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處處是柳青

光陰是個魔術師，將柳青搬離了人間；看不見他的身影，但他一直在我們的心中。

我知道柳青這個名字，是因為選入教材的《梁生寶買稻種》，也因為這篇小說，我的內心多了一座豐碑，多了一種仰望，多了一位欽佩的人。程程老師當時講課的情景，我大多淡忘了，只記得是雷聲，把我的視線拉出窗外。我看見雨幕綿延著，漸黑得仿佛涂上了墨汁。情境是多么契合，小說里的雨也正“唰唰地下著”。梁生寶就這樣親切地向我們走來。我至今記得：“他舍不得花這兩角錢！他從湯河上的家鄉起身的時候，根本沒預備住客店的錢。他想：走到哪里黑了，隨便什么地方不能滾一夜呢？”

進入神木中學，我住在哥哥家里，比梁生寶的“滾”舒服多了。更高興的是，我們不再因為沒書看而煩躁，相反好像進入圖書超市，但感覺“貨物”不夠新鮮。我的同學倩倩說：“嗨！夢野，看你的老鄉不？這里有梁生寶。”我翻遍圖書館文學類的書目，還是沒有找到。她俏皮地說：“你這個笨蛋，你查《創業史》。”我正翻著，看出年事已高的管理員，對我有點煩了，可還是堅持著，終于在蜷曲的破爛的一頁，發現了柳青的名字，“哎呀———”我驚喜地叫了，倩倩也叫了。沒想到，我聽見管理員嘟囔著：“神經病！這些神經病人……”她說話的聲音不高，可直刺入我倆的心里。我不敢正視她，就低著頭徑直走到那個架上，圖書破敗，像乞討的老人。我看來看去，專注得好像把眼睛也交出去了，但還是沒有找到一本《創業史》。我只得走過去問管理員：“怎沒有那本書呢？”她氣沖沖地說：“不知道！你問柳青個？”直接把我頂了回去。

我們班長折建軍知道我的遭遇后，在班里大罵圖書管理員，并揚言要找校長，同學們還是勸阻住他。過了兩天，晚自習鈴聲響了，他揮著手叫我過來：“哎！老鄉，我給你一本《創業史》，怎個？”我驚喜地說：“好嘛！在哪了？”他壓低聲音說：“你不要急，跟我走。”我沒想到，建軍是那樣的重義，讓人想到《水滸》里的英雄盧俊義；可我也沒想到，他竟是讓我跟著他“做賊”，我害怕極了。他拉著我的手，是很有力量的那種，說話的氣勢也很是磅礴：“人家孔乙己說了，竊書不能算偷書，你連魯迅也不信嗎？”他竟又叫來班上人高馬大的揚揚，說影劇院圖書室有小說，他踩好點了。趁著夜色，我們摸入晉劇團的院子，走到廁所糞坑的那側，揚揚蹲下來作人梯，建軍懷揣手電，雙手搭在墻上，稍作張望，輕輕地翻了過去。那天放著什么電影，我們并不知道，只記得音響轟鳴的效果，打打殺殺里好像有著恩恩愛愛的聲音，讓我的心頭突然有了一種恐懼。大概五六分鐘后，我聽到建軍低低地叫我，“呼啦啦———”隨之一本書就飛出墻來。我接得不準，差點兒掉進糞池。走出院子，在昏黃的路燈下，我看見那本書沒有封皮，書脊上模模糊糊有著“創業史”的字樣。

從此，班上的同學們都知道我是一個精神的富有者，擁有一本與眾不同的《創業史》，并且都記著我念給他們的柳青的名言：“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我把這部小說逐字逐句地看了兩遍，驚訝柳青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小說家，他竟能塑造出梁生寶、梁三老漢、郭世富、姚士杰、郭振山等一批鮮活而有力的人物形象，豐富和引領了長篇小說領域里的人物塑造；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中國農業社會主義改造進程中的歷史風貌和農民思想情感的轉變，內心感到從未有過的激蕩和震撼。

可奇怪的是，我沒有一點覺察，這本書就在我的桌兜“失蹤”了。我突然覺得心里空蕩蕩的，急忙給班長“報案”，說班里那個混混又有不軌行為。他笑著說：“不是偷哇！那個算是借去了喲！看完肯定會還你的……”我肯定地說：“不可能呀！那可是你的艱苦‘勞動所得，你也要珍惜！珍惜啊！”他急促而動情地說：“怎能不珍惜啊！咱們全班都得珍惜啊！”

像看不見的傷疤藏在心靈深處，那本《創業史》最終下落不明，我也再無心揪出那名“慣犯”，但一定是柳青點燃了我的文學火種，讓我在文學的田野上燃燒得更加旺盛。我竟有點放松“主業”，向著“副業”的灶膛，不斷地填著文學的柴火。全校有個征文大賽，給文學再次升溫，我是一名獲獎者。強強說：“夢野，人家獎錢了，這次你能買本《創業史》，你就好好給咱‘創業吧！”恒恒說：“這下你就能在大灶吃雞腿米飯了……”我沒有去買《創業史》，說來也怪，獎品竟是鋼筆和《創業史》，但這本出奇的新，能嗅到油墨的香味，真的是命運奇妙地補給了我這本名著。

從此，在灼熱的文學之路上，我的心中裝滿一個人———柳青。他是一個據點，占領著我心靈的高地，經歷著我的夜與晝，感受著我的疼和愛，護送著我一次次走過人生的險坡。“打倒黑作家柳青！”“批倒批臭大毒草《創業史》！”“柳青不投降，就讓他滅亡！”批斗他聲音的洪流，讓梁洼溝峁生出千萬雙耳朵。“承認了就不是我柳青！”堅決的柳青凝就了他的高潔，堅毅的他最終沒有“滅亡”！

多年來，我癡心地研究在政治颶風中遭遇過寒流和雷擊最終依然能傲然挺立的作家。他們的思想和精神，他們的風骨和良知，可算得上是助推世界和平與發展的“巨擘”。在這一點上，我想柳青也是。他也是一個永恒的“斗士”，在蜂擁而來的時代中，掌聲會永遠回響，穿越世紀的墻壁，愈響愈洪亮！

路遙曾說：“柳青是我的文學教父和人生導師。”可見柳青的不俗意義和作品的普世價值。像路遙一樣，受柳青影響和感召的作家，已遍及天南地北。我只是其中的一個跋涉者，一個雙腳沾滿泥漿從不回頭的癡迷者。當然，我的癡迷是因為那本充滿溫情的《創業史》，也因為它的“來歷”曲折。

光陰是個魔術師，將柳青搬離了人間，但他一直在我們的心中。只要在心中，他其實在某種意義上就在人間！

活生生的———就在我們眼前！

選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