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來到羅鳳前,在和一些社會學者接觸中,他們預測,“無人菜市”的出現,很可能是和這個地方封閉、落后、姓氏單一、宗族勢力十分強大有關。但現實不在預測之內。
摘菜、洗凈、捆成一把把放在菜籃里,然后拎到集市上,吊掛在一棵樹下或擺在路邊售賣。
賣菜的農民不需要守攤,他們只需在菜籃旁標注菜價,并放一個用來裝錢的袋子,就可安心回家或下地干活。收市時,農民再去把菜錢收回。
也有人粗心,忘了收回。不過,第二天,當他們去查看時,錢袋里分文不少……這不是童話世界里描述的美好生活,而是存于我們的現實世界—廣西橫縣羅鳳村,這個“賣菜不需守攤、村民自助投幣”的“無人菜市”,已有上百年歷史。
在這里,好像是另一個中國社會。
“無人菜市”不只出現在羅鳳,廣西容縣、龍州等地的農村,這種現象已有不小市場,且存在不短的年份。
是什么在支撐著這一信任體系在鄉土社會的健康運轉?
羅鳳是廣西橫縣百合鎮下屬的一個行政村,由葛麻、羅鳳(圩)、俄眉3個自然村組成,3000多人口,其中羅鳳圩1200多人。
1月16日上午,羅鳳圩的一棵榕樹下,《南風窗》記者看到一排裝滿青菜的籃子—約十五六只,整齊地吊掛在一根竹竿上。菜籃里裝的是一把把的菜心、大白菜。菜籃上掛著一張張紙皮,紙皮上歪歪斜斜寫著:兩元一把。旁邊是用來給買菜人投幣的塑料袋、布袋或竹簍—這就是傳說中的“無人菜市”。
錢袋里,零散擠著很多面值一塊的紙幣,有些甚至已從錢袋里“探出頭”,張望著來來往往的人們,但沒人對它們動私心。
不久,一位駝背的老人拎著一籃的青菜朝樹下走來,她把菜懸掛在樹下后,就走開來了。老人叫鄧秀芬,76歲,是羅鳳圩人。
鄧秀芬16歲從隔壁的欽州市靈山縣豐塘鎮洞口村嫁到了羅鳳村。她20歲起,就把菜拎到“無人菜市”擺賣。開始,一把5分錢,如今漲到一把兩塊錢。
但過去50多年的賣菜生涯中,從不守攤的她,也沒因此丟過一分錢。
這不是她個人的獨特經歷,而是所有在這里賣菜村民的共同經歷。
其中,還有些趣事。一天,鄧崇良把菜拎到樹下擺賣后,就下地干活了。晚上,她忘了把菜錢收回。第二天去看的時候,錢還在,且一分錢不少。類似的情況,不少村民都經歷過。
如今,已經沒有人能準確說出“無人菜市”在羅鳳出現的時間,但村民普遍認為:至少上百年。
77歲的陳本志,家住羅鳳圩109號,是當地一名教師。記憶中,在他還沒出生時,“無人菜市”就存在了。
羅鳳圩年紀最大的老人—95歲的陸爾泉說,解放前“無人菜市”就存在了,當初擺賣的地點在羅鳳圩老街所在的雞利村,“少說有上百年”。
陸爾泉記得,解放前,買菜用的是銅錢,當時菜籃掛在老街巷道的墻上,旁邊標好價格、掛著收錢的簍子,1~2枚銅錢買一把菜。
后來,老街人流增多,“無人菜市”幾經遷移,但無人守攤賣菜成為了不變的習俗,并不斷傳承。
羅鳳也有壞人,10年前,村里有些吸白粉的。但他們寧可去別的地方偷、搶東西,也不會去碰菜籃子里的錢。對此,羅鳳村村委會主任凌樂也感到很奇怪。
在羅鳳圩村民凌發榮看來,“無人菜市”像一位慈祥老人,誰也不愿意傷害她,潛意識里,村民也認為這是村里一大特色,是榮譽。村民內心里也不愿意讓這個具有百年傳統的特色,毀在他們這代人手里。
“無人菜市”成為村里人與人之間相互信任的一種默契。
“無人菜市”誕生和延續的原因,從羅鳳的由來、宗族成員構成,以及當地的風序良俗,可窺知一二。
羅鳳位于欽州市靈山縣豐塘鎮和南寧市橫縣百合鎮交界處。從羅鳳出發,無論到豐塘,還是到百合,都有十幾公里距離,但只需20多分鐘車程。不過,在過去,這地方顯得很偏僻—無論到前述哪個鎮政府所在地,都需要踏著泥濘的土路,走上兩三個小時。
榃樸是豐塘鎮下屬的一個行政村,和羅鳳隔著一條不到十米寬的河道。但這兩個村莊分屬不同行政區劃—無論是鎮、縣,還是市,甚至50多年前,他們還分屬不同的省:1965年以前,欽州屬廣東,之后才劃給廣西。
這兩個山水相連、人文相似的村莊,命運十分相似:都是所在行政區劃的邊緣,在交通不便的過去,亟需一個可以從事物物交換或商品貨幣化的場域,集市應運而生。
率先成為集市的是羅鳳圩。羅鳳圩由雞利村演變而來。雞利村那條只有30米的“巷道”,成了最初商品交換的“街道”。
隨著街道不斷擴散、遷移,集市已由過去不足兩米寬的“巷道”,變成今天20多米的“街道”。
很多地方集市的形成,要么是人員的大量聚集而生,要么是村莊地處鄉鎮政府等行政中心所在地,而由政治中心誘發出經濟中心。
但羅鳳圩,是因過去地處偏僻,亟需形成集市,在現實需要下催生出的小集市,并由小集市吸引周邊的經濟能人加入。在不斷加入的過程中,擴張了集市原有的規模和影響力。
由政治中心誘發出的經濟中心,可使農村迅速城鎮化,這樣,當地集市里的人,基本上是就地城鎮化,也是城鎮本土化的過程。
但羅鳳形成集市不是政治因素直接誘發,而是一個緩慢自發的過程,所以這里出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和很多集市村民姓氏單一或只有幾個姓氏不一樣,羅鳳圩上居住著20多個姓氏。羅鳳圩村長溫復明介紹,過去羅鳳圩有24個姓氏,但計劃生育實施后,一些只有女丁的家庭在女兒出嫁后,其姓氏在當地斷層了,目前村里還有22個姓氏。
以凌姓為例,羅鳳圩有80多人,這算是當地的大姓,因為這里最大的姓氏也不過百來人,最小的,如譚姓、廖姓,分別只有1戶、2戶。
來到羅鳳前,在和一些社會學者接觸中,他們預測,“無人菜市”的出現,很可能是和這個地方封閉、落后、姓氏單一、宗族勢力十分強大有關。但現實不在預測之內。相反,羅鳳圩、榃樸等自然村落形成的集市,甚至比一些鎮政府所在地的集市,還要繁華,且流動性很強,姓氏復雜、宗族勢力普遍弱化。
在凌發榮看來,正是多姓雜居才使“無人菜市”在羅鳳圩的出現,成為可能。
過去,即便是羅鳳圩的大姓,也不過20、30人,扣除老人、小孩,剩余的青壯年很少。這樣,要辦喜事或喪事,注定單個宗族無法完成,只有不分宗族、彼此同心協力才能完成—“團結”在羅鳳圩出現的時候,注定是抹不去的標識。
不斷互助協作中,不同宗族的村民情感得到強化,也形成了共同的價值體認。互助中形成的誠信氛圍,因此延續至今并影響到其他村莊。
在羅鳳圩,小孩放鞭炮,不能只放三響。因為放三聲響炮,暗示著這家死了人,他的家人正在向鄰里發出求助信號。
即便凌晨突然聽到三聲炮響,鄰居也會豎起耳朵聽聽是否傳出哭聲,或親自去探個究竟。如果當夜不能趕抵現場察看,第二天早上彼此也打聽“昨晚三聲響炮是誰家傳出?”當核實有人過世了,村民就不分姓氏地提著米、油過去探望逝者家屬并給予幫忙,同時給逝者家屬封禮金,金額是幾十塊到一百塊不等。因是喪事,禮金尾數還須是1,如31元、51元或101元。
如今,一些姓氏宗族的成員不斷擴大,但互助往來的傳統依舊存在。比如,在一些商鋪門口,如果剛好有進貨歸來的車輛在卸貨,一些沒有血緣、宗族關系的村民,也會上前主動幫忙卸貨;有村民在打掃自家門前時,也順帶掃了鄰居家的屋前或公共巷道,這是很自然的舉措。
在羅鳳圩,“喪事主動辦,喜事主動叫”成為了當地習俗。陳姓在羅鳳圩至今不過30多人,但陳本志的孩子結婚時,他不僅請陳姓的,他所在的生產隊170多人,也都要招呼過來。
辦喜事的前一天,老人家就帶糖果逐一去招呼生產隊的成員,“明天我家孩子辦酒席,到時你家借兩個勞動力去幫忙”—名義上是他向鄰居、生產隊借勞動力幫忙,實際上是請人家去他家喝喜酒,但這種方式達到了體面邀請他人的目的。
這樣,今后當這個家庭遇到喪事時,村民也主動帶禮物登門幫忙。
一些傳統村落間的村斗或宗族派系斗爭,也沒在羅鳳出現過。“幾十年來,從沒出現過。”陸爾泉說,一直以來,不但沒出現村斗、宗族斗爭,反而是村里人到附近的村莊義務幫忙。比如,俄眉村的人少,有啥事,羅鳳圩的人過去幫忙,羅鳳圩有事,俄眉也來支援。
陸爾泉不知道如何歸納這種現象。他說,小時候,父母就告訴他“要團結,不要分裂,不要拿別人家的東西”。
作為江兒(小溪名)上游,羅鳳圩還規定:早上9點前,不準村民到江兒洗衣服。因為9點前洗衣服會影響到下游其他村莊從河里取水飲用。對此,羅鳳圩村民一直恪守。
羅鳳圩的“無人菜市”正是在這種氛圍中產生,并代代延續。不過,每隔3天一個圩日,在羅鳳圩趕圩的人有幾千人,除本地外,還有很多外地人,但他們在“無人菜市”買菜時,也很自覺地投幣,更不會偷拿錢,“或許受整體環境的影響吧?”村民也解釋不清這種現象。

榃樸市場里的無人菜市里,村民在自助投幣選購青菜。
如果真有人偷拿“無人菜市”的錢或買菜不投幣,會是什么結果?這要分情況:如果是小孩,由家長教育并帶小孩去菜農家道歉、償還,如果是大人偷,他在村里將受歧視、被看不起—“貪小便宜,連小孩都不如”。
陳本志說,大人偷拿的話,他將會被群眾“評論”,后果很可能是:他被孤立、被排擠。這樣,這家人家里辦事就沒人去幫忙,相當于他被村民拋棄了,所以菜籃子里的錢,別人是不敢碰的。
在羅鳳“無人菜市”的影響下,河對岸的榃樸村也出現“無人菜市”。
一個從都市突然被投放到這個淳樸鄉村的人,暢行在“無人菜市”里,會有種被充分信任的釋放感、輕松感。
媒體報道后,城市里,常有一些人特意驅車到“無人菜市”的攤點前好奇地打探著。然后,他們投幣、買菜,還在現場拍上幾張照片,這才滿足地離去。當地人對此早已見慣不怪。
1月17日是羅鳳每隔3天一次的圩日。《南風窗》記者早早趕到這里,看到了和城市里大不一樣的場景。
大城市里,早上5點,飲食店里就開始活躍著小商販的身影了;早上7點多,各門店陸續傳出拉開閘門營業的聲音;8點后,伴隨著勁爆的音樂聲,幾乎所有集市都宣告全面營業了。
但在羅鳳圩,早上8點鐘,盡管公雞一遍遍啼鳴,但始終喚不醒沉睡中的山村和村民。盡管是圩日,但直到中午11點鐘,太陽爬上了樹枝頭,臨街鋪位的村民才慢悠悠地抬椅子、扛木板、拉電線—用以搭建售賣衣服、鞋子、水果和日用品的平臺。
一切都在安詳有序和不緊不慢之中進行,沒有催促聲,更沒有謾罵和指責聲。
中午12點多,飯后,附近村莊的人,才擠上三輪車,從山的那一邊,朝集市慢慢駛來。三輪摩托車的轟鳴聲,在坡谷里盤旋,久久無法散去。
下午兩點左右,羅鳳圩的集市,才迎來人流高峰。這時,賣老鼠藥、賣蟑螂藥、介紹包治百病中草藥的外地商販,開始用高分貝的喇叭、永無休止地播放著“神藥”的激情……對種種紛擾,在集市上不斷來回晃悠的農民們,見慣不怪,他們或津津有味地圍觀,或若無其事地斜身別過。
羅鳳圩的老人,則搬著一個木凳子到屋前曬太陽。不過,這是在他們將自己家種的菜拎到“無人菜市”,并掛好錢袋后,才享受著的愜意時刻。
羅鳳圩村民之間的關系融洽,也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既是鄰居,又是親家”的關系。
因居住在羅鳳圩的有20多個姓,很多不是宗族關系,這為彼此的婚嫁往來提供了可能。而作為集市所在地,相對周邊村莊而言,“街上的人”的優勢,也還是很明顯。所以,羅鳳圩婚嫁本地化的情況很突出。
比如,羅鳳圩村長溫復明的老婆,也是羅鳳圩的;村主任凌樂的爸爸、媽媽,也是“本地結合”;凌發榮的兩個姐姐,也都嫁在本地。甚至他的兒媳,也是本地的,而且兩家的距離不到40米,“有時孫子哭一聲,外婆都能聽到”。趕集日,凌發榮的粉店忙不過來時,吼一聲,他姐姐、親家就“呼啦啦”地跑來幫忙了。
當地人結婚普遍較早,不少人40多歲就當爺爺、奶奶了。年富力強的“爺爺奶奶們”,這時通常在家守著自家鋪位,賣些雜貨或經營粉店。因為門店是自家的,不需交租金,勞動力也是自家人,所以他們不需為此背負沉重的經營成本壓力。生活因此過得有滋有味,隨意而安。
但他們年輕的兒子、兒媳,并沒有因此就心安理得地“啃老”,他們要么在家協助家長擺攤做生意,要么夫妻攜手外出務工。孩子則交給年輕的“爺爺奶奶”照顧。
君從都市來,感覺羅鳳圩的一切,恍如隔世—無論是趕集日的喧鬧、嘈雜,還是平時里的寧靜村莊。這一切都是屬于他們自己繁雜而純凈的小世界,誰也帶不走、裝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