比他的戰友們說得更詳實、更客觀,或許能從那里發現英雄脆弱的一面。
從日本戰犯東城政雄的筆供中,我真切地看到了英雄的最后狀態,看到了叛徒和奸細的嘴臉,也看到了我們民族的悲劇。
1942年1月我得到情報,趙尚志及其部下若干人(從蘇聯境內)已經進入了滿洲,正在組建抗日武裝。我同田井署長商量,采取了兩條對策:命令假毛皮商密探們收集準確情報;命令梧桐河警備隊的穴澤警長派密探進山做“誘餌”……最初派出去的密探劉德山,在進山的當天晚上就遇到了趙尚志一行,被他們抓住了。可是,因為他身上沒帶東西,又事先編了一套姓名、住址、職業的答詞,所以一下子就蒙混過關了,后來,經過趙尚志的批準,劉德山被吸收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從那天起,他們就一同在山溝里轉來轉去,當時正是天氣最冷的時候,糧食又不足,非常艱苦。
過幾天,穴澤派出去的李密探也進了山。李密探也被5名抗聯戰士抓住了,也受到了與劉密探同樣的盤查。由于沒有露出任何破綻,也被吸收加了抗聯隊伍。又過了幾天,一天夜里,李、劉二人偷偷見了面,李對劉說:“警備隊里,見你沒回去,大家都很擔心。天這么冷,又沒吃的,看來他們挺不了幾天了,咱們怎么辦呢?”
“只要不被殺總有一天要回去的……”
過了一會兒,李密探想出個鬼點子,對劉說:“我看,咱們領他們去襲擊警備隊搶糧食……”
“沒報告給警備隊長,這事能行嗎?”
“沒問題,別擔心,我都會安排好的……”
李密探勸服了劉密探以后,第二天就向抗日軍提出建議。這個建議被接受了,李密探還得到了一支槍。
2月11日半夜,抗日聯軍開始了行動,李密探走在最前面領路,他后面是趙尚志、劉密探……隊伍走成一列縱隊,在月光下的雜木林里前進。當走到一間山中木屋旁邊時,劉密探突然向走在前面的趙尚志開槍射擊,而走在最前面的李密探飛快地向警備隊的方向跑去。劉密探的行徑被后面的抗日聯軍看得清清楚楚,他們憤怒極了,一起向劉密探開槍,當場打死了他。趙尚志的腹部受了重傷,被抬進了木屋。這時,日軍警備隊得到李密探報告后,穴澤警長立即率領全體隊員沖進森林,包圍了木屋,從四面向里邊射擊。過了一會兒,木屋里沒有了動靜,日軍就沖進了木屋, 抓住了趙尚志 。
當日本人和偽警察拿飯給趙尚志吃時,趙尚志大喊道:“我不吃你們滿洲國的飯!”見敵人在跟前,他就咬牙切齒地罵:“你們離我遠點,我聞你們腥。”趙尚志重傷痛苦不已,他卻不呻吟一聲。看同時受傷被俘的人(王永孝)痛苦喊叫,趙尚志呵斥他:“你叫喚就不疼了?你叫喚就不死了嗎?要有小子骨氣!”
日偽軍走狗丁春生交代:當時,敵人派人下山叫來兩張爬犁,他本人就是趕爬犁的人。趙尚志從昏迷中醒來后,看著趕爬犁的丁春生說:“只成想死在千軍萬馬中,沒想到死在了劉炮手里。”丁春生用白面袋子將趙尚志的傷口作了包扎。趙尚志受到貫通傷,子彈從背后右下部打進,斜從小腹與胯骨間穿出,流血如注。他不呻吟,只是嘆息:我大江大河過來了,沒想到在小河溝里翻船;我在疆場拼殺,沒想到死在劉炮(劉德山)的手里。
一份日本關東軍的文件,記載審訊趙尚志的情況:
趙尚志受致命重傷,僅生存八小時,于此期間,對審訊之滿人警察官稱:“我是趙尚志。”“你們和我不同樣的中國人嗎?你們卻成為賣國賊,該殺!”“我死不足惜,今將逝去,還有何可問的?”除發泄等言語之外,緘口不言,一直睨視審訊官,置刀槍痛苦于不顧。顯示無愧于匪中魁首之尊嚴,而終于往生。
曾任偽三江省長、國務院總務廳次長大臣盧元善,在1957年1月22日寫了一篇筆供書:
趙尚志還沒死,拿著手槍說:“我是趙尚志,你們去請功吧!”把槍卸下后,聽警察里有說日本話的,趙尚志又說:“早知有狗子,我早把他打死了。”趙尚志在這個時候,還是中國人不殺中國人的主義,實在令人佩服。趙尚志第二天八點鐘死了。
日偽報紙借此造勢,說趙尚志“在北滿一帶曾振奮猛烈,威名已被北滿群眾銘記心中”。“趙尚志匪已被梟首,禍滿元兇從此誅滅”。日偽在《關于射殺前東北抗日聯軍總指揮趙尚志的情況報告》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趙尚志受重傷后,自供是趙尚志,同時對警察官說:“你們不同樣是中國人嗎?現在你們在賣國。我一個人死不要緊,現在我就要死了還問什么。”說到這里就閉口不語,只是斜視審訊官,對自己的苦痛也一聲不響,表現了一個大匪首的氣概。
顯然,當時日軍對趙尚志的評價,要高于抗聯個人對趙尚志的評價,比如前面提到的那位坐在遠望樓里的神侃的尊者,他自然不會知道下面的歷史細節,這也是“敵人”告訴我的:
趙尚志遺體赤裸著,凍得像一尊玉雕似的。日軍敵人找李華堂來認尸,李華堂揭開席子,看見尸體,大叫一聲:“司令,你到底這么樣了么?”他掉了幾滴眼淚。
趙尚志一生最痛恨的是奸細和叛徒,可最終還是死在了他們手里。趙尚志之所以死不瞑目,不僅僅因為敵人太殘忍,而是我的同胞太壞,把英雄出賣給了敵人。
這是一片出英雄的土地,也是出叛徒的土壤。抗聯很多高級將領,都是因為被叛徒出賣而犧牲,叛徒將英雄的頭顱供奉給魔掌。
中國有無數寧折不彎的男子漢,但也出過不少叛徒、變節者,比如李華堂、謝文東、程斌就是例子。一生痛恨漢奸和叛徒的趙尚志,最終死在中國人手里,向他打黑槍的那個“劉炮”也是熱河朝陽人。趙尚志保持犧牲前的樣子,怒目圓瞪:早知道有這一天,當初一槍把他斃了!
趙尚志頭顱是1942年2月被他的敵人給鋸下來的。有關趙尚志頭顱的下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就像一場雪淞給樹掛上了一層冰凌。看似晶瑩剔透,但把面貌給修飾或改變了。為了尋找這顆頭顱,當年犧牲了兩個地下黨員,這是趙尚志的妹妹趙尚文于2004年4月在哈爾濱親口對我說的,至于犧牲者是誰,犧牲的細節,不得而知。
2003年冬天開始,都在為拍一部抗聯文獻片而奔波,采訪到幾十位歷史的經歷者和見證人,很多人提起了趙尚志,繪聲繪色,好像趙尚志就在眼前。
好多人也為之惋惜:62年了,他的頭顱還沒有下落,這事更牽動的是趙的一些親屬。對此,我也產生了很多迷惑,這迷惑可能是誘惑,或者是魔力。放下很多事情,去查看有關他的歷史材料。
日本戰犯東城正雄1956年在撫順戰犯管理所期間寫的一份交代材料,他談到有關趙尚志被射殺后的情況:
當天(1942年2月12日)晚上舉行了慶祝宴會。第二天早晨,用汽車把趙的遺體運到佳木斯警務廳了。又過了幾天,縣里給田井署長打來電話說:“為了寫好給中央的報告書,請你到縣里來一趟。”這就是說,寫給中央的報告,要由縣警察署長、特務股長、省警察股長、特務股長合議寫出,我起草的報告書就沒用了,為此,我心里很生氣。
可是,過了一周,我接到省里一個電話:“帶著趙尚志的首級,馬上乘飛機到新京的治安部警備司來!”此時,我心里樂開了花。在佳木斯飛機場,起草報告的幾個人把報告書和裝著趙尚志頭顱的白木箱交給了我,由我帶著登上飛機到新京。一到新京,我便乘上前來迎接我的小汽車,一直來到偽滿治安部大臣室。
治安部大臣于芷山接見了我。當我打開白木箱蓋讓他看時,他歡喜地說:“好!好!”
然后,我就到特務科長鶴的辦公室去,他是從三江省警務廳調到新京來的。他對我說:
“三江這次干得不錯。安藤科長和你,都是有功之臣。我馬上給你們報請獎金,你轉告安藤科長吧!”
我們把趙尚志將軍的頭顱在各科室傳看了一遍。然后,我就離開新京返回三江省去了。后來聽說,趙的頭顱是由三江省警務警備股的人鋸下來的,他們把遺體投入了松花江,而趙將軍的頭顱,后來被埋到新京市內的護國般若寺里。
東城政雄把趙尚志烈士的頭顱送到偽滿軍政部,三天后,當偽滿軍政大臣于芷山和一群日本軍官親自查驗趙尚志頭顱的時候,頭顱已經散發出變質的氣味。日本關東軍準備將趙尚志的頭顱公開示眾,然后密封保存,與楊靖宇、陳翰章等烈士的頭顱一樣,伺機運往日本,以炫耀武力占據中國滿洲的赫赫戰果。由于趙尚志的頭顱在沒進行藥物浸泡之前就發生變化,保存已不可能。所以,經于芷山請示關東軍總司令部,決定將烈士的頭顱焚燒滅跡。
就在準備焚燒時,有一位僧人及時趕到了。他的名字叫倓虛,是長春市般若寺的住持,當年在偽滿新京德高望重。由于當時的日本關東軍總司令梅津美治郎信奉佛教,經常去般若寺拜做佛事,超度日軍亡靈,據說跟倓虛交往甚密,所以,倓當虛聽說為抗日捐軀的趙尚志烈士的頭顱將要被焚毀時,便親自出面請求將頭顱交給寺院安葬。關東軍最高司令官居然破例允許了。于是有人把那顆頭顱帶回了般若寺。
這種傳聞是否有據?趙尚志頭顱到底是因為什么才被送到般若寺?是僅僅是將其掩埋,還是用于超度日軍亡靈的祭品?
寫到這里,趙尚志的形象,在歷史的顯影劑下,漸漸的清晰起來了。
8
仿佛看見一位滿身是傷痕,穿著破爛戰袍的人,唱著悲壯的關東小調,向我走來——
十年血戰還要爭取最后的一朝
獻身為抗日救國真榮耀,抵擋那倭寇匪徒的殘暴,縱然陣亡了無畏的英雄,十年血戰還要爭取最后的一朝。繼我們而起的同志有不少,使陣線將更堅實的鞏固著,就要把敵人的營壘沖壞了,十年血戰還要爭取最后的一朝。
新傷和舊痕愈多愈榮耀,鮮紅的熱血灑遍了荒郊,不愧使人欽仰的戰士名號,十年血戰還要爭取最后的一朝。同伴的尸身堆起便成山岳,義憤填腐哪有絲毫的動搖,炮煙彈雨考驗辦法真妙,十年血戰還要爭取最后的一朝。
兇殘的敵人污遍了屠刀,斗爭慘史永遠不能抹掉,我們以身作則拼命號召,十年血戰還要爭取最后的一朝。凍餓困苦更使我革命活躍 ,敵人的內部已經腐爛糟糕,最后五分鐘是戰勝絕招,十年血戰還要爭取最后的一朝。
不要恥笑我們破爛戰袍,不要輕視我們傷病殘老,堅持的魄力值得人仿效,十年血戰還要爭取最后的一朝,眼前的安樂一刻我們也不要,裝腔和作勢半點我們也不學,保護民族就是我們功勞,十年血戰還要爭取最后的一朝。
分裂中傷是瓦解的禍苗,暗害破壞是奸細的毒藥,叛徒賊子個個將他殺掉,十年血戰還要爭取最后一朝。攜手一致革命者才是知交,用大家精誠的鮮血將旗染好,慶凱歌看紅旗到處飄飄,十年血戰還要爭取最后一朝。
這就是“北國雄獅”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