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段位”高,意味著往往能超越那些非市場的力量,個人地位和資產積累也更穩固。“工科男”馬化騰、李彥宏,對政治三緘其口,只因他們比誰都“懂政治”。
天下的錢都是一樣的,人們獲得財富的“紅與黑”邏輯也大同小異。但是,富豪“段位”卻各有不同。
所有人都希望成為富豪,這是階層晉級。但富豪同樣需要晉級,這關乎財富穩固和個人命運。
不同的層級,富豪的命運也不同。比方說,一些富豪在“失聯”后,其“復聯”后的消瘦身影,只會出現在電視屏幕中的審判席上。另一些則不然,他們“復聯”后,卻西裝革履地出現在跨國資產交易的談判桌前。這種判若云泥的人生境遇,源自中國富豪的“段位”差異。

經過30多年的財富積累,中國富豪出現了明顯的“段位”分化。這種分化,并非完全按財富多寡來界定,而很大程度上基于富豪的自我定位和宏觀視野,以及在此基礎上對旗下資產結構的配置大框架。
目前,中國富豪可以分為3個“段位”:第一層次是地方土豪;第二層次是全國性超級富豪;第三層次是全球巨富。在特殊的政治經濟背景下,“段位”越高,也意味著你往往越能超越那些非市場的力量,個人地位和資產積累也更穩固。
所有人都看到這一點。因此,無論是萬達、復星、安邦,還是BAT互聯網巨頭背后的富豪,以及其他即將崛起或不為人知的精英,他們全都在進行一場“段位”晉級大戰。
1999年,薄熙來由大連市長升任遼寧省委常委、大連市委書記。也就在這一年,大連誕生了中國商業足球史上的一筆大生意。
萬達集團向實德集團轉讓俱樂部30%股份,球隊取名為大連萬達實德足球隊。一年后,實德買下所有股份,球隊正式更名為“大連實德”。足球界戲稱,徐明正式接過了王健林的“棒”。
“接棒”之外,這或許也代表了一種分道揚鑣。此后,王健林和徐明走上了不同的富豪之路。前者要做的是全國性的富豪,在全國范圍內配置資源和套利,而后者則更傾向于在特定地區、特定行業獲取超額收益,這是地方性的土豪。
兩種富豪的命運是不同的。這些年,那些走上了審判席或者證人席,以及“失聯”很久不知所蹤的富豪,多半都屬于土豪層級。
所謂“土”,并不在于其出身,而在于其地方性、封閉性和排他性。出問題的“土豪”,除了公開的商人身份之外,他們的另一重身份必定是某些權貴家族或者地方官員的“私人財富操盤手”。
自古以來,在強大的中央集權體系之下,中國富豪的獲利方式其實只有兩種:一是特許經營,二是套利。地方土豪在這兩方面表現得最突出,出問題的人也最多。
特許經營多半發生在近代以及之前的中國社會,因為有政治權力的照顧,一些商人會拿到錢幣鑄造、鹽類經營、錢莊票號的特許證。一個小型的、封閉的富豪圈子,可以進行排他性的生意,沒有競爭,財富積累極快。從呂不韋到近代的胡雪巖都是這一類的典型代表,但幾乎無人得以善終。
新中國建立之后,特許經營類的富豪不再有了生存空間。因為,特許經營成了國有企業的專利,也是新興大國執政的經濟基礎。
但國家對資源的全面掌控,也為套利型富豪的產生提供了基礎。套利型富豪的套利邏輯,是在政治權力的幫助之下,在國家控制的商品或要素市場獲取低價商品和要素,然后高價倒賣。王石曾“倒賣玉米”,而改革開放初期那些拿“批條”,做“倒爺”的高干子弟,更是套利型富豪的初級版。
商品市場的套利之外,更高級的是要素市場的套利。實際上,中國大多數富豪的發家邏輯都是:在商品市場“套利”淘得第一桶金,然后進入要素市場“套利”,從而把生意做大。
所謂要素,最重要的只有兩個:一是土地,二是資金。富豪榜上的中國富豪,多數都曾在這兩個要素市場左右逢源。近年來,兩莊涉及政治局前委員級別的腐敗大案,都有著這類富豪的身影。
在陳良宇案中,富豪張榮坤非法取得上海社保局32億元資金,用來收購滬杭高速上海段的經營權。這是典型的資金套利行為。
按照我國的法規,地方的社會保險基金除按規定預留必要的支付金外,須全部存入銀行和購買國債,一律不得進行其他投資。但這也意味著地方社保基金的收益率極低,在不法商人看來,“老百姓養命錢”是一筆低成本資金,挪作他用,可以賺取收益差。
在薄熙來案中,徐明的套利表現在土地要素上。徐明在大連和重慶拿地,得到了薄熙來的不少照顧。地產業內人士驚呼:“能在此地拿地的開發商,背景都非同一般。”
不過,除了套利之外,這些腐敗案件同樣有特許經營的影子。比如,張榮坤的福禧投資用杠桿收購方式,將滬杭高速上海段30年經營權納入囊中,成為了公眾視野中的“公路大王”。這既是國有股權的低價轉讓,也是一種權力護航的特許經營。
2004年,在薄熙來出任商務部長期間,大連實德獲得了成品油國際貿易經營權牌照。石油貿易是國家管制最為嚴格的貿易領域,一般的民營富豪難以涉足,而當時的徐明不過三十出頭。
王健林曾回憶說,萬達一度在大連過得很難受。“一個是當時的領導也不太喜歡我們,因為我們也不表示啊,老不表示。”“(在大連)跌跌撞撞的,很少直接從一手拿到地。”

2008年,王健林將萬達總部由大連遷往北京CBD萬達廣場,在公司結構層面搭建起了全國性的布局。而此時的徐明,正忙于在重慶拓展項目,在“問題土豪”的路上如魚得水,越走越遠。
不過,萬達搬到北京未必真是混不下去,而是王健林本人希望這家企業是真正的全國性企業,自己成為一個全國性的超級富豪。
對比而言,無論是徐明,還是張榮坤的致富故事,都具有明顯的地方性特征。盡管他們的財富曾位居富豪榜前列,但他們根本算不上全國性富豪,而只是地方土豪。張榮坤的“福地”主要是蘇南和上海,而徐明則主要是大連和重慶。
另外一些“出事”的富豪也大多情況類似。劉漢主要在四川和西南發家,經營基建、甚至電力,而樓忠福主要在浙江發家。他們之所以發跡,顯而易見的是他們和地方官員的“關系”。
這并不是說,地方性土豪都有問題。實際上,許多地方性土豪正是地方經濟的支柱,也是推動一方發展的積極力量。但與全國性富豪相比,從根本上來講,地域只是表現,而真正的區別在于,他們對全國統一的要素市場—特別是資金市場的利用程度有所不同。
地方土豪偏居一隅,苦心經營地方政經網絡,希望從有限的投入中實現效益的最大化。而超級富豪們則更傾向于全國范圍內的套利,他們的格局明顯不同。地域性的套利,由于經濟規模、市場容量方面的限制,想要獲取超額收益,很大程度上必須通過與權力的合謀來實現。這也是他們容易出問題的原因。
全國性的套利則有所不同,因為市場廣袤,以及中國金融市場的特性—銀行沉積了大量的廉價資金,富豪套利在很多時候只需要利用信息不對稱即可。對面向全國市場的全國性富豪而言,“薄利多收”同樣可以實現財富的迅速積累,他們尋求地方官員庇護的沖動相對較低。盡管其很多套利行為可能是灰色的,但未必都觸及了法律紅線。
某種意義上講,全國性超級富豪的產生是中國商業文明的重大進步。一個容易被忽視的現象是,在改革開放以前,中國數千年歷史上,其實并未出現過真正意義上的全國性超級富豪。
在帝制時代,中國的商人多是“行商”。因為中央集權的需要,地方官經常異地調換,這意味著他們背后的商人群體必須經常轉移市場,才能獲取庇護。
這種獨特“行商”文化,甚至催生了中國文學中一個規模不小的詩歌流派—“閨怨詩”。它們多半寫的是商人流動性太強,轉戰南北,而那些正值繁花盛開歲月的婦女,無法忍受“嫁做商人婦”的孤單和凄涼。
在近代,江浙財團盤踞長三角,但國民政府始終未能真正統一中國,因此無法建立全國性的商品和要素市場,中國也沒有真正的全國性超級富豪。只有在改革開放后,中國才誕生了真正意義上的全國性超級富豪,王健林是個典型。
可以說,在地方財權向中央集中的大背景下,萬達這樣的房地產巨頭其實猶如一套民間的“轉移支付系統”。資金通過國家控股的銀行貸給開發商,而這些資金通過各種方式,最終流向了地方的城市建設。這和中央財政對地方的轉移支付相比,效果異曲同工。
實際上,在上世紀朱镕基的財政金融改革之后,地產商的這套“轉移支付系統”的確成為了國家治理和經濟發展不可或缺的一環。近年來,王健林“底氣”越來越足,必然和他深知自己的“重要角色”有很大關系。
除了全國性的地產富豪,另一類全國性富豪是綜合財團背后的大佬。最初,他們橫跨多個行業,在不同的行業之間騰挪資金。綜合財團的最大好處是,如果A行業能夠拿到的融資比較便宜,而B行業收益高,那么他們便會在A行業融資,在B行業投資。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中國很多超級富豪的財富版圖中,竟然有鋼鐵這種利潤并不高的行業,即便行業走入下行周期也不放棄。這背后的主要原因是,在一些落后地區,鋼鐵行業關乎地方政績,會得到地方政府的隱性支持,同時也易于和銀行搞關系,因此會對整個財團的融資有幫助。
但現在,中國的財團們顯然已經不再滿足于資金騰挪,它們很多索性拿金融牌照,建立保險公司為代表的低成本資金來源。復星,以及后來崛起的安邦、寶能等,便是典型。
不論是地產富豪,還是綜合財團大佬,作為全國性超級富豪,他們在一國經濟中扮演的地位越來越重要。在地方官面前,他們腰桿筆直。王健林說“親近政府、遠離政治”,不是富豪的大佬王石說“從不行賄”,這背后的邏輯是一樣的。地方土豪容易出事,而全國性的富豪往往得以從一些政治變動中全身而退。
就背景而言,地方土豪和全國性富豪是有所區別的。張榮坤出身于蘇南一個普通的石庫門大宅院,徐明出身于東北農村一個茅草屋,劉漢也出身于四川的貧寒之家。他們都沒有受過像樣的大學教育,但天資聰穎,有著出人頭地的野心。
這些地方土豪有點像司湯達筆下的于連。于連將上層社會的婦女作為自己攀爬的階梯,而中國的土豪則將實權地方官作為打造商業帝國的籌碼。實際上,他們“紅與黑”的邏輯都是相同的:靠近權力,獲取超額收益,迅速實現社會階層和個人財富的大跨越。
對比而言,許多全國性富豪則顯出不同的一番格局。王健林出身于干部家庭,父親是老紅軍,在四川擔任過中層干部。復星的郭廣昌雖然出身農家,但上了復旦大學,是中國式階層流動工具—高等教育的受益者。
這不是“出身決定論”,但沒有人會否認,不同的成長經歷會讓一個人在冒險性,以及對權力的認識上有所不同。財富大格局,往往始于微處。
全國性富豪階層的崛起,另一個必須提及的群體是互聯網精英。他們是中國富豪從富豪的“第二層級”通向“第三層級”的過渡階段。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除了“性情中人”馬云偶爾把持不住之外,中國的絕大多數互聯網精英幾乎不談政治,甚至一點都不談。這并非他們都是“工科男”,而是源自于這個行業的特殊性—互聯網產業是中國享受“大國紅利”最多的行業,沒有之一。
互聯網產業的精髓根本就不是什么“打破信息不對稱”、“降低交易成本”之類,而在于這個產業具有最低的擴張成本,用經濟學的術語來說,就是企業的產品質量和市場規模達到一定程度之后,在全國范圍內繼續擴張的邊際成本幾乎為零,這讓它們享受“大國紅利”最多、最快。
但“大國紅利”也是一把雙刃劍。企業做大,市場擴張是幾何級增長,反過來,國家政策的任何變動,對行業的影響也是幾何倍數級的。
廣告法規的立法和執行是否變動?財政收入增速下滑,網店會否全面收稅?考慮到青少年健康成長,國家會否嚴控網絡游戲?你要知道,百度是中國最大的“廣告公司”,阿里巴巴是最大的網店平臺,而騰訊是最大的游戲供應商。這三方面的政策變量,會立刻影響BAT三巨頭的股價。這種政治和財富的“聯動”程度,在互聯網產業甚至超過了房地產。
以前,和房地產公司相比,互聯網產業幾乎不需要處理和地方政府的關系,和地方政治的“摩擦成本”幾乎為零。但現在,這種局面也在改變。互聯網公司開始熱衷于到地方“拿地”,變相搞房地產,或者拿地方的“大數據”項目,和那些不重視考察產品質量與服務績效的政府機構做生意。
可以說,即便拋開社會穩定、輿論政策之類的問題不談,就商言商,中國的互聯網公司也比其他任何行業都需要“講政治”。“工科男”馬化騰、李彥宏,對政治三緘其口,這只是因為他們比誰都“懂政治”。
2015年的一項數據顯示,中國互聯網經濟占GDP的比重已超過美國,達到4.4%的水平。在全球市值排名前10的互聯網公司中,中國企業占據1/3。但是,數據并不能說明中國的互聯網富豪已經躍居世界級。它們只是比第二層級的全國性富豪略高,還遠遠沒有達到第三層級。
第三層級是全球巨富,他們位于全球財富金字塔的頂端,這不單是指財富數量,更是指政治經濟地位。在這個塔頂,可以避免一國政治、經濟變動可能造成的財富貶損,而第二層級則沒有這個能力。在中國,只有李嘉誠這樣少數的頂級富豪勉強做到了。
為何如此?從財務學上講,所有的富豪其實都是在“套利”,他們在投資端的投資收益減去融資端的融資成本便是“套利所得”。世界巨富的要求是,這兩端都必須是世界級的。
在融資端,李嘉誠旗下上市公司的資金來自于香港股市,這是一個世界化的融資平臺。因此,在融資端,李嘉誠是世界級的。
在投資端,李嘉誠的資產在英國、中國內地和香港,以及美國、以色列廣泛配置,這意味著它的投資端也是世界級的。中國的互聯網公司盡管在美國或香港上市,但它們只有融資端是世界級的,而投資端即主要的業務板塊局限于內地,因此還說不上存在真正的全球巨富。
反觀美國億萬富豪,他們的“兩端”國際化程度都較高。“兩端”國際化的價值之一是套利方便,可以在不同市場獲取低成本資金;另一優點則是財富配置安全,因為富豪有足夠的“國家選擇權”。最近,英國議會計劃辯論“是否該響應50多萬人簽名請愿,阻止發表反穆斯林言論的美國富豪政客特朗普進入英國”,特朗普就透過發言人說,如果自己被禁入境,將取消對英國10億美元的投資。
中國目前政治穩定,是世界上最理想的投資地之一,扎根中國是富豪們明智的選擇。但不可否認,中國富豪們的全球味還不夠濃,這也是他們努力的方向。實際上,國家權力對中國富豪晉級“全球巨富”這一點也是支持的,因為這是中國企業收購海外優質資產的最好路徑。
韓國崛起最成功的經驗,是國家權力對私人財團的大力支持。韓國私人財團得到最大的支持來自于兩方面:一是金融法規對財團內部結構的“寬容”,產融結合,利于海外擴張;二是銀行業對企業出海的絕對支持,國民的高儲蓄很容易“借給”大財團進行海外投資。
對中國而言,韓國經驗值得學習。一個簡單的道理是,中國國企的海外擴張和投資,往往會遭遇極大的政治阻力;相反,私人財團則屬于“兩頭討好”。在國內,金融機構可以大力支持其“出海”,而對國外合作者及政客而言,私人財團也更容易被接受。
但是,私人財團也不能成為“離岸富豪”,即公司注冊在海外,財產轉移到海外,賺錢卻在國內。某種程度上,不做“離岸富豪”是中國新一代富豪的行為“底線”。可以說,包括復星、安邦、平安這樣的綜合財團和金融財團,早已看到這個大趨勢。它們讀懂了國家的戰略意圖,也明確了自己的定位和行為框架。
無論是王健林這樣的地產大亨,還是馬云、馬化騰這樣的互聯網巨頭,他們都深諳作為中國超級富豪有著什么樣的“國家責任”,更清楚現在和未來應該做什么。他們的心中,這條由“第二層級”晉級“第三層級”的路正緩緩鋪開。
2016年初,最新彭博億萬富豪指數顯示,截至去年底,王健林個人財富達369億美元,居亞洲第一。就在一個月前,另一個消息則頗顯悲涼:前實德董事長徐明的骨灰在親屬護送下回到了大連。
一個走出了大連,一個永遠都無法再走出大連。一個成功“晉級”,一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