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如何來破譯“命運”

石勇

算命先生可以解釋命運，并且在較低的層次上為人們提供一些規避風險的手段來化解命運的某些磨難，其存在的合理性無須置疑，而且“應當”。 但其實命運的軌跡，是在社會變化中，一個人的自我和存在的軌跡。在這個意義上，把握好自我和社會，即是把握自己的命運。

我們已經走在2016年的路上了，雖然根據傳統，好像要過年后，在文化和心理的意義上才算是真的迎來了新的一年。

這新的一年，還有更遠的未來會怎樣呢？我們自然地寄托了一個希望，同時，也想知道一下命運軌跡會如何演變。于是，書店里有了很多根據星座、生肖預測“運程”的書;線上和線下，各種大師，各種“仁波切”們也頻繁出沒。當然，算命先生在這段時間里，也顯示出了他們不可忽略的存在。

這是一種文化奇觀，充滿了神秘主義的因素。

從社會心理的層面來說，2016年更加充滿了不確定性，而且這種不確定性直接和大家的利益和心理息息相關。在“經濟下行”的背景導致的隱隱擔憂中，大家也需要對命運有一個預測性的解釋，一個好的解釋。即使無法有一個好的預測，那也需要一個“認命”的理由。

下面我們就嘗試去考察一下。

掌握了命運解釋權的人

什么是命運？從小開始，這個問題就讓我困惑。

我老家的人特別講究“算命”。算命先生在社會地位上雖然低于可以和鬼神溝通的民間法師，但在一個熟人社會里，仍然受到尊重。如果說法師掌握著直接和鬼神溝通的權力或能力，那算命先生掌握著和冥冥中人的未來溝通的能力，且還可以在比法師low一些的意義上和鬼神溝通。大家按風俗喜歡“拜神”，同樣也喜歡去給子女或自己“算命”。

一般是這樣：如果父母給子女算命，算出是“好命”，就很高興，對子女的未來充滿了信心。如果子女，或自己不是“好命”呢？雖然沮喪，但也不會絕望，該做什么還得做什么。即使遇到挫折或失敗，也可以啟動“認命”的機制，不會發瘋、自殺，或“報復社會”什么的。

長大后我才明白，算命先生其實對于我老家所在的那個社會結構來說，發揮了很大的社會功能。他們給很多父母以希望，激勵著他們在子女教育上進行“投資”。排除這些子女確實注定了是“好命”或天資聰穎等因素，它導致了一種“自我實現的預言”：說你是“好命”，你去努力，結果真的有一個好的命運了。另外，他們還進行了社會整合，給失意、失敗者提供了一種對命運的解釋，使他們能認命，而不是去把氣撒到社會身上。

很多成年人，在遇到婚姻或人生的打擊時，也會去算命。在這種情況下，算命先生扮演了“風險規避師”和“心理輔導師”的角色。

在一般的理解中，街頭算命的人很容易被貼上“忽悠”的標簽。我同意在街頭出沒的這些大師中有很多是江湖騙子，尤其是在城市這一陌生人社會的街頭。因為在陌生人社會，靠忽悠即可獲取收益，忽悠的成本極低。但我仍然懷疑，這一貼標簽行為受到了社會價值排序的影響，他們服務的是社會價值排序較低的人民群眾，而人民群眾可以合理地被預設為是很好忽悠的。人們群眾“社會價值排序較低+很好忽悠”，推出了價值排序較低的算命先生的忽悠。與之相反，游走在政商演藝圈的大師（比如還沒有被揭穿前的王林大師）和中產階層圈中的“仁波切”們，因為社會價值排序不低，就不會被貼上忽悠的標簽。但其實，這些大師們只是服務于不同的受眾，有不同的市場定位而已。

如果真是靠忽悠的話，算命先生在我老家會混不下去。原因很簡單，他們并不是全職做這個，而是一種兼職，而且在那個熟人社會里，你是哪兒的，做什么的，很多人都知道或可以打聽到。他們靠的可是“口碑營銷”，是“內容為王”取勝，并且，是靠“專業能力”和道德形象獲取社會尊重和形成社會需要的。所以，忽悠的話，不僅不會有市場，而且還有很多的道德風險。

一個可以解釋命運，并且在較低的層次上可以為人們提供一些規避風險的手段來化解命運的某些磨難的人，其存在的合理性無須置疑，而且“應當”。

算命的專業權威

不過對于從小就熱愛科學的我來說，當然是不信這一套的。我記得從讀初中開始時就不信了。當初的一個疑惑是：我們怎么可能知道還沒有發生的，還很遙遠的事情呢？你從哪兒可以算出我未來的生活狀態呀？

真有意思，直到我20多歲讀到英國哲學家波普爾的《歷史決定論的貧困》這本哲學書后，才發現這個疑惑居然就是他的一個著名觀點的少年版。這真應了那句話：哲學來自于人類的好奇心。

波普爾的觀點是：你知道什么，是由你所掌握的知識決定的，所以，你今天不可能預先知道只有明天才會知道的事情。

波老師的這句話有漏洞嗎？有，后面我會說。

我經常看到很多人去這樣質疑算命先生（如果我的邏輯修養再差一點，層次再low一點，肯定也會這樣做）：你算得這么準，怎么算不出自己的命運呢？言外之意是諷刺和鄙視：如果你算得這么準，不該混得這么慘，還是個社會價值排序那么低的算命先生啊！

我對此表示遺憾。這樣去質疑算命先生很有市儈的感覺，真的很low。

算命先生只是根據某些神秘的規律，算出一個人的命是好是壞而已，他并不是在命不好的前提下，知道如何去變成一個好命的人。按他的邏輯，你是命好或是命不好，已經預先決定了，怎么可能改變呢？所以，如果他算出自己就是一個算命先生的命，然后自己安心去當一個算命先生，這有什么奇怪呢？怎么可能根據他的命就是這樣，而去否定他算命的專業權威？

專業權威的唯一依據只是：算得準不準！而不是他的命是什么！最好不要根據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去判斷他的話有沒有道理。如果馬云不是商業教父，難道他的話就都是放屁嗎？或者因為他是商業教父，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理？

算命的準，在我老家的人的概念中，只是一個大致描述：要做官啊（按這個邏輯，當普通公務員，哪怕只是政府部門雇的臨時工也算的），要發財啊，過得艱辛啊，諸如此類，而并沒有細化到具體的社會地位、職業、年收入多少之類。具體的描述，不僅算命先生做不到，我想任何一個大師都做不到。算命先生只要不是信口雌黃，就能保證他的專業權威了。

預測命運的方法

事實上，在少年時代，我嚴重低估了老家算命先生的專業能力。

波普爾的哲學觀點讓我得意過一小段時間，但后來發現，其實他所說的這個是有漏洞的，漏洞就是“知識”，就是英美哲學背后的經驗主義路數。“知識”從哪兒來？在他眼中是來自于“經驗”。但我們就只能依賴于經驗玩嗎，好像不一定吧？而要知道一件事情，我們也只有“知識”這一條道路？恐怕也不是。知識只是對事實的一種信息描述而已。掌握原理、規律，不也是一條道路，而恰恰是這條道路更能看準未來嗎？

在經過長時間的反思后，我決定考察一下算命。于是，有一次回到了老家，并在街頭找到了算命先生。我到現在仍非常清楚地記得他長什么樣子，實在是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不是白癡，所以，當然很清楚，正如市儈們都會根據一個人的穿著打扮來決定對他的態度一樣，算命先生也擁有一種發達的社會技能，那就是根據你的皮膚顏色、肉體組織形態、你的眼神氣質等，來判斷你的家庭出身，你現在的大致階層地位和從事的職業。他們還會套你的話，來判斷出你的真實情況，你以為自己的情況是他們算出來的，但其實都是自己告訴他們的。這些都是我應該去防御的，我不能讓自己的穿著打扮、皮膚顏色、眼神氣質、話語等直接暴露出來的東西，透露出任何信息。

于是，我對自己進行了裝13處理，打扮得就像是一個建筑農民工，從話語上也如此。

算命時，我才發現，其實我裝13不裝13，都沒有太大的意義。那位給我算命的50多歲的先生，雖然也看我的長相，揣摩我所說的話，但這些最多是一種參考。他真正的專業依據是我的生辰八字：農歷哪年哪月哪日哪時出生。而如果我報不出生辰八字，他根本就無從著手。

作為一個不恰當的類比，這有點像是一個人如果不說出話來，我們很難對他進行語言分析一樣。

按照我老家算命先生的專業理論，我的命是好是壞，是由我的生辰八字決定的。生辰八字已經暴露了我人生的全部秘密：我出身在什么樣的家庭，我父母的大致情況，我這一生大概會娶幾個老婆或能不能娶得上老婆，我會有幾個子女或有無子女，我這一生的命運大致怎樣，哪時會比較艱難哪時會好一些……

我報出了自己準確的生辰八字。這個生辰八字，我母親在我小時候，已經拿去給算命先生算過了。

算命先生拿出了一本神秘的書。然后，查找，作分析狀，作思考狀。一會，他居然把我的家庭情況，比如父母如何，我的婚姻如何，以前有過什么災難之類，全給說了出來，而且非常準。所有這些情況，都跟我的皮膚顏色肉體組織形狀眼神氣質無關。而且，他并不認識我，我也沒有給他透露過任何這方面的信息。

事實擺在眼前，我只能佩服。他要是純粹靠猜的話，是不可能猜得這么準的。而且，他看上去，也不是心理分析大師。

但我當然要繼續裝。我搖了搖頭，表示失望：“都不準，我的情況不是這樣子的。”

他無奈地一笑：“那我沒辦法了。書上是這樣講的，我是根據書里的東西來算的。”

作為哲學上的理性主義者，佩服沒有淹沒我的思考。這種“算準”確實可以認為是算命先生真的厲害，但同樣仍存在這種可能：只是偶然地巧合了。

但在這里，必須對科學主義保持一種克制。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我們沒有知道的，是科學還沒有能力去解釋，或超出了它的解釋能力的限度的。所以，面對這種東西，我們從理性的角度，沒有必要從一開始就假定自己知道是對的或是錯的。它需要去考察和驗證。

至今我仍然遺憾，當初沒有想辦法去看一看，算命先生那本秘不示人的算命寶典都是什么樣的書。

什么能夠影響命運？

現在，我們來描述、界定“命運”這種東西。

一種對命運的解釋是：我們現在是什么處境，就是什么命運。比如，一個人現在是一個屌絲，混得很慘，就是命苦，窮人命;比如一個人出任了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了人生巔峰，那他就是命好，富貴命。這是從結果去解釋命運。

但這種解釋沒有什么意思，因為事情都已經這樣發生了，何必解釋？它只是描述“就是這樣”，而沒有揭示“為什么是這樣”。如果我們非要解釋一下的話，那無非就是命苦時用“這都是命”來合理化一下現在的處境，讓心理不那么難受;命好呢，則是這么來一下，覺得理所當然而已。這只是心理上的需要。

還有一種對命運的解釋，也是我老家的算命先生們的思路：報你的生辰八字，然后翻一本很神秘的書，就能算出你這一生是什么樣的命運。你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已經決定自己一生的命運了。這是從最初去解釋過程，解釋結果。

這種解釋相當有吸引，它把我們的命運導向了未來。但它有一個大漏洞，而且無法堵住。這個漏洞就是：既然生辰八字就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那么，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的人，命運應該一樣啊，怎么他們的命運，會有差別，甚至巨大的差別呢？

也正因為無法解釋這一點，我認為即使他們中最厲害的人，也沒有破譯命運的秘密：一個人是怎么變成這種樣子的？因為他身上的哪些東西，他又會變成什么樣子？換句話說，他們沒有揭示“為什么”這個機制，沒有描述出我們的命運從那一點，演變到這一點的發生邏輯。

我愿意在這里簡略地嘗試給命運一種理性的、不裝神弄鬼的解釋。限于篇幅，只說原理，不進行展開。

兩個原理：我們現在是什么命運，是由是否超越了過去，或只是過去的繼續決定的;從出生開始，一直到現在，我們遇到了什么樣的事，什么樣的人，對我們的頭腦、心理、人格有何影響，形成了什么樣的性格、心理邏輯，以及應對世界的認知模式、心理模式、人格模式。它們共同決定了我們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這種存在在社會上是什么樣的遭遇—這種存在上的遭遇，就是我們的命運。

所以，命運的軌跡，其實是在社會變化中，一個人的自我和存在的軌跡。

而我們的命運，受到5種因素的深刻影響：家庭出身;自己;社會環境（制度、政策、政治社會經濟背景等）;他人;運氣。

在這個意義上，把握好自我和社會，即是把握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