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謙,王書慧
當代社會研究的關系理解模式
歐陽謙,王書慧
布爾迪厄;社會實踐;關系性思維;習性;場域;文化資本
在當代社會研究的多元化理論格局中,布爾迪厄以構建一種社會實踐的關系理解模式而占有重要的一席。相比其他各種流行的社會理論,他的反思性社會學帶有十分明顯的折衷主義特征,也就是將各種各樣完全對立的理論觀點綜合起來,以形成他所提出的“生成性的結構主義”(或稱“建構主義的結構主義”)。為了真正克服主觀主義與客觀主義的二元對立,在社會認知中摒棄實體論思維而采取關系性思維,他提出了“習性”、“資本”、“場域”、“象征權力”、“文化生產”、“區隔”等理論概念,力求在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之間找到一條中間道路。這條道路就是他所構建的一種社會實踐的關系理解模式。盡管他的理論觀點及其方法還有待完善,但是對于當代社會研究的理論提升無疑是有益的。
在當代社會學理論以及文化研究的思想進展中,法國哲學家和社會學家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堪稱一位重要理論代表人物。這首先是因為他構建了一種關于社會實踐的關系理解模式,即他力圖通過關系性思維的分析方法去消除個體與社會、行為與結構、主觀與客觀之間的二元對立。正如其研究者D.斯沃茨概括的那樣,“布爾迪厄的社會學就是要嘗試通過提出一種唯物主義的、但又不是還原論的對于文化生活的解釋,找到一條超越經典的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兩極對立的中間道路”。[1](P8)作為在現象學與結構主義的思想背景下成長起來的思想家,作為在存在主義與馬克思主義之間有所取舍的研究者,布爾迪厄試圖從這些完全對立的理論中間找到一種總體性的實踐邏輯,將各種主觀主義的和客觀主義的認知模式綜合起來。他之所以實施這種方法上的理論綜合,關鍵在于他始終認為“現實是關系性的”。[2](P3)這是他進行社會認知的基本立場,他曾明確地將這種認知模式稱之為“關系哲學”。[2](P1)
布爾迪厄始終想跳出經濟決定論和唯意志論的陷阱。他不能接受機械唯物主義和經濟還原論的認知立場,同時也拒絕文化唯心主義的思想邏輯。他首先確定了社會實踐的復雜性和多變性,尤其突出了社會生活中那些無處不在的經濟利益和政治斗爭。社會生活就是一場斗爭,為爭奪物質資源和象征資源而斗爭,為得到承認而斗爭。正因為如此,他的關系哲學從思想傾向上更加接近馬克思主義的實踐邏輯。事實上,他也曾坦言正是馬克思的“費爾巴哈提綱”直接影響了他的思維方式。[3](P13)馬克思曾說道:“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4](P56)或許這段論述可以作為布爾迪厄的社會學研究綱領,他不僅要承接這種實踐唯物主義的思想原則,而且還要將利益和斗爭的實踐邏輯貫穿在社會研究之中。這種偏向利益斗爭的關系理解模式自然引發了廣泛的爭議。最尖刻的批評者R.詹克斯認為,他的社會理論不能揭示主體性作用,其綜合性研究方法論是完全失敗的,因為他的實踐邏輯最終還是一種決定論的解釋模式。[5](P61)美國社會學家J.C.亞歷山大提出,他運用唯物主義來建構的社會實踐理論,就是“以一種具有決定論色彩的反唯意志論形式來系統闡述主體性”。[6](P172)
布爾迪厄曾經說過,“我們生來便受到限定,我們只有很少的機會獲得最終的自由;我們在非思維中誕生,我們只有一絲希望成為主體”。[7](P44)這也確實讓人可以抓住他的某種決定論的辮子。事實上,即使說布爾迪厄的社會思考帶有某些決定論的基調,但他的決定論并不是一種機械唯物主義的決定論,也不是一種經濟還原主義的決定論,而是一種立足于行為與結構之間的相互生成的關系決定論。無論如何,他的社會理論專注于社會現實中的主觀力量與客觀因素之間的辯證關系,為此他提出了“習性”、“場域”、“文化資本”、“象征權力”、“權力場域”、“策略”、“區隔”等重要理論概念。其中,“習性”和“場域”作為最核心的理論分析概念,充分體現了他所構建的社會實踐的關系理解模式。
如同歷史研究一樣社會研究長期徘徊在主觀與客觀、意愿與因果、行為與結構、個體與社會的二元思維之中。站在自然主義和客觀主義立場上的研究者,往往采取“社會物理學”的視角來看待社會生活及其運作機制,將社會現實看作一個客觀的存在,可以通過旁觀者的眼光對于這個客觀存在進行透視;反之,堅持文化主義和主觀主義的理論家,手里拿著“社會現象學”的透鏡,強調主觀的意義和個人的能動作用,社會被看成是主體認知或者群體決策的產物。在布爾迪厄看來,造成這種社會認知陷入分裂對立的根本原因,是由于這些對立的思想都沒有遵循關系思維方式,因而看不到關系的存在和作用。我們必須看到,“社會的存在有兩種方式。它一方面以社會結構、社會機制的形式存在于客觀性中,例如名牌大學的招生機制、市場機制,等等。另一方面,社會還以個人的和被歸并的狀態存在于人的頭腦和內心中,換句話說,社會化的生物個體即是個體化的社會”。[7](P85)我們不能要么就偏向社會結構,要么就偏向個體意志,而是必須找到社會結構與個體意志之間的關聯機制。無論如何,在社會的客觀結構與個體的精神結構之間,或者說在現實世界的支配原則與個體行為的自主選擇之間,無疑是存在著某些對應關系的。[8](P11)當然,一方面是社會結構決定了個體的行為方式(即環境所養成的習性),但是,另一方面個體的行為選擇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是被動接受的,而是會靈活應對并且加以調整和改變的。問題的關鍵是要探尋結構與行動之間的復雜關系,即社會是如何決定個體的,而反過來個體又是如何選擇和改變社會的。
相比自然科學,社會科學面對的是更加復雜多變的研究對象。人類對于社會現象的認知,從最初的神話思維方式到古典式的實體論思維方式,從近代以來的主體論思維方式到當代逐漸興起的關系性思維方式,經歷了一個由簡單到復雜的思維轉變過程。布爾迪厄吸取德國哲學家卡西爾的觀點,強調現代科學的標志就是逐步地確立了關系的思維方式,也就是從關系的角度進行思考。正是按照“現實是關系性的”這樣一個方法論綱領,布爾迪厄終其一生都在探究社會實踐的生成機制(即他所說的“實踐邏輯”),由此將社會研究的視域擴展到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他的反思社會學或稱批判社會學,就廣泛地涉及了文化社會學、知識社會學、經濟社會學、教育社會學、文學社會學、藝術社會學、政治社會學等領域。他的意圖是要打造一種總體性科學,以此來把握社會生活的多重復雜關系。在他看來,既然社會現實是一個復數的存在形式(the plurality of worlds),那么社會研究的思路和方法就應該是復數的而不是單數的,或者說應該是一種多角度和多層次的關系理解模式。
那么,如何構建這樣一種社會實踐的關系理解模式呢?首先,我們要看到社會存在的兩個基本向度:一個是社會制度和社會結構所規定的客觀向度,一個是個體意志及其行為選擇所體現的主觀向度。在任何時候和任何地方,社會制度和個體意志始終處于一種相互較量的狀態。前者往往迫使后者接受和服從,而后者總是在挑戰前者。正是在這樣一種你來我往的力量斗爭中,社會實踐才得以不斷的展開,社會生活才得以不斷的豐富和完善。然而,在如何認識這兩個向度的力量對比上面,在如何確定它們各自的決定性作用上面,古往今來的社會認知往往都陷入了客觀主義與主觀主義的對立之中,或者是不斷地搖擺在客觀主義和主觀主義之間。各式各樣的決定論和非決定論源遠流長,或者表現為機械唯物主義和主觀唯心主義的對立,或者表現為實在論和非實在論的對立,或者表現為經濟還原論和唯意志論的對立,等等。在布爾迪厄看來,究其原因是實體論或者實在論所造成的這種理論困局,而走出這種困局的關鍵就是要徹底擺脫各種各樣的實體論和實在論,但同時又不陷入種類繁多的非實在論和觀念論的泥潭,其立足點在于揭示客觀結構和主觀建構之間的復雜關系,從而超越客觀主義和主觀主義的二元對立,最終達成一種建構主義的結構主義,也可稱之為結構主義的建構主義。[3](P123)
當然,布爾迪厄對建構主義和結構主義的內涵給以了重新定義,它們已經不是分別所理解的建構主義和結構主義了,至少已經超越了索緒爾和列維-施特勞斯等人原有的那種思想模式。“我所指的結構主義是說,不僅在象征體系、語言和神話中存在著客觀結構,而且在社會世界自身也存在著客觀結構,這些客觀結構是獨立于行為者的意識和欲望的,而且能夠指引或者限制行動者的實踐或者表象。我所指的建構主義是說,無論是構成習性的感知、思想和行為模式,還是通常稱為場域和集體,特別是稱為社會階級的那些社會組織體系,都有一個社會的創造問題”。[3](P123)他一方面肯定了結構主義在結構方法上的創新,因為這種方法已經同實體論的思維方式決裂;[9](P6)另一方面指責列維-施特勞斯等強調抽象規則而無視行為者的具體策略,混淆了邏輯的事物與事物的邏輯。[3](P61)同樣他一方面贊同現象學存在主義關于自由意識的闡釋,另一方面又批評薩特的唯意志論。如他所說:“我年輕時有幸在既借鑒又反對薩特和列維-施特勞斯的過程中成長起來。薩特代表了最徹底的主觀主義立場,而列維-施特勞斯代表了最徹底的客觀主義立場。實際上,說自己贊同前者還是后者并無任何意義”。[7](P68)
為了有效化解客觀主義與主觀主義的對立,布爾迪厄的理論方案里面包含了諸多思想家的觀點方法,諸如馬克思、韋伯、杜爾凱姆、胡塞爾、海德格爾、薩特、梅洛·龐蒂、莫斯、索緒爾、維特根斯坦、巴什拉、列維-施特勞斯、福柯、阿爾都塞以及奧斯汀、喬姆斯基等,尤其是馬克思主義、現象學存在主義和結構主義,基本上構成了他的思想來源和理論背景。前面說到,他有比較明顯的折衷主義色彩,就是因為他對這些觀點方法既有析取也有批判,其中的思想關系是交叉的而不是直線式的,甚至是模糊不清的。“我從一種理論選擇轉向另一種理論選擇,但實際上并沒有去確認這種選擇”。[10](P17)其中,他與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關系顯然是最為復雜和最為模糊的。毫無疑問,他接受并借用了馬克思的實踐唯物主義及其重要理論概念,諸如物質利益、資本、利潤、生產、階級斗爭等,“以至于他把馬克思的理論中最有爭議的一個部分即社會階級斗爭的概念作為他自己研究的核心部分”。[11](P165)然而,他卻拒絕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這樣的理論劃分,反對機械唯物主義和經濟決定論。在他看來,盡管阿爾都塞論證了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重要作用,但其“最終決定論”還是沒有擺脫固有的“上層建筑”模式。于是,他所做的理論綜合就是:(1)“把經濟利益的觀點拓展到表面上看來是非經濟的商品與服務”;(2)“把資本概念擴展到所有的權力形式——不管它們是物質的、文化的、社會的還是符號的”;(3)“強調符號形式與符號過程在社會不平等的生產中所起的作用”。[1](P77、86、95)簡言之,他一方面采用馬克思的階級概念來說明他的文化生產理論,另一方面運用他的文化分析來論證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他無法認同那些極端的“文化唯心主義”,使得他傾向于馬克思的實踐唯物主義;可是他也不能接受那種唯物主義的實體論和經濟主義的還原論。
結構主義與建構主義的綜合,對于布爾迪厄而言,其實就是將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與符號分析結合起來,或者說將經濟決定論與文化決定論契合起來。在社會研究中引人諸如習性、場域、文化資本、象征權力、文化生產、區隔等基本概念,由此建立一種社會實踐的關系理解模式。從這種關系的視角出發,社會研究力圖在內在性中發現外在性,即揭示行為者所處的客觀性條件。布爾迪厄為何不常用“主體”(subject)概念而是采用“行為者”(agent)一說,因為他關注的是既要受到客觀力量支配又要發揮主觀力量作用的社會人。這種社會人或作為個體或作為群體,他們決不是笛卡爾式的“自我”,也不是洛克式的“白板”。在布爾迪厄看來,對于社會人的種種行為的合理化解釋,關鍵是要抓住客觀力量與主觀力量之間的相互轉化及其契合關系。他所提出的“習性”、“場域”、“資本”等概念,就能夠為我們構建起一種社會實踐的關系理解模式。
關于“習性”(habitus)概念,布爾迪厄首先強調了它的歷史淵源,從古希臘的“素養”(hexis)到中世紀的“慣性”(habitus),再到近代以來西方思想史上如帕斯卡爾、萊布尼茨、黑格爾、胡塞爾、海德格爾、莫斯等人的闡釋。他發現“習性”就是一個雙重化的行為傾向系統,這個系統顯然服從一種“主觀客觀化”和“客觀主觀化”的行為邏輯。事實上,“習性”的概念功能可以“將一種生成的和統一的、建構的和分類的權力歸還給行動者,同時強調,這種建構社會現實的能力本身也是被社會建構的,它不是一個超驗主體的能力,而是一個被社會化的身體的能力,這個身體投入到構造原則的實踐中,這些原則是在一種地點和時間明確的社會經驗過程中由社會建構并獲得的”。[12](P159)而且,“習性”的行為邏輯還可以避免兩個互補性的錯誤,一個是機械論的錯誤,將人類的行為視為外部原因所決定的機械后果;一個是目的論的成見,堅持人類的行為是完全自由的和有意識的。正因為如此,“習性”的探究完全可以擺脫列維-施特勞斯的結構主義范式而又不掉進薩特自由主體哲學的圈套。總而言之,習性一方面能夠解釋社會生活為何具有如此的持續性和穩固性,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明社會制度之所以被不斷地復制和再生產的內在機制。習性理論是將世界的結構與行為的意圖歸并起來,真實地反映了社會實踐中的行為邏輯。“習性”固有的特殊結構無疑是一種歷史的和社會的產物,同時又是創造歷史的產物。因此,它既是作為被建構的結構,同時又是作為決定結構的結構。[9](P149)行為者既是結構的產物,又可以不斷地創造著結構。人類生存的矛盾性由此突顯出來:人類的實踐活動不是完全自覺進行的,也不是完全任意的和偶發的。
當我們說,人是環境的產物,這并沒有錯;當我們說人能夠創造環境,這也沒有錯。但是,當我們將這兩個結論完全對立起來,并且用其中一個取代另一個的時候,就會陷入一個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之中。事實上,我們的日常行為不會是無條件地完全接受外部強加的東西,也不會是隨心所欲地達成自己的主觀意圖。在現實中,我們的行為往往具有一種折中性。商業活動中的討價還價,政治活動中的相互妥協,日常交往中的相互禮讓,家庭生活中的平衡藝術,等等,我們無時無刻都要有所接納和有所拒絕。“行動的原則因而不是在一種純粹的認識關系中直面世界如同直面一個客體的一個主體,更不是對行動者施加一種形式的機械因果關系的一個‘環境’;它不處于物質的或象征的行動目的中,也不處于場的限制中。它存在于兩種社會狀態之間,軀體化的歷史與物化的歷史之間,或確切地說,以(社會空間或場的)結構和機制的形式表現在事物中的歷史與以習性的形式體現在身體中的歷史之間的同謀關系中,這種同謀關系建立了這兩種歷史實現之間的一種幾近神奇的呼應關系”。[12](P177)在人與環境之間,在個體與社會之間,確實存在著種種頗為神奇而復雜的關系。這些關系往往遵循著一種“習性”的行為邏輯。
依照布爾迪厄關于“習性”的若干界定,“習性”大體具有三層含義:一是存在于行為者頭腦中的東西,即一種社會化了的主觀性。“習性”既不是命運也不是天性,而是一種不斷受到經驗控制和改造的開放性的意向系統。它往往表現為人身上的實踐理性和創造能力(布爾迪厄曾經強調習性理論與喬姆斯基的生成語法理論有些相近)。二是植根于身體之中,日常表現為每個人身上具有的性格特征,或者行為的基本傾向。它是一種存在方式,也是一種組織化行為的結果,比如一個人所具有的癖好和偏愛等。三是體現在日常生活的言行舉止之中,從而形成的一種似乎很自然的行為慣性。[13](P214)“習性”的行為特征與其最初遭遇的社會結構相契合。一個人的行為方式大多是在幼年成長時期所形成的,童年遇到什么樣的成長環境,就會養成什么樣的言行舉止。這種契合主要就是通過社會的內在化和性情的外在化來實現的。在最初的社會化過程中,外在的社會結構往往通過生活經驗而施加在行為者身上,由此養成一種對于未來情境做出一定反應的選擇機制。最為重要的是,這種行為機制是完全內化在行為者的身體之中的。遇到任何情形,行為者都會依照內化在身體內的傾向而采取最為有效的應對方式。在很多時候,這種應對之舉并不是出于理性的精確計算而是無意識的舉動,因此我們看到行為者的選擇總是帶著鮮明的主觀色彩。“習性”的選擇機制,當然也不是完全排斥理性選擇。在某些情形下面(如個人的職業選擇或者國家的政策制定),就需要發揮理性計算的作用以此指導人們的行為。但是總體上來講,“習性是模糊的和含混的,作為一種在與不斷更新的現實狀況遭遇中來確證自身的生成的自發性,它遵循著一種模糊的實踐邏輯,正是這種邏輯使得事情的日常關聯顯現出來”。[8](P22)
按照布爾迪厄的論述,習性首先是在日常生活和社會實踐中養成的,必然受制于外在環境的各種影響和限制,因而表現出一種“內在化的并且轉化為行為傾向的必然性”。[14](P170)然而,“習性”的這種必然性并不代表說它只能對外界刺激采取一連串的機械反應。因為,它并不是外在社會規則在身體之內的種種簡單的沉積,而是體現為一種傾向化的生成能力和創造能力。事實上,所有外來的刺激和影響都必須通過已經建立起來的性情特征而發揮作用。簡言之,“習性是創造性的和主動性的,但又受制于其結構本身,這些結構又是生成習性的社會結構在身體層面的沉積”。[8](P19)“習性”作為一種“被結構的結構化的結構”(structured structuring structures),這里是說“習性”首先是一個被社會建構起來的認知反應結構,同時又是一個將新的生活經驗不斷結構化的性情結構。“習性”既是被社會決定的行為模式,同時又是決定社會的主觀力量。可以這樣說,“處境造就了習性,習性也造就了處境。這是一種極為復雜的關系:根據我所具有的習性,我會在同樣的處境中看到或看不到某些事物。由于看到或看不到這些事物,我的習性便會促使我去做或不做某些事情。我認為,這種極為復雜的關系是用任何通常概念,如主體、意識等都難以思考的”。[7](P88)
正是從關系原則出發,習性理論能夠比理性行動理論更好地揭示了社會實踐的行為邏輯。無論是偏向主體或者意識一邊,還是偏向結構或者規律一邊,都不可能看到“習性”賦予社會行為者的二重性,即決定和被決定一并存在而又一并發揮作用的實踐邏輯。在如何把握“習性”的這種二重性上面,布爾迪厄開啟了一種文化社會學的研究路徑,即從文化生產的視角來認識“習性”。從一定意義上講,“習性”其實就是一套社會文化系統。布爾迪厄曾經提出,文化概念或許是比“習性”更好的術語,然而鑒于文化概念往往有被決定的含義,并且歧義太多和難以定義,他還是采用了“習性”這個術語。[1](P133腳注)但是,他對“習性”的闡釋依然充滿了文化的實踐性意味。這種闡釋圍繞著文化生產過程(如學校的教育活動、文學藝術的創作與欣賞、意識形態的宣傳與斗爭等等),突出了行動者與社會結構的互動關系。為了破除傳統文化觀的還原論弊端,布爾迪厄力圖將文化落實在經驗層面,即關注文化所具有的“實踐意識”和中介作用。文化不只是停留在心靈中的觀念,也不只是充斥在理想中的東西,而是具體化為“習性”的行為傾向。在文化生產中,社會行為者不完全是實踐活動的主體(必須受制于歷史條件),但也不完全是循規蹈矩的(可以有所選擇和突破)。在服從現實規則的前提下,行為者可以采取某些策略而有所變通。在社會實踐活動中,如果說“習性”的二重性結構體現了一種時間性的關系理解模式的話,那么對于社會行為者的實踐邏輯還需要一種空間性的關系理解模式。這種空間性的關系理解模式,就是布爾迪厄所闡發的一套關于“場域”的社會斗爭理論。
社會行為者與社會結構的較量是在一定的關系中展開的。這些關系是獨立于個人意志的社會空間,就是布爾迪厄所說的“場域”(champ)。“場域”既可以泛指一般的社會空間(落在實處的社會概念就是一個空間概念),也可以代表不同的社會領域(諸如教育、經濟、政治、宗教、藝術等領域)。每個“場域”有著自己特殊的行為邏輯和關系網絡,教育“場域”遵循教育的基本規律,經濟“場域”服從市場的游戲規則。每個“場域”一方面是相對封閉的(如教會的封閉性就很明顯),另一方面又與外界保持聯系(如商業的開放性就很充分)。首先“場域”是一個結構化的系統,如經濟運轉系統、教育培養系統、宗教信仰系統、文學創作系統、政治操縱系統等;其次“場域”是圍繞著權力、利益和斗爭而建構起來的,也可以說“場域”就是一個爭權奪利的斗爭場所;再次“場域”表現為一個動態性的關系空間,行為者之間的斗爭和換位將會引起“場域”發生結構性變化,從而導致“場域”內部的合法性權威和權力關系的重新配置。
在布爾迪厄看來,根據“場域”概念進行思考,其實就是從關系的角度進行思考。[8](P96)這種思考不僅是一種對于社會結構的共時性分析,而且也是一種關于社會結構的生成性分析。換言之,“場域”理論是社會學與歷史學的分析方法的綜合,因而可以消除結構與歷史之間的對立,消除社會靜力學與社會動力學之間的對立。社會生活是由相對獨立的小社會組織起來的,而不是由物體式的東西堆積而成的。如果離開具體的社會空間或者社會場所,那么社會就是一個紙面上的東西。現實社會是一個高度組織化的狀態,而且是通過“場域”這個中介才能達成的。也就是說,現實社會是由一個個具體的“場域”組織起來的。無論是個體還是群體,其組織化的目標就是在其中確立各自位置的排列關系。為了爭奪社會的統治地位,為了保持或者改變自身的社會位置,社會行為者之間不斷地進行你死我活的斗爭。這些斗爭不是憑空展開的,而是必須憑借相應的力量,這就是行為者的斗爭資本。在布爾迪厄看來,人在社會上得以立足首先需要的是“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所謂“經濟資本”一般是指資產和金錢等,即所有可以占有、流通、分配的財產類東西;所謂“文化資本”一般是指文憑、聲譽、才華等。布爾迪厄在文化社會學上面的貢獻,或者說他對于馬克思的社會階級斗爭理論的深化,就體現在他的“文化資本”這個創新概念上面。“文化資本”應該是他擴展馬克思的資本范疇的結果,也就是將經濟領域的利益原則和利潤邏輯引申到了文化領域。人們在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過程中,不僅需要展開物質性的競爭,而且更需要進行文化的斗爭。你不僅要有財富和金錢,關鍵你還要有文化和品位,這樣才會最終得到社會的承認和肯定。當然,“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是可以相互轉化的。手中的財富可以為你獲取才華和聲望提供保障,而獲得的才華和聲望又可以為你帶來更多的財富。更為重要的是,人們為了將自己的利益行為合法化,都會對自己赤裸裸的利益追求進行包裝和掩蓋,因此需要給自己披上某種大愛無私的偽裝,而這些都要依靠文化觀念上的象征性權力來實現。
出于進一步擴展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的理論需要,同時也是為了揭示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整體性關系,布爾迪厄獨創性地對于“文化資本”進行了深入的探討。相比“經濟資本”(還包括“社會資本”和“政治資本”等)的定義范圍,“文化資本”的內涵顯得比較寬泛。事實上,“文化資本”還包括了“教育資本”、“象征資本”、“知識資本”、“科學資本”、“宗教資本”、“世襲資本”和“信息資本”等。也就是說,舉凡從學校的畢業文憑到個人的特殊才藝,從學術的職業資歷到個人的審美趣味,都可以歸屬為“文化資本”。布爾迪厄還將“文化資本”劃分為主觀化的、客觀化的和機構化的文化資本。[15](P71)所謂主觀化的文化資本,形成于行為者的初級社會化階段,即童年時期所受到的生活習慣及其道德教養,最終可以變成身體化的行為模式。這種身體圖式也可以說是文化資本的“原始積累形態”。所謂客觀化的文化資本,主要是一些依附在可見物理介質上面而形成的文化資本,諸如一個人的閱讀理解能力、技術上的操作掌控能力、樂器彈奏能力等本領和素養。擁有這種文化資本的人往往是某些行道的權威,因而得到了社會的承認。所謂機構化的文化資本,主要是指大中小學校這樣一些文化生產機構,尤其是大學這樣的高等教育體制。社會行為者可以通過學校體制而獲得社會承認的文化資本,并且可以用這種文化資本去換取更多的經濟資本。
在《繼承人》《再生產》《學術人》《國家精英》等代表性著作中,布爾迪厄集中研究了教育體制在社會區隔方面的基礎性作用。在他看來,社會再生產的場所除了家庭之外,最主要和最重要的場所就是學校。在今天這個高度分化的社會中,學校從來就是一個“原始的分類形式”,教育的主要作用就是通過文化資本及其象征權力的再生產,為社會區隔或者階級化提供體制的支撐。比如,私立精英學校注重培養學生對于高雅文化的興趣和素養,以求塑造他們相應社會階層的品位和氣質。對于那些出身社會底層或者工薪階層家庭的孩子而言,可能就無法得到同樣的文化訓練。在中小學完成初級社會化之后,這些來自不同家庭背景和接受不同教育的孩子就會表現出一定的“文化差異”。高等教育接著更是將這種“文化差異”進一步地強化,大學教育之所以受到人們的重視,主要是因為大學文憑在就業市場以及社會中是不可或缺的敲門磚。名牌大學的文憑就意味著含金量高的工作,就意味著更受人尊敬的地位。在布爾迪厄看來,西方社會(尤其是法國社會)的高等教育具有一種二元結構,即精英大學與普通大學之間的區隔和對立,而這種結構劃分的目標就是為了把統治階級的后代與其他階級的后代區分開來。[13](P17)
布爾迪厄反對簡單地用經濟主義去解釋社會階級,強調還需要從符號方面去審視階級關系。社會階級的生成和固化不只是經濟資本所決定的,其中還有文化資本的再生產作用。在現實的社會斗爭中,統治階級為了使自身的地位更加合法化和神圣化,必然要借助于象征權力而展開一場文化斗爭。當布爾迪厄將一切權力形式都看作是資本斗爭的時候,或者當布爾迪厄將一切資本形式都看作是權力斗爭的時候,他自然就將社會空間看作是一個權力的空間,而“權力的場域”就成為了最最重要的“場域”。“布爾迪厄把沖突看作所有社會生活的基本動力。處于社會組織核心的是爭奪權力的斗爭。斗爭是通過爭奪符號資源與物質資源進行的”。[1](P157)整個社會似乎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權力的場域”,所有人都是圍繞著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進行權力化的斗爭。誰擁有更多的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誰就會擁有更多的權力;反之,誰擁有更多的權力就會獲得更多的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在這場斗爭中,有時是經濟資本走在前面展開斗爭,文化資本站在后面;有時是經濟資本躲在背后發揮作用,文化資本在前面進行較量。對于布爾迪厄而言,權力斗爭或許更多的是在文化上面展開。
布爾迪厄所構建的社會實踐的關系理解模式,主要是依靠“習性”、“場域”和“資本”這幾個核心概念,旨在達成一種超越主觀主義和客觀主義對立的實踐邏輯。在對這些概念的論述中,他還是遇到了理論綜合所帶來的問題,尤其是他關于“習性”及其“性格傾向”的分析,依然存在不少模糊之處。社會行為者的性格傾向是如何發揮作用的?其中還缺乏具體機制的分析。他的原意是要盡量避免經濟主義的片面解釋,為了清除傳統文化觀中的還原論而極力強調文化生產的基礎性作用,但是在對文化符號權力進行資本的解釋過程中,依然讓人感到存在某種決定論的傾向。批評者認為,盡管“他試圖超越客觀主義與主觀主義的二元論,但還是沒有擺脫客觀主義。他力求拒斥決定論,但他提出的始終還是決定論的社會發展模式”。[5](P175)這種批評其實沒有完全把握布爾迪厄的關系理解模式,只是看到了文化資本和文化生產等理論陳述。事實上,布爾迪厄的焦點還是在強調文化的社會實踐作用。文化不是經濟活動的派生物和附屬物,而是與經濟活動相互關聯起來的社會力量。無論如何,他的反思性社會學對于當代社會學及其文化研究的理論提升是有推進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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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孔 偉]
The Relational Model of Contemporary Social StudiesOu
yang Qian, Wang Shuhui
(School of Philosophy,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Bourdieu; social practice; relational thinking; habit; field; cultural capital
In the theoretical patterns of diversified contemporary social studies, Bourdieu plays a key role by building a model of relationship understanding of social practice. Compared to other popular social science theories, his reflective sociology is tinted with obvious characteristics of the eclecticism. He proposed theoretical concept such as “habit”, “capital”, “field”, “symbolic power”, “cultural production” and “segment” and strived to find a middle way between materialism and idealism. This road is the model of relationship understanding of social practice. Although his theoretical views and methods should be further improved, it is still beneficial to improvement of the theories of contemporary social studies.
歐陽謙,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北京 100872);王書慧,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博士生(北京 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