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人書法品讀

堯山壁

田人書法品讀

堯山壁

早年看村劇團，草臺班子,莊稼人登臺，畫上臉戴上髯口,比比畫畫，自娛自樂，過把癮倒還罷了。倘若進了城市戲院，讓行家們一看就砸鍋了。懂戲的人自有標準尺度，是否科班出身、出自名門，一眼就能識破。

當前書壇魚龍混雜，也有不少草臺班子，村野水平，“無師自通”者。以為草書就是潦草，讓人認不得看不懂，且不以不知二王、張旭臉紅，還能到處展覽、得獎，因為上下左右彼此彼此，有什么樣的市場就有什么樣的作品。當然也受潮流風氣影響，快餐文化，急功近利，還美其名曰“速成書法”。無根基者隨波逐流，難免一俗。然而智者學書，必然是另一條路，繼承傳統，研習經典，然后才敢言出新。讓我想起了田人先生。

30多年前，我在《河北文藝》當編輯，田人送來一組詩歌，粉連紙上工筆小楷，精美如鉛印字帖。他的詩也好，讓秀麗的墨跡書寫出來，如天生麗質配以霓裳羽衣，妙不可言。田人生于窮鄉僻壤，自學詩書，田間耕鋤，手指畫字，后而成習。精學苦練，終成大器。76歲自撰自書一篇古風長詩《雪泥鴻爪》，是其翰墨之路的真實寫照：“祖上事農鋤，紡織粗布裝。逢災食糠秕，野草充饑腸。日寇燒殺掠，幼小心煮湯。”少年投親內蒙古：“大漠與草原，磨煉我胸膛。”1954年考入內蒙古師大中文系，并求學于北京大學古文字學家曹鰲門下，在傳統文化滋養、導引下，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今天。

田人學書自唐楷入門，然后追本溯源，魏晉、漢隸、秦篆、鐘鼎、甲骨，考察傳統書法的江河、流域，熟悉翰墨的水性、流向，邊潛心臨摹，邊學習理論，在實踐中尋找自己的美學理想，感悟成熟時寫成理論文章，計20多篇，如《唐楷之大纛一代書雄》《書壇呼吁米襄陽》。熱衷顏真卿時，學其人品書品。顏魯公直心諫諍，忠烈剛正，浩然之氣形諸筆墨，入木三分，熔鐵鑄鼎。楷書雄強茂密，渾厚剛勁。行書兼容行楷行草，《祭侄季明文稿》也是發憤之作，迅疾中筆筆有法，字里行間怒氣充滿，體現了深厚修養和精湛技藝，被稱作“天下第二行書”。傾心米芾時，著重眼界與技法。米南宮收藏頗豐，觀覽廣闊，且善于臨仿。取法多樣，把許多古人的長處化為己有。且個性狂放，喜作驚世駭俗之舉。所以不守常法，超然絕世，形體神態出人意料。

1985年在襄樊（今襄陽）開會，田人與中國書協主席舒同同席，舒主席稱贊他的書法有張裕釗筆意。一下子點到關鍵穴位，田人血如潮涌，他確實對張體心儀已久，潛心研究幾十年了，初步寫成幾篇論文，《重新點燃魏碑書法藝術靈光》《一個不應忘記的書法家》《內圓外方熔鑄的震撼力量及神韻的文化情結》《張裕釗書法探微》等。后半生心血汗水全都投入這一課題上了。

回望一部中國書法史，群山簇擁，高峰林立，而張裕釗則是一座重要的里程碑。盛唐以后，帖學盛行，形成一種“烏、方、光”為病的“館閣體”，千人一面，一字萬同。直到清朝晚期，碑學才重新被人認識，出現了一批尊碑卑帖的書法家，使書法終于從媚弱中走出來。而張裕釗正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人物，被康有為譽為“集碑之成”，“千年來無一比”。張體書法凝聚著豐富的民族智慧和人文精神，具有顯明的獨創性和想象力，是中國書法史上的重要經典。

淵深魚樂，樹古禽來。白云游鶴，好雨潤田。（左圖）田 人/作

信言不美，上善若水。柔者勝利，行勝于言。（右圖）田 人/作

田人先生把傳承和發展張體書法視為己任，學習研究，頗有見地。“張裕釗先生熔鑄了秦魏北碑金石諸碑版，先與古合，后與古分。”“從字形上講是將魏碑的橫勢變成了長方形的縱勢，因而有強烈的人體美。”“最大的特征是內圓外方，在用筆上‘外拓里帶’。”他也注重到內圓外方并不自張裕釗始，顏魯公的寶塔碑中已見端倪。不過顏真卿尚不自覺，時有時無，到張裕釗才把它突現出來，處處為用，自成一體。張裕釗正是繼承發展，多學善用，才成為集書法變革大成的一代宗師。

為了弘揚張體書法，田人先生于1986年在家鄉河北深州，向全國發起《張裕釗書體流派展》征稿，并聯絡接待日本書法代表團，在保定蓮池書院為張公立碑紀念。張裕釗道光舉人，內閣中書，“曾門四學士”之一，歷主江寧、武昌、襄樊（今襄陽）、保定書院。蓮池書院中有個日本學生宮島大八，學成回國，成為一個重要書法流派。這次日本代表團團長宮島吉亮正是其孫。揭碑儀式啟功、黃綺、歐陽中石出席，田人和宮島各攜四十幅書作，分列碑之左右。晚宴上田人先生書寫了“一衣帶水、一葦可航”相贈，日方評價甚高。

樸衣素食，適口充腸。取精用宏，得能莫忘。（左圖）田 人/作

無欲則剛，有容乃大。慎言敏行，寧靜致遠。（右圖）田 人/作

1988年9月，經田人先生努力，《張裕釗書法流派展》在石家莊隆重推出，反映強烈。事后先生又自費攜帶全部作品到湖北，從武漢、襄樊到張裕釗的故鄉鄂州，展出一處轟動一方，震動了整個湖北。先生還專程趕到鄂州梁子湖畔張公墓前頂禮祭拜，到老年大學講授張公書品人品，聲淚俱下。10月15日，在田人先生操辦下，全國“張裕釗書法學術討論會”在南宮市舉行。著名的《重修南宮縣學碑》，1886年由張裕釗撰書，主張革新舊學，創辦新學。這是張裕釗64歲時的作品，爐火純青，十分規范，早期嫩角脫盡，骨骼定型，鐵劃金鉤，是張體書法鼎盛之作。會上田人先生宣讀了論文，會后輯成《張裕釗學術討論會文集》一冊，了卻心中一件大事。

張裕釗一生“恢奇為文，渾穆為書”，頂著世俗壓力，與占據統治地位的“館閣體”角力，言行謹慎，不事張揚。但是他深知自己書法的價值：“吾文不逮古人十一，而其書獨與古合，非唐宋諸家所能，然未嘗以其書語，恐其駭且怪矣。”愿“埋之深山，置一石內，留待百年后讓人去發現”。果然后來就有了康有為、于右任，又有了田人先生。

田人先生奉張體為圭臬，敬畏、虔誠、醉心，數十年以為日課，苦苦磨煉，一筆一畫刻于心坎，一點一滴溶入血液。宏觀把握，微觀吃透，一面臨習，一面搜集張公留下為數不多的講義、信札，只言片語。比如，張公寄給好友吳汝綸的幾十封信，字里行間多有精言妙義。這個吳汝綸曾知深州，給田人的研究提供了方便。信中說：“空中渴驥奔泉。怒猊決石。紙上如蜻蜓點水，輕燕掠波。”田人體會就是落筆前醞釀感情，提升書寫欲望。書寫時精神放松，任情任性，充分發揮。“名指得力，指能轉筆，落筆輕，入墨澀，發鋒遠，收鋒急，藏鋒深，出鋒烈。”是具體而可操作的技法、墨法。其中“指能轉筆”就是捻筆，更是張公的特長，提醒畫勿浮華，用力慢拉，筆筆送到。還說到寫畫用隸，轉折用篆，篆中用捻，提按中有輕重，勾挑篆中帶隸，中鋒則貫穿其中，出鋒要快，快行快止。結構的點畫用楷法統帥，點畫用草與行。勾挑用直筆轉指，通過外擴里帶，形成結構的鈍角，完成里圓外方的總體工程。神秘的張體被田人先生破解得簡明扼要，易于掌握。這才是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為弘揚張體書法作出的巨大貢獻。

田人先生迷戀張體，先求雅正，亦步亦趨，一絲不茍，達到可以亂真的程度。作為傳承人，一方面感到張體博大精深，學無止境；一方面又仿佛聽到古訓“學我者死”，應該有所變化求新，準于法度之內，繩于變化之間。幾十年勤學苦練，終于煉金成液，積久成變。

這些年田人先生在河北、天津、福建、廣東、山東等省市舉辦個展，墨跡遍及長城內外、大江南北。大字楷書，盡為得意之作，碑版如五臺山廣宗寺法尊法師碑等皆為世人矚目。先后出版了《田野上人書法》《田野上人書風筆訣》《田野上人書舞風頌》《雪泥鴻爪》等書法集，可謂風行一時，萬人傾倒。

欣賞田人先生書法，古風拂面，古道熱腸，古意盎然。心路與藝術較以前更顯高古蒼勁，深刻樸茂、正大氣象洋溢字里行間。楷書墨相雄奇，氣韻神妙，中鋒精深，在魏碑和張體的基礎上開創了自己的書風面貌：行書筆走龍蛇,氣勢雄渾，蒼勁靈秀；草書起伏飛動，長臂枯藤，大氣磅礴，酣暢淋漓。

書法之美，有運筆、結體、章法諸元素，集中表現于筆力和線條，線條抒發情感，傳遞筆意。田人晚年的線條有著驚人的創造性和想象力。以內圓外方為形，使藏鋒中鋒更為厚重。尤為難能可貴的是，他把屋漏痕筆法引入張體，進而探筆勢于鐘鼎，創造自己的筆墨。橫筆不平寫，豎筆不直落，看似斷續、頓挫、顫抖，形似鋸齒，實則真氣貫注，氣強勢足，如屈鐵枯藤，驚雷墜石，剛健涵宕。點線的風化曲線和用筆的沖刀感，形成古樸天然的流痕，圓潤而兼有一股濡力，從而突出書相的金石氣、風化感和滄桑感。強烈的藝術個性在當今書壇獨樹一幟,煥然一新。對于這種突破性的創新，田人先生自己也很欣慰，概括為：筆出金石，墨有風化，紙上太極，春秋為察。田人書法獨異的線條美,形成一種獨異的筆勢，“得勢而出”。這個“勢”正是書法的藝術空間,一種審美感受。田人的筆勢也取決于他有一般書法家所不可及的修養。

一者他是個詩人，眼前的自然是詩化的自然。“歸來田園居，生息住平房。院有香椿樹，開畦菜根香。”有陶淵明的詩意，王維、齊白石的畫意。他的詩多為古風，清新自然。“紫檀大斗筆，屋漏痕行行。啤酒大碗盛,赤背汗流淌。”腹有詩書氣自華，他飽讀詩書，精通音律，融會貫通，筆下流淌出來的不僅是書法,而且是一種書卷氣。一種文藝氣息，撲面而來。

二者田人善舞,早年在草原跳蒙古舞，后來在城市跳交誼、國標,一跳就是60年,至今年近80還是衡水舞場上的領袖。書法與舞蹈相通，好的書法需要融入舞蹈的特性，如節奏、韻律、跳躍、平衡、造型。公孫大娘舞劍器，讓杜甫“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唐太宗評蕭子云書：“行行如纖春蚓，字字若綰秋蛇。”張長史見擔夫與公主爭路，而得草書，雷太簡聞江聲而筆法進，文與可見蛇斗而草書長，何況高度藝術化的舞蹈呢。

田人先生積60年經驗，寫了《舞風頌》，把舞蹈詩化了：“輕舞賞旋律，重步聽鼓點，挺身如松立，曲膝似槐盤。紆腰慎把持，玉指輕手挽。步舞搖婀娜，起伏云夢幻。群衫風自動，共舞姿千般。示意手花快，造勢腳步慢。踏歌狂欲呼，雙目已交歡……拉丁風情動，桑巴浪里船。倫巴海波水，四拍舉步三。和諧起伏意，擺動更纏綿。探戈腳趨進，頭甩腰微彎。慢慢快快拍，蟹步縱橫間。合如比翼鳥，分如連理干。后仰復前合，雙拉與單轉。激越大動作，四顧皆震撼。美姿存心際，美音繞梁轉。”田人先生說：“伴著音樂起舞，好像一個人正在揮筆寫字。”不難理解，詩與舞這青春的血液注入書法的血管，給他一臉紅潤，將他皺紋撫平，使他妙筆生花。這就是田人先生的書法。

田人簡介：

田人，號田野上人，1933年生于河北省深州市城南曹家莊，1958年大學中文系畢業。1988年加入中國書協。20世紀80年代出席中國洛陽魏碑研討會，中國襄陽米芾書會，煙臺全國書法學術研討會，鄭州全國新十年書法學術論辯會等重要書法會議，皆有作品入選。撰寫書論三十余篇應世。

舉辦首次中國張裕釗書法流派展，首次張裕釗書法學術研討會。

書法具魏碑書風，墨池神足內圓外方、金石氣、風化感，龍蛇大草、起伏騰越、雄放多姿，是歷屆張裕釗書法流派展評委。現任張裕釗書道網顧問，中國張裕釗書法研究會顧問。

個展于全國大江南北，講學于湖北、福建等地，并被聘為客座教授。出版《田野上人書法》《筆訣》《舞風頌》《雪泥鴻爪》《田人墨韻》《田人八十寫心書法集》《田人聯語及獨白》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