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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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物質文化遺產:“尊重、保護”與“提升、改造”孰是孰非?
齊易
提倡非遺的原樣保護,維護人類文化的多樣性,是弱勢文化抵擋外來文化沖擊的一面強有力的盾牌。在歷史上中國文化曾經深刻地影響了世界的走向,我們對自己的傳統文化應該有充分的自信心。只有做好了非遺的原樣保護工作,我們才有資本在此基礎上進行后續的合理利用與傳承發展。傳統文化對于社會發展的意義絕不在于它本身能夠掙來多少錢,而在于它是維系我們中華民族生存發展的精神命脈。非遺傳承人是傳統文化的優秀承載者,不需要有人用外來文化對他們“提升、改造”。 對于中國傳統文化及其承載者非遺傳承人,全社會都需要有一個尊重和保護的態度,禮敬維系我們中華民族生存發展的文化命脈,禮敬傳統文化的承載者和傳遞者。睿智的人類絕對不會任由文化的一元化格局的出現,因為文化的多元景觀是人類創造力的源泉,文化的一元格局將是人類末日到來的預兆。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改造
2015年11月17日,文化部辦公廳、教育部辦公廳聯合下發了《關于實施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群研修研習培訓計劃的通知》,目的在于“通過組織非遺傳承人群的研修、研習、培訓,幫助非遺傳承人群提高文化藝術素養、審美能力、創新能力……”并認為“該計劃對于推動相關高校加強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更好發揮文化傳承創新功能、服務地方經濟社會發展具有積極作用。”*見教育部網站:http://www.moe.edu.cn/jyb_xxgk/moe_1777/moe_1779/201511/t20151127_221361.html ,2016-8-9。“2016年至2020年,文化部和教育部每年將在全國范圍內選擇并委托部分高校和企業及相關單位,組織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傳承人群參加研修、研習和培訓,并要求各省(區、市)文化廳(局)結合各地實際條件,制定專項計劃,落實經費保障,開展本省(區、市)的研修、研習和培訓工作,參與人數爭取達到10萬人次。”*見蘇州非物質文化遺產信息網:http://www.szfwzwh.gov.cn/index.php?m=txwdt&aid=1286,2016-8-9。從文化部、教育部發布的文件和媒體披露的信息來看,這是一個試圖借助高校的師資力量,大規模“提升”和改造非遺傳承人文化基因的浩大工程。
面對這種由政府系統發起的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改造的沖動,長期從事非遺保護研究的中國藝術研究院苑利研究員憂心忡忡,他寫了《救命的“臍帶血”千萬要保住——從非遺傳承人培訓說開去》*見《光明日報》2016年1月22日。一文,質疑了這種做法。他首先對培訓工作中以西方的審美觀念和藝術技法改造非遺傳承人的怪像進行了陳述,并認為“倘若再這樣培訓下去,不消說百年,可能十年之后,我們恐怕也很難再找出敢稱之為正宗的非遺了。”在苑利老師看來,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一個民族最穩定的文化DNA,……一個民族必備的‘臍帶血’,無論世界如何變化,外來文化如何沖擊,自身傳統如何失落,只要保護好這最后一袋‘臍帶血’,這個民族的傳統即或命懸一線,也能起死回生。”因此這些珍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需要妥善保護,不能將它進行轉基因改造。
苑利老師的這篇文章2016年1月在《光明日報》發表后,中國共產黨新聞網、人民網、黨建網、中國政協傳媒網、中國網、中新網、搜狐網、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文藝評論網、中國民族宗教網、中國民俗學會網、寧夏新聞網、四川文化廳網、山東文化廳網等許多黨和國家主流媒體和地方媒體立即轉載,引起黨和國家高層人士和社會上許多專家學者、非遺保護工作者、非遺傳承人的關注和思考。
在這些關注和思考中,也有人曲解和誤讀了苑利老師的文章,并提出了一些錯誤的主張,如張毅先生的《非遺保護與傳承的歷史使命是推動其可持續發展——與苑利老師商榷》一文。本文將就張毅先生文章中的一些觀點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見,相信這些問題通過不同視角的爭論才能愈加清晰,對非遺保護工作才能產生積極的建設性作用。
苑利老師認為:“非遺……的最大價值就是歷史認識價值。文物不能變,非遺當然也不能變。”張毅先生則認為“文化多樣化實則是站在西方主流文化視角之下的文化多元,并非是真正意義上的各地域獨立文化的多樣化,……這無異于落入了一個被精心設計的文化陷阱。”“只是靜止地審視‘非物質文化遺產’本身的文化價值,以‘文物不能變,非遺當然也不能變’的心態進行保護,……實際上是不經意間進入了預設的‘西方主流文化’軌道,最終將使‘非遺’永遠地被鎖在博物館里展示,而不是活態化地進入當代人民生活。”
張毅先生這段話相當令人費解,在邏輯上無法講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所提倡的“文化多樣化”,怎么就成了“西方主流文化視角之下的文化多元”?還“無異于落入了一個被精心設計的文化陷阱”?提倡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原樣保護,怎么倒成了“不經意間進入了預設的‘西方主流文化’軌道”?
恰恰相反,提倡非遺的原樣保護,維護人類文化的多樣性,正是與西方文化不同的許多弱勢文化用以抵擋外來文化沖擊的一面強有力的盾牌。我們以自己與西方不同的特色文化,證明著自己的悠久歷史,昭示著自己的獨特價值,并為世界共同的文明發展做著自己的獨有貢獻。若把非遺傳承人放到以外來文化及其教育規范為藍本的中國大學里培訓一番,那才真正是“不經意間進入了預設的‘西方主流文化’軌道”。
苑利老師的“非遺……的最大價值就是歷史認識價值。文物不能變,非遺當然也不能變。”這句話也沒有什么錯,文物經過人為改造就成了假文物,非物質的文化遺產經過了外來文化的人為改造,也就不是原來的東西了。國家級非遺項目“海南黎族鉆木取火技藝”(傳統手工技藝遺產,編號Ⅷ-87)的歷史認識價值,在于它以活態存在的方式證明了中國古代“燧人氏”發明“鉆木取火”的神話并非虛傳,鉆木確實能夠取出火來。盡管這種取火方式不會為今天現代化社會的人們所普遍采用,但是它必須受到國家的原樣保護,因為它印證了中華民族結束茹毛飲血的時代,開創了人類文明新紀元的這段光輝歷史。如果我們以文化進化論的眼光審視“鉆木取火”這種傳統手工技藝遺產,一定會覺得它非常“落后”,不如火柴、打火機、電激火之類的現代取火方式來得方便。我們若因此就去以現代技術“改進”和替代它,那一個能夠證明中華民族開創人類文明新紀元的重要非遺項目就會被徹底毀滅。
張毅先生以時裝的國際時尚流行趨勢、工業品牌為例說明當今世界“任何時候,歐美以外發出的聲音都只能是‘非主流’。……當代歐洲經濟的一切,從汽車到紡織品,無不依賴其品牌文化以高昂的價格暢銷天下。面對這樣一種不對稱的文化競爭,我們還用不能吸引我們年輕人和全球消費者的中國傳統文化,如何才能應對與西方主流文化的文化話語權競爭?”
如果連一點對自己民族文化的自信心都沒有,何談“與西方主流文化的文化話語權競爭”?
習近平總書記曾說:“泱泱中華,歷史悠久,文明博大。中華民族在幾千年歷史中創造和延續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根和魂。”“中華文化積淀著中華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展壯大的豐厚滋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突出優勢,是我們最深厚的文化軟實力。”*陳振凱、雷龔鳴、何美樺整理:《習近平談文化自信》,《人民日報》(海外版)2016年7月13日。中國傳統文化,無論是文人創造的先秦典籍、儒家思想、唐詩宋詞元曲,還是人民群眾所擁有的異彩紛呈的民間文化,其豐富多彩的樣式,悠久燦爛的歷史,歷盡劫難仍現生機的頑強生命力,都印證和昭示著中華民族的崢嶸往昔與光輝未來。
在人類歷史上,中國文化曾經深刻地影響了世界文化的走向,為全人類的發展做出了杰出貢獻;在世界經濟一體化的今天,人類仍然要從底蘊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汲取共同發展的智慧和力量。世界今天之所以不敢小視中國,不僅僅是因為人口數量的世界第一和經濟總量的世界第二,更重要的是中華民族文化的源遠流長、歷久彌新和對世界的影響力。當然,中國文化對世界的影響力,并不是要與誰進行話語權的競爭,而是要與世界上的各種文化“和而不同”地和諧相處,營造人類文化共同繁榮的愿景。
張毅先生關于傳統文化“不能吸引我們年輕人”的說法,倒值得我們深思。
在整個20世紀中國的發展歷史進程中,中國傳統文化所經歷的磨難不堪回首,世界上沒有哪個民族像我們一樣主動摧殘自己的文化。“打倒孔家店”、“文革”,直弄得中國傳統文化九死一生。到了改革開放時期,急匆匆奔向致富之路的人們,又以能否換得錢財、能否幫助其產品“以高昂的價格暢銷天下”的淺薄之見來衡量自己文化的價值。凡此種種倒行逆施的行為和淺薄之見,真是中國文化的不幸和悲哀。我們種種主動摧殘自己文化的行為,及是否能夠幫助人們掙來錢財的文化高下評判標準,都使得年輕一代難以像珍寶一樣珍視自己民族的傳統文化。
好在新世紀以來,在全世界共同維護文化多樣性的大趨勢影響下,中國政府積極回應了這種趨勢,國家的文化政策也完成了從“文化革命”向“文化保護”的巨大轉變。我們已經建立了國家、省、市、縣四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體系及各級保護機構,我國還有昆曲等30個項目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另有7項進入“瀕危名錄”);2004年8月中國加入《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 2011年6月1日《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法》正式實施,這些都是我國文化遺產保護和文化法制建設的一個個里程碑。尤其是以習近平為首的新一屆政府,把傳統文化視為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參見習近平:《在紀念孔子誕辰2565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暨國際儒學聯合會第五屆會員大會開幕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4年9月25日。傳統文化受到了社會前所未有的重視。在此潮流引領下,我們的年輕人也逐漸對自己民族的傳統文化有了新的認識,還有許多人主動參與到了傳統文化的保護工作中來,這是非常可喜的事情。
我們的學校教育,自它于清末誕生的那天起,從班級授課制的教學形式到分系設科的教學內容,無不是以西方學校為藍本的。就拿語文類的教學內容來說,在大學英語是必修課,而且過不了四級考試不能本科畢業;大學語文則是選修課,可學可不學,對程度也沒有硬性要求。在大學的教學內容中,中國傳統文化只是處于從屬、配角的位置,使得我們的年輕人對自己民族的母體文化比較陌生,沒有建立起親近感,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應該引起我們的警醒并勉力改進之。弘揚中國傳統文化不應該僅僅是一個口號,要將其落實到教育工作的每一個細節,才能收到實效。
苑利老師認為:“2003年文化部啟動非遺保護工程的真正目的,不是讓非遺加速變化,而是創造條件讓它們在走出瀕危后盡量保持不變。雖然要做到這一點很難,但無論如何都應該成為每位非遺保護工作者的行動指南。……與工藝美術大師不同,非遺傳承人的看家本事是能將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或是一個地區歷史上創造出來的最好的技藝,以活態的形式原汁原味地繼承下來并傳承下去。”
而張毅先生認為:“苛求‘將祖先所傳傳統技藝以活態的形式原汁原味繼承傳承下去’并不是以科學發展觀來看待‘非遺’的傳承和發展。”
流傳至今的民間原生態傳統文化,往往歷經了成百上千年的錘煉,積淀了厚重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包含了我們民族文化最基本的DNA,因此對它的原樣保護至關重要,絕不可以輕易更動。也只有做好了原樣保護工作,我們才有資本在此基礎上進行后續的合理利用與傳承發展,如果連原來的東西都沒有守住,何談利用與發展?
日本學者星野纮曾談到:日本的重要無形民俗文化財(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目錄選拔過程中,始終強調尊重原生態。德島縣的“阿波舞蹈”等在全日本是非常有名的華美民間歌舞,受到了世界各地觀光游客的熱烈歡迎,但是這些項目沒有一個列入“重要無形民俗文化財”。理由之一便是這些項目在最近的 80 年里對原生態進行了加工和美化。*[日]星野紘:《日本保護文化財產60年經驗:傳統不宜亂改造》,《人民日報》2010年5月13日。這樣的“加工和美化”造成了從舊到新的性質改變,因而它已不再是傳統文化遺存了,這就是日本未將其列入“重要無形民俗文化財”的原因。
反觀我國一些地方的非遺保護工作,往往在某種功利性目的的驅使下過分強調所謂“發展”和“創新”,使其原來的樣貌發生了極大改變。如一些地方的“二小戲”、“三小戲”,偏要往“大戲”的方向靠,還要請專業作家創作劇本、作曲家寫音樂,表演時舞臺上也失去了一桌二椅的樸素,實景加聲光電,伴奏則是中西結合加電聲的大樂隊。這樣的“發展”,使一個地方小劇種失去了它的本來面貌和固有特色,造成了文化上的趨同性,實則是對這個非遺項目的破壞。
我們也承認“變是永恒的,不變是暫時的”這樣一個事物的普遍規律,但是變與不變、應該怎樣變,那應該是局內人的主動選擇,應該由傳統文化與當代社會的良性互動來決定,而不應該是政府、“專家”等外部社會力量強行介入進行轉基因改造、進行“培訓”的結果。若借助政府的行政力量、借用外來文化占主導的大學這一教育工具來改造屬于傳統文化的非遺項目,那真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
傳承人的責任就是原樣保護,守住民族文化的DNA,這一點毋庸置疑。至于外部社會對非遺項目的合理利用,則是完全正當的,我們保護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利用。但“術業有專攻”,這種發展和利用應該由另一群人來做。正如同在文化部,傳承保護是非遺司該管的事,創新利用是藝術司、文化產業司等部門該管的事情。就像苑利老師所說:“一旦有了這種社會分工的理念,人們就可以各司其職,你管你的‘傳承’,我管我的‘創新’。如此,二者非但不再矛盾,反而會相輔相成,相互促進,成為推動社會平穩發展的最穩定的動力。”
張毅先生認為“‘傳承人’為社會提供服務,其服務創造價值,而價值的物化可以為‘傳承人’提供有尊嚴的社會生存空間,從而使我們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在可持續發展的生態循環中不斷創新發展,這才是非遺真正實現活態化傳承的可行路徑。”他的話歸結為一句,就是:不能直接創造物質價值的文化,只能去死。
這種看法失之淺薄。非遺傳承人所傳承的是文化遺產而非文化商品,傳統文化對于社會發展的意義,絕不淺薄地在于它本身能夠掙來多少錢,而在于它是維系我們中華民族生存發展的精神命脈,是我們中華民族上下五千年歷史的見證和不可斷代失傳的精神財富,是我們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文化身份證,是我們的國家和民族能夠對世界發展產生影響的文化軟實力。如果逼迫所有需要加以特別保護的、包含著我們民族文化最基本DNA的非遺項目走向市場去掙錢,將是猶如逼良為娼的不智之舉。
客觀地講,有些非遺品類(如某些歷史上其產品就歸入市場進行買賣的工藝類項目)是可以在保護好傳統技藝的前提下通過商業開發而帶來經濟效益的,而另一些品類(如口頭傳統類、儀式類項目)卻不能這樣。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理念的驅使下,一些地方官員打著“產業化”的旗號,搞什么“文化搭臺經濟唱戲”,力圖把一些優秀的文化遺產轉化為牟利的工具。但即便是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里,文化藝術也屬上層建筑,而經濟才是其基礎,“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高論”卻把它們的關系弄反了。習近平總書記講“文藝不能當市場的奴隸,不要沾染了銅臭氣”,體現了今天中央領導層對這一問題的清醒認識。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尤其是歷史上不走市場的項目)的產業化運作,一定要慎之又慎,盡力防止其對非遺項目可能造成的傷害。
不能創造物質價值而只有精神、文化屬性的非遺項目,我們也絕不能看著它因缺乏經濟供養而衰亡消失。在日本和韓國,他們把重要無形文化遺產的保持者稱為“人間國寶”,他們或在工藝技術上有絕技,或在表演藝術上有絕藝,這些人一旦獲得政府正式認定,即列為傳承保護對象,國家撥專款資助其傳習技藝、培養傳人,改善其生活和從藝條件。對沒有獲得這些稱號的傳承人,政府則每個月都會拿出一定的經費用于生活補貼,補貼的額度與該國的最低生活標準持平。*王偉凱:《日本與韓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方式述略》,《中國城市經濟》2012年第2期。
在中國,隨著新世紀以來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政策的實施,政府系統各級文化部門都紛紛加大了對此項工作的資金支持力度。其提供資金的方式有“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補助費”、“代表性傳承人補助費”等名目。對于國家級非遺項目,“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補助費”大約是每年幾萬到幾十萬元不等(根據項目的具體情況而定);“代表性傳承人補助費”在河北省為國家級傳承人每年有一萬元的補貼、省級非遺傳承人每年三千元。文化部2015年在鼓勵文學、藝術創作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等方面的總支出為23311.54萬元,*見《2015 年度文化部部門決算》,http://zwgk.mcprc.gov.cn/auto255/201607/t20160721_30493.html,2016-8-10。相信在未來國家用于非遺保護的經費還會有所增加,保障傳統文化的健康存續是國家文化部門的神圣職責。
張毅先生認為“‘非遺傳承人’的可持續發展有賴于對其知識結構中的‘素養’和‘閱歷’兩個方面進行符合時代要求的進一步提升,以提高實踐創新的能力。……當傳承人在個人素養,即文化素質、藝術修養、審美能力等方面得到新的提升,并在個人閱歷上增加對各門類傳統文化與當代文化的認識和理解,……才有可能在其所傳承的非遺文化發展上有新的發現和突破,才有可能創造出與當代審美合拍的,‘專家點頭群眾鼓掌’的,并真正進入社會生活的好作品。”“提高他們的思想境界、文化素質及相應藝術修養,才有可能使他們能夠站在時代的制高點看清自己的發展方向。”
張毅先生話里話外總是認為這些傳承人的素養和閱歷是不符合時代要求的,需要經由“專家”的培訓來提高的,否則他們連“自己的發展方向”都難以看清楚。而事實恰恰相反,傳承人才是傳統文化的優秀代表,是非遺領域真正的專家,他們不是群氓,不需要有救世主似的所謂“專家”去“點頭”,去對他們指手畫腳地“幫助非遺傳承人群提高文化藝術素養、審美能力、創新能力”。外部社會對他們的態度,應該是尊重、學習與保護,而不是“提升”與“改造”。他們技藝及修養的學習與提高,自有自己的一套傳統方式方法(這套方法本身也是他們的文化內容之一),要由他們自主地按照自己歷史上形成的文化傳統去做,不需要外部社會用外來文化的“藝術素養、審美能力、創新能力”等觀念去改造他們,因為那樣一定會造成傳統文化的轉基因變異。“無為而治”,有的時候就是最好的保護。他們的“發展方向”本來就非常清楚,守住中華民族文化的DNA就是他們的天職。
苑利老師所指出的傳承人培訓中所出現的問題,如要求傳承人必須學習西方繪畫基礎、教授傳統泥塑藝人西洋雕塑技法等,正是這種所謂提高傳承人“素養”和“閱歷”的做法,破壞了傳承人傳統的文化心理結構,實際上是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中最核心、最有光彩、最具生命力的部分的踐踏。如果我們對傳承人原有的傳承、學習活動干預過度,勢必影響到遺產的原生性、民間性與真實性。
前文化部部長孫家正曾指出:“傳承人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承載者和傳遞者,他們掌握并承載著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知識和精湛技藝,既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活的寶庫,又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代代相傳的代表性人物。”*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網“新聞快報”:《文化部為首批“非遺”代表性傳承人頒證》,http://www.chinaich.com.cn/class03_detail.asp?id=866, 2016-8-10。作為政府、學者等局外人,對傳承人和他們身上承載的傳統文化所持的態度,應該是謙卑的禮敬和虛心的學習,而不是看著這也不順眼那也與當代審美不合拍——然后就主觀武斷妄自尊大地地去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提升”這些中國傳統文化優秀承載者的“素養”和“閱歷”,還要圣人般地給人家指出什么“發展方向”,那樣會毀了我們的傳統文化!
毋庸諱言,今天學校教育是社會文化傳承的主渠道,傳承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應是學校教育的主要任務之一。但自20世紀初中國學校教育體系建立至今,無論是在普通中小學教育還是大學專業教育,中國傳統文化的教育內容都處于從屬的地位。
以音樂教育為例:我們使用的樂譜,是西方傳來的五線譜與簡譜,對自己民族的工尺譜等往往一無所知,看自己民族的傳統樂譜反而如同天書一般;我們學習的音樂理論,是西方的曲式、和聲、復調、配器,中國傳統的宮調理論、結構手法很少接觸;我們學習的音樂作品,也是西方的多中國的少。即便是中國作品,也往往是我們的作曲家根據西方作曲理論創作出來的,原汁原味的中國傳統音樂不多;甚至我們的民族器樂學習,也是按照西方學院式的教育模式來培養,學生們個個技藝精良,什么高難度的技巧也難不住他們,但是民間樂手“死曲活奏”那套思維方式與演奏方法,音樂學院的學生們不會;我們的所謂“民族唱法”,往往也是西方美聲唱法的翻版,且被學院教育的“規范”、“科學”教學教成了千人一面,中國傳統歌唱藝術在唱法、聲音色彩上的多樣性見不到了。
長期以來,我們的學校教育對傳承自己民族的傳統文化沒有擔當,未盡到自己的應有之責,這是我們應該深刻反思并盡力改變的一個嚴重問題。一些地方的學校也在做著有益的探索,其方向之一就是請非遺傳承人進校園,為改變學校教育中國傳統文化缺失的現狀做努力。如在福建泉州,早在1990年就由泉州市教委、文化局聯合發文,將當地的傳統音樂“南音”(2009年泉州南音已經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式列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到了當地中小學音樂課堂教學中,并請民間藝人進學校對學生進行教唱;*參見王丹丹:《閩南文化保護傳承中鄉土音樂教育的思考》,《福建論壇》2010年第12期。內蒙古大學藝術學院將長調、呼麥、馬頭琴、蒙古民樂等蒙古族特色藝術列為專業方向,培養本民族的專門藝術人才,還將內蒙古民間音樂的國家級非遺傳承人請到學校長期任教,將學院建成民族音樂文化遺產活態傳承的重要渠道。*參見苗金海:《以民族音樂文化遺產的傳承強化藝術院校辦學特色》,田青主編《音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理論和實踐》,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2版,第399-405頁。如果每個地方的學校都像泉州的中小學和內蒙古大學藝術學院那樣承擔起本地傳統音樂文化的傳承任務,使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的傳承由單一的民間傳承變為民間與學校的雙渠道傳承,傳統音樂的生命力必將大大增強。
而現在正在進行的非遺傳承人培訓,卻是反其道而行之,把非遺傳承人這一傳統文化的優秀代表群體作為需要在“素養”和“閱歷”上進行全面改造的對象,把他們圈到大學校園里,由受過外來文化系統教育的大學教師為他們上課,這實際上是以另一種方式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的“文革”,如果此種做法持續下去,將會陷已經處于危機狀態的中國傳統文化于萬劫不復之境地。如果是非遺傳承人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中國學校教育外來文化獨大的局面,那將是傳統文化之幸,中華民族之幸;反過來,如果是大學以外來文化觀念和藝術技法把非遺傳承人給改造了,那將是中國傳統文化之殤,中華民族之殤!
總之,對于中國傳統文化及其承載者非遺傳承人,全社會都需要有一個尊重和保護的態度,禮敬維系我們中華民族生存發展的文化命脈,禮敬傳統文化的承載者和傳遞者。如果我們以外來文化的眼光,總看著非物質文化遺產這些鄉間“土俗”之物不順眼,總想以自己那似乎很“高大上”的標準去“提升、改造”這些傳統文化及其承載者,用所謂主流文化觀念“去粗取精”地改造傳統文化,那非遺保護工作的原初目的——維護世界文化的多樣性,就不可能實現,中國也就不可能有文化上的復興和繁榮。按照這樣的方法改造出來的“傳統文化”,也不再是真正的傳統文化。
“中國多元的傳統音樂生存方式發生了不同程度的改變。其中最為明顯的變化,就是它們紛紛從原自在于民間社會的生存狀態,轉變為某種相對于他者的對象。這種他者與對象的關系,又基本上是以他者的權力作為,呈現出自上而下的改造。”*蕭梅:《誰的聲音——以田野工作的視角》,《音樂藝術》2009年第1期。“如果我們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成為一種‘他者的權利作為’,倘若這些‘改造’——重構出來的東西真的被當作‘遺產’而傳承下去,那么,所謂多元文化追求的目標終將化為泡影,成為一元化的結局。”*劉桂騰:《“人文關懷”與“救贖思維”》,《音樂藝術》2014年第3期。
我們相信,我們堅信:睿智的人類,絕對不會任由文化的一元化格局的出現,因為文化的多元景觀是人類創造力的源泉,文化的一元格局將是人類末日到來的預兆。
[責任編輯]王霄冰
齊易(1956-),男,河北蠡縣人,河北大學藝術學院教授,音樂研究所所長。(河北 保定,07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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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6)05-01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