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日達成慰安婦協議始末

邱林

日本有關人士指出，韓日的接近間接導致中國常用的“抗日”這張牌分量減輕，中日關系短期內有望升溫。

2015年12月28日，日韓外長在首爾就近年兩國關系最大的障礙——慰安婦問題舉行談判并達成協議。雙方承諾，將通過落實相關措施促進慰安婦問題最終得以解決。

根據協議，日本政府將一次性對韓國政府設立的援助基金出資10億日元，用于撫平受害者的心靈創傷；韓國政府也稱，將和國內相關團體協商，為恰當處理日本駐韓國大使館前的慰安婦少女銅像作出努力。

在兩國外長共同宣布協議之后，日本首相安倍晉三與韓國總統樸槿惠進行了長達13分鐘的通話。安倍表示：“慰安婦受害者經歷了難以言表的苦難。作為日本首相，我愿再次對此表示深切的道歉和反省。”樸槿惠則承諾：“如果援助基金的各項措施順利開展，慰安婦問題將不會再被提及。”

日韓在慰安婦問題上的和解立即引起全球關注。在達成協議的當天，美國國務卿克里和總統安全事務助理賴斯罕見地相繼發表聲明，稱該協議的達成“充分體現了日韓領導人的勇氣和遠見”。美國總統奧巴馬也于1月7日與安倍舉行電話會談，對其“勇氣和決斷表示贊賞”。他同時認為，由于此次共識，使得日美韓緊密合作成為可能。

雖然這項協議令華盛頓感到滿意，在北京卻受到冷遇。

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陸慷第一時間回應，對于日本能否真正解決慰安婦歷史問題，“我們拭目以待”。陸慷稱，日本必須切實正視和深刻反省侵略歷史，為同亞洲鄰國增進互信、實現和解作出努力。

中國官方媒體則認為，首爾和東京之間的協議在很大程度上是政治驅動的，而非真正體現日本的責任。“這不足以表示日本準備承認其過去。”

和解內幕

仔細來看，日韓能達成協議的時機非常微妙，或者說早有鋪墊。近段時間以來，韓國在諸多涉及日韓關系的問題上皆作出重大判斷。協議達成前不久，12月17日，韓國法院就日本《產經新聞》駐首爾記者加藤達也是否涉嫌損害韓國總統樸槿惠名譽一案作出判決，最終宣布加藤無罪。

這場官司源于一年前加藤在報道里援引韓媒的消息稱，樸槿惠在“世越”號沉船事故發生當天與前秘書室室長鄭潤會幽會。韓國檢方認定該報道屬于惡意詆毀總統并予以起訴。此后該案日益發酵，遂成為日韓之間的外交問題。然而在審判的最后階段，韓國外交部“私下”照會法院，希望法院能從日韓關系大局出發，妥善處理此案。最終，韓國法院作出無罪判決，檢方也放棄抗訴。

緊接著一周后，韓國憲法法院就1965年《日韓請求權協定》是否符合憲法作出裁定，認為該訴訟并非該法院審判對象，不予以立案。日本曾十分擔心，一旦被判違憲，韓國政府將在慰安婦和強制勞工等問題上采取更加強硬的立場。

上述動作，被日本視為其改善兩國關系的強烈信號。日本政府內部人士透露，既然韓國表示了誠意，日方也應該作出讓步。在外長會談前，兩國已經舉行了多輪磋商。據日媒披露，日本國家安全保障局局長谷內正太郎和韓國總統秘書室室長李丙琪曾多次進行秘密談判，雙方還直接將談判結果匯報給兩國首腦。由于這一渠道溝通十分順利，在韓國憲法法院駁回訴訟的12a23日深夜，雙方已經就慰安婦問題基本達成一致意見。

12月24日下午，安倍對外務大臣岸田文雄作出指示，讓其迅速準備訪問首爾，就慰安婦問題進行談判。“責任我承擔，如果能夠達成協議，這場會談將具有歷史意義！”安倍也叮囑，為了防止韓國將來舊事重提，必須在協議中插入“最終并且不可逆地解決”這一關鍵性字眼。

日韓急于在年內達成協議的根本原因是，雙方都認識到，2015年時值戰后70年，也是兩國建交50年——這無疑是解決慰安婦問題最有利的時機。另一方面，雙方也有各自自算盤：對韓國來說，隨著時間流逝，慰安婦幸存者年事愈高，留給韓國的時間窗口逐漸縮小；而對日本來說，外界尤其是西方國家一直傾向于將慰安婦問題視為人權問題而非歷史問題——這對于日本樹立國際形象極為不利。

不可忽略的是，美國無疑是日韓此次達成協議的重要推手。2014年奧巴馬在分別會見安倍和樸槿惠時曾表示，美國希望日韓為改善雙邊關系作出努力，敦促兩國妥善解決歷史遺留問題。

在美國看來，在應對朝鮮問題、遏制中國等戰略問題上，日韓關系停滯并不符合美國利益，還間接導致韓國與中國進入外交蜜月期——2015年9月，樸槿惠在西方首腦缺席的情況下參加中國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閱兵典禮，被美方視作日韓關系惡化的后果。

問題之爭

二戰后，由于諸多原因，韓國慰安婦問題一直淹沒于歷史中。直到韓國實現民主化以后，一個叫做尹貞玉的記者發表了相關內容的采訪手記，該問題才真正為世人所知。

1990年，日本官員在參議院答辯時稱慰安婦是當時民間業者帶著隨著軍隊走的，因此沒有辦法進行調查，這引起韓國方面的強烈抗議。當年，韓國負責協助慰安婦受害者的非政府組織——挺身隊問題對策協議會（下稱“挺對協”）成立，該組織和其他女性團體要求日本政府承認慰安婦并非自愿、而是被強制的。次年，慰安婦受害人金學順首次站出來進行實名控訴，要求日本賠償。

金泳三1993年就任韓國總統后，開始同日本交涉，其認為作為不賠償的條件，日本必須徹查真相。在輿論壓力下，日本著手展開調查。當年，宮澤喜一內閣發布調查結果，承認二戰時日本軍隊參與了慰安所地設置和管理，時任官房長官河野洋平發表了“河野談話”，就日軍慰安婦問題向受害者謝罪。至此，日韓兩國政府均樂觀地認為，慰安婦這一外交問題告一段落。

但是，事態隨后出現轉折。1995年，時任日本首相村山富市就戰后50年發表談話，對慰安婦問題表示深刻反省和道歉，并由此成立了半官半民的亞洲女性基金。該組織運用日本政府預算和民間募集的5億日元資金，對慰安婦受害者進行補償。但挺對協認為，該組織是為了轉移日本政府的國家賠償責任，并動員受害者拒絕每人200萬日元的補償金和日本首相的道歉信。

與此同時，挺對協也在韓國國內募集資金對慰安婦進行援助。最終，絕大多數受害者拒絕了亞洲女性基金非官方性質的賠償，使得日本的援助活動半途而廢。慰安婦問題這一歷史負遺產也逐漸成為日韓兩國外交關系的包袱。

2011年，韓國憲法法院裁定，韓國政府未就慰安婦受害者人權受到侵害同日本進行交涉——這種“不作為”涉嫌違反憲法。面對強大的民意壓力，韓國政府不得不在慰安婦問題上持強硬立場。

針對韓方要求，日本政府堅持認為慰安婦問題在1965年《日韓請求權協定》已然解決——該協定第二條規定，締約兩國確認兩國國民（包括法人）的財產、權利和利益以及兩締約國和其國民之間請求權問題完全并且最終解決。

但韓國主張，慰安婦問題適用于該協定第三條：即涉及該協定的解釋和實施兩國之間的糾紛，首先應通過外交途徑解決；此外，簽訂相關條約之前并沒有討論慰安婦問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不應受第二條限制。

主張的截然不同，導致兩國關系急轉直下。2012年，韓國總統李明博一怒之下登上存在領土糾紛的獨島（日本稱“竹島”）宣示主權，日韓關系陷入冰點。

爾后，由于樸槿惠政府將慰安婦問題的解決作為雙邊會談的前提條件，兩國首腦間互訪因此中斷——這種非正常的狀態持續了近三年半。其間，安倍也表示將對“河野談話”進行重新審視，雙方完全失去互信。

兩國民間對對方國家的厭惡情緒也迅速膨脹。十年前，以韓劇為代表的“韓流”吹遍整個日本列島，中年主婦一度瘋狂地追捧韓星；但近幾年大批討論韓國國民劣根性的“厭韓書籍”粉墨登場，充斥日本街頭巷尾。韓國民間也在日本駐韓大使館前設置了象征慰安婦受害者的少女銅像，一些海外韓裔團體更積極推動美國設置慰安婦紀念碑。

尚難落實

此次日韓協議贏得了國際社會和日韓國內朝野兩黨以及民間輿論的高度評價。但是，雙方對協議的關鍵性措辭各執一詞，兩國很快便展開了一場口水戰。

日本《朝日新聞》從多名日本政府內部人士得到證實，此次談判時日本與韓國達成一致：移除銅像是日本出資10億日元的前提。日本外務大臣岸田回國后也迫不及待地宣稱，日本駐韓大使館前的慰安婦少女銅像將得到拆除。不過，岸田的發言立即引起韓國外交部的抗議：銅像是民間自發設立的，政府無權干涉。

韓國國內民調機構12月31日公布的一項調查顯示，約43%的民眾對韓日共識持肯定態度，另有約51%的民眾表示否認。由韓國民間團體發起、旨在敦促解決二戰日軍慰安婦問題的“周三集會”，也在日本駐韓國大使館前如期舉行。

此外，由于該協議中所提供的10億日元資金并非賠款，只是“出于人道主義的援助”，這個金額被認為誠意不足。不少批評者稱，安倍發表的所謂“誠摯道歉”并沒有比此前的“河野談話”有任何實質進步。

據美國《紐約時報》報道，協議簽訂后的第二天，一些韓國反對派議員要求樸槿惠對此進行道歉，并要求簽訂該協議的韓國外長尹炳世引咎辭職，至少超過一名議員把該協議稱為“叛國”行為。

與此同時，日本的民族主義者也抨擊了日韓協議中有關日本責任的措辭，以及日本動用政府資金進行賠償的做法。

“總的來說，日本輿論還是支持安倍的決定，感覺其支持率也有所提升，但對于協定能否最終落實，很多人持保留意見。”一位日本駐華資深媒體人士向《鳳凰周刊》指出，“我們最關心的還是能否撤掉慰安婦銅像，同時也擔心樸槿惠是否會在美國壓力和國內民粹主義之間搖擺不定。”

此外，當時亞洲戰場上被日本軍隊強征的有幾十萬慰安婦，她們不僅來自朝鮮半島，還有中國大陸，以及日本占領的中國臺灣，菲律賓、印尼等地。這也讓外界猜測，日韓協議的達成能否起到馬太效應，讓此類和解也能適用于其他國家和地區。

在日韓協議達成之時，臺灣外事機構負責人林永樂也向媒體表示，臺日將于2016年1月初就慰安婦議題“啟動協商”。然而，據日本時事通信社引述政府高官的話說，到現時為止，“沒有預定”與臺灣討論支援臺灣慰安婦的問題。這是日本內閣官房長官菅義偉在1月4日晚的政論節目中表明“內閣無意仿效日韓協議來同等對待臺灣慰安婦”的立場后，日本政府內再透露同一立場。

此前有海外分析認為，韓國與日本就慰安婦問題達成共識后，中國在借歷史問題敲打日本之際有可能失去重要伙伴。一位在東京的日本外交官則對《鳳凰周刊》表示，韓日的接近間接導致中國常用的“抗日”這張牌分量減輕，中日關系短期內有望升溫。

日本媒體普遍認為，在本次和解中起中介作用的美國極有可能乘機聯合日韓加大對中國在朝鮮核問題和南海問題上施加壓力。有消息顯示，2016年3月在華盛頓即將召開的核安全保障峰會上，美日韓可能會舉行三方首腦會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