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巳龍
(西藏大學文學院,西藏 拉薩 850000)
美學視野下的森姜珠牡與秦羅敷——兼論藏漢文化體系美學偏好
王巳龍
(西藏大學文學院,西藏 拉薩 850000)
藏族民間史詩《格薩爾》中森姜珠牡與漢樂府詩《陌上桑》中秦羅敷都是文學史上較為突出和典型的美好女性形象。珠牡和羅敷形象存在一定共性,但同時也在角色塑造方式、角色性格、角色社會定位與形象評價等多方面存在差異。這說明藏文化體系與漢文化體系之間審美偏好存在一定差異,從美學角度對珠牡和羅敷進行比較分析,可得出藏漢文化審美觀念的異同,進而探究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文化傳統和建立在文化傳統基礎上的審美取向。
《格薩爾》;《陌上桑》;森姜珠牡;秦羅敷;審美
無論是藏族的民間史詩《格薩爾王傳》,還是漢族的漢樂府詩歌,其主要內容都是來源于民間,反映了民間的風俗習慣、生活狀態以及審美取向等。森姜珠牡和秦羅敷的形象塑造,有一定的共性,如外貌出眾、勤勞能干等。但與此同時,因為屬于游牧文明體系的藏族和屬于農耕文明體系的漢族在其文化傳統、審美取向等方面均存在很大差異,其對女性文學形象的審美視角也存在差異。這種差異主要體現在珠牡與羅敷性格形象塑造以及后世對角色形象的接受與評價等方面。
從美學角度對珠牡和羅敷的角色形象進行比較,也能夠折射出藏漢文化審美取向的異同。而從《格薩爾》史詩或漢樂府詩當中體現出的美學偏好,能夠在相當程度上代表藏民族或漢民族的文化傳統,進而折射出游牧文明體系和農耕文明體系之間的差異與共同點。
作為各自所屬文化體系中的典型女性角色形象,嘉洛·森姜珠牡與秦羅敷的形象塑造及其角色接受與評價,都是根植于各自文化土壤的。珠牡的形象出自藏族傳統民間長篇史詩《格薩爾王傳》,而秦羅敷則是漢樂府詩《陌上桑》當中塑造的一位“好女”。
格薩爾王的王后嘉洛·森姜珠牡,是《格薩爾》史詩中最為重要且受到人們喜愛與稱頌的女性角色之一。在較早期的貴德分章本當中,森姜珠牡是嘉洛草原上的巨富嘎嘉洛家族長女。而在分部本當中,嘉洛家族被描述為部落的頭人家族,珠牡的身份也隨之提升,有些譯本甚至稱珠牡為公主。不僅如此,森姜珠牡還被認為是隨天神推巴噶瓦共同下界斬妖除魔的女神,是白度母的化身。珠牡雖有過人容貌和財富,其自身仍有勞動女性的一面。據《格薩爾王傳·貴德分章本》敘述,珠牡與化裝成乞丐的少年覺如相遇正是在珠牡三姐妹去采蕨麻的路上。這一情節充分說明,森姜珠牡雖身份尊貴,但并未因此養尊處優,而是也和“采桑城南隅”的秦羅敷一樣親自參加生產勞動。
因為自身極為突出美貌和不凡家世,史詩中珠牡一亮相,就以許多國王、勇士追逐和仰慕的對象身份出現。在嶺國賽馬會結束后,神子覺如贏得賽馬成為格薩爾王,并迎娶珠牡為嶺國王后。然而珠牡的美貌并未因婚姻而被雪藏。在格薩爾王出征北方魔國時,霍爾白帳王派出尋訪美人的烏鴉將珠牡的消息帶給白帳王,白帳王渴慕珠牡的美色,經典的霍嶺大戰即因此而起。
漢樂府詩《陌上桑》當中濃墨重彩塑造的秦羅敷,是一位同時具有美艷照人的外表和謹守禮教之內心的“模范”女性。關于羅敷的身份,詩中并沒有完全確切的描述,只說“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至于秦羅敷的身份地位、家庭狀況、身家財產等只能通過詩文內容進行推測。
目前學術界普遍認為《陌上桑》的故事原型應該是生活于戰國時期的一位女子。西晉時期崔豹所著《古今注》寫道:“秦氏,邯鄲人。有女名羅敷,為邑人千乘王仁妻。王仁后為趙王家令。羅敷出采桑于陌上,趙王登臺見而悅之,因置酒欲奪焉。羅敷巧彈箏,乃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趙王乃止。”由此可見,若此確為樂府詩中羅敷原型,則秦羅敷至少婚后地位相當顯赫。從古人婚姻“門當戶對”傳統逆向推斷,羅敷娘家雖書中無載,但若無意外情況,至少屬于上流社會。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羅敷都被學術界誤解為平民女子。但實際上詩中特別對羅敷采桑的桑籠進行了描寫,強調了桑籠的精致,完全能顯示出采桑者具有尊貴身份;而羅敷衣物和首飾之華麗,也非普通平民女子能夠負擔。
對于未在詩中直接體現出的信息,通過文本也可以探得蛛絲馬跡。譬如羅敷所梳的“倭墮髻”為古代婦女發型的一種,是墮馬髻的變形,而墮馬髻則多為已婚婦女的發式。因此秦羅敷確有相當大可能已婚。綜上,羅敷身份當為有一定社會地位且較富裕家庭的主婦。
在民間流傳的史詩故事或詩歌傳說當中,森姜珠牡和秦羅敷有一個共同的顯著特征,即她們都被賦予了“美人”的標簽。然而珠牡和羅敷畢竟民族不同、所處社會背景不同、時代也不同,因此她們的“美”既有相通之處,也存在著諸多方面的差異。通過對作品不難看出,珠牡之美主要來自于其美麗、聰慧、勇敢、堅定,而羅敷之美則被強調為婦德、婦言、婦容、婦功。
有些地方對森林防火的重要性、特殊性、艱巨性和長期性沒有給予高度的重視,責任意識不強。由于人們不按規定進行野外用火,森林防火意識淡薄,火源管理難度增大。
在《格薩爾》史詩當中,嶺國王后森姜珠牡被描繪為嶺國最美的女子。尤其在《霍嶺大戰》一部當中,史詩借霍爾王放出的黑烏鴉之口,集中地對珠牡的美貌進行了濃墨重彩的描寫贊頌:
冬天她比太陽暖,
夏天她比柳蔭涼;
遍身芳香賽花朵,
蜜蜂成群繞身旁。
然而珠牡之美并不僅在于外表的出眾。在史詩的描述中,森姜珠牡同樣也是具有文韜武略的一位女性。在格薩爾王率軍出征的時候,珠牡要代替格薩爾管理嶺國國政;在格薩爾外出降魔、霍爾王趁機發兵攻打嶺國的時候,珠牡能夠披掛起格薩爾的盔甲,用箭射死許多霍爾兵,保衛嶺國。因此,珠牡并非一個僅有美貌和良好出身的花瓶式角色,而是同時還具有智慧與才干。
森姜珠牡能夠成為《格薩爾》史詩中最尊貴女子不僅因為美貌,還因其聰敏才干及勇敢魄力。在捉天馬時,身為“九群駿馬的主人”的珠牡最懂得馬的優劣,能夠說出最美好的贊語,也唯有珠牡的贊語能夠將寶馬留在人間。而在《嘉地妖尸》一部當中,只有珠牡能夠看懂嘉地公主寫來的信并為格薩爾翻譯出來,這一語言特長甚至連格薩爾王本人也不具備。尤為可貴的是,珠牡并不是一個處處依靠他人的、徒有其表的柔弱女子。在面對霍爾白帳王的威脅時,她還表現出了堅韌不屈的性格和幾乎不輸男性的勇武魄力。
當然,史詩中的珠牡是一個豐滿而立體的角色,也有其性格上的缺陷,如善妒,自負等,曾因嫉妒次妃梅薩繃吉而使格薩爾飲下健忘的酒,導致格薩爾閉關修行期間,梅薩被北方魔王魯贊掠走。而在穆雅國之時,珠牡不顧梅薩的小心掩飾,自負地暴露身份,導致嶺國七姐妹被俘,也體現了森姜珠牡性格中不夠成熟的一面。
在勤勞賢惠的優點之后,詩歌才關注羅敷出眾的外貌:“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這一段正面描寫主要通過時尚的發型和艷麗的衣飾寫出羅敷的光彩照人。隨后詩中又以側面描寫進一步烘托了羅敷的美貌:“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梢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通過行人對羅敷的圍觀入神,更顯出羅敷之美。
和珠牡一樣,羅敷也不是徒有其表的花瓶式角色。她不僅勤勞賢惠,親自采桑養蠶,還符合中原傳統文化體系對女性要求的“貞節”。當 “使君”為羅敷容貌吸引,詢問羅敷“寧可共載否”時,羅敷不僅嚴辭拒絕,還以“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對使君加以譴責和勸誡。并且她在拒絕使君同時,十分巧妙夸贊自己“夫婿”風度、地位及身份,言談間不乏崇敬與自豪,這一點恰恰符合中原文化傳統“夫為妻綱”言論。聯系兩漢時期“獨尊儒術”導向及士大夫階層在樂府詩收集整理當中所起到的作用,不難判斷出秦羅敷的“好女”形象,某種程度上正是中原漢族文化傳統對女性角色乃至女性群體的審美要求。
顯而易見,一個民族的文學作品尤其民間文學作品對主要正面女性角色塑造的傾向,代表的實際上是該民族對女性群體的審美取向。因此,作品在角色塑造過程中體現出的美學偏好,實際折射出的是整個民族乃至其所根植整個文化土壤、文明體系的美學偏好。
藏民族對珠牡的稱贊首先是對她容貌的肯定。藏族人民將珠牡稱為嶺國最美的女子,且以積極和磊落的態度欣賞、贊揚這種美,將之視為珠牡的一種美好天賦。相比之下,中原漢族文化主流一邊宣稱“好德不好色”,將女性的美貌視為“禍水”,同時又無法正視自身對美麗女性的欣賞和愛慕,于是就塑造美女角色時加入“德行”“操守”作為遮羞布,否則便將美女斥為“禍國殃民”。由此可見,在對女性外貌的欣賞方面,實際上無論藏族還是漢族都更偏好于美人。只是因為文化和觀念差異,表現出了態度差異。
對女性能力的審美取向差異也明顯存在。珠牡以其聰慧勇敢輔佐格薩爾王治理嶺國,在格薩爾出征期間還要管理嶺國政事,這說明珠牡的能力受到承認。而藏民族對珠牡能力的認可,并無基于性別的雙重標準,她的能力是為嶺國百姓造福的。相對而言,漢民族傳統文化主流尤其士大夫階層對秦羅敷能力評判和期待以當代進步眼光看來,無疑是不公平的。《陌上桑》并未否認羅敷的智慧,然而這種智慧僅作為“婦德”附屬價值存在,只為維持羅敷德行符合男性視角評判標準。至于羅敷的其他技能如采桑養蠶,更體現出中原傳統主流文化要求女性為家庭奉獻、認為女性勞動價值應該無償為男性服務這一傾向。
《格薩爾》史詩在千年的傳唱過程中贊美著珠牡的優點,但并未回避其缺點。這說明藏民族對珠牡的喜愛和認同首先建立在對珠牡其人認可基礎之上,而非借珠牡宣揚某種觀念或者刻意樹立某種規范標準。藏族文化傳統對美好的女性形象有偏好和期待,但不因此對女性提出道德綁架或者苛求。相較而言,《陌上桑》當中秦氏好女羅敷則幾乎沒有體現出任何缺點,完全成為女性道德楷模。
由此可見,游牧文明體系審美觀更接近自然物種,以“人”為審美主體進行美學選擇。因為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對自然有極強的依賴,且青藏高原脆弱的生態環境導致生存環境相對艱難,藏民族審美偏好更加原始,較少附加社會性內容,具有詩性智慧特性。農耕文明體系是一種相對較為成熟和實用主義化的文明形態,往往體現出極其強烈社會性。在社會和家庭中男性掌握強勢話語權,因此農耕文明體系審美主體不是“人”而是“男人”,完全以男性利益和喜好作為評判標準對女性進行審美判斷。女性價值被粗暴等同于女性能夠奉獻給男性的價值,而女性群體自身作為獨立個體的存在意義不僅在實際社會生活中被無視和踐踏,在審美層面也同樣遭受不公平苛待。
游牧文明體系本身是一個十分松散的社會組織構象,這種松散的社會構象是以部落為單位進行構建,而社會話語權掌握者被期望憑借智慧做出正確決策。因此社會話語權不同于特權,反而與社會責任緊密相連。正因如此,在《格薩爾》史詩所代表文化語境下,藏族對女性評判以女性自身為基準,將女性當做獨立性別。不同性別之間或有區別,但并無尊卑。
兩漢時期中原文化形態固然還未完全形成宋元時期對女性的束縛乃至打壓的傳統,但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女性群體社會地位已開始急轉直下。隨著金字塔式等級社會構象確立和成熟,家庭內部基于年齡、輩分和性別形成的金字塔式等級模式也逐漸固化,而除個別輩分很高的女性之外,女性群體普遍處于金字塔最底層。
綜上,在美學視野下對森姜珠牡和秦羅敷的角色形象進行比較分析,能夠折射出藏民族和漢民族的文化傳統語境下審美偏好異同。但這種不同文化語境下審美偏好當中的差異,并不是孤立地存在,而是與文明形態和文化發展歷程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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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巳龍(1989-),吉林長春人,研究生在讀,西藏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