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水

1
身后是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亦步亦趨地跟著麻天寶。麻天寶以為,那是房東家的狗仔小黑。早晨出門時,麻天寶把吃剩下的半根香腸扔給小黑。小黑就一邊嗚嗚地吃著,一邊不停地搖著尾巴。麻天寶這樣想到小黑,就吹著口哨,給小黑打招呼,可是小黑并不搭理他。
深一腳淺一腳,麻天寶已經走亂了遍地月光。
月光里,麻天寶只能看清一個輪廓,他突然感覺那團黑影不是小黑,心里就慌張起來。這是后半夜的小巷,麻天寶繞過一個四方街區,他發現那團黑影還在跟著他。麻天寶就用指甲狠狠地掐一下左手腕,疼痛使他清醒了醉意。
麻天寶緊走兩步,折過拐角,貼在陰影里,把不安的目光回灑在清澈的月光里,可是那個黑影不見了。麻天寶有些驚訝,揉揉倦怠的眼睛,探出半個頭張望過去。那個黑影可是詭計多端,它早算準了麻天寶會躲進拐角里,要刺探它,它卻偏不讓麻天寶得逞。
這是一個斗智的游戲,黑影也早閃在墻根兒的黑影里了。
麻天寶泄氣了,生氣自己的伎倆竟然瞞不住那個小東西,就只好踢著月光繼續往回走。
“前面就是公寓了。”
麻天寶想迅速逃進自己的公寓里,可是他的小心眼早被黑影識破,他踉蹌快走,黑影就急忙跟上,怎么甩也甩不掉。快到公寓時,麻天寶突然跑起來,跑到大鐵門前,哐當一聲打開鐵門,鉆進院落,這才松了一口粗氣,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
“終于甩掉了。”
麻天寶呆呆地望一會兒半空里的圓月,向它說了一聲再見,正要上樓,卻突然驚了——不知何時,黑影正立在他的面前,嬉笑地望了他一陣兒,然后頭也不回,哐哐當當,一層一層爬樓去了。
愣了半晌,麻天寶才回過神兒來,跟蹤他一路的黑影,竟是一打蔥綠色的空瓶子——喝空了的啤酒瓶。麻天寶定了一下神兒,慌忙追趕上去。
哐哐當當聲一直響在前面,麻天寶氣喘吁吁地爬著樓梯,他是在追趕入侵的警報之聲,他是想阻止它,竟然沒阻止得了,一直追到公寓門口才追趕上。
十二個空瓶子早等在那里了,一個個含情脈脈地望著他。
“絕不能讓它們進屋。”
麻天寶思忖著,一屁股坐在臺階上,點上一支香煙,忽明忽暗,他在霧霧繞繞地抽著。麻天寶這是跟空瓶子耗上了。空瓶子立在門口,期期艾艾,又楚楚可憐,可是麻天寶卻不為所動。十二個空瓶子實在忍無可忍了,一個個跳出了塑料外殼,仿佛是脫掉了遮羞的衣服。
現在,十二個一絲不掛的空瓶子,扭動著窈窕腰肢,迤邐地跳著舞。它們在自得其樂,在嘲諷這個沉悶不語滿是醉意的年輕男人。它們腳步輕盈。哐當聲是它們的節拍。它們慢慢逼近煙圈里的麻天寶,逐漸把他圍攏,就像手牽著手跳圓圈舞。
麻天寶欣賞著它們,醉眼蒙眬中,十二個空瓶子變成十二個赤裸的美女,讓他在瞬間里熱血沸騰了。
麻天寶直起身子,跟著空瓶子的節奏,全身抽筋一般扭動起來。
廊道就是他們的舞池。
麻天寶的皮鞋把地板踢得啪啪作響,十二個空瓶子即是十二個舞女,也是一支樂隊。叮叮哐哐,哐哐叮叮,驚醒了熟睡的住戶,有人探出頭來憤怒地吆喝幾聲。
可是麻天寶并沒有停止抽搐,而是取出鑰匙,蹦蹦跳跳地打開自家的門,把十二個赤裸“美女”領進了客廳。
2
十二個“舞女”一進客廳,一個個都不跳舞了。
十二個“舞女”站成一排,擠在了冰冷的墻根下。
麻天寶知道上了這十二個空瓶子的當,就沖著它們做了一個拳打腳踢的姿勢,可是空瓶子并不搭理他,自顧自玩耍起來。麻天寶有些訕訕,望著十二個快樂的空瓶子,而自己卻排除在快樂之外,他只好巴結它們。
麻天寶把十二個空瓶子用毛巾擦干凈了,一個個擺放在客廳里,最后擺成一個圓圈。麻天寶坐在圓圈中間,開始用兩根筷子敲打十二個空瓶子,十二個空瓶子發出十二種尖叫聲。
麻天寶也變著嗓子發出十二種尖叫聲。
這是一種快樂,是麻天寶從麻木的肢體里擠出來的聲音,這會讓他自己從如水的夜色里泅渡上岸。
咚、咚、咚,是三下短促的敲門聲,讓剛剛爬上岸的麻天寶,撲通一聲又掉進了水里。
麻天寶從地上爬起來,走到門口,回頭向十二個空瓶子揮揮手,它們就很聽話地擠在墻角了。從防盜門的貓眼里,麻天寶沒有看到誰。麻天寶遲疑著,又窺探,又聽到了咚、咚、咚,聲音是從貓眼傳進來的,這讓正在窺探的他,感覺是有人敲在了他的眼睛上。
麻天寶心里一驚,喊了一聲:“誰?”
“我。”
麻天寶感覺這個聲音好熟悉,可是喝蒙的腦袋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了。不過他肯定,這個聲音不是郭小櫓的。
郭小櫓是麻天寶的未婚女友,六個月前就搬進別家男人的豪宅。從此,麻天寶就又變成一條單身狗了。郭小櫓“跑情”了。麻天寶花了三天時間,把郭小櫓的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又用水沖洗了三遍,直到他確信,這個房間里再也沒有郭小櫓的茉莉香氣味和窈窕身影,他才在網上貼了租房信息。
恍惚中,麻天寶又聽見三下敲門聲。
“麻天寶,開門!”
外面聲音嘶啞,但很有底氣。
“是我!”
外面的人不耐煩了。
麻天寶拽開保險,擰動鎖扣,拉開門,看見蘇蘭站在門口,背上還趴著一個熟睡的孩子——是她閨女,七歲的蘇云。又看地上,是一打啤酒。
麻天寶疑惑地打量著蘇蘭,不是她的深夜造訪使他驚異,而是她一個瘦弱頎長的女子,還穿著高跟鞋,竟背著五十多斤重的孩子,又拎一打啤酒。麻天寶想不到蘇蘭這么有力氣,這么有能量。
麻天寶愣愣地看著蘇蘭,一時竟忘記了邀請她進屋。
蘇蘭騰出一只手,重重地拍了幾下防盜門,仿佛拍在了麻天寶的腦袋上。麻天寶回過神兒,轉到蘇蘭背后接過蘇云。蘇云早睡熟了,微微有些鼾聲,麻天寶抱著她,先把她放在了自己房間。待他轉身出來,蘇蘭已經把一打啤酒拎進客廳,放進了冰箱里。
“我在你隔壁租了單間,還沒收拾……”
“凌晨兩點了啊!”
“是呀,你們喝完啤酒,我才關店門,想著你還沒睡,請你幫我照看一會兒孩子,我回屋收拾一下。”
蘇蘭看著麻天寶的眼睛。
麻天寶正要說話,胃里的啤酒突然向上翻滾,他一邊捂住嘴,一邊向衛生間跑去。蘇蘭趕忙跟了過來。麻天寶趴在馬桶上吐了又吐,蘇蘭輕拍著他寬厚的背,拍了又拍。
“蘇蘭,你把我的肺拍碎了,吐馬桶里了。”
“再把你的心也拍碎,加把勁兒,也吐進馬桶里。”
麻天寶喜歡蘇蘭接話的方式,或者說是他故意誘惑蘇蘭這么接話。如果是郭小櫓,麻天寶這么說,郭小櫓不會接話,只是重重地拍他兩下,憤憤而去。蘇蘭嘴上這么接話,手還是輕拍著他的背。麻天寶知道,男人吐酒女人幫不上忙,蘇蘭的輕拍不能讓他的胃更舒服一些,可是會讓他的心里更舒坦一些。麻天寶吐痛快了,擰開水龍頭沖了嘴臉,醉勁兒消退了一半。
麻天寶看了一會兒蘇蘭。
“今晚不收拾了,你睡那間屋,”麻天寶指著對面的房間說,“我前女朋友的房間,前女友,你認識的。”
蘇蘭有些疑惑,郭小櫓她當然認識,只是她不知道郭小櫓已經搬走了,只是她不知道麻天寶已經變成單身狗了。麻天寶提起郭小櫓,可是蘇蘭的話題并沒有停留在郭小櫓身上。郭小櫓就像一個走到跟前才看見的木樁,被蘇蘭及時繞過去了。
“早晚得收拾,早收拾早了。”
“明兒周六,我幫你。”
麻天寶說著,把那一間房門打開,拉亮燈,蘇蘭看見一張大床,一個書桌,一個衣柜。這是一間跟單間差不多大的房間,蘇蘭覺得寬敞極了,沒等麻天寶問,她就一屁股坐在床墊上,沉浸在床墊的緋紅色里。
麻天寶看著蘇蘭的陶醉,就像當初郭小櫓搬來時一模一樣,是一個女人對一個舒適房間的無限憧憬。
“我要沖個熱水澡……”
麻天寶這樣想時,蘇蘭也這么想。
麻天寶從頭到腳淋著溫水,是水溫讓他的下體慢慢站立,指著鏡子中的自己,堅硬而挺直。溫水流過它,水流走了,溫熱還在,是麻天寶的回味縈繞著它,仿佛是進入了郭小櫓的身體。
麻天寶閉著眼睛,仿佛這樣更能看清楚自己。
郭小櫓搬來與搬走,仿佛都是在春天的同一個早晨,陽光是多么清澈而柔和,路邊的芨芨草和灌木都在努力地生長著,它們不知道麻天寶舊日的興奮與今日的憂傷。花草依舊是花草,它們開著爭奇斗艷的花朵;飛鳥依舊是飛鳥,它們在空中劃出舊有的弧度。
麻天寶睜開眼,用毛巾擦干身體上的水珠,觸碰之間,發覺下體已經溫順如一只熟睡的蠶蛹了。
3
麻天寶換上大褲頭,光著膀子走進客廳,習慣地打開冰箱。
冰箱里除了十二瓶啤酒,就什么也沒有了。麻天寶遲疑了一會兒,意識到這些啤酒不是自己買的。
“先喝一瓶再說。”
麻天寶剛這樣想,一瓶啤酒就從冰箱里蹦了出來,跳到他的手里。這讓麻天寶嚇了一大跳,他從來沒料到一瓶啤酒會自動跳到他的手里,他驚駭得幾乎蹦了起來,慌忙推上了冰箱的門。
只聽得哐當一聲,他手里的啤酒瓶掉在地板上了。
肯定要摔得稀碎了……麻天寶慌里慌張往后退了兩步,他害怕玻璃碴割破他光著的腳。可是麻天寶低頭一瞧,那一瓶啤酒竟穩穩地站在地板上,正緩緩升起,一會兒就升到他手邊了。麻天寶的手抖抖索索,仿佛他要抓住的不是一瓶沁人心脾的啤酒,而是一個扎人的仙人球。
這一瓶啤酒看出了麻天寶的驚恐,只好停留在半空里。
“我要成為第十三個空瓶子,你快把啤酒喝掉。”這瓶啤酒升到麻天寶的面前,說,“你看,我的身子太重了,啤酒太重了,這種液體壓得我喘不過氣,我幾乎飛不起來,只能這么慢慢地升上升下。”
身子是太沉重了,這瓶啤酒有些氣喘吁吁,說話也不那么利索。
“你快把液體喝掉吧,”它說,“求求你了。”
這瓶啤酒說完,只聽見砰的一聲,啤酒瓶的蓋子飛到了天花板上,又不歪不斜地落到麻天寶的頭上,像一個綠色的小帽子。
麻天寶看著從瓶口冒出來的啤酒沫,他感覺他喝這么多年的啤酒,從來都沒有今夜的清香,就像升入夜空里的七彩煙花令人目眩和心曠神怡。麻天寶抻長脖子,打開兩張厚厚的嘴唇,露出閃著青光的牙齒,牙齒深處是一個無限延伸的洞口。
這是一口渴望啤酒的深井。
這瓶啤酒托著沉重的身子,努力往上提一下自己,又艱難地傾斜身體,讓瓶口對準麻天寶大大張開的嘴,啤酒就咕嘟咕嘟傾瀉而下……
直到啤酒一滴也不剩了,只是一只空瓶子了,麻天寶仍舊張大嘴巴,吞咽著不存在的液體。過了一陣兒,麻天寶才回過神兒,他一邊摸著鼓起的肚皮,一邊光著腳跳來跳去——多豪放的騎馬舞啊。而剛剛獲救的一只空瓶子,在客廳里飛上飛下,飛得靈巧極了。
“我是十三號,現在的我,身體是多么輕靈,飛翔是多么飄逸,舞蹈是多么優美!”
麻天寶出神地看著它,就像熱戀時看著郭小櫓一樣,愣愣地聽著十三號說話。
“我的步子多么靈巧,再也不能讓酸澀的啤酒脹我的胃了;我寧可粉身碎骨,再也不要回到啤酒廠了。”
十三號這是在向麻天寶傾訴,傾訴它一肚子的苦水和煩惱。
麻天寶摸著自己的肚子,仿佛也有一肚子的苦水和煩惱,他呵呵笑了一陣兒……他才懶得搭理十三號的痛苦史和痛苦事呢。麻天寶知道他已經這樣過好多年了,幾乎每天他都要喝上一瓶啤酒,制造一個空瓶子,他感覺成千上萬的空瓶子正在裝滿他的內心的快樂。
麻天寶看見數以萬計的空瓶子,正一個一個向他飛來,從遙遠的歲月,飛過千山萬水,飛到他的客廳里,飛到他的身邊來。飛,只是一個奇怪的動作,帶著嗖嗖的聲音。
麻天寶在獨自舞蹈,十三號在喋喋不休。
麻天寶討厭它擾亂了自己的興致,伸手想抓住它,它卻靈巧地躲過去了。這是一場好玩的游戲,是一個空瓶子和一個人的博弈。躲在墻角的十二個空瓶子看在眼里,熱在心里,一個個在原地搖搖擺擺,你撞著我,我碰著你,叮叮哐哐。
麻天寶向十二個啤酒瓶揮手,又做一個勾引的手勢,它們就一窩蜂闖到了他的跟前,迎合著他的臃腫的動作,直到它們也把動作臃腫了,才有了夸張一致的扭動畫面。這十三個啤酒瓶,又自動編排了序號,這些序號便是它們永久閃光的名字了。
“這是十三個圍著我翩翩起舞的赤裸美女。”
麻天寶漸漸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他肥碩的身體也漸漸虛幻,漸漸不知所蹤,漸漸隱身成一個青綠色的空瓶子——他是第十四個。
十四個空瓶子的歡聲笑語,在漫漫長夜中流逝,仿佛飄落的沒了生命的灰白剪紙。麻天寶的心空空的,空出了腹中的液體,他看不見自己,卻以散淡的眸光瞧見了小蘇云,看見她像夜游一樣,瞪著眼睛在客廳里踽踽繞行了兩圈,又回到了臥室。
麻天寶想從恍惚里掙扎出來,可是他不再是他,他是一個空瓶子了,他的腿腳是一個空瓶子的腿腳,他的嘴臉是一個空瓶子的嘴臉,他的心呢,是一個空瓶子的空空的心。
麻天寶摸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冰涼冰涼的肌膚下,空蕩蕩的,是一望無際的空闊。
4
砰砰砰,三下遲鈍的敲門聲,叫醒了正走向遙遠的麻天寶。
“是飛過遙遠歲月和千山萬水的啤酒瓶的夜訪嗎?”
麻天寶知道,已經扎根內心的液體,早已蘗生出四通八達的根系,它們在呼喚著空瓶子的歸來。
麻天寶欣喜地打開門,眼神里立刻閃過一襲失落的光芒。
敲門的不是空瓶子,卻是抱著被子的蘇蘭。
借著客廳里逃逸出來的暗光,麻天寶不僅看清楚了蘇蘭的眼神,還看清楚了她白皙的臉頰上飛起的兩朵紅云。頭發還濕著,是剛剛洗過澡,麻天寶聞著她身上好聞的茉莉香,側過身子讓她進來。
蘇蘭走進房間,簡單鋪了床,便回到客廳,從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開啟了蓋子,嘴對著瓶口咕嘟咕嘟了兩下,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蘇蘭剛洗過澡,一點兒也沒有凌晨兩點的瞌睡樣。麻天寶靜靜地看著她,他從沒見過蘇蘭像今夜這樣清雅,清雅得像一枝怒放的荷花,幾乎雅過頭了,尤其臉頰上那兩朵浮動的丹云,雅得有些妖艷。
麻天寶看得蘇蘭身子癢癢的,心也癢癢的,那一枝荷花就豁然不見了。
蘇蘭向麻天寶招手,讓他挨著自己,并排坐在沙發上。
“陪我喝一瓶。”
麻天寶毫不遲疑,快步過去拉開冰箱的門,一瓶啤酒立馬跳到了他的手里。
麻天寶攥著啤酒瓶,踅過蘇蘭,剛坐下來,瓶蓋子砰的一聲就不見了。蘇蘭看著麻天寶拿酒、落座、開酒,動作一氣呵成,她的眸光里流出的是綿延不斷的艷羨。
兩個啤酒瓶輕輕碰了一下,是一個親密的信號,兩人咕嘟咕嘟咽下幾口啤酒,話就一口氣說了一籮筐。
“客廳夠寬敞的。”
“就是啤酒瓶多了些。”
“趕明兒賣掉它們,就更敞亮了。”
“這可是我的戰利品。”
蘇蘭看了一眼麻天寶的肚子,又伸手摸了一下。
“這也是戰利品。”
蘇蘭纖細的手指,輕輕劃過麻天寶厚實的肚皮,像一陣涼風掠過水面。麻天寶突然感覺皮膚深處蘊藏著說不出的癢癢。
這是一些笑料從他肚皮里散逸出來了,他禁不住笑出了聲。
麻天寶多么希望蘇蘭再一次摸他的肚皮,可是這不雅的舉動只能在無意之間,情趨所致,自然而然。若再來一次,便是有意而為,刻意勾引,心曠神怡便打上了可恥。
“這真是一個丑陋的地方!”
順著蘇蘭的手指劃過的那一線燥熱的感覺,麻天寶用手噼里啪啦拍了幾下,把那細若游絲的幻覺拍散了。
麻天寶艷羨地看著蘇蘭的小腹。
“減下去一半,直減到五年前,減到平腹,就像你的一樣了。”麻天寶停不下來,“要是把年齡也減下來五年,我絕不再喝那么多的啤酒。”麻天寶又看著蘇蘭青春的臉,“我愿以你為榜樣,保持著青春的模樣。”
麻天寶熱切的眼神融化了蘇蘭的矜持,蘇蘭站起來,挺直了身子,拉了拉松弛的睡衣,便腳尖點地旋轉了一圈,向麻天寶展示了她頎長的身材。
麻天寶喜歡看蘇蘭生動飽滿的身體,凸凸翹翹,一側身一抬腿,一顰一笑,都能使他內心生出許許多多的問號和驚嘆號。
蘇蘭又轉了幾圈……麻天寶在淡黃的燈光里,仿佛看到了一只素雅的蝴蝶。
“轉暈了。”
蘇蘭一下子把自己扔在了沙發上,扔在了麻天寶肥大的身上。麻天寶沒有躲閃,而是迎著把她拉進了懷里。麻天寶雙手抱著蘇蘭的肩膀,驚異之間,蘇蘭松散的長發蓬松在他的臉上,絲滑的清香,也蓬松在他躁動的心里。
蘇蘭一邊從麻天寶的懷里坐起來,一邊含混不清地說著話。
“暈了,轉暈了。”
“很美,轉暈了也很美,摔在沙發上更美。”
蘇蘭的眼睛里閃過掙扎的光芒。
“喝酒,男人有了肚子才能叫作老板。”
麻天寶不是老板,不過是老板的一個狗腿子。麻天寶把臉上的皺紋拉直了,只剩下光滑和冷淡。蘇蘭舉過酒瓶,要跟麻天寶碰一下,但他坐著沒動,只是揚了一下手,讓蘇蘭自己先喝。
蘇蘭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
蘇蘭咽下啤酒的細長脖頸,白皙里藏著圓弧,閃耀著聲響之魅,是無盡粗獷中的低吟淺唱。
麻天寶看在眼里,后悔在心里,他眼睛盯著她的脖頸,伸手去取啤酒。麻天寶剛一伸手,一瓶啤酒便自動跳到了他的手里。麻天寶啟了瓶蓋,一口氣就喝下去半瓶液體,可是嘴巴根本停不下來,他只得換一口氣,把剩下的半瓶喝完。
“這是第十四個空瓶子。”麻天寶在心里嘀咕了一下。
蘇蘭也豁出去了,她中途停頓了一下,就像一句沒說完的話中間點了個逗號,她決定像麻天寶一樣,堅決給一瓶啤酒畫上一個句號。
蘇蘭把啤酒瓶從四十五度角,撅成六十度角,啤酒便順著她的嘴角流下脖頸,又順著脖頸流下胸脯,流進乳溝。這時候,麻天寶全身震顫了,他毫無準備地被久違的乳溝電擊了一下。
麻天寶揉揉眼睛,見蘇蘭還在喝。喝,喝仿佛只是一個動作。麻天寶饑渴地看著蘇蘭無限深入的乳溝,眸光早打彎兒跑了進去。
這是一處不同尋常的世外桃源。
麻天寶看著一滴晶瑩的液體摸進那條深不可測的乳溝,郭小櫓的春天一下又侵略了他的心。麻天寶知道,是郭小櫓各種奇怪造型的項鏈,逗引出他對乳房的無限渴望。
郭小櫓的形象重疊在他的心里,模糊在他的眼睛里,幻化在緋紅燈光下的蘇蘭身上。
是一位日本設計師設計的一款名叫“乳溝跳躍者”的項鏈。
項鏈的吊墜上,是各種職業造型的小人,或是俯沖,或是攀爬,或是探險,或是沖浪……每一種造型,都會讓麻天寶的心和身體飛起來。郭小櫓每天換一條項鏈,今天是穿宇航服的月球探險者,明天就是職業攀巖者,后天呢?麻天寶總是期待著后天,后天該是沖浪者了嗎?
蘇蘭還在撅著酒瓶,咕咕嘟嘟地喝著。
從蘇蘭的嘴角順流而下的酒滴,流成了一條清澈的小溪。麻天寶用舌尖不斷地舔著嘴角,他多想從溪流里掬一捧,不,是兩捧,是好多捧,來解解饞。
麻天寶緊貼著蘇蘭,把臉輕輕埋進溪流里。
蘇蘭終于干掉了一瓶啤酒,她高興得抱住麻天寶的腦袋,扭動著飽滿的身子。
“這是第十五個空瓶子了,”麻天寶抽出渴飲的嘴說,“你是第十六個。”
麻天寶撅起蘇蘭,仿佛撅起一瓶剛剛開啟的啤酒,他在豪飲蘇蘭柔軟的身體。第十五個空瓶子,才不搭理麻天寶他們,它在客廳里上上下下飛舞了一陣兒,便招呼墻角歇息的空瓶子。
“一塊兒耍呀。”它說。
十四個空瓶子一哄而上,擠在麻天寶和蘇蘭的周圍,叮叮哐哐,它們扭動著最流行的騎馬舞。這是不學自通的舞蹈,空瓶子們天資聰慧,看一眼麻天寶和蘇蘭黏貼著的動作,它們早就心領神會了。
5
啪啪啪,是三下響亮的敲門聲,可是跳騎馬舞的人和空瓶子都沒有聽見,是嘈雜和混亂淹沒了它,是不滿和疏遠遮蔽了它。誰也不愿意停下來,這快是高潮的節奏了。
不早不遲的夜訪者,將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
啪啪啪,又是三下敲門聲,然后是一陣沉默。
蘇蘭抬起頭。
“是誰呢?”
“是飛回來的空瓶子吧?”
“什么空瓶子?”
“會飛的啤酒瓶。”
蘇蘭驚異。
“啤酒瓶怎么會飛呢?”
“你看,這滿客廳都是飛舞的啤酒瓶。”
“什么啤酒瓶啊,啤酒瓶都擠在墻角里呢。”
“不是跟著我們一起在跳騎馬舞嗎?”
蘇蘭揉揉眼睛。
“哦,我還真沒注意。”
“這些空瓶子很害羞,一有生人來,就故作安靜了。”
蘇蘭將信將疑,走到墻角,摸索了一遍排列成方隊的啤酒瓶。
麻天寶走到門前,從貓眼里向外窺探,外面空無一人。麻天寶心里犯嘀咕,遲疑之間,心里一陣寒冷突然迸發出來,一直冷到后背。
“誰呀?”蘇蘭問。
麻天寶沒有回答,只是做了個閉嘴的手勢,蘇蘭便不再說話。麻天寶從貓眼里又向外窺探了一陣兒,眼光所到之處,仍是空蕩蕩的。
麻天寶把耳朵貼在防盜門的鐵皮上,靜靜地聆聽外面的動靜。
是一個拉桿箱的四個塑料輪子滾動在水泥地板上的聲音,骨碌骨碌,骨碌骨碌,一連串的聲音足有三四米長,在門前來來回回地滾動著。麻天寶有些驚疑,是誰在凌晨兩點,拉著拉桿箱在他的門前來回游蕩呢?麻天寶腦門有些酸麻,從鐵門上傳來的一絲絲涼氣,貼在了他的臉皮上。
“誰?”
麻天寶的聲音里夾雜著惶恐和不安,門外拉桿箱的聲音驟然停下。
門外靜悄悄的,沒有應答聲。
“是防盜門密封得太嚴實了,”麻天寶想,“連聲音也飛不進來。”
麻天寶提高了聲音。
“誰?”
門外仍沒有應答。
是一陣沉默。
“我。”
應答聲很微弱,可是麻天寶還是聽得一清二楚,他感覺這應答聲就是一張嘴貼在他的耳根上細細說出的。麻天寶心里翻騰起一陣熱氣,幾乎在這一刻,他的眼淚快要流出來了。這是久違的聲音,在他夢里縈繞千百回了。
“郭小櫓!”
麻天寶嘴里喃喃說著,扭頭看了一眼蘇蘭。蘇蘭面如土灰,和排隊的空瓶子蹲在一起,瑟瑟發抖。
“你怎么了?”
“郭小櫓。”蘇蘭指著麻天寶,“她就站在你身邊。”
“郭小櫓還在門外。”
麻天寶說著,把防盜門打開,郭小櫓亭亭玉立在門口。麻天寶幫郭小櫓去提拉桿箱,可是他提空了,什么也沒提到。
“我自己提。”
麻天寶這時候才醒悟,眼前這個郭小櫓,已經不是郭小櫓了,是郭小櫓的靈魂。
“進屋先歇歇腳。”
麻天寶說著,走過去把蘇蘭抱起來,坐在沙發上。
“蘇蘭,別抖了,你是我的女人,你是我的空瓶子。”
蘇蘭看著麻天寶,又看看飄忽不定的郭小櫓。
“喝一瓶?”
麻天寶看看郭小櫓。
“喝一瓶?”
“我現在只是靈魂,沒有了肉體,喝不下啤酒。”
郭小櫓看看麻天寶和蘇蘭。
“我就拿空瓶子陪你倆吧!”
郭小櫓剛說完,一個啤酒瓶一躍而起,跑到了她的手上。麻天寶從冰箱里取出兩瓶啤酒,打開,把其中一瓶遞給蘇蘭。三個人哐當哐當各自碰了,一陣豪飲。郭小櫓“喝”了幾口,讓瓶子自己懸在空氣里。
郭小櫓深情地看著麻天寶。
“你恨嗎?”
“不恨。”
“你還愛我嗎?”
“不愛。”
“你曾經愛過我嗎?”
“不知道!”
麻天寶抽出一根煙,銜在嘴角,點燃,一口接一口吸著,然后吐著煙霧。這煙霧繚繞,幾乎模糊了郭小櫓。
“可是我愛你。”
“我知道。”
“你還愿意要我嗎?”
“愿意。”
“我還住在原來的房間,可以嗎?”
“不可以。”
“你已經租給蘇蘭了?”
麻天寶看看蘇蘭。
“是我租了。”
蘇蘭接過話,用啤酒瓶指著右側的房間。
郭小櫓彌漫在煙霧里,眼睛里偶爾散發出的光芒有些潮濕。
“你得諒解我,我不是不給你一個房間,而是我給你留不起一個房間。”
“我知道。”
郭小櫓囁嚅著,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便款款站起身。
“你不要走,我再想想辦法。”
“我去換一身衣服。”
郭小櫓若隱若現,提著拉桿箱走進麻天寶的房間。麻天寶和蘇蘭坐在沙發上,一口氣喝完了各自的啤酒。
“怎么辦?”
“你們以前就同居了,現在就住你房間吧。”
“不行,一個靈魂白天黑夜看著我,我會睡不著覺的,我會得神經病的。”
麻天寶停了一會兒,仿佛想到了一個容納郭小櫓的好地方。
“就讓郭小櫓住客廳吧。”
“行是行,不過郭小櫓得隱身,我可不想看著另一個女人整天在客廳里轉悠。”
“就這么定了,這就跟郭小櫓說。”
麻天寶和蘇蘭正商量,郭小櫓從房間里走了出來,神態妖嬈。
“你簡直就是一朵妖艷的紅玫瑰。”
郭小櫓順著蘇蘭的話,搖身變成一朵玫瑰呈現在她的面前。
“你仍然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郭小櫓順著麻天寶的話,搖身變成一朵潔凈的荷花。
麻天寶驚呆了,張著嘴巴吃驚地看著郭小櫓。郭小櫓頎長的身材,挑起一襲黑色的紗質連衣裙,搖搖擺擺,飄飄悠悠。尤其是脖頸里,那一款沖浪者項鏈,吊墜上伸展的沖浪的人,無限地沖進她白皙的乳溝里。
“你住我的房間。”
麻天寶目不轉睛地看著郭小櫓,口氣斬釘截鐵。蘇蘭看著麻天寶,從嘴角擠出幾聲冷笑。
“不!我不住你的房間。”
“那你住客廳?”
“我也不住客廳。”
“那你住哪里?”
郭小櫓望了一眼蘇蘭。
“我也不搶你的房間。”
蘇蘭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我變作一個空瓶子,就混在空瓶子里。”
“這個主意好。”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麻天寶剛贊同郭小櫓的好主意,卻突然聽到一陣叮叮哐哐的嘈雜聲里,夾雜著七嘴八舌的反對聲。是墻角的空瓶子造反了。麻天寶發火了,他想以低價出售它們相威脅,可是他仍舊不能抵制它們的集體抗議,他只得屈服了。
空瓶子只是一個器皿,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麻天寶知道,即使把它們出售了,它們還是會偷偷溜回來的。
6
麻天寶無可奈何地看著郭小櫓。郭小櫓沒想到,一堆破爛不堪的空瓶子,竟然也容不下她這二十二克重的靈魂。郭小櫓羞紅了臉,也許是憋紅了臉。
“我就住廁所吧。”
郭小櫓說完,提著拉桿箱走向廁所。麻天寶和蘇蘭面面相覷,他們怎么也沒想到,郭小櫓被逼進了兩個平方的廁所里。
麻天寶和蘇蘭坐在沙發里,看著郭小櫓飄渺的身影,若隱若現。
“一切都是幻覺。”
麻天寶這樣想時,卻聽到了自己對郭小櫓的喊話。
“郭小櫓,你別出來,我和蘇蘭親熱一會兒。”
郭小櫓頭也不回,就鉆進了廁所里。
麻天寶和蘇蘭親熱夠了,又嘀咕了一陣兒,才一起回到蘇蘭的房間睡覺。郭小櫓這才走出廁所,熄滅了客廳的燈,一個影子坐在黑暗里,回放了一遍麻天寶和蘇蘭剛剛嘀咕的話。
“你租隔壁的那個單間,多少錢?”
“一月一千二,租了一年。”
“別退給房東了,你住我這間,一月一千,再把你那單間租出去,一月一千五,光那邊,一年就凈賺三千六。”
蘇蘭在麻天寶臉上親了一下,親吻的聲響回蕩在客廳里。
“凈賺對半分。”
“我那份送你買項鏈,就買郭小櫓戴的那一款,有幾個造型的,每個造型買一條。”
郭小櫓不明白這些數字,她正在忘記現實中的一切,就連那拉桿箱里的項鏈,她也不知為何物了。可是沉浸在夜色里的郭小櫓,看到了她生活在廁所里的明天。
麻天寶:
“郭小櫓,快出來,我要上廁所了。”
蘇蘭:
“郭小櫓,我要上廁所了,你出來避一避。”
麻天寶:
“郭小櫓,我跟蘇蘭親熱了,你別偷看啊。”
啤酒瓶:
“郭小櫓,你不要跟我們玩耍,你離遠點。”
……
麻天寶、蘇蘭和數以萬計的空瓶子,一天兩天無數天,天長日久累積的吆喝郭小櫓的話,重重疊疊,匯聚成響雷,匯聚成閃電,它們在折磨著這個二十二克重的靈魂。郭小櫓實在無法忍受了,這個來自明天和明天以后的煎熬,讓她看見了自己的末日。
郭小櫓飄飄悠悠地站起來,她在茶幾上找到了一張紙和一支筆。
郭小櫓寫了一個簡略的便條。
麻天寶:
我愛你,你還愛我嗎?我愛你,我不是不珍惜,是無法珍惜。我死后,忘記了所有,卻沒忘記對你的愛,所以回來找你,可是我沒有肉體了。我看見了明天,可是沒有明天了。我走了,不從你家門縫走,也不從你家窗戶走,我從你家馬桶里把自己消失吧。珍重。
郭小櫓絕筆
郭小櫓在飄渺的世界里,看見麻天寶第二天見到了她的信函,是小蘇云拿給他的。七歲的小蘇云已經認識好多字了,她看了郭小櫓的信,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對麻天寶說,“麻叔叔,郭阿姨死了,郭阿姨掉進馬桶里了。”麻天寶接過信,屏住氣息看了一遍,心里難過了一陣子,眼角里沁出幾粒微微的淚花。
麻天寶早就從電視新聞里知道,郭小櫓從豪宅里被趕出后,跳湖自殺了。
那是一周前的午間新聞,說是一個年輕的女人提著一個拉桿箱,在東郊的人工湖里跳水了。麻天寶從電視畫面上,看見一個女人全身濕漉漉的,被擔架抬上了救護車。過了一會兒,一只拉桿箱也被打撈上來,鏡頭只是一閃而過,可是那只熟悉的拉桿箱卻狠狠地印在了他的腦子里。
郭小櫓看見麻天寶眼角的淚花,她知道他的心里依然還有她,可她還是毅然跳進了馬桶。
郭小櫓在跳進馬桶之前,輕輕拉下了水箱的繩子。在這個寂靜的深夜,水箱里嘩嘩啦啦的水聲響個不停,驚醒了房東家的小黑。這個只有三個月大的狗仔,狂叫了幾聲,便又睡著了。郭小櫓看著馬桶里打著旋兒的水流,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瞬間就不見了。
郭小櫓消失的時候,豪宅里的人不知道,麻天寶不知道,蘇蘭也不知道……在這個世上,沒有人知道,郭小櫓已經永遠地消失了。
只有小黑知道。
這是一個靈魂的消失,那幾聲清脆的狗叫,是人世間送給她的最后的挽歌。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