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樹義,曾用筆名葉綠素,山西長子人,60年代生人,現居太原。中國作協會員,山西省作協六屆全委會委員。出版長篇散文《蟲洞》、散文集《遠遠的漂泊里》《低于鄉村的記憶》、詩文小說合集《且聽風走》、文化隨筆《汾酒時刻》(合著)等。
1
地氣回升得早,春色便披掛得早,楊柳依依的景致早些年是要等到清明的。清明是萬物復蘇的節令,據說節令是在晉地發明的,晉地的節令自然最是分明。
其實,所謂季節,不過溫度變化而已。溫度跌宕明顯,四季便錯落有致,你擁有怎樣的溫度,便擁有怎樣的季節。
當然,你可以把這溫度放在心里,也可以放在身外,只要冷暖自知,日子便安逸。
2
一條樹枝上只有一朵花。
在花未開之前,你覺得孤獨,她覺得自在;那么,在一花獨放之后呢?
我叫不出很多花的名字,但這并不影響花兒爭奇斗艷。我是個遲鈍的人,不關心花兒的開放或凋零,就像花兒開與不開也不在乎我的心情。
3
還能記起一株植物花開之后、結果之前的樣子嗎?
這個過程一直存在著,卻常常被我們忽略,我們把精力過多地投注到花或果實上去了,對不顯眼的中間過程一直習慣性漠視。
我該如何描述或命名這短促的瞬間?半生半死?亦生亦死?生死疊加?方生方死?
文字有時如此功利,又如此貧乏和淺薄,這到底該是誰的悲哀呢?
4
穿過小樹林時,我看見春天的枝頭上結出幾枚果實。在昨日,它們是幾朵花兒;在明日,它們是幾枚桃子;而此刻它們叫毛桃,留在我童年洗不掉的記憶里。
童年是殘酷的,記憶中,我們根本就不容許山坡上的毛桃成熟,便扼殺掉了它們長大的機會。它們這輩子的努力,僅是想把一身的絨毛褪去,干凈地做一回桃子,讓昨日的花紅再現為明日的一腮紅暈,然后,在微笑欲裂未裂的時刻“啪嗒”墜地。它們的愿望多么微不足道,可在童年,我們從未讓它們把這一愿望達成。
5
在公園,我通常通過標簽來認識植物,但我不能把它命名為貼簽時代。有些植物我似乎有生以來就認識,它們極普通,我像它們一樣普通。有些植物我怎么都記不住它的名字,但這并不妨礙它的存在。
物以類聚僅是一種常識,凡事皆可能有例外:貼簽便可能是不貼簽的例外,不貼簽便可能是貼簽的例外。
也僅是一種可能而已,不必大驚小怪。
6
坐在一棵會唱歌的樹下,嗅一種揮之不去的味道,這或許便是詩。我想我在公園嗅到了這種味道,但我不敢百分百地確定。世上沒有一件事是絕對的,不過,我可以肯定那些只見樹干、不見味道的樹不是好樹,詩亦如是。
在童年,我最厭惡苦槐的味道,我覺得苦槐的味道不僅苦,而且臭。而此刻,當我穿過公園的時候,我會貪婪地嗅甚至呼吸苦槐的味道,我覺得在這座園子里,苦槐的味道遠比花香更令人迷醉。
7
只要有風,陽光便美好,不管是在冬天,還是在夏天。風猛烈時,陽光便把風的凜冽稀釋;陽光曝曬時,風便把陽光的酷熱稀釋。事物的存在便是一種能量交互轉換,我們與世界的關聯亦如是。
我喜歡槐花的味道,也喜歡槐葉的味道。槐樹有槐花的甜,也有槐葉的苦,它多么富足。
8
在西北角的小山上,我意外看見兩只灰喜鵲。它們站在枝頭上,垂下長長的尾巴,互相對望著鳴叫,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就像公園黃昏里年輕的情侶。
公園早已人滿為患,人遭到喜鵲無視是正常的。問題是,什么時候城市的鳥也像人一樣多,我們看見鳥的時候,也可以見慣不慣、若無其鳥呢?
9
在石徑的拐彎處,我看見一個女子彎腰撿拾路邊草地上的枯樹枝。她背雙肩包,裝束休閑,高挑的背影像極了一位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她住在公園附近,我常在公園的晨光中與行走的她遭遇。我輕輕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她沒有抬頭,她的兩手握滿枯枝。我很想把這個瞬間拍下來,可猶豫一下,還是作罷。她只是出于本性在做一件事,我何必為她涂一抹“秀”色呢?
這樣的美最好只去欣賞,遠遠地,安靜地,同時,也是羞愧地。
10
公園看上去像一件容器,溫度越高,容器中的分子運動得越快。
反之亦然。
春天來了,氣溫慢慢回升,公園里的花和葉子越來越茂密,人流也越來越洶涌。這時候,我最懷念的卻是冬天。在那些飄雪的夜晚,公園仿佛是我一個人的,行走在青石路上,公園里除了我,便是我的腳步聲。
11
在我的《蟲洞》中,南沙河還是一條無可救藥的臭水溝,數十年幾乎沒有什么改變。可《蟲洞》還躺在出版社,南沙河已不是昨天的樣子了,站在南沙河橋上望一眼凌亂的工地,我才意識到文字的真實竟然如此易碎。
看來我所能記錄的,只能是瞬間的(時間?),局部的(空間?),我的(我是誰?)。
12
歷史都是被人誤讀的,真相只存在發生的瞬間。
閃電過后,還有誰能完整還原它的軌跡?沉默的石頭如是,靜止的泥土如是。發聲或不發聲,動或靜,都改變不了真相的殘酷本性。
文字無法完全記錄發生的瞬間,即使影像也僅是記錄了它視線之內的場景,它無法透視事物背后的隱秘關聯和人物的心理波動。我們所能做的,僅是努力接近真相而已,從這個意義上講,歷史都是過去時,已藏在過去;真相都是進行時,只停留在發生的瞬間。時光便是所有真相發生瞬間的不間斷連綴,逝者如斯夫,過去之后便是一地皺紋,誰也不能夠把它完整地舒展開來,讓它清晰如初。
13
人最大的糾結便是看世界的方式。
很久以來,我們都喜歡做非此即彼的判斷,不是黑,便是白。其實,事物很多時候既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而是灰的。
當然,你可以標榜自己是紅的,像白一樣血統純正,可世上有純正的東西嗎?
我喜歡灰,這黑白的混合物。看到灰時我會想到爐膛里的灰燼,這燃燒后的暖,也會想到香火的余燼,它也是暖的。
14
當如畫的風景以圖片的方式呈現在面前的時候,你是否感覺到還缺少一些什么?
是的,我關心的是它的聲音在哪里?它的氣息在哪里?它細微的顫動或無望的掙扎在哪里?
鏡頭是局限的,文字是蹩腳的,我們一直臨淵而立,卻忘記了困境之深。技術永遠只是技術,在生活面前,我們多么自以為是。
15
所謂審美,便是我看到的花便是我的花,我看到的草便是我的草。在文字中,花或草只有與我建立聯系才有生命,否則,我只能把它歸于植物學。植物學與印刷術在本質上并無二致,即使它以花草之美拋頭露面。寫作者所要表達的,僅是自己與世間萬物的關系,如果這個關系建立不起來,表達便是無效的。
無效即垃圾。
在喜歡脫褲子的人的眼中,所有的人都是不系褲帶的。如果你以這樣的方式審視世界,這便是你與世界的關系,但這樣的邏輯不可能存在美學當中。美學也審丑,但她還有潔癖,她允許你建立各種合情或不合情、合理或不合理、合法或不合法的關系,但不允許你褻瀆智商。
16
任何東西都是有味的,任何東西都是無味的。文字亦然。
味道有或無其實不在舌尖上,而在心底。換句話說,真正的味道便指人與物的關系,或曰心靈契合程度。
人與物的關系成立,味道便存在;人與物的關系不成立,味道便不存在。兩情相悅便是這個意思,臭味相投也是這個意思。
17
文字也會癌變。譬如居高臨下的絕對性表達,譬如柔情似水的心靈雞湯。
癌變不一定死人,當頭棒喝或醍醐灌頂會嚇死人。癌變或許不會死人,但癌細胞會慢慢浸入骨髓里,讓骨頭變軟,或疼痛。
文學也是疼痛的,但文學的疼痛并非癌變的疼痛,而是讓人解乏的汗濕心扉。
18
文字還是一把中草藥,需要慢慢煎熬才有藥效——如果她有藥效的話。
把來自山野的草藥洗凈,剁碎,扔到一口砂鍋里慢慢熬煎。藥味彌漫的時候,你還會記得草藥的形狀嗎?
其實,草藥真正的形狀便是它彌散的味道。
19
語言總是若即若離的。
在你想要表達且用語言表達之后,你會發現,在你表達之前,在你即將表達與表達完成之間,以及在你表達之后,竟有很多信息被有意或無意地遺漏。被遺漏的信息或可交給讀者來填充,或可留待自己以后增補,不過,即使經過填充或增補,它就一定會完整嗎?
完整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們所能做的,僅是確保在表達的一瞬間,我們是真誠的。
20
顛覆與創生一個詞會產生同樣的快感,且無須懺悔,這是詞難以言說的妙處。
詞當然也是一種生命,但詞的生命不在詞本身,而在詞產生的場。或許這個原因,我們在顛覆一個詞的時候,才不會產生罪惡感。
詞的魅力在于她延伸或發散出來的氣息,這氣息是彌久醇香的,是一種更高級的生命,她可以超越詞本身而獨立存在。
21
所謂文學,便是尋找自己與世間萬物間的聯系。寫作者的終極任務是建構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而不是去簡單呈現他人眼中的世界。
見微知著的前提是,你首先要懂得顯著,懂得顯著的精深和博大。
22
于文學而言,客觀世界的真實性是個偽命題。你眼見的便是真實的?你不曾看見的,便是不真實的?
散文對真實性要求最高,或因如此,便有人認為散文是文學中最尋常的文體,是流水賬,一如日記,誰都可以涂鴉幾句。如此論調可謂荒謬至極。我不反對日記是散文之一種,但散文并非日記,或者說,并非所有的日記都是散文。日記人人可寫,散文并非人人可寫。
越是尋常便越難。
散文是個人的歷史,是俗世的歷史,散文的世界距離史實更近一些。請注意,我說的是史實,不是真實。史實不過每個人眼中的歷史,真實則分物質的和精神的,而文學追求的只能是精神真實。當然,我們也不可因之便把物質肢解得面目全非,但在文學建構的世界里,精神真實必須是第一位的。
23
寫作者或許會寫出類似概念的東西,比如流派,但他不會去關心和研究概念。
概念是作品的副產品,還是留給那些愛好概念的人——不管同齡人,還是后人——去總結和命名吧,但這一切都不關寫作者的事。
24
哲學追問最大的事實,它被懷疑充斥,并透過懷疑辨識事物的本質。
宗教與哲學在本質上是一致的,此本質便是道。道是唯一,或者說,道只有一個。世間所有的學術都是道之形,都是釋道的符號,其最終詮釋的還是道。
世間的道雖只有一個,但萬物都有自己生存的理由,也即生存的必要。這些理由和必要讓世界變得豐富。
25
最宗教是自己,最殘忍也是自己。
所謂美學,便是個體生命內心自我摧殘式的修煉。修煉是一座熔爐,也是一座冷卻塔,從膨脹到塌縮,從塌縮到膨脹,個體宇宙都是這樣煉成的。
美學的第一特質是精神自由,精神自由的至高境界是自己把自己放逐,自己做自己的苦行僧。美學最真的形態是悲劇,悲劇的至高境界是讓生命在回歸自然中一點一滴坐化——這件作品一旦完成,你便是自己最后的雕塑。
26
時間的殘酷性與速度無關,它藏在均勻里。時間以亙古不變的節奏消磨我們的意志,當我們試圖以奔跑與之對抗時,卻發現只有慢才是有效的。
磨難也是慢的。選擇并熱愛磨難不僅是一種勇氣,還是一種智慧,因為磨難是生命的底色,就像勻速是時間的本質。
27
對所有賜給我磨難的人,我既不愛,也不恨,但我將終生感謝,因為他們是我生命中的貴人。
是的,他們是讓我的生命高貴起來的人,但并非我愛著的人。不愛,便不會有恨。
28
真的美是持久的,是原生態的,就像植物的向陽性或向水性。
我不反對你整理環境、修剪枝葉,但不可傷及肌膚,不可動搖土壤和草木的根本。
肌膚與骨骼一樣,磨損過度便會彎曲或病變。不要指望用化學品來維持彈性,所謂化學變化,便是改變物質本來的性質,變性的彈性還是你想要的彈性嗎?肌膚的張力一旦遭到化學品的侵蝕,早生的皺紋便顯得格外密、深和彎曲。
并非所有的曲線都是美的,只有你的美不為人為因素所透支,你的美才可能持久。
29
美的死亡通常有三種方式:或把美的生命墮落給人看,或把美的生命結束給人看,或把美的生命破壞給人看。
第一種是精神的,第二種是肉體的,第三種則精神和肉體兼而有之。
30
我觀察過晉陽——一座城市的死亡,也觀察過天龍山——一座石窟藝術群的死亡,從本質上講,它們都是文化——建筑文化或佛教文化的死亡。
文化死亡最殘忍的部分,便是它會把殘骸完整保留下來,一直向后人展示,且在展示過程中反復刺激人類的集體死亡記憶。文化生長的時間長度遠遠大過植物或動物生長的時間長度,文化的死亡便因之顯得格外殘忍和悲愴。
無疑,這是一把鈍刀在不斷砍伐疼痛的神經,且不卷刃,不磨損,不生銹。怎樣的神經才能經受住如此的折磨?人類為什么會把文化的死亡看作另一種創生——死亡文化之創生?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