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平
當代意識形態的三重面相*
沈江平
意識形態;哲學批判;話語體系;公共外交
“意識形態”一詞曲折發展,被概念化、政治化、神化直至丑化、妖魔化,祛除學術包裝和政治外衣,各種厘定粉墨登場。尤其在全球化、兩種制度所謂“趨同化”的今天,有關“意識形態”的論調更是怪象迭出,文明取代論、終結論等不斷混淆著人們的視聽。哲學家往往對意識形態的至真旨趣懷有終極關切,人類學家則側重意識形態的文化意蘊,政治學者似乎更愿意從意識形態的社會動員功效即其作為一種話語體系出現,經濟全球化則賦予意識形態以國家利益的底色。哲學批判是理論的澄明,話語體系指向意識形態的國家治理層面,而公共外交則是意識形態在對外政策的話語呈現。如何把握意識形態在當下的真正面相,不僅是一個理論澄明的問題,還是一個關乎指導思想能否有效發揮其價值功能的實踐問題。
英國學者邁克爾·弗里登曾指出:“在過去的半個世紀中,意識形態概念成為最復雜、最可爭辯的政治概念之一?!盵1](P13)正因為意識形態用法多如魔方,人言人殊。學界對其理解和詮釋側重各異,考察的角度不同,其所強調的功效也就不一樣。哲學家往往對意識形態的至真旨趣懷有終極關切,人類學家則側重意識形態的文化意蘊,政治學者似乎更愿意從意識形態的社會動員功效即其作為一種話語體系出現。這意味著學界對“意識形態”的理解是多么五彩繽紛,多么兼容并蓄。意識形態不僅具有多面性,而且是塊“白板”,學者們肆意地揮發其想象和創造力,給予其無窮色彩。但是,意識形態又不同于“政治”、“經濟”、“道德”、“倫理”、“文化”等日常概念,它近乎一個動態復合概念,表述的是一個動態復合過程,是歷史、社會、政治和文化的深層契合互動關系。對意識形態的研究必須選取恰當的視角,一些研究者視意識形態為一種宣傳機器和附著其上的思想言論,這往往是膚淺和欠考慮的。意識形態的研究必須拓寬視野,必須以總體的視角來考察。當然,無論意識形態這個術語如何“博大精深”,如何“變幻莫測”,從現實和理論的需要來看,我們可以從哲學批判、話語體系、公共外交政策的視角來審視、反思當代意識形態的多維內涵。
每一個新的時代來臨,我們都會追問其時代的哲學主題是什么?俞吾金先生在《意識形態》一書中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人們對這個時代的思考愈深入,就會愈自覺地匯聚到一個焦點上,這個焦點就是意識形態問題”。[2](P1)借用俞先生的話語,我們可以斷言,21世紀的哲學主題依然離不開意識形態問題。當然,從哲學視角考量意識形態,并不等于只是對其一種哲學發展史的平鋪直敘。哲學的視角將意識形態的源頭擱置于哲學觀念的變遷,但又離不開制度化意識形態的建設歷程,其基本的道具是一種哲學式的審視和反思。
意識形態與政治上層建筑之間聯系密切,這一點在現代社會必須承認。但“意識形態本質上是一個哲學概念……對意識形態問題的討論始終是從哲學的角度出發的,這既契合于意識形態概念的本來含義,又便于從理論上作深入的探索和論述?!盵2](P11)從哲學層面看,意識形態問題屬于精神范疇。按照黑格爾的理解,精神現象是主觀精神、客觀精神、絕對精神的集合體和統一體。實際上,構成任何一種意識形態的基本概念和理論框架的東西,都深刻地鐫刻在人們無意識的心理層面上,這種鐫刻以一種現實和實踐為基本尺度,承認與否,它都成為人們思考問題的基本出發點。哲學思考一旦進入到反思意識形態的層面上,它就不會是懸置于一些浮于表層的東西,而是深入到事物的本質中去了。歷史唯物主義告訴我們,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意識形態屬于上層建筑中的觀念建筑,是上層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美國經濟學家貝克爾看來,“經濟方法”已經成為合理解釋人類全部言行的關鍵點;同樣,馬克思也認為人們爭取的一切都與自己的利益有著莫大的關系,意識形態本質上是利益的衍生物,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特有現象。意識形態因利益的出現而存在,因利益的發展而發展,它是利益的表征之一,脫離了利益,意識形態似乎就沒有了存在的必要。意識形態與利益密不可分,而利益又是人們對自身或他人行為以及事實進行判斷的重要依據,由此可以得出,意識形態能夠借助利益這個中介來影響甚至支配人們的價值實現與評斷。實踐中,人們認同某種意識形態絕非依靠理論自身抽象的邏輯演繹,而是取決于意識形態對現實問題的解釋力和牽引力上。因此,意識形態批判或對某意識形態的批判就成為階級社會中實踐和理論塑造的重要一維,這種批判針對的是批判對象所承載的荒謬性、虛假性和反人民性;從學理邏輯視角顛覆批判對象,從而為在實踐中擊潰批判對象背后的階級力量,推翻這個意識形態及其所庇護的社會制度提供思想和理論支撐。按照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意識形態批判或對某意識形態的批判并不必然意味著一種合理性或應當性,特別在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種社會制度并存的當下,普世價值等西方意識形態理論對社會主義意識形態、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從歷史規律來說,這種批判就不具有必然性。
自我意識的主體地位隨著近代以來認識論哲學的轉向得以確立,但同時也帶來了現代化過程中崇高價值的隕落,犬儒主義大肆盛行。原因不難分析,認識論哲學的轉向使得人類桎梏于認識論的窠臼中來審視主客體關系,認知理性或邏輯理性取代整體理性狹隘化地把握客觀的必然性,從而產生邏輯化的價值判斷,現實的真理的目標遮蔽了價值的理想性,自我意識的迷戀不斷膨脹,人的神圣性逐漸蛻化。哲學的泛邏輯化、實證化和科學化由此成為哲學認識論轉向的現實產物,哲學走向思辨和科學化。哲學成為工具理性的一部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種認識論思維方式放棄了價值理性的追求,已經無法容納和承擔起人類生存與發展的價值問題和意蘊的詮釋,在認識論的框架內,人類對美好和價值的追求、抉擇、創造、發展和實現已不再具有可操作性。隨之而來的哲學人本學轉向,人的生活世界成為關注的焦點,意識形態由此也開始轉向生活世界,人類開始在生活世界中找尋生存與發展的價值和意義。這是因為,意識形態觸及了世界的統一性和歷史的規律性問題,這事關哲學的基本問題,有關一元世界觀、歷史觀的合法性問題,當然也包括其所衍生的兩大形而上學關系:理性與欲望、幻象與實在。[3](P14)意識形態蘊涵著虛假與科學因素,片面絕對地放大其否定面,忽略其科學理性的一面,必然導致意識形態所蘊涵對資本主義的徹底批判和否定的迷失,從而導致對世界和歷史的整體性把握的可能性的拋棄,結果必然是由相對主義走向虛無主義和主觀主義。從個體層面而言,意識形態的哲學批判在于對人的生存狀態的反思和批判。意識形態的生存論視角分析恰恰是馬克思主義哲學變革意義所在。生存論產生的主體——人,是意識形態的產物,始終受意識形態的影響。理論的產生離不開人的創造,意識形態自始至終圍繞著人,它的發展也離不開人,意識形態作用的主體是人,脫離開人這個元素的意識形態是不存在。意識形態這個范疇產生于人類社會,并且對人類社會有著重要的作用,它始終是與人密切相關的。意識形態作為一種意識存在,它來源于人的意識,從意識中不斷發展,慢慢地形成了系統化的理論,從而起著影響人的行為和思想的作用。人是意識形態的主體,離開這一主體,意識形態這個范疇將無從談起。
意識形態的存在論轉向造就了馬克思的意識形態理論及歷史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既是對一切舊的意識形態的虛假的總體性的破除,又是對現實存在的總體性的真實闡明。正是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基礎上,馬克思批判了包括德國意識形態在內的舊的意識形態批判,實現了對以往舊哲學的批判的揚棄。在過去,意識形態作為思想世界支配著現實世界,一切存在物似乎都是意識形態的“副產品”,在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框架中,現實世界才是思想世界的真正基礎。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歷史唯物主義也是意識形態批判理論,是其哲學批判內核所在。特拉西對意識形態在觀念學意義上所作的理性科學的斷言,德國古典哲學在意識形態本體論的形而上學的認知,馬克思恩格斯基于實踐對意識形態認識論的科學體系以及意識形態生存論的生命思考,都努力去追求一種真善美的終極價值關懷。隨著哲學的語言學轉向,人們開始重新、全面理解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從而也引發人們對意識形態符號學物化的社會關系考量,歷史唯物主義實現了存在論的實踐轉變。歷史唯物主義作為意識形態理論的哲學批判,為當下紛繁復雜的各種意識形態思潮提供批判的理論武器和方法支撐。唯有如此,人類才能由抽象的本體論層面向生存論的本體論視角轉換去探討事關人類生存與發展的意識形態問題,才能真正從認識論層面解決意識形態對人類思想世界的支配問題,從而實現馬克思畢生所推崇的彰顯人的價值理性訴求的實踐精神;才能消解存在主義對意識形態終結的誤讀,進而深入探求人類的社會性存在的無意識領域的意識形態問題;才能祛除符號學的非歷史的意識形態立場,在現實批判基礎上創新和深化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批判理論。由于特定歷史條件的制約,它們在不同程度上有著其本身所不能克服的局限性。只有重新確認歷史唯物主義在意識形態認知領域的應有地位,才能克服以往舊的意識形態與生活世界隔離的形而上學的弊端,從而在社會存在的現實基礎上創造出一種具備“解釋世界”和“改造世界”功能的意識形態。這種以歷史唯物主義為理論基質的意識形態學說具有明晰的元批判導向,這也是真正理解哲學的真精神,領悟馬克思劃時代的哲學批判和哲學變革之所在。
從哲學的理論高度和思維視角介入考察意識形態,既是意識形態范疇伊始就以觀念論的科學面目出現的結果,更是特拉西意識形態觀念化走向破碎的現實使然。尤其對于馬克思哲學而言,這種哲學的實踐特質無法接受意識形態范疇停留在觀念論的窠臼里沾沾自喜,物質利益的困惑促使他走出書房,他的哲學也從抽象王國向現實王國行進。意識形態范疇從意識層面向道德層面直至利益層面的轉變,表明了意識形態范疇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引導下與人類的命運緊密地結合起來。在今天,我們同樣需要馬克思的這種哲學批判下的思維方式和考察視角,用它來對意識形態進行審視。隨著馬克思主義在現實中被系統化為一種群眾運動的學說,政治因素逐漸成為意識形態的主導性要素。隨之而來的種種非議更是推波助瀾,加劇了人們對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理解的分化、迷惑和誤解。諸如“意識形態終結論”、“非意識形態化”、“虛假意識”、“學術凸顯,思想淡出”和“馬克思主義過時論”等觀點逐一登上歷史舞臺。當曼海姆從馬克思視角出發賦予意識形態以“利益集團的思想體系”的意蘊時,當列寧用“社會意識形式”來指稱意識形態時,以上觀點和行為是對馬克思主義的拓展還是背離?不難看出,意識形態在馬克思那里實現了命運的根本轉向,但由此附著在馬克思主義身上的諸多解讀同樣在理論和實踐中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這就需要一種意識形態的哲學批判和自我批判的精神。正如德里達所言:“要想繼續從馬克思主義的精神中吸取靈感就必須忠實于總是在原則上構成馬克思主義而且首要地是構成馬克思主義的一種激進的批判的東西,那就是一種隨時準備進行自我批判的步驟。這種批判在原則上顯然是自愿接受它自身的變革、價值重估和自我闡釋的?!盵4](P112)無論是對待馬克思主義,還是意識形態理論,哲學批判與自我批判不可或缺。
誠然,作為哲學概念的意識形態,本質上而言是概念形態,但其現實利益的特殊屬性使得意識形態充滿了現實的因子,不僅活躍在人們的日常生活里,更是國家治理中無形力量的一種較量。馬克思對意識形態有這樣一段表述:“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生產中發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展階段相適合的生產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實基礎?!盵5](P591)很明顯,馬克思分析社會結構所依賴的方法是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理論。因此,意識形態作為一種思想體系,能夠系統地、自覺地、直接地反映社會經濟形態和政治制度,是社會意識諸形式中構成觀念上層建筑的部分,其形式包括法律的、教育的、政治的、宗教的、道德的、藝術的或哲學在內的社會意識形式。馬克思由此得出:“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資料,因此,那些沒有精神生產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隸屬于這個階級的”。[6](P550)馬克思告訴我們,在生產領域占據領導地位的階級,必然要求其對觀念上層建筑的話語言說的主導性,無疑,意識形態成為其話語的主戰場。
“話語”該當何解?話語是語言符號和價值觀念的統一體,它既是一定的符號、概念、詞句、語音、語法等要素構成的語言符號,同時又反映了特定的認知、情感、意志。法國后現代思想家??轮赋?,“人類的一切知識都是通過話語而獲得的,任何脫離話語的事物都不存在”。[7](P159)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話語關系直指人與世界的存在關系,這種關系與一定的制度、時代所構建的總體組織起來的話語集群,它由某個處于支配、統治地位的集團、權威主體發出,在特定的話語關系體系中往往被披上真理性、全民性的陳述特征。依托話語,個人或社會組織能夠獲得某種認可和承認,從而確立起其社會存在中的地位。作為解釋和理解世界的一種手段和方法,在現實世界中,話語實質上還充當著掌控世界的一種工具和武器。話語中立則對社會有利,話語壟斷則危害社會。所以,現代國家大多以制定憲法的方式保障人們的言論自由,以限制霸權話語,使話語處于有序競爭狀態。言說者的權威性和內容的可信性是話語體系得以建立的前提。一般情況下,一定社會中處于權威者和可信度較高的群體通常居于統治階級內部或所謂精英階層,這個群體的思想往往表現為社會的指導思想。正常情況下,統治階級的思想或意識形態指導和支配著人們向著共同的目標前進和奮斗。
意識形態與話語體系有著天然的聯系,話語體系的確立主要體現為意識形態的爭奪。作為價值觀念的理論載體,任何意識形態都具有反映社會生活的功能,雖然這種反映真假還有待確認,同時它還具有社會規范的功能。而這兩種功能的實現,在生活實踐中往往以話語體系為載體,對人們的生活經驗和社會心理進行篩選,既有對外部的同化,又有對外部的順應。任何階級、集團都有代表其價值理念和利益訴求的意識形態,為了實現其意識形態的影響力、控制力,就必須主宰和支配話語體系,尤其是占統治地位的階級、集團,話語體系的確立和運用是其意識形態得以操控和掌握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的前提。表象上,話語體系以話語為載體,但真正激發話語體系效能呈現并產生權力的密碼在于話語背后所依賴和蘊藏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等要素。作為階級意志表征的意識形態,無論是統治階級意識形態還是非統治階級意識形態,它們都是最大限度、最為集中地凸顯出特定階級、集團利益主體的意志和利益的一種特殊文化形式,必然要對它們所處特定社會形態的社會存在和發展的本質、規律、社會結構、權力架構及具體運行規律等問題進行探究、評判及揚棄,據此,實現對社會走向和理想形態的應然性價值追求和思想綱領的鍛造。現實生活中,意識形態往往力圖借助與國家權力和統治階級的契合來塑造出管理和統治社會的軟實力,滲透和制約著其他文化形式的存在和發展,與其他文化形式一起形成總體合力,制約和規范著其他文化形式一起為主流意識形態管理社會提供智力和思想支撐。所以,現實社會中話語體系的確立常常與意識形態主導權爭奪密不可分。
意識形態功效的發揮必須以話語體系為載體。意識形態對社會生活發生的直接作用,需要依靠話語體系的普及。一定的意識形態形成之后,必然在社會上形成相應的話語系統,用以解釋、傳播意識形態的基本觀點。一定意識形態的支配者“首先奪取政權,以便把自己的利益說成是普遍的利益”。[6](P537)意識形態功效的發揮并非柯林伍德所言的“自我——授權的”[8](P268-269)脫離自身以外的權威起作用,最終得依靠意識形態自身的權威性和可信性或科學性和真理性。意識形態的這些質的屬性又必須借助一定的外在形式來表現和運行、生效,因此,話語體系就顯得尤為重要。從常識看,話語體系除了借助語言的表達功能外,脫離不了運用語言的主體及其實踐,脫離不了社會—歷史的理解框架,不能僅僅局限于自身,而必須擱置到一個更為廣泛也更加深入的領域中去領會和探索,這個領域便是話語的實踐、運行環境。話語是社會化了的語言,而語言本身在馬克思看來就是“一種實踐的、既為別人存在因而也為我自身而存在的、現實的意識”。[6](P533)話語體系是整個建立在“現實生活的語言”的基礎之上的。一種話語體系的生成與興盛、持續與衰落,是一定社會形態中的特定主體的實際生活過程及其語言現象的或者較為接近抑或較為遙遠的結果。而這恰恰是意識形態最為貼切和最直觀的依存載體,特定主體的實際生活過程及語言現象過程必然地蘊含著代表其利益和價值訴求的思想觀念,當這種觀念借助一定的模式表達出來時,就充當了意識形態的功能??梢钥闯?,意識形態要運行和兌現其旨趣,話語體系是其必經之路。意識形態在當今的表現形式越來越具隱蔽性,尤其是以西方價值理念為基礎的意識形態“潤物無聲”,其語言平和,往往不再直接攻擊與之對立的意識形態,相反借助現代性、進步性、時代精神等內容“傳遞自由世界信息”??梢?,隨著時代的變遷,意識形態借助話語體系的言說方式、內容等都要與時俱進。話語體系的任務是要不斷對從屬于社會存在主觀意識對現實實踐的反思進行最堅決的維護和推進,并從這種維護和推進中宣示其所處社會現實的合理性和合法性。隨著以上進程的踐行,意識形態賦予話語體系的光榮使命也隨之告一段落。
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之所以能夠成為與資產階級對抗、直至最終取代其地位的話語體系,除了其代表廣大無產階級的利益訴求、價值理念之外,最根本的是揭示了反映了社會存在和發展的一般性規律,作為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指引著人們正確地認識和改造世界,并最終走向共產主義。從全球視野看,馬克思主義面臨著巨大的生存壓力。同樣,其意識形態功能的發揮也遭遇諸多理論思潮的沖擊、圍剿。應當看到,馬克思主義的研究越來越趨向學院化,崇尚思辨和建構體系,其后果是逐漸遠離生活而日益被生活疏遠。因此,如何促進馬克思主義與現實關聯,增強其關照現實的話語權,是一項亟待解決的任務。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理論徹底、崇尚實踐的理論,從來就不是單純的學術話語體系,承載著引領無產階級及全人類走向共產主義的偉大使命,具有強烈的政治性即意識形態屬性。由于國際共運事業曲折發展及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攻擊等原因,馬克思主義面臨巨大挑戰。西方話語霸權擠壓著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的作用空間,“西化”、“分化”、網絡化的負面影響以及多樣化社會思潮嚴重削弱了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的話語體系的功能。掌握當代中國主流意識形態的話語權,建構其行之有效的話語體系,是鞏固黨的執政地位、增強黨的執政能力、提高黨的執政水平的必然要求和現實任務。顯而易見,意識形態話語權問題在當代中國意識形態研究中占據著一個非常重要的地位,從理論和實踐層面都需要理論界對意識形態話語權展開深入研究和進一步探討。只要人類依存于階級社會之中,意識形態領導權或話語權之爭就不會停止,只是在不同歷史時期有不同的表現形式而已。
意識形態的話語體系面相在面臨國與國之間的問題時就表現為公共外交。翻開人類的歷史,意識形態的魔咒一次次被打開,其蹤跡若隱若現。自從國家出現以后,國與國之間的交往往往鐫刻著意識形態的身影。尤其是近代社會,兩次世界大戰、民族解放運動、東西方漫長而冰冷的冷戰、恐怖主義、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等多種形式的民族主義無處不顯現著意識形態忙碌的影子。各國政府在制定外交政策時,意識形態對界定國家利益有重大的影響。本質上而言,意識形態是看待世界的一種思想體系和系統化的觀念,它是對現實世界的主觀反映,有真實和虛假之說?;蛘咚徽J為“是指解釋一個社會的系統方法,它或者為這個社會辯護,或者批判這個社會,成為維持、改造或摧毀這個社會而采取行動的依據。”[9](P9)據此來說,意識形態具備其他思想文化沒有的信仰力和剛性的與生俱來的先天指引力,能夠解釋其他一切現象的出發點和旨趣緣由。除此之外,卡爾·曼海姆還認為意識形態的特殊含義可以作為一種策略和戰術,成為政治斗爭的一種手段。當意識形態“這一術語表示我們懷疑我們的論敵所提出的觀點和陳述時,這一概念的特殊含義便包含在其中。那些觀點和陳述被看作是對某一狀況真實性的有意無意的偽裝,而真正認識到其真實性并不符合論敵的利益。這些歪曲包括:從有意識的謊言到半意識和無意識的偽裝,從處心積慮愚弄他人到自我欺騙。”[10](P56-57)由此看來,意識形態在公共外交政策中的表現,主要是凝聚本國社會成員的向心力,保持同步性,給自己的政策披上一個神圣的光環的同時掩蓋自己的真正政策意圖。美國學者艾爾登認為,“就像在國內政治中一樣,在外交政策中,意識形態通過提供被廣泛接受的價值觀,不僅對決策起著約束作用,而且還發揮著創造性的作用?!盵11](P23)
丘吉爾在論述國與國之間關系時,一針見血地指出,“世界上沒有永恒的敵人,也沒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無論從歷史經驗還是現代社會政府之間的關系來看,意識形態都可以看作是政府所作所為的思想價值基礎或對此做出的解釋,國家內政及公共外交都脫離不了意識形態的干預。在道德和法律等層面,意識形態能夠對對外政策進行包裝和粉飾,統治階層正是青睞于此,通過意識形態來使國家對外政策顯得合理和正義,公共外交政策實際上是意識形態邏輯上的自然延伸和具體展開。就像邁克爾·亨特所說,“忽略了意識形態,想重新調整美國外交政策可能遺漏關鍵性的一步?!灰噲D對美國如何進入國際政治的密林,或者對政策制定者的行為進行深入的探討,意識形態都占據著顯著地位?!盵12](P5)從他分析美國外交政策與意識形態的密切聯系來看,毫無疑問,其他任何一個國家亦是如此,在制定公共外交政策時,意識形態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要素。但是,重視意識形態對公共外交政策的影響和制約作用,并不意味著意識形態時刻都決定和支配外交政策,正如丘吉爾所言,現實利益才是外交的價值追求。事實也證明,不同意識形態的國家可以暫時擱置差異,共同處理面臨的世界性難題。意識形態特有的政治性、利益性、立場性、價值性對國家之間公共外交的影響是微妙而復雜的。意識形態給國家行為制造了必須參照的精神坐標和行為準則,并依靠意識形態的宣傳和詮釋,維護國家公共外交政策的合法性、合理性、神圣性的價值存在,以求國家或國際社會的認同。意識形態已成為國家外交的一種“低代價、高收益”的軟資源,約瑟夫·奈稱之為“一種無需要投入過多,相當有價值的軟文化力量資源。”[13](P160)在經濟全球化背景下,意識形態已成為影響國家對外關系性質與走向的重要因素,必須從國家戰略高度予以重視成為各國政府的普遍共識。冷戰期間,“兩種意識形態都為雙方宣傳的使命提供了理論基礎,并且相互攻擊信奉不同意識形態對方的意圖。”[14](P242)冷戰結束后,意識形態成為“外交中的第四手段”,意識形態外交繼續著冷戰思維,“人權外交”、“民主外交”、“新干涉主義”等外交模式無一不充斥著意識形態的背影。
當今人類社會發展態勢趨于穩定,兩種社會制度并存,冷戰時代的意識形態思維隨著全球化的推進而日益拋棄了原有的存在方式和表現態勢。全球化使人類的共同精神文化財富和共同的價值觀念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都多,同時,民族間的文化和價值觀念上的差異也越來越突出。文化越來越成為一種“意識形態武器”受到重視,文化的輸出方式和表現形式由于交流的不斷擴大和傳播媒介的技術化也顯現出多樣化、復雜化的趨勢。意識形態在當今人類社會也日益表現出與以往迥然不同的存在樣態和顯現方式。目前,社會主義制度和資本主義制度處于相互承認但又相互競爭、斗爭的狀態,制度上的對立和意識形態的對抗一直存在。這種對立和對抗不會因全球化時代的到來而消失,雖說兩制關系“共處——對抗”模式已被“共處——競爭”模式所取代,但西方憑借其“強勢”地位,對社會主義國家進行“有條件”的援助,相反強度愈發加深,只是方式更具隱蔽性和迷惑性。一直以來,資本主義對社會主義的圍剿浪潮源源不斷,西方國家打著民主的旗幟在世界各地推廣其意識形態,宣揚其價值普世性,顏色革命、阿拉伯之春等所謂民主革命不斷出現。
經濟全球化是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及其“游戲規則”主導和操控下進行的,這就表明當今經濟全球化的過程,實際上是建立在資本主義經濟基礎之上的、表征資產階級利益的意識形態在世界范圍內日益擴張、傳播的過程,即“資產階級國內意識形態階級性的國際化”進程。全球化的意識形態性是個不爭的事實。當然,判斷國家對外政策的實質“不應僅僅在意識形態的性質中去找,而應在一國對外政策的各種決定因素的總和中去尋找”。[15](P137)而“各種決定因素的總和”正是存在于現實的歷史關系之中,這應當是明確了解意識形態與對外政策之間聯系的核心。正如馬克思所說的,“哪怕是最抽象的范疇,雖然正是由于它們的抽象而適用于一切時代,但是就這個抽象的規定性本身來說,同樣是歷史條件的產物,而且只有對于這些條件并在這些條件之內才具有充分的適用性”。[16](P29)意識形態這個范疇也不例外,“用意識形態作為對外關系準則,其實不可能是純而又純的,它經常會用來掩蓋其實并非意識形態的意圖”。[17](P11)意識形態作用于公共外交政策除了必須與政治、經濟、軍事等手段結合外,還必須充分考慮本國與他國國情。也就是說,沒有超越階級的意識形態,但可以有靈活的作用方式。一個政府國家意識形態確立后,必然要求有與國家意志相對應的外交政策。但是,在不同時期,外交政策可以隨現實實踐不同而改變。意識形態可以是恒定的,但外交政策無須不變。一個國家的外交政策不僅僅是意識形態的延伸,更是現實利益的轉換。在現實利益面前,實用主義往往大行其道。美國從來都是實用主義的先驅和堅定執行者,因為美國明白“實用主義幫助政策的制定者有可能保持最大的靈活性,避免由于意識形態的承諾而超過限度,把外交努力集中在特定的利益上,承認嚴酷的現實?!盵18](P113)鄧小平認為,“我們都要同它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基礎上從容地發展關系,包括政治關系,不搞意識形態的爭論”。[19](P353)現實也表明,中國不以意識形態劃分“敵”、“友”,堅持同世界所有國家發展關系,擴大了我國的外交空間,從而為我國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贏得了良好的國際和平環境。
斗爭除了軍事手段外,思想的手段往往走在舞臺的熒光燈下。這樣,意識形態問題就理所當然地展現在人類面前,并一直伴隨人類自身。當下國家的經濟利益、地緣戰略利益日益凸顯,意識形態對抗處于次要地位,但并不意味著意識形態不重要或不需要。從現實來看,某些國家和局部地區,意識形態對抗和沖突依然存在,某些時候甚至強化和突出。兩種社會制度的存在也決定了意識形態的斗爭還在繼續,而西方國家的意識形態斗爭方式日益變得隱蔽化、多樣化。無論一國政府其外交政策如何,人們在處理國與國之間關系時,可以擱置意識形態差異,但不等于拋棄意識形態、放棄原則。事實證明,對外交往中,我們只有堅持國家利益,充分考慮別國實際,抵御外來文化、思潮的影響,防止西化、和平演變。因為兩種制度對立的局面并沒有改變,某些西方國家亡我之心依存,只有在堅持國家利益、堅持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尊重差異,積極擴大交往,最大限度地為我國和平發展創造良好環境,實現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大發展,人民和國家的利益才能得到保證。
傳統的以信仰、價值為核心的意識形態越來越受到各方的批評和質疑,但不能因此附和甚至宣揚意識形態的缺場。漂浮在意識形態矩陣中的人以及他們的意志由于無法依據個人理性對各種意識形態內容的真偽做出準確分析而容易在意識形態的迷霧中迷失,并最終對現實做出錯誤的判斷。意識形態既是一個老問題,也是一個不斷發展的新問題。關于意識形態的理解和劃分肯定不止于此,對于這樣一個概念,從任何一個視角來界定言說意識形態都不為過。傳統的意識形態理解可能更多的是糾結于科學與虛假之分,事實上,現實的發展迫使我們用更為開闊的視野來考量這個概念。意識形態在馬克思的論證下成為現實利益的表現,從根本上扭轉了以往從純觀念的視角來解讀意識形態的唯心主義傾向。從此,意識形態觀念不再不食人間煙火,從神圣王國回歸世俗世界,實踐、現實、利益成為支撐其存在的根本。在構建中國精神家園和以期實現中國夢的當代中國,“意識形態”具有更為豐富的內涵和多方面的功能,它既可能是反動階級落后的虛假的意識,也可能是先進階級動員民眾的號角和與敵人斗爭的銳利武器。我們必須以一種開放的、面向未來的眼光加強和推進當下中國主流意識形態的構建和創新,建立一種自我完善、自我創新、自我發展的機制,積極整合意識形態和民族意志的對接,凝聚民族力量,這些都是全球化時代中國主流意識形態亟待解決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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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孔 偉]
Three Aspects of Contemporary Ideology
Shen Jiangping
(School of Marxism Studie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ideology; philosophical criticism; discourse system; public diplomacy
The word “ideology” has experienced tortuous development. It is conceptualized, politicized deified and even demonized. In the globalization in which the two systems are converging today, the argument of “ideology” is constantly confusing people’s minds. Philosophers tend to have the ultimate concern for the true meaning of ideology, and anthropologists focus on the cultural implication of ideology. Political scholars are more willing to study the effect of social mobilization of ideology. The critique of philosophy is the clarification of the theory, while the public diplomacy is the presentation of the ideology in the foreign policy. How to grasp the real face of ideology in the present is not only a theoretical clarification of the problem, but also is related to the question whether the guiding ideology can effectively play its value functions in practice.
* 本文系北京市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思想史視域中的意識形態研究”(項目號:15ZXC018)和北京市社科聯青年人才資助項目“微時代意識形態認同研究”(項目號:QNRC201609)的階段性成果。
沈江平,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北京 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