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難
朦朧的霧氣中,廣場的一頭已經見不到另一頭,但陣陣音樂聲仍然響徹整個場地。
每到晚上七點半,北京雙井地鐵站外的樂城購物中心前的廣場便漸漸熱鬧起來。2015年入冬以來,重度霧霾天氣不斷,指數甚至直沖千點,每日在這里歡樂的人群雖時有增減,但并未因此散去。
地鐵口旁的廣場上,各種旋律交織在一起。一邊是節奏平穩地跳著交誼舞的人群;另一邊則是動感十足的吉特巴,也叫水兵舞;北邊的銀行門口則是樂城紅歌團的聚集地,響亮的紅色歌曲在那里回蕩。
“原來這個廣場是沒有的。這塊兒地以前準備建三幢樓,后來修了這個地鐵站,樓沒法兒蓋了,政府把這塊地買下來,才有了這么塊兒地方?!币晃惶焯煸谶@里鍛煉的老北京告訴記者。
2015年12月1日,那張《霧霾中的廣場舞》照片在內地社交網絡迅速廣泛流傳。大媽們“與霾共舞”的景象看起來頗有幾分“詭異”色彩,甚至有網友戲稱“廣場舞大媽驚變午夜幽魂”。
霧霾中的音樂聲
2015年圣誕夜,北京的霧霾指數最高達到500,最低也在470。白天窗外一片朦朧,白茫茫的天空中沒有飄雪,而是透著灰黑色的影子。手機里顯示的當日城市交通狀況地圖,平日往往顯示成紅色的二環三環,因為出行人數驟然減少而變成綠色。這樣的污染指數兩年前還經常是內地媒體的新聞頭條,而在2015年,在這個不久前剛剛經歷了指數過千、政府拉下紅色預警的城市,500左右的污染指數似乎不再引人注意。
這天是紅歌團自發為紀念毛澤東誕辰而表演的日子。負責組織的蘇阿姨在七點鐘便已來到現場。團員們和樂隊師傅們也沒有太多耽擱地陸續到場。在關閉的中國銀行門口,他們拉起了“紅歌團紀念毛澤東誕辰演唱會”的紅色橫幅。團員們穿著紅軍當年的仿造服裝,為演出做準備。所謂的演出,只是在大家天天聚集的老地方按照此前經常唱的曲目表演??諘绲膹V場上,沒有特意擺出舞臺,也沒有擺出觀眾席,更沒有門票。一群上年紀的自愿演出人員便在重污染的圣誕夜中,一板一眼地唱起來。
紅歌團的組織者蘇阿姨五十出頭就已退休,性格開朗,與人交談起來有幾分自來熟,從兩年前成為組織者后便天天到此。盡管這個松散的團體并沒有強制團員每天要到場,但作為組織者的蘇阿姨還是覺得自己有一份責任。以前是運輸公司工作人員的她,退休后仍然被家務瑣事所纏,晚飯后的紅歌團活動是她每天難得的解脫。“白天家里各種家務做著覺得心情郁悶了,到了晚上在這里看到這些老大姐,郁悶的心情一下就沒了。”
蘇阿姨介紹說,絕大部分團員是住在北京的外地人,退休人員占多數。每到國慶節、建軍節、建黨日等重要的政治紀念日,紅歌團都會唱一些相應主題的歌曲。為了這臺演出,紅歌團已經籌備了大約一個月時間。他們對于霧霾并非完全沒有顧慮,但因為早早就定下了計劃,所以即使重度霧霾也不會改變演出安排。
“像平時哪天霧霾特別大,我們就縮短時間,少唱一會兒,大概一個小時。聊聊天,鬧騰一下。大家都是老朋友,一天沒見著就覺得難受?!碧K阿姨說。
樂城紅歌團有自己的微信群。吃完晚飯參加紅歌團的活動,晚上九點半回到家在群里搶紅包是蘇阿姨每天必不可少的節目。
在群里,歌友們也會討論霧霾。蘇阿姨還記得,在污染最重的那幾天,老歌友們也在群里轉發了不少霧霾中北京各地的圖片,一張霧霾中的“大褲衩”印象尤其深刻。污染嚴重時,她也會在群里提醒大家最近空氣狀況不佳,參加歌友活動需要注意保護自己;但因為紅歌團主要還是以合唱為主,唱起歌來自然也就無法戴口罩。
蘇阿姨說不清楚PM2.5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霧霾對身體的害處應該是對呼吸系統的吧”。電視里的專家所說的具體機理,對她而言也是似懂非懂,她覺得紅歌團的團友們“應該也都說不上來”。霧霾天發一發霧霾的圖,出來時間短一些,一些有呼吸道疾病的團友不再出來,或許就是大家所有的應對。
“人能活多久,也就是個命?!碧K阿姨家里沒有空氣凈化設備,平時也不用什么保健品,她覺得健康最重要的還是個人心態:“心態好了,人的狀態自然就好了?!倍3趾眯膽B的最好方法就是晚飯后與這些老朋友們一起唱歌。按蘇阿姨的說法,那些得癌癥的人多半都是被自己嚇死的。
說到紅歌團這個集體,蘇阿姨總是禁不住激動與感慨:“這些老大姐,她們年紀都比我大,家里負擔都挺重的,但都會為著這個集體著想。之前我們的一位樂隊老師說,‘我到過好多團體,沒有哪一個像你們這樣一年下來刮風下雨都堅持出來的。后來他就一直義務為我們演奏。人家外面出去演奏都是要收費的?!?/p>
蘇阿姨的愛人是公交車司機,2016年就要退休,蘇阿姨想嘗試讓他來一起參加。但她覺得丈夫性格比較內向,可能融入整個集體會慢一些。
紅歌團也并非人人都會在霧霾天都出來活動。65歲左右的張阿姨是團里年紀最大的,她會盡量避開空氣最糟糕的時候,輕度污染的時候也會戴著口罩,家里有花5000多元買來的空氣凈化器。張阿姨的兒子今年34歲,兒子家的空氣凈化器更高級,還是五年前花一萬多塊買的。孫子出生后,一家人更加注意室內空氣凈化。不過,圣誕節晚上的演出,張阿姨仍然到場參加,因為這是一個月以前就已經定下的活動。
朦朧的霧氣中,廣場的一頭已經見不到另一頭,但陣陣音樂聲仍然響徹整個廣場。
“我一直接觸這些,反正我沒當回事”
圣誕的夜晚,廣場的另一頭已經空空蕩蕩,不太見得到平時跳舞的人群。濃眉大眼的張大哥像往日那樣帶著音響來到廣場,但半天見不到人便回去了。
張大哥是廣場上吉特巴舞團的教練。每天傍晚,廣場南頭的平臺上,交誼舞、吉特巴等三四組廣場舞團一字排開。張大哥時而給人指導,時而自己加入,教一個人跳舞收一百塊錢,自己也在這里放松娛樂。早在文革剛結束時,張大哥就在機關單位里學會了吉特巴這種發源于1920年代的美國西部的快步牛仔舞。之后,跳吉特巴成為張大哥一生的愛好,他與愛人便是通過跳吉特巴結識的。
張大哥發現,自己樓下那些大爺大媽,以前不管有沒有霧霾都出來跳集體舞,現在一聽說有重度霧霾很多都不出來了。他說自己并不在乎霧霾,不過在重度霧霾天也會減少外出活動。“我是沒當回事,但我一來沒有人,那我再來也就沒有意義了。那些老頭老太太他們稀里糊涂知道什么呀?我是從工廠里出來的,我一直是接觸這些東西,反正我是沒拿這些當回事。”
張大哥說自己20歲不到便開始出來在外做家具、干木工,整天接觸油漆,經常被嗆得喘不過氣來。后來到一間汽車制造廠做工人,噴漆、焊接、酸洗等都干過,從沒有離開過有毒有害物質。“當時靜電噴用的是一種干粉,噴涂的時候自己有時覺得憋著就不戴防護裝備,干粉就會進到鼻腔和嘴里、嗓子里,一咳嗽都會帶出來,能不能進肺里頭另說。還有油漆的漆料,有時候那漆是氣體的,也肯定會進肺里。工廠都在室內,通風并不好,常年烏煙瘴氣?!?/p>
“那時候年輕,不在乎,也覺得沒咋著。”張大哥說,在工廠的時候有營養費和定期體檢,雖然也查出些毛病,但和工作關系不大。這么多年下來,也沒感覺因為以前的工作落下什么病?!氨本┑幕S都這樣。一個化工廠就上萬人,大家都死了去?”
說到霧霾和PM2.5,張大哥有些太明白:“我就問你,是不是咱們地球上的東西?”
“是?!?/p>
“那就甭說了,只要不是外星球的東西那過去它也有。你要說是火星上一種物質爆炸了,那不一樣,但你要說地球上本身就有,那(就沒事)。過去咱們沒把這當回事,人家外國早報了?!?/p>
關于霧霾,張大哥之前只在微信上看到一篇講1950年代英國倫敦煙霧事件的文章。文章提到工業帶來的污染造成倫敦的煙霧事件,還有當時的照片,張大哥覺得,中國只是比人家報得晚而已既然是一直都有的東西,這么多年了電就沒什么大不了的。
不過,當記者告訴他當年的煙霧事件導致幾千人死亡時,他一臉驚訝,也不相信倫敦后來經過治理已經改變。
“那時的空氣比現在糟多了”
圣誕夜的樂城廣場,直到紅歌團的演出結束,另外的廣場舞團也沒有出現??諘绲膹V場上只見到一個做伸展運動的大叔。
劉大叔早晚都出來運動,早上7點到天壇鍛煉。每天晚上吃完飯,都會出來走個三五公里。雖然運動量沒有吉特巴那么大,但走下來也會出很多汗。劉大叔沒戴口罩,他覺得沒什么用,他反問記者:“你戴著這個,就能比我少吸幾口?”
說起霧霾,劉大叔并非全不在乎?!扒岸螘r間到1000,那天感覺真嗆,霾太大了?,F在這天啊,霧大,霾倒還行?,F在的空氣質量比15年前2000年申奧的時候強多了。北京的天大概從90年代的時候壞掉的。出遠門回到北京,遠遠地就看到天邊灰蒙蒙的一片,就知道北京到了。那時候是一年見不到幾次藍天,都是灰蒙蒙的?,F在北京周圍綠化治理不錯了,而且很多重工業也已經遷出北京市了?!?/p>
劉大叔開始指向周圍的各個方向:“以前這塊、這塊所有的地方一直到五環都是北京的重工業區。玻璃廠、造紙廠、北內(柴油機有限責任公司)、化學制劑廠一廠、二廠、啤酒廠、鋼琴廠、醬油廠、凹凸具廠……那時候那個空氣比現在糟多了。現在的北京就是汽車太多?!?/p>
過去北京冬天空氣的惡劣讓劉大叔記憶猶新。在北京市政府以電代煤政策出臺前,由于北京二環內大量平房區無法安裝集中供暖,居民都是以燃燒煤球或蜂窩煤來取暖。煤球蜂窩煤不僅帶來大量煙塵,并且一氧化碳中毒、失火的事也經常發生?!澳菚r候一進到屋里,就會覺得嗆。比這個霧霾嚴重多了?!焙髞黼S著北京市政府對用電的大量補貼,以及大量平房區的改造,北京城內燃煤取暖逐漸絕跡。
北內職工出身的劉大叔似乎深知工廠治理空氣污染之難?!拔疑w一個廠,如果要不污染環境,或者污染比較小的話,治污這塊兒設備的投資是建廠的三分之一,而且運行起來的成本也特高?!?/p>
劉大叔告訴記者,北內廠以前大量的工業廢水直接是未經處理往地溝里排放的,“一公里外的一條河里能夠直接用勺子舀出油來”。后來媒體曝光,環保部門開始對企業進行監督。廠里也建起一套處理設備,但因為成本高,“環保部門來檢查的時候就用一下,其他時候就放在一邊”;但因為廢油可以再利用,大量廢水也會有一定的回收,比以前還是有些進步。
“最近不怎么刮風,以前北京風多,冬季三四級的西北風。一吹,霧就散了。今年風少。”劉大叔感慨道。
“你們媒體別老炒作這些”
時間進入2016年,不變的是北京天空中的朦朧。夜間空氣質量仍大多維持在200以上的重度污染狀態。空氣并不好,但或許還能忍受。只要空氣質量指數不是高到500這種非常嚴重的污染程度,廣場上仍然不乏扭動的身影。十多個人中有三五個戴著口罩不停地跳著。
“我是來減肥來了。”一位戴著口罩跳舞的中年女士并非不在乎空氣狀況,她指著不遠處朦朧的燈箱廣告顯得憂心忡忡:“你看,這就在眼前,怎么不糟糕啊?!钡X得自己年紀大了不能不鍛煉身體,兩相權衡,“還是得出來”。
不一會兒,一位略微禿頂、身材挺高、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湊過來,拉上這位戴著口罩女士開始跳舞,一曲舞畢,又走到邊上休息。
“那位是您愛人?”
“不是。你知道嗎,這里來跳舞的沒有兩口子的?!?/p>
“為什么?”
這位自稱是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中年男子看到勾起了記者的好奇,顯得頗為得意?!澳憧窗。谝粋€家里如果兩個人都出來了,家里的老人孩子,很多事情沒人做,最后就會出現矛盾,所以,一家肯定只有一個人出來。這個時候找找別的異性,放松一下自己?!?/p>
一支又一支的舞曲正響徹廣場。
當問到對霧霾的看法時,中年男子湊到記者的耳朵邊說:“小伙子,人能不能長壽,關鍵看基因。你信嗎?你有長壽的基因你就能活得長。找個好工作,娶個有錢的媳婦,活得物質一點兒,追求些生活品質。”
“那您為什么冒著霧霾天還出來呢?”
沒有回答問題,中年男子已再一次滑進舞池。一支舞畢后,又主動走到記者身邊。“這東西,在黃山叫云海,在北京叫霧霾。這空氣如果真的那么毒的話,那中國人不是得死一半?”
“你們媒體別老炒作這些。是霧霾,誰都知道是,人家唐山那么多工人,如果為了環保工廠停了,到哪里有飯吃?治霧霾啊只有慢慢地,得有個過程。”
“這個社會總有人掃大街、有人坐辦公室的,相對公平就可以了。”
兩支舞曲后,已不見這位中年男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