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憶那一抹純白

胥家豪

南京的夏天很熱。每到三伏的夜晚，巷子里便擺滿了躺椅和門板，一家人橫七豎八地躺在上面以解酷熱之苦。每到這個時候，騎車晚歸的人們經(jīng)過這樣的小巷時需要十分高超的駕駛技巧。而大白就是在那樣的一個夏夜悄無聲息地進(jìn)入我的生活的。

大白是我給一只流浪的波斯貓取的名字。至今我都很詫異，這只如此美麗的貓為何到我這樣一個普普通通、毫不出奇的家庭里來。

那天晚上，我躺在沙發(fā)上睡覺。是的，就是那種20世紀(jì)80年代流行的布沙發(fā)，幼小的我在那里睡了兩年多時間。當(dāng)時家里買不起時尚輕便的嬰兒床，家里的大床又空不出我的地方。萬般無奈下我爸想出了一個土辦法：用椅子在沙發(fā)旁圍成一個半封閉的空間，在里面鋪上墊被和蓋被。我就在這么一個簡易的“小床”里一次次進(jìn)入夢境。正當(dāng)我靜靜等待著睡意像往常一樣帶走我時，窗外突然響起了一聲輕輕的貓叫。斷斷續(xù)續(xù)，時高時低，好像嫵媚的少婦在我耳邊喃喃低語。不知為何，貓叫對我仿佛有一種天生的吸引力，那種低低的充滿魅惑的聲音很容易激起我的原始欲望，雖然當(dāng)時我并不明白這究竟是什么。這一晚，我在混亂中睡著，夢里都是稀奇古怪的精靈纏著我。

第二天早上，我在樓下車棚里找到了它，它正趴在我爸的摩托車上睡覺。聽到我的腳步聲，它立刻睜開眼睛，曲起后腿，隨時準(zhǔn)備跳上車棚頂逃走。我又走近了幾步，它突然起身，在我眼前閃了一道白光。等我看清楚時，它已經(jīng)跑到棚頂之上。過了一會兒，它發(fā)現(xiàn)這里沒有危險，便又重新跳下來，仿佛信任我了一樣，踱著優(yōu)雅的步伐緩緩向我走近。我頓時失了臉色，想跑卻沒有力氣，好像被定身法圈在了原地。而波斯貓仍然不疾不徐地向我走來，兩只琥珀一般的眼睛緊緊盯著我。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它從我身邊走過。等它走遠(yuǎn)了，我才如釋重負(fù)，一溜煙跑了。

我與這只貓的地位關(guān)系從一開始就很微妙。它像精靈一樣，自由地決定何時來到我面前，何時又悄無聲息地消失。跟它在一起時，它好像能夠猜透我內(nèi)心的秘密。在我的意識里，它已然成為我心里關(guān)于神秘的一個象征。很多時候，當(dāng)我正專心致志地玩一坨泥巴時，它會靜悄悄地走近我，輕輕地叫兩聲，驚得我一失手將苦心經(jīng)營的土堆毀于一旦。當(dāng)我放下手中的玩具鏟，想向它興師問罪時，它又迅速后退，輕巧地跳上房梁，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一次我與玩伴們約好去砸李奶奶家的窗戶。信心滿滿的我剛踏出家門，雄赳赳氣昂昂地向前走，忽然感到背后有動靜，回頭一看竟然是大白跟在我后面，瞪大眼睛盯著我。大白左邊碧綠的眼睛射著綠光，右邊海藍(lán)的眼睛泛著藍(lán)光。我硬著頭皮裝作看不見它，快步向前走，大白就這樣跟著我。我的腳步越來越遲緩，心里萌生了退意。最終，大白一聲像指甲劃玻璃般尖利的吼叫為我這次不成功的冒險畫上了一個句號。我徹底喪失了勇氣，慢慢踱回了家。呆在家里，我為自己的懦弱而憤怒。為了懲罰自己，我大口吞了兩勺鹽，差點(diǎn)沒把自己嗆壞。第二天，小伙伴們被李奶奶逮了一個正著，他們?nèi)炕丶野ち艘活D打。我聽了這個消息，久久說不出話來。

冬天很快來臨了。一場西北風(fēng)裹挾著鵝毛大雪覆蓋了南京每一個角落。秦淮河兩邊的人家都早早地升起火爐，掛上門簾，來抵御冰冷刺骨的寒氣。大白好幾天沒有出現(xiàn)。那兩天，我心里總是覺得空落落的。晚上，我正要入眠，忽然大白的聲音在窗外響起，我一直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但是，這次的叫聲與以往都不一樣，大白顯得很虛弱無力，一聲比一聲焦急。我想做點(diǎn)什么，比如溜出去看看它什么的。但那時的我顯然沒有那種能力。就這樣，我在揪心中度過了一個難熬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格外的冷，我等父母一上班便溜出家，沖進(jìn)車棚。羸弱的叫聲回蕩在我耳邊，但我卻怎么也找不到它。最后，我在一堆舊報紙中發(fā)現(xiàn)了它。大白無力地側(cè)躺在報紙上，我匆忙把它抱回家。大白的身體在我手里劇烈地起伏著，我的心也隨之瘋狂跳動著。回到家，我把大白放在我的“小床”上，接著去冰箱拿出魚湯，盛了一碗放進(jìn)微波爐加熱。也許是室內(nèi)的溫度高，大白終于活泛了一點(diǎn)。它警惕地看著周遭陌生的環(huán)境，提防著潛在的危險。我端著熱氣騰騰的魚湯走到它面前，放在地上。然而大白卻不為所動，哪怕魚湯的香氣已經(jīng)彌漫在整個房間里。我無奈，只好退出房間，關(guān)上門。不一會兒，房間里傳來大白狼吞虎咽的聲音。

就這樣，大白開始成為我家的常客。我很開心終于多了一個朋友。我用廢棄的棉花和布料給它在車棚的向陽處建了一個庇護(hù)所。這樣大白可以白天在外面自由游蕩，晚上也有一個安身之所。至于每天的伙食，大白似乎有它自己的門路，只有在雪太大的情況下，才會來我家蹭頓飯。當(dāng)然，對它我總是歡迎的。

我從小膽子就不是很大，在認(rèn)識大白之前，幾乎沒有自己踏出過邊營路口。在之后的兩年里，我和大白結(jié)伴探索了許多我從沒有去過的地方。我們?nèi)チ朔蜃訌R，爬上了中華門城堡，甚至在烏衣巷里穿來穿去，直到迷失了方向。這在以前我是無法想象的，但現(xiàn)在，我一點(diǎn)不用擔(dān)心回不了家。因?yàn)榇蟀子刑焐姆较蚋校梢杂涀∥覀儊頃r走過的路。無論多么蜿蜒曲折的小巷，它都能領(lǐng)著我走到熟悉的大路上。

至今仍記得那天大白與我去箍桶巷。當(dāng)時我沒錢買玩具，但偏偏老門東那里是南京最繁華的一塊地方。大大小小的玩具店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在我家周圍的大街小巷。對我那個年紀(jì)的孩子來說，玩具比黃金還要有吸引力。所以，我隔三岔五地就往那里跑，對著那些新潮的玩具過過眼癮。正當(dāng)我擠在人群中觀看著店老板展示新到貨的玩具時，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熟悉的流行音樂。我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到那里，音樂的來源處竟然是一家新的玩具店。我顧不上喊大白，一個人沖上前去。不一會兒便被淹沒在人海里，瘦小的我隨著人流向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當(dāng)人群散去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周圍的街景我已經(jīng)完全不認(rèn)識了，我迷路了。

這時第一個闖進(jìn)我腦海里的念頭竟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被父母發(fā)現(xiàn)了該怎么辦。父母決不會允許我跑這么遠(yuǎn)的，一頓暴打是免不了的。想到這里，我的心開始變得絕望。我在街邊找了一個地方蹲下來，大腦一片空白。你永遠(yuǎn)無法想象一個孩子這時的絕望，那是讓人能夠在以后無數(shù)的噩夢里出現(xiàn)的絕望。漂亮的夕陽照在我身上，但那是冰涼的。

就在這時，大白出現(xiàn)在我前方不遠(yuǎn)處。我像遇到救星了一樣跳起來，沖向它使勁地揉了揉它的腦袋。它卻顯得很冷靜，輕輕地叫了兩聲便扭頭在前面引路回家。我默默跟著它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白墻黑瓦的烏衣巷里鉆來鉆去。眼前的那一抹鮮亮的會動的白色讓我永生難忘。漸漸，兩邊的房屋變得熟悉起來了，我辨出了回家的路。

大白畢竟是一只野貓，不太了解人類社會的規(guī)則。有時，它會有意無意地在二樓的人家門口便溺。二樓人家很快便知道是大白所為，卻不動聲色。“十一”假期，我和父母要出遠(yuǎn)門。當(dāng)時，貓糧剛剛在南京上市。臨走時，我?guī)蠑€了許多年的零花錢去南京最大的超市買了一袋。我仔細(xì)算好大白五天的食量，生怕它會餓著。臨走時，我特意檢查了車棚的鎖，確保不會有人進(jìn)來。就這樣，我?guī)е鵂繏祀x開了大白。

當(dāng)我們一家從外地回南京時已經(jīng)過了晚飯時間。父母在屋里收拾旅行帶回來的土特產(chǎn)。而我迫不及待地沖進(jìn)車棚，卻看到了讓我一輩子都無法放下的一幕。

大白靜靜地趴在窩里，一動不動。按照以往，它至少會跳出來，叫兩聲，跟我打個招呼。而今天，什么都沒有，我感覺有一些異常。急忙找出我走之前給它準(zhǔn)備的貓糧，發(fā)現(xiàn)還有一大半沒有動。我知道出事了。蹲下身輕輕撫摸著大白的身體，檢查是否有皮外傷。大白艱難地睜開眼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舔了舔我的手背，然后就閉上了眼睛。我的手感覺到大白的身體由溫?zé)釢u漸變得冰涼，我的眼淚流成了河。

后來，我從一個小伙伴那里得知了真相。二樓的人家趁我們不在，在魚湯里拌上了毒藥。讓他們家的小孫子端到樓下，在窗戶邊看著大白喝完。我聽完以后沒有再流一滴眼淚。這家人給我上了人生里從惡教育的第一課，讓我第一次見識到人性丑惡一面。我找來了一把小鏟，在我家后院的松樹下挖了一個小坑，埋葬了大白。從沒有干過這種活的我，兩手一共打了十一個血泡，虎口裂開一道深深的口子。我用手一捧一捧地把混合著我的鮮血的土撒在大白雪白的毛上。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養(yǎng)過任何動物，主宰我這份情感的心永遠(yuǎn)地破損了。

一個月后，我抓住一個機(jī)會把二樓人家的小孫子打了一頓。雖然我自己臉上身上多處受傷，回家還挨了一頓暴打，但我至今對自己的行為都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