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志
最初的安排是參觀冠世榴園。仲秋的萬畝石榴園,石榴已經采摘。只有路邊的石榴盆景上,仍然掛著碩大的果實。石榴成熟的樣子很可愛,從遠處看,像紅色的、粉色的小小燈籠;從近處看,像露出晶瑩的寶石顆粒的香奩。幾個果農在路邊擺攤,他們賣的不是石榴,而是石榴籽,舀在勺子里,一顆顆,一粒粒,如珍珠,似瑪瑙,稱重零售。
朋友建議,這個季節石榴園沒看頭,咱們去青檀寺吧。多年前我到過棗莊,從未聽說過青檀寺。轉過彎去,車子停在一座牌坊之下,紅柱黃瓦重檐,黑色的匾額上書“青檀秋色”四個金字,兩側的楹聯是隸書:“風聞寺香鐘聲遠,云見山翠樓影低。”
邁過牌坊,左側是人工湖,碧波一泓,池平如鏡;右側是臥佛殿,鐘聲佛號,香煙繚繞。青山為證,兩千年前,這里曾是楚漢相爭的古戰場,漢王山、楚王山夾峙對立,形成一個簸箕形的峽谷,峽谷中有古寺,曰云峰寺,清光緒年間的《嶧縣志》稱,該寺建于唐代,早已廢圮。峽谷既不雄闊,也不幽深,與眾不同之處,就是生長著許多青檀樹。導游稱,寺內有青檀2000余株,樹齡在千年以上者,就有數十株。年深日久,寺以樹名,重建后的古寺,改名青檀寺。青檀為落葉喬木,木質堅硬,木料可做佛磬,樹皮可做宣紙,據說,穆桂英的“降龍木”就是青檀木,而青檀樹皮制作的宣紙,才是“紙壽千年,墨韻萬變”的正宗。在宣紙產地安徽宣州一帶,人們栽培青檀經濟林,卻難能見到數百年、上千年的古樹。嶧城得到造物主的格外青睞,在這座山谷,千年以上的古檀比比皆是,或斜臥道旁,或立身崖畔,鐘靈毓秀,天成于斯。
沿石板路前行,路旁就有幾棵青檀樹,首先看到的是“迎客檀”,這棵古樹張開綠色的手臂,熱情迎接八方游客。再往前走,則是一株“千年古檀”,神奇之處不是舒同的題字,而是樹枝上扎滿的紅布條,其中寄托了善男信女多少美好的希冀。路邊有一塊費縣石,石上大書“青檀精神萬歲”,看落款——“遲浩田”,中央軍委原副主席。“青檀”而“精神”且“萬歲”,心中多少有點疑惑。
進青檀寺,不拜天王殿,不看跑堂井,不撞青檀鐘,甚至不聞銀杏樹如何雌雄連理。總之,我于宗教興趣缺乏,只專注于青檀。天工開物賦予青檀奇特的生命,它不喜肥田沃土,不愛皇宮內苑,不懼匱乏,不畏貧瘠,樂在高山峽谷扎根,偏與荒山古寺為伍。《嶧縣志》稱:“檀皆生石上,枝干盤曲如虬龍,數百年物也。”果然,從寺院右拐,崖壁陡峭,怪石崚嶒,幾株青檀,樹冠參天,濃蔭蔽日,古老蒼勁,茂密青蔥;枝如鐵,干如銅,疙疙瘩瘩,凸凸凹凹,暴露出時光的皺紋,長滿了歲月的壽斑。幾株古檀,形體奇崛,因地制宜,或挺拔矗立,或橫枝倒掛,或在巖石上橫臥,或在絕壁上撐持。即使如此,仍然抖擻身軀,舒展手臂,向蒼天要雨水,向頑石要養分。
崖壁間,石縫里,到處是頑強的、堅韌的青檀之根,像龍骨,似鋼筋,樹根與青石纏繞著,擠壓著,縱橫交錯,盤根錯節。在游客眼里,石中有樹,樹中有石,渾然一體,難解難分,說不清是樹根擠裂了崖壁,還是巖石避讓了樹根,竟然形成了奇特的“檀石一家”。鄭板橋有詩云:“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竹石》)如此頑強的生命現象,與其歌頌竹石,何如贊美青檀?
蝴蝶谷旁,崖壁之上,“文峰山人”的“始(石)破山谷”,其心曲居然用一個碩大的草書“龍”來描述,遒勁蜿蜒,倔強崢嶸,“龍”字一側,一棵古檀連根帶干沿山石裂隙蜿蜒直上,勃郁而起。崖壁中的青檀,半藏半露,似隱似現,如同骨骼,仿佛血管,泛著青石一樣的灰白色,宛如一條青龍在巖縫里橫空出世。干枝交匯處,丫丫杈杈,猙獰怪誕,極像鹿角馬首虎須的龍頭,上帝似乎真的賦予青檀以龍的神韻!
青檀有格局、有形體、有精神、有寓意,有人根據這種種不同,為這些青檀起了奇奇怪怪的名字,比如“鳳凰展翅”“孔雀開屏”“蛟龍騰空”“鹿飲清溪”“樵子下山”“懷中抱子”“亭亭玉立”“頂天立地”……聽了這些詩意的描述,不知人們是否會錯了造物主的旨意,竟然賦予這些自然之子以生命的韻律。青檀是有生命的,巖石是無生命的。大自然客觀而公允,生命的頑強、堅韌,終究會戰勝強大、無限的無生命體。在楚漢二山的峽谷中,這些古檀,覆天載地,櫛風沐雨,任嚴寒雪暴,任酷暑雨急,“八千里風暴吹不倒,九千個雷霆也難轟”,一千多年過去,依舊崢嶸立地,蒼翠擎天。至此我才領悟到遲浩田將軍“青檀精神萬歲”的深刻涵義。日本友人本田耕堂也悟出了這個道理,所以,他在堅硬的巖石上,在頑強的青檀旁,題寫下“生命贊”三個漢字。
青檀寺的秋天是美麗的,紅楓、銀杏、青檀,搖曳多姿,如詩似畫,構成了青檀寺的三原色。一碧如洗的秋空,神清氣爽的秋山,波光瀲滟的秋水,“一徑黃花留客醉,滿林紅葉帶霜飛。”(明·孫沂《九日后再游青檀山》)“黃葉拍天丹灶冷,青檀繞殿碧云齊。”(明·賈三近《青檀山》)碧云、紅葉、黃花、青檀,描繪著大自然的五彩斑斕,“青檀秋色”——“嶧縣八景”,名不虛傳。青檀不因其沒有紅楓、銀杏的多彩而赧顏,它比紅楓、銀杏多了一分樸實與謙虛;青檀不因其沒有柿子、石榴的豐碩而慚愧,它比柿子、石榴多了一分優雅與長遠。
不知明代知縣何允濟“風輕策馬問青檀,攬勝摳衣磴幾盤”(《九日游青檀山》),是否有了答案,“秋風古木前朝寺,僧屋如巢自在棲。”(明·賈三近《青檀山》)古寺、古佛為古木作證,星移斗轉,瞬息千年,“鶴唳青霄吟落葉,龍蟠碧樹掛枯藤。”(明·孫士重《九日后再游青檀山》)明人筆下狀似“龍蟠”的青檀何曾改觀?“枯藤”“落葉”不過是青檀的現場證人。“一鏡泉流梳石發,半床樹影臥虬龍。”(清·牛元復《青檀寺步韻》)清人詩中形如“虬龍”的青檀依舊勁舞,“泉流”“樹影”不過平添了幾分留戀!
大自然既然孕育了生命,生命就具有從小到大、有始有終的生命過程。不知青檀究竟壽數,畢竟青檀也要繁衍生命。朋友從樹枝上取下一枚榆錢似的東西放在我的掌心,這就是青檀的種子,樣子很像一只小蝴蝶,直徑約一公分,中間一粒種子,邊緣有薄薄的羽翅。成熟后,它會隨風飄舞,落到合適的所在,發芽、扎根。青檀寺旁有一景觀,曰“心中有‘樹”。這是一棵年邁的古檀,雖然樹冠看似枝繁葉茂,樹干下部早已朽敗中空,一粒種子飛進它的“腹”中,竟然又長出一棵年幼的青檀。生命如此延續乎?
從蝴蝶谷前行,來到一座橫跨東西的小橋上,這里竟然是青檀寺天然的地理分界線。橋南橋北的樹種差異明顯,橋南是青檀,橋北是槐樹。據說,當地人多次嘗試,青檀始終無法在橋北存活,不知是何原因,青檀莫非恪守著達爾文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