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安全感、歸屬感、認同感意義上的“回家”,需要一個實際的解決方案。這個方案,就是從我們跟親人,跟土地,跟社群、社區克服分裂開始,跟與傳統有關的一個鬼神世界的交流開始。過年的一切,提供的正是這個方案。
2016年1月20日,天氣很冷,離春節只有十多天了,我接到了一個老鄉從北京打來的電話。
他第一句話就問我:“過年回家嗎?”
很像契合情境的套話,在這個時候,一段時間沒有聯系的中國人,打電話或見了面,就是用這么一句看似平淡無奇的話來粘合彼此,再接著下面的話題。但他語氣很興奮,抑制不住地表現出打電話給我時的心理背景。所以可以把這句話翻譯成他的內心語言,那就是“我過年想回家,我相信你也會如此。一起回吧!”
在心理上,我們從哪里走來,總想回到哪里。而過年,就是一個“回家”的有力召喚。無形中,它成為我們的一個圖騰,一個所有中國人的“春節之家”。
我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還看到了幾張圖片。圖片中,是美麗的寨子,是“老家”樸實的人們。他寫了這樣一段話:“當我老的時候,我會回到你那兒,守著你,讓你也守著我,直到我離去”。
他從一個小地方走出來,經過20多年的奮斗,當上了CEO,已經走得很遠,但在心靈上并沒有走出“老家”的庇護。他的家就在北京,但當“春節之家”召喚的時候,和無數中國人一樣,他燃起“回家”的熱望,什么也沒能阻擋他“回家”。
但其實我們每天都在回家,也渴望“回家”。這個“家”一直伴隨我們而存在,或還在苦苦尋找。但我們的心理背景,更多地是面對世界。只有在春節的時候,我們從“外面”撤了,撤回到了家中,它的功能和意義,才突然被放大。
從遠古一直到現在,“家”在變,但“回家”的心理傾向永遠沒變。而如果“家”變了,“回家”的心理背景,還有“回家之路”,也會呈現出不同的圖像和方向。社會,還有我們的命運,將被拋入到另一種狀態。
在下面,我想請你一起,去發現我們所要回的是什么樣的“家”,“回家”的路,又是怎樣的一條路。
我的這位老鄉,他有兩個家,一個是在北京的家,他和老婆、小孩的家;另一個,就是老家—他出生和成長的地方。老家,所指的是小到那一棟老房子,父母、兄弟姐妹,再大一點是,整個村子(或社區、街區)—又再大一點,是那棟房子所在的地理區域。
但你可能不是這樣,你的家和老家在地理空間上沒有分離。你的家,你的老家就在這座城市,或在那個縣域的鄉村。
在平時,在每天的上班、下班、購物生活中,我們很多人沒什么兩樣:在單位里,在公司里,辛苦了一天,然后,回家,回到那個房子里,它有我們的親人,或者,沒有。
這個時候,家的概念,僅僅是“房子+”的概念。它可能就是“+0”,你只是單身或獨身,一個人的家。回到家,你尋求的是身體的庇護,可以過一種屬于個人的生活,可以睡覺,休息。對身體的庇護,似乎也形成了對心理的庇護。但更可能的是,這個家是“房子+親人+溫暖”,你回到家,不僅是回到了可以庇護身體的居所,也是回到了一種溫暖的人際關系,它似乎可以對你的累,你心里的各種煩惱進行治療。當然,還有可能,這個家只是“房子+親人”,但沒有溫暖,這樣的家,你并不太愿意回去,雖然不得不回去。
我們看到,家首先是一個建筑學概念,得有那一棟房子或那個房間。很多年前,潘美辰唱道“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就是這個意思。其次,是一個社會學概念,在家里面,你得有人際聯結,是“家庭”,如果沒有,那就是自己和自己相處。再其次,它還是一個心理學概念,能夠滿足心靈層次的療傷、安慰、認同等需要,潘美辰所唱的“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所表達的正是這一點。另外,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它還是一個宗教學的概念,家成為一種終極關懷。基督教雖然在開始傳播的時候,打破了家庭,但是,它仍然是復制并放大了家庭的功能:有一個權威,然后,“家庭成員”就像兄弟姐妹一樣,從中,大家用愛和信仰獲得了終極關懷。
如果家同時也是一個法學概念呢?比如,強調這是你的權利,那是我的自由,我的隱私不可被干預,你的獨立不能受影響。這雖然很多時候很必需,但還是讓人有些遺憾。這不太像家,而是有點像是一個合伙制的企業。家的心理學,甚至宗教學功能,正是要克服人與人之間的分裂,通過愛、認同、血緣,把兩個人,或幾個人,一群人,在心靈上連在一起,使大家都有安全感、歸屬感。它是我們心靈最穩固的立足點,我們是把背露給它,然后面對世界,面對家去防御,并沒有什么意思。
在平時的時候,這樣的一個家,只是社會結構意義上的一種生活裝置。我們可能很渴望,可能感覺很平淡,也可能感覺很痛苦。它只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沒有被“魅化”,雖然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但是在過年的時候,在我們打算從單位、公司,從外面的世界撤回的時候,家在所有人的情感傳染中,就被“魅化”了,具有了極大的吸引力。而且,它超越了簡單的“家庭”的范疇,上升到了家族、社區,上升到了地域,上升到了“回到那個沒有分裂的世界”。
于是,像我的那位老鄉一樣,我們都想“回家”。
于是,有了3種回家。
一種是像他一樣,從城市,回到鄉村。他在身體上、心理上,從城市向鄉村進行位移。鄉村因為接近于自然,更像最傳統的“老家”,一個熟人社會。鄉村所在的那個縣域,是“老家”的一個符號。另一種,是從一個城市,回到另一個城市,“老家”所在的城市,因為是陌生人社會,平時可能沒有感覺,但在過年時,變成了一個大的“家”,讓人感覺如此親切。還有一種,是從所在城市的這個地方,回到那個地方,當一個人走出單位、公司,走出某一個商業或公園時,就是回家,整個城市,突然讓他有了一種“家”的感受。
我們可以看到,在過年時,“家”擴大了,它不再僅僅是那棟房子,那一個家庭。它是那棟房子所在的一個較大的地理空間,是家庭背后的血緣親情,是和土地,和周圍的環境,和那一群人的關聯。這就是我們過年時想“回家”的含義,也是我那位老鄉要從北京的家回到“老家”的強大動力。
這是一種心理意義上的回家。我們好像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有了這么一種時間的約定和氛圍,才深切地感受到,我們是何其想回到這個心理意義上的“家”。
甚至,說來有些讓人感慨,有些人辛苦一年,就是為了在過年時“回家”。過年時在“家”里的一切,人從跟土地、跟環境、跟親人、跟周圍的人群所得到的精神上的歸屬和認同中,治療、補償了他一年的辛苦,并成為春節之后他又“離家”的精神力量。“回家”就像是一種信仰。
人為什么要“回家”呢?
人從動物走來,從遠古走來,從和世界融為一體的狀態中走來,慢慢地和世界有了分裂,慢慢地越來越分裂,終于走到了今天。起初的家,是整個世界,是大自然,是母親溫暖的懷抱,是在心理上有安全感、天然就有歸屬的地方。人和世界,和別人的分裂,制造了痛苦、焦慮、孤獨、無意義感。于是,在意識層面,我們渴望從“家”里走出,但心理層面,卻渴望“回家”,回到和世界沒有分裂的狀態。“回家”是一種永恒的渴望。
愛上一個人,渴望和他(她)在一起,是“回家”;參與某個社群,某個集體,是企圖找到家;信仰某個宗教,是“回家”;民族主義、國家主義,其實也是要找“家”……人類總會想要找一個可以在心靈上庇護自己的地方來克服和世界的分裂,雖然有些“家”,本身就會制造分裂。
從人類歷史,還有社會、心理的演化來說,“家”一路走來,有一條清晰的軌跡。
在遠古時代,當我們的祖先還以部落的方式存在時,他們的“家”是整個部落,部落就是他們的整個“自我”。血緣關系沒能構成家,只是為部落這個大的家繁衍它的成員。由于人已經與世界分裂,但人與人之間分裂得不徹底,部落這個“家”給予了他們以足夠的安全感和認同感、歸屬感。是自然,還有部落外的人,給予了他們恐懼、焦慮、痛苦—只有和自己分裂的人或對象,才可能讓自己這樣。
那時候的家,在人的構成上,是部落的所有人,在家的心理含義上,是整個部落。
但自從有“私有制”,部落解體后,人類進入了一個更大的社會結構生活。家庭出現后,血緣開始構成家的指標,并通過血緣關系的紐帶,形成家族、宗族。但社群作為部落的遺跡,仍然構成大的“家”的功能。于是家有了這樣的“差序格局”:在第一個層面上,家是指父母子女;在第二個層面上,家包含了家族、宗族;在第三個層面上,家在心理上還囊括了所在的社群。
中國人在這樣的一個“家”的含義里,所過的時間相當漫長。應該說,直到現代,傳統文化和與其同構的社會結構受到沖擊、破壞后,才算結束。但現在仍然有它的殘余。東南沿海等一些地方便仍然有這個“家”的含義。
家仍然在繼續演變。在陌生人社會,它變成了父母子女這樣的家庭,家族、宗族相對弱化了。而隨著丁克家庭的出現,以及獨身主義者的出現,家更可能演變成兩個人、一個人。
于是,在“家”的演化軌跡中,其實也是一條人從跟周邊的環境和人群分裂開來的軌跡。在“家”的構成中,人越來越少,人的自我越來越不包括周圍的環境和人。這正是人從世界中分裂出來的特征:越來越分裂。
于是一點都不奇怪,在遠古時代,人只有在被自然所威脅,被部落外的人所威脅時,才會出現心理問題,才會有信仰問題,而他的信仰恰恰是解決被自然威脅的恐懼。人們根本談不上“回家”,因為一直在“家”里。在前現代社會,情況有點不一樣,在被自然所威脅,被他人和生存所威脅時,人會有心理問題產生,但并沒有太多的孤獨、空虛、無意義感。以中國人來說,如果一直跟家族、社群粘連,事實上并不需要宗教信仰。在這種情況下,“回家”也沒形成那么強烈的問題意識。但現在,人的心理問題,還有無意義感、空虛感、孤獨感,主要是跟世界、跟他人的分裂造成的,因此“回家”成了一種蝕骨的渴望。
回家的路,又怎么樣呢?
每一年的中國春運,幾億人在國土空間中的流動,都堪稱壯觀。航空、鐵路、水運、公路,各部門都當成一項政治任務來抓。這是抓住了中國人的心理。在這段時間里,沒有比“回家”更重要的了。“回家”的各種遭遇,更是演繹出無數溫暖、悲情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我們認出了自己。
這是身體移動上的回家。精神上呢?心理上呢?
在很長的一段歷史時期里,中國人曾經走出家庭,通過革命,希望去尋找一個所有人可以得到安全感、歸屬感的“共同的家”。20世紀80年代后,“革命”的主旋律變為“經濟發展”,但仍是希望尋找到這樣一個家,只不過,對家的建造更注重“物質基礎”。但隨著社會結構變得越來越有撕裂感,人與世界,人與人的分裂越嚴重,這個“共同的家”跟生活的聯系越來越弱。而隨著社會經濟結構的演化,人實際上被還原成了一個社會原子,一個“經濟動物”。這種狀態,導致了對“家”的重新理解。我們發現,烏托邦的東西,無論是市場烏托邦,還是別的烏托邦,始終還是有點虛。安全感、歸屬感、認同感意義上的“回家”,需要一個實際的解決方案。
于是,傳統文化開始回潮。我們希望,在往前走時,我們的心理,也能夠從歷史中,找到它的支撐。
于是,就像前面我們所揭示的,這個方案,就是從我們跟親人,跟土地,跟社群、社區克服分裂開始,跟與傳統有關的一個鬼神世界的交流開始。過年的一切,提供的正是這個方案。只有在這樣“回家”之后,我們這顆疲憊的心,才能獲得安放,才能重新出發,去堅固“家”的基礎,去擴大“家”的含義。
過年時,在家里,在家所置身的社群、地理空間里,我們真正放下了跟謀生有關的一切,也即是跟我們與世界、他人分裂時所感受到的一切。正是克服了分裂,我們才真正找到了最本真的那個自我,找到了家。
這是一個啟示:跟最本真的那個自我在一起,跟家在一起,很重要。“家”不能只在過年時才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它的意義,它應該隨時陪伴著我們,就是我們存在不可分裂的一部分。

王先生,新疆昌吉人,家住上海
Q:你和家人會如何度過這個春節?
A:今年過年比較特殊,因為我現在已經有一個女兒了,今年我們又很幸運添了一個寶貝,現在在他媽媽的肚子里,所以出于考慮,今年就不出去過年了,就留在上海陪著老大、老二一起過這個春節,然后也有家人的陪伴。所以我覺得,春節嘛,就是家人在哪里,春節就在哪里。我也覺得很開心今年在上海過一個意義特殊的春節。
Q:你理想中的家是怎樣的?
A:我們今年的年的確非常特殊。孩子的爸爸做足了迎接第二個寶寶的準備,想在第二個寶寶到來之前,也充分擔負起爸爸的責任,想在過年前夕,能夠帶大女兒獨自地進行一次我們家里的“爸爸去哪兒”,第一站去長白山滑雪。這也是我們非常支持的。孩子開心,我們家人也開心。希望他們的這次旅行也非常順利,我們也能夠全家過一個非常愉快的2016年春節,猴年大吉,能夠迎接我們健康可愛的第二個寶寶。
圖∣ 阿東

吳子宏、馮杏韻,廣州人
同為“85后”廣州本地人的吳子宏和馮杏韻,3個月前剛升級為父母,初為父母的第一個春節,將會和親戚朋友在家里度過。經濟條件小康,不需要為衣食和房子發愁,但正在休產假的媽媽馮杏韻覺得,假如之后全職在家帶孩子,自己不賺錢還是會有莫名的不安全感,希望自己把孩子帶好之余,事業上也能實現個人理想和價值。
圖∣ 鐘智

2015年2月19日,內蒙古呼和浩特市回民區吉利小區回族居民楊云(右三)和妻子劉杰(右四)與兒子、兒媳拍全家福。當日是羊年大年初一,呼和浩特市一些居民以拍攝全家福的方式,為新春佳節留下美好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