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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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諾“文化工業”批判的哲學解讀
陳文旭
文化工業;否定辯證法;非同一性;反體系
阿多諾批判技術理性統治下的整個資本主義“文化工業”,認為其對于民眾有虛假性、欺騙性和意識形態性,強調資本主義社會“文化工業”已經蛻變為統治色彩濃重的“反”文化。而以“非同一性”為理論基石的“否定辯證法”,是貫穿阿多諾一生理論思考的哲學總結,也是阿多諾“文化工業”批判的哲學根基。
“文化工業”(culture industry)這個術語最初是在阿多諾與霍克海默合著《啟蒙辯證法》(1947)一書中首先使用的,此后,阿多諾在《文化工業再思考》(1963)一文中又做了深入探討。在法蘭克福學派早期學者視域中,資本主義“文化工業”具有如下特征:生產流程的標準化、技術化、產業化;文化工業產品的同一性、重復性、商品性;對大眾精神控制的欺騙性、隱蔽性、意識形態性;文化工業的逐利化、資本化、拜物教化。與此同時,這些特征外在于現代資本主義文化形態,異化成為一種否定意義上的“反文化”體系,最終導致消費公眾的“主體缺失”和“批判消退”。從本質上看,資本主義“文化工業”是資產階級極權統治的代名詞,扮演著鞏固現行秩序的“社會水泥”角色。阿多諾對資本主義“文化工業”的認知完全是否定的、批判的,而“文化工業”自然蛻變為消極的、反動的力量。阿多諾如此徹底否定的批判態度,不僅與其歐洲理性主義和精英主義文化立場有關,還與其流亡美國時所面對的大眾文化實踐分不開;更為重要的是,阿多諾所獨具的“否定辯證法”式哲學觀才真正是他獲得如此巨大批判勇氣的深層次根源。鑒于此,后人也只有回到“否定辯證法”那里,才能真正理解阿多諾“文化工業”批判的理論真諦。
有學者指認,《否定的辯證法》*《否定的辯證法》(1966年),是法蘭克福學派重要代表人物阿多諾晚年的一部最重要的哲學著作,也是一部極其晦澀的著作。它不僅從哲學上概括了這個學派的“批判理論”的精髓,而且還反映出20世紀60年代西方社會“新左派”的價值追求,并將之奉為其政治綱領的理論論證。以“非同一性”為核心的否定辯證法哲學思想,在一定程度上預示著早期法蘭克福學派的后現代轉向。最初萌芽于:《哲學現實性》和《理性與革命》,其雛形則出現在《啟蒙辯證法》中,《否定的辯證法》標志著其經典形態的最終完成,而《美學理論》使之進一步擴展。[1](P115-133)阿多諾“文化工業”理論本身秉持的就是一種絕對的否定批判路徑,而作為形而上的哲學精髓——“否定辯證法”在這一點上發揮得淋漓盡致。阿多諾認為,“否定辯證法”是以“非同一性”為理論基石,強調個別而否認一般,強調非同一性而否認同一性,強調否定而反對肯定,強調自由而反對鉗制。同時,始終高舉反體系、反概念、反傳統大旗,以絕對否定為核心,對西方文明幾千年來追求的同一性哲學進行了徹底顛覆,對啟蒙精神、工具理性、文化工業、工業文明進行了無情批判。雖然不乏片面性和絕對化,并最終陷入悲觀主義,但是其批判力度是深刻的,影響力是久遠的,特別是為西方左翼派別對現代資本主義社會進行全面批判和徹底否定提供了哲學論證。可以說,《否定的辯證法》是貫穿阿多諾一生理論思考的哲學總結,也是阿多諾具體展開的所有文化批判的理論根基。
阿多諾在《否定的辯證法》序言中開宗明義地指出,“否定的辯證法是一個蔑視傳統的詞組。早在柏拉圖之時,辯證法就意味著通過否定來達到某種肯定的東西;‘否定之否定’的思想形象后來成了一個簡明的術語。本書試圖使辯證法擺脫這種肯定的特征,同時又不減弱它的確定性。展開這個自相矛盾的標題,是它的一個目的。”[2](P1)可見,阿多諾所認知的否定辯證法與先前所有傳統辯證法是有本質區別的。因為,“否定辯證法”致力于將辯證法從肯定的宿命中拯救出來,始終拒斥“否定之否定”的肯定性傾向。有學者指出,否定的概念是辯證法的本質,否定的知識是辯證法的核心,他不允許任何其他東西圍繞著自己。阿多諾否定的辯證法否定同一性、否定首要性、否定概念和否定任何理論體系、否定自然辯證法、否定一切傳統哲學思想、否定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由于阿多諾把否定的辯證法當作是否定一切的東西,最終對否定的辯證法本身也進行了否定。[3]
在阿多諾看來,否定性是辯證法的根本特征,“否定”在辯證運動中處于核心地位。阿多諾對辯證法否定性的強調并非無道理。辯證唯物主義認為,“否定”是推動一切事物和現象運動變化的根本環節,沒有內在的否定方面和不斷的否定過程,就不會有辯證的運動,也就沒有辯證法。辯證的否定是通過事物內在的矛盾運動而進行的自我否定,即“保持肯定的東西”的否定,而不是對舊事物的一筆勾銷,亦不是簡單地宣告其不存在。在事物的發展過程中,事物由肯定階段發展到否定階段,舊事物向新事物轉化,但在新事物中又包含著新的肯定因素和否定因素,當新的否定因素戰勝肯定因素取得支配地位時,事物又一次發生質變,由否定階段發展到新的否定階段,即否定之否定階段。可見,事物“自我運動”發展經歷了自己發展自己的兩次否定(對肯定的否定和對否定的否定)三個階段的有規律的過程(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經過兩次否定產生的事物也不是仍舊回到原來的出發點,而是在新基礎上的“回復”和在更高基礎上的發展,它是同舊事物根本不同的、更高級的新事物。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樣,否定之否定所顯示的事物自身發展的辯證運動,重新達到了原來的出發點,但這是更高階段上達到的。從表現形態和發展態勢上看,事物的發展由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一個周期接著一個周期,循環往復,以至無窮,呈現出周期性的螺旋式上升或波浪式前進。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1872年第二版“跋”中,一方面客觀評價黑格爾辯證法,“辯證法在黑格爾手中神秘化了,但這決沒有妨礙他第一個全面地有意識地敘述了辯證法的一般運動形式。在他那里,辯證法是倒立著的。為了發現神秘外殼中的合理內核,必須把它倒過來。”[4](P112)另一方面強調“辯證法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性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4](P112)不難發現,阿多諾同黑格爾、馬克思一道都給予辯證法中蘊含的“否定性”因素很高重視。
但是在對“否定性”作何種理解問題上,阿多諾同黑格爾、馬克思卻分道揚鑣。阿多諾堅持認為,否定即無條件的絕對的否定,“否定之否定”是不包含任何肯定性的否定。他強調,“傳統的辯證法僅僅把辯證法當作一種方法來看待,它為了使矛盾達到人為的虛構的同一而認為矛盾雙方存在著對立統一關系,而否定辯證法并不是通常作為方法的辯證法,而是理性批判的媒介、是表達矛盾的方式。它不企圖人為地調和矛盾,而贊成矛盾的不可解決性。正因為矛盾是不可解決的,所以,矛盾雙方是不能同一的,不能用思想簡單地使之達到一致。”[3]而唯物辯證法則認為,作為辯證法本質特征的否定不是簡單的、絕對的否定,而是包含有肯定的否定,是與肯定密切相關聯的否定。辯證否定的本質屬性是“揚棄”,體現著新事物對舊事物的超越與升華,在克服、拋棄的同時,又堅持保留、吸收、繼承、發揚。阿多諾在《否定的辯證法》的主旨之一原本是破除絕對主義的思維方式,然而他本人卻在否定和肯定的問題上受形而上學思維的狹隘性所束縛,陷入到把否定絕對化的泥潭里。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2](P5)阿多諾“否定辯證法”的“否定”哲學觀,與唯物辯證法的否定觀截然相反,是一種形而上學的否定觀,否認肯定與否定是對立的統一,把肯定與否定絕對對立起來,不加分析地對一切加以否定、批判、拋棄,正好像倒洗澡水時連同盆中的小孩也一起倒掉一樣。
不難理解,阿多諾是在“否定辯證法”指導下對“文化工業”展開批判的,真正做到了將“否定進行到底”。首先,“文化工業”百害而無一利,本質上就是維護資本主義現存秩序的工具。其次,構成“文化工業”各環節、各要素無不是否定的代名詞。無論是標準生產,還是機械復制;無論是虛假個性,還是風格統一;無論是文化壟斷,還是意識形態鉗制;無論是廣告肆虐,還是極權主義盛行,體現出來的都是否定的、反向的、批判的特質。此外,阿多諾對于包括電影、廣播、雜志和廣告等在內新興大眾媒體同樣抱以否定態度,因為媒介已儼然成為加劇控制的幫兇。對他來說,“文化工業”唯一獲得的肯定性結果就是,通過“文化工業”這個作為大眾欺騙的啟蒙,資本主義制度得到進一步鞏固,然而,其本質上也是否定性的,因為人類歷史上任何極權主義最終都會壽終正寢。
在《否定的辯證法》第139頁第二個腳注中,阿多諾指出“同一性”具有三重意蘊:“首先,它標志著個人意識的統一性:一個‘我’在它的所有經驗中都是同樣的。這意味著康德的‘我思考那種能陪伴我的一切概念的東西’。其次,同一性還意指在一切合理的本質上同樣合法的東西的即作為邏輯普遍性的思想。此外,同一性還標志每一思想對象與自身的等同,簡單的A=A。最后,在認識論上它意指著主體和客體和諧一致,不管它們如何被中介的。”[2](P139)對于這三種“同一性”說法,阿多諾其實批判的是第三種,因為他認為主體和客體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從一開始,辯證法的名稱就意味著客體不會一點不拉地完全進入客體的概念中,客體是同傳統的充足理由律相矛盾的。矛盾不是黑格爾的絕對唯心主義必定要美化的東西:它不具有赫拉克利特所說的本質。它表明同一性是不真實的,即概念不能窮盡被表達的事物。”[2](P3)與傳統哲學對辯證法認識不同,辯證法應是徹底否定的,而非肯定的工具,因為“辯證法是始終如一的對非同一性的意識”。[2](P3)按照阿多諾的理解,概念是一種精神的、先驗的且固定化的范疇,任何事物決不等同于與其相對應的概念。“否定的辯證法”的首要任務是考察一個事物在現實中的樣子,而非界定它屬于何種概念、范疇。只有認識到這一點,才能擺脫概念拜物教。即使概念在涉及存在的事物時也還是概念,所以,“改變概念性的這個方向,使它趨于非同一性,是否定的辯證法的關鍵。”[2](P11)在阿多諾那里,概念的精確性往往取代了事物的本性,每一個概念的決定性的缺陷使得有必要引用別的概念,從而形成概念星叢。在《否定的辯證法》一書中,阿多諾其實將概念、第一性、第一哲學、同一性、體系等放在“非同一性”的對立面來考察,目的就是集中批判傳統哲學對“同一性”的追求與遵循。
根據阿多諾的理解,從古至今,全部哲學的基本主題都是圍繞追求“同一性”來展開,無論是在本體論上還是在認識論上,無論是唯物主義者還是唯心主義者,哲學家總是試圖追求一個絕對的“原初東西”,即探索究竟誰是世界的本原。恩格斯曾精辟闡述道:“全部哲學,特別是近代哲學的重大的基本問題,是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5](P229)阿多諾指出:“哲學家在考察諸如物質與精神、客體與主體、一般與特殊、理論與實踐之類的傳統對立面時,總是賦予其中這一或那一概念以第一性,并創造一種千篇一律的語言來描述每一事物,力圖統一宇宙的各方面。實際上這是行不通的,因為根本不存在絕對的第一性,哲學所強調的任何事物都是與它的對立面相互依存的,任何想尋找原初事物或概念的哲學都是走上了錯誤的道路。”[2](P3)奧斯維辛集中營就證實“同一性”的哲學原理就是死亡,種族滅絕是絕對的一體化。資產階級文明的“同一性”原則是造成“在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歷史悲劇的罪魁禍首。哲學的“同一性”表現在社會領域必然是社會的“同質化”,即“最終,制度將達到這樣一種程度——暗示這一社會現象的詞是‘一體化’——在那里,每一要素對所有別的要素的普遍依賴性使得談論因果性成了過時的。在一個鐵板一塊的社會中探尋可以作為原因的東西是無聊的,因為只有這個社會本身才是原因。”[2](P265)哲學的“同一性”在社會領域的另一個表現是商品交換價值法則的確立。在這一點上,阿多諾顯然受馬克思商品拜物教影響,也是其對資本主義“文化工業”批判的重要方面。他指出,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最大問題在于商品經濟的極端化發展,從而導致被神化了的資本邏輯蛻化為社會交往的普遍法則,甚至已經將趨利性的人類降低到同物相一致的水平。“在普遍的商品交換關系中,一切質的要素都被輾平了,這些要素的總體可以是類似于結構的東西。制度形式的力量越是廣泛,它們禁錮的并按其想象來扭曲的生活就越混亂。”[2](P85)在阿多諾看來,“資產階級的理性以商品交換原則的形式真正接近于它自身與之相稱并與自身相同一的體系——盡管潛在地看是兇殘的,資產階級理性的確日益成功地這樣做了,越來越概莫能外。”[2](P22)可見,資產階級社會的運行機制是以商品交換價值法則為基礎的,人與人的關系已經成了赤裸裸的金錢物質關系,并同時造成虛假的需要和欲望的幻象。
在《否定的辯證法》一書中,阿多諾多次談及“文化工業”。在“虛假的需要”一節中,阿多諾指出,需要是真實和虛假的混合物;當社會生產關系的不合理性出現時,必須滿足大眾精神需要,此時,曾被抑制的東西的替代品也將受到無情批判。在這種情況下,“作為替代品的不單是文化工業填鴨式地給大眾帶來的基本的愿望實現——實際上用不著相信它們。在官方的文化教規的珍寶庫里,在假定崇高的哲學領域里,幻想是無邊界的。”[2](P90)在“軟弱與支持”一節中,阿多諾分析稱,當前的制度比以前更強有力,“制度早就產生了某種類似于文化工業的霓虹燈風格的東西,這種風格像巴洛克風格一樣一度風靡了世界。主體性和形式之間的沖突并沒有減弱,但在普遍的形式規則之下,一種感到軟弱無力、對改變制度及其精神形象的能力失去了信心的意識使得這種沖突與侵略者統一起來。”[2](P91)其實,阿多諾在這里所要表達兩點:一是“標準化生產”的“文化工業”的肆虐,充斥整個資本主義社會體系;二是面對“文化工業”的強勢、極權制度的加強,民眾表現出軟弱、無助甚至絕望。這些無疑與《啟蒙辯證法》中關于“文化工業”所闡述的觀點是一致的。“文化工業”所具有的同一性特征、所表現出來的同質化趨勢,與否定辯證法所蘊含的“非同一性”本質,二者之間形成強烈反差。不難看出,資本主義“文化工業”與阿多諾“非同一性”哲學觀格格不入,資本主義“文化工業”是要打造同質化的極權社會,而“否定辯證法”所批判的恰恰是這種病灶,可謂對癥下藥、一針見血。
在“否定辯證法”中,“反體系”是一個很重要內容。阿多諾認為,體系,就是“一個使任何東西概莫能外的總體的表現形式使思想絕對化,它反對思想的每一內容并在思想中蒸發掉這些內容。”[2](P23)從某種意義上講,體系和概念,是一對孿生兄弟,源于它們都使事物固定化并試圖窮盡一切。阿多諾“反體系”的目的在于批判第一哲學,也就是本體論哲學。阿多諾反對一切本體論,反對把某種東西奉為第一性。他認為,一方面,概念具有明顯的自主性,并不簡單地作為事物的摹本而出現;另一方面,概念和事物相比較也不是第一性的。概念與其對象存在于不可分割的辯證關系中,二者都不具有第一性。[2](P8)任何一個完備的體系都會最終出現體系與內容相矛盾的情況,就像概念與事物一樣,原因在于體系和概念內部的具體內容和事物都在發生變化。每一種體系都會注定在下一種體系中被消滅,“體系的趨勢只能生存在否定之中”。[2](P27)正因為這一點,阿多諾始終捍衛“反體系”主張,堅持真理的可變性訴求,向所有以絕對真理為終結的完備哲學體系發起挑戰。如果體系不存在了,事物之間又應該是什么樣的存在狀態呢?對此,阿多諾解釋道,星叢是在消除體系和解除所有奴役關系之后,所形成的一種全新的伙伴關系狀態。所謂星叢(constella-tion),即關注異質性的非同一性,是阿多諾否定的辯證法所主張的一種承認矛盾、承認差別的新型存在與思想關系。這不僅是主體與客體之間,而且主體與主體、主體與類、意識與存在、概念與經驗、價值與技術等等凡是存在關系的地方,都應該構成一種各種不同因素之間“和平”的伙伴關系。[6]按照阿多諾的理解,作為一個天文學術語,“星叢”體現的是一種并立而非交錯的去中心狀態,包括主客體在內的各種變動要素在同一集合體中共生共存,這樣一種理想狀態反對將某一要素視為該集合體的中心或本源。他用這個概念來說明主體和客體在真理中不可分割的聯系,這并不錯;真理畢竟是主觀和客觀的統一,少了哪一方都不稱其為真理。但是,就意識的起源和本質而言,物質客體無疑保持著優先地位。[2](P9)阿多諾“星叢”理論無疑是對黑格爾思維統帥對象這一主客體統一模式的挑戰,“星叢”更強調主客體彼此間的異在性、非同一性,同時認為主客體矛盾是不可以和解的。在主客體之間,不是尋找哪一方處于主導地位,而是努力探尋主客體的相互中介,最終達到主客體之間緩和的伙伴關系。
“星叢”體現在現實社會生活中,就是社會個體突破現存體系制約、真正實現個體主體性,沒有誰處于中心,沒有哪一方對他者起著決定作用。“星叢”具有明顯的后現代傾向,在一定意義上講,預示著法蘭克福學派后現代轉向的開啟。這一思想,雖然具有很強的烏托邦色彩,但還是表達出阿多諾對自由的渴望追求,為重建主客體之間的良性互動的“星叢”關系作了有益嘗試。在資本主義社會體系里,資產階級處于統治地位,社會成員被緊緊束縛在其左右。統治階級運用包括“文化工業”在內的各種手段,加強極權統治、維護現存秩序,編制成一張密密麻麻的階級統治體系網。毫無疑問,“文化工業”在其中扮演著資本主義極權系統的衛道士角色。在“文化工業”鉗制下,人們喪失了批判和反抗現實的意識,泯滅了追求自由解放的想法,對現實社會和現存制度表現出滿足、依附和順從。阿多諾對此毫不留情地予以批判,將資本主義“文化工業”視為“欺騙群眾的啟蒙精神”、“社會水泥”、“新的法西斯形式”。歷史經驗表明,體系再強大也會被攻克,因為“體系的趨勢只能生存在否定之中”。[2](P27)這才是真正的“辯證法”,而非“否定的辯證法”。
阿多諾、霍克海默在《啟蒙辯證法》1969年新版序言中談及此書寫作意圖時有這樣一段話:“今天,更重要的事情是捍衛自由,傳播自由,實現自由,而不是間接地促使世界走向宰制,這一點我們在后來的著作中也明確提了出來。”[7](P2)雖然作者沒有明確指認這個(些)后來著作名稱,但是依筆者看至少包括《否定的辯證法》(1966)這本書。《否定的辯證法》第三部分第一章“自由:實踐理性總批判”通篇探討的就是自由的問題,這也是阿多諾一生思考最多的核心主題。從早期對啟蒙理性批判,到此后“非同一性”無調哲學的提出,再到死前烏托邦美學探索,無一不是沿著追求自由的軌跡前行,“自由”成為阿多諾所獨具的文化基因流淌在其著述血液中。前面已經探討,《否定的辯證法》一書主題是阿多諾“非同一性”哲學觀,包括了對概念、體系、同一性、首要性、傳統哲學、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等等的否定,但不可否認的是,否定的目的抑或貫穿全書主線應該是對宰制性社會統治下民眾如何解放、如何自由、如何救贖的深刻思考。否定是阿多諾所持存的立場,而自由則是他畢生的向往與追求。
在阿多諾那里,自由的唯一意義在于否定,而要想實現完全自由,就首先要否定體系,因為體系使思想絕對化。更為重要的是,阿多諾把自由同社會壓制作為一對矛盾來審視,把自由視為對壓制的抵抗,這種看法要比那種孤立地把自由看作人類天性的抽象說法中肯得多。他指出,“在這個普遍社會壓抑的時代,反社會的自由的形象僅僅生存在被壓碎的、被濫用的個人的特點中。這種自由在歷史的任何環節上隱藏在什么地方是不能一勞永逸地來規定的。作為對壓抑的抵制,自由在變化著的壓抑形式中變得具體了。有多少意志的自由就有多少想自由的人。”[2](P262-263)此外,在一切社會控制面前,在一切對統治關系的適應面前,被思想物和思想者二者都存在著被強制。可見,在“管理化的世界”里,完全沒有真正自由可言。如果不拆除這個極權社會,自由將永遠不會存在,思想也就永遠不會自由。阿多諾“文化工業”批判所要傳達的就是這樣的呼聲。宰制性社會中的統治者已經將控制的魔掌從經濟、政治伸向了思想文化,乃至社會生活各個角落和領域。資本主義“文化工業”看似繁榮了文化市場,貌似提供給民眾更多的文化選擇,實質上,這些都是虛幻的鏡像,文化垃圾對公眾思想侵蝕更可怕。所以說,資本主義“文化工業”徹徹底底遮蔽了思想的自由,完全成為了阻礙社會進步的消極力量。誠如阿多諾在《文化工業再思考》一文所言,“文化工業刻意地由上而下,借著一種意識形態將消費者收編進去;而這種意識形態就是讓人以順從代替主體意識,壓根兒不允許脫離規范而存在;文化工業整體效果是違反啟蒙原則的。……它是一種桎梏意識的手段,文化工業阻礙了個人的發展,個人無法以獨立自主的態度,有意識地為自己決斷事務。”[8](P106)在阿多諾看來,為了徹底消解“文化工業”對人們的控制與壓迫,只能推翻現存資本主義社會制度,只有這樣,人們才能夠獲得真正意義上的普遍自由與徹底解放。
[1] 王鳳才.追尋馬克思——走進西方馬克思主義[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3.
[2] 西奧多·阿多諾.否定的辯證法[M].張峰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
[3] 王鳳才.阿多爾諾否定的辯證法研究[J].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4).
[4]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 張一兵.非同一性:否定的辯證法中的范疇星叢[J].山東社會科學,2001,(5).
[7] 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哲學片段[M].渠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8] Theodor W. Adorno.The Culture Industry[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Press, 2001.
[責任編輯 孔 偉]
The Philosophical Interpretation on Adorno’s Culture Industry Criticism
Chen Wenxu
(School of Marxism Studies,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ulture industry; negative dialectics; non-identity; anti-system
Adorno criticizes the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under the rule of the capitalist culture industry which is false, deceptive and ideological for people, and emphasizes that the capitalist culture industry has become a dominant counter-culture. The “Negative Dialectics” based on “non-identity” theory is a philosophical summary of Adorno’s life-long theory thinking, and is also the philosophical foundation of Adorno’s critique of culture industry.
*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專項任務項目“儀式傳播視閾下的思想政治教育創新研究”(項目號:14JD710035)和北京市委教育工委高校思想政治理論課專項研究課題“當代西方主要國家主流價值觀教育研究”(項目號:JGWXJCZX201459)的階段性成果。
陳文旭,南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法學博士(天津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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