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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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媒體與當前中國社會中的自戀主義文化
陳國戰(zhàn)*
社交媒體帶來的一個突出變化,是網絡交往日益朝著非匿名化的方向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人們對匿名環(huán)境下的個人表達難以到達受眾、難以構成一種“有效傳播”感到沮喪,才為各種非匿名化交往方式的興起準備了條件。與此相伴隨的,則是網絡空間私人性的突顯,如今,社交媒體已成為很多人呈現自己私人生活的“神器”。人們在社交媒體上毫無節(jié)制地自我展現,是當前社會自戀主義文化的典型癥候。不過,與納西斯沉湎于欣賞自己水中的倒影不同的是,當前的自戀更多不是一種自我欣賞,而是源于一種身份焦慮。
社交媒體;非匿名化;自戀主義;身份焦慮
最近一些年來,隨著社交媒體尤其是微信的出現,我們見證了網曬文化的流行,打開微信朋友圈,撲面而來的便是各種曬圖——有人曬自拍,有人曬美食,有人曬旅行……,不一而足。盡管早就有人把“上菜先拍照”列為網絡四大俗之首,但這似乎并沒有影響人們的網曬熱情。很多人熱衷于將自己的一舉一動都發(fā)布到朋友圈中,這種無處不在的自拍需求還催生出一種自拍神器——自拍桿,如今,它幾乎已經成為人們出門旅行的“標配”。那么,在當前社會中,人們的自拍需求為何如此旺盛?網曬文化何以如此流行呢?
從技術角度看,網曬文化的流行,主要得益于各種移動智能終端的普及,以及網絡交往的非匿名化發(fā)展趨勢。在互聯(lián)網出現早期,它主要被設想為一種與陌生人進行匿名交往的工具,很多研究者都曾提出,互聯(lián)網能夠打破地域的限制,將彼此沒有見面機會的人聯(lián)系起來,從而建立起一種虛擬社區(qū)。然而,隨著社交媒體的發(fā)展,我們可以發(fā)現一條明顯的變化軌跡,即網絡交往越來越朝著非匿名化的方向發(fā)展,呈現出“熟人社交”的發(fā)展趨勢。與此同時,社交媒體的私語化特征也越發(fā)突顯——如今,它不僅僅是人們獲取信息、展開公共討論的平臺,還是一個展示個人形象、尋求心理慰藉的地方。在微信朋友圈中,這一點體現得尤為明顯。正是由于微信朋友圈主要是由熟人組成的,一個人的網曬才更容易得到關注、點贊和評論,從而進一步激發(fā)人們的網曬熱情。
從另一個角度看,任何一項技術的出現和演變都不完全是獨立的、自主的,都在一定程度上受社會需求的影響和決定。正如雷蒙·威廉斯所說:“技術應被視為由于一些已在意料中的目的和實踐而被尋求和發(fā)展的東西。”[1]網絡交往技術的發(fā)展也是如此,它的非匿名化發(fā)展趨勢并不完全是由技術自身的演進邏輯決定的,而是離不開當前社會文化需求的強力助推。在理查德·桑內特、克里斯托弗·拉什等學者看來,當代社會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自戀主義文化的大面積流行,即人們過度關注自我,以至于分不清自我和他人之間的界限。正如桑內特所說:“自戀的性格癥狀如今是醫(yī)生治療的各種精神疾病最常見的病因。歇斯底里癥一度是弗洛伊德所處那個性壓抑社會的主要疾病,但現在大體上消失了?!盵2]在這里,他描述的是20世紀70年代美國的社會狀況,但對于今天的中國社會來說同樣是適用的。當前,充斥于社交媒體的網曬現象就是自戀主義文化的重要表征。在網絡交往的非匿名化、社交媒體的私語化和當前社會的自戀化之間存在著內在的緊密聯(lián)系,它們互相影響,互相促進,共同塑造了當前社會的網絡文化景觀。
社交媒體帶來的一個突出變化,是網絡交往日益朝著非匿名化的方向發(fā)展。這里所說的“非匿名化”,指的是網絡交往呈現出的一種自然發(fā)展趨勢,與國家或網站層面強制推行的實名制要求之間并無關聯(lián)。同時,非匿名化也不等于實名化,在網絡交往中,一個人不必使用自己的真實姓名,依然可以給人留下辨識身份的線索。比如,在微信朋友圈中,一些人不使用自己的真實姓名,而是使用固定的昵稱和頭像,這同樣可以讓人輕松地辨識出他們是誰。
在互聯(lián)網出現早期,它主要被用作一種與陌生人進行匿名交往的工具。在網絡虛擬世界里,人們不僅可以遇見不同地域、不同階層的人,還可以隨意更換和偽裝自己的身份。如此一來,它就給人帶來一種全新的交往體驗,并在現實世界之外為人建立起一個烏托邦空間。當時很多人都熱衷于進行匿名化交往,并有意結交那些在現實生活中永遠不可能謀面的人。也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網聊、網戀等一度成為社會熱議的話題。
仔細辨析可以發(fā)現,人們通常所說的網絡匿名性包括兩個方面的內涵:一方面,它是指網絡交往的去身體性,也就是說,在網絡交往中,人們彼此之間既看不到對方的表情和容貌,也聽不到對方的聲音和語氣,而只能憑借屏幕上閃爍的文字呈現自我并感知對方,這些文字構成了揭示自我和對方身份信息的全部線索。另一方面,它是指網絡身份的虛構性,在網絡空間中,人們不僅可以虛構一個與自己的真實身份完全不同的身份,而且可以像更換面具一樣隨時更換自己的身份。正如馬克·波斯特所說,一個人同他在網絡空間中的身份分離開來——他成為自己身份的作者,而他的身份則成為他為自己建構的一個角色。[3]顯然,匿名性的這兩層含義是密不可分的——正是因為網絡交往具有去身體性特征,才使人們在網絡交往中虛構自我的身份成為可能。
對于公共討論來說,網絡匿名性的優(yōu)勢是顯而易見的。一方面,由于其去身體性特征,它不僅可以解決長期以來困擾公共討論的規(guī)模問題,而且可以減少各種基于身體特征的排除和歧視,有利于實現平等化的交流。另一方面,由于它允許人們虛構自己的身份,并隨時更換自己的身份,所以它鼓勵人們更大膽地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根據2007年發(fā)布的一份研究報告:在中國青少年中,有79%的人認為網絡匿名表達能夠讓人更真實地說出自己的觀點;73%的人表示在網絡上他們能夠更加自由地說或做一些他們在現實中不會說或做的事情。[4]正是由于這種原因,網絡匿名性受到早期互聯(lián)網用戶的普遍看重和歡迎,尤其是在一些言論自由得不到切實保障的社會中。
如果說對于公共交往來說,網絡匿名性的優(yōu)勢是顯而易見的,那么對于私人交往來說,它帶來的困擾同樣也非常明顯。正如羅伯特·帕特南所說:“在虛擬世界里,匿名性和流動性都帶來了‘隨進隨出’、‘匆匆而過’的關系。電腦互聯(lián)通訊的這種散漫性正是它得到一些網民歡迎的原因,但這也抑制了社會資本的形成。如果人們可以隨進隨出,那么承諾、信任、互助等關系就發(fā)展不起來?!盵5]邁克爾·海姆也提出,臉是責任的源泉,缺少了面對面的交流,人與人之間就很難形成一種義務感,“肉眼是建立信任的鄰居的窗口。沒有人臉的直接經驗,倫常的知覺便縮減了,而粗魯卻進來了?!盵6]因此,隨著早期那種具有烏托邦色彩的網絡交往體驗逐漸失去新鮮感,人們越來越感到,在網絡匿名環(huán)境中,人與人之間不可能建立起牢固而持久的聯(lián)系。于是,近些年來,各種非匿名化的“熟人社交”越來越成為網絡應用的主流,從早期的BBS、QQ,到后來相繼出現的博客、微博、微信等,我們可以明顯發(fā)現這一趨勢。
在很大程度上,網絡交往的非匿名化發(fā)展趨勢,還源于表達與傾聽之間的失衡。美國學者馬修·辛德曼提出,“說”和“被聽到”完全是兩碼事,在網絡匿名環(huán)境中,盡管每個人都可以“說”,但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的聲音能夠被人聽到。他發(fā)現,“在今天的美國,盡管數以百萬計的美國人都擁有博客,但是,那些讀者數量能夠超過一張普通大學校報的博主只不過有寥寥幾十人?!盵7]對于大多數人來說,無論他們發(fā)布的內容有沒有價值,他們的博客都很難得到別人的光顧,長此以往,他們的表達積極性就勢必受到挫傷??梢?,在網絡傳播時代,即使每個人都能夠平等地接入互聯(lián)網并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也絕不意味著所有人就此獲得了平等的話語權。對于大多數用戶來說,即使他們勤于更新,并的確發(fā)布了一些有價值的內容,也只能偶爾捕捉到一些匆匆而過的訪客。顯然,在普遍缺少他人關注的條件下,網曬文化不可能流行。
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人們對匿名環(huán)境下的個人表達難以到達受眾、難以構成一種“有效傳播”感到沮喪,才為各種非匿名化交往方式的興起準備了條件。非匿名化交往的不同之處在于,它能將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形成的各種社會關系帶入網絡空間,比如微信通訊錄會自動關聯(lián)手機通訊錄、QQ好友等。根據中國互聯(lián)網絡信息中心發(fā)布的數據,微信的聯(lián)系人,主要有現實生活中的朋友、同學、親人或親戚、同事等,占比都在70%-90%之間。[8]這也就意味著,即使一個人的網曬或發(fā)言毫無意義,一般也不會石沉大海,毫無回音,而是會得到熟人的關注、點贊和評論,這無疑會給人帶來更強的表達功效感,從而進一步激發(fā)人們的表達欲望。事實上,正是在各種社交媒體出現以后,普通網民的表達熱情才真正被激發(fā)出來,網絡空間才真正呈現眾聲喧嘩之勢。
網絡交往的非匿名化一方面激發(fā)了人們的表達熱情,使網絡空間空前活躍起來;另一方面也使網絡空間的私人性得以突顯,尤其是在各種社交媒體上,人們談論的已主要不是所謂公共事務或“普遍問題”,而是各種家長里短、閑言碎語,呈現出私語化特征,使社交媒體的“社交”功能遠遠超過了其“媒體”功能。
如前所述,在互聯(lián)網出現早期,它通常被人們設想成一個公共空間,在對這一空間進行研究時,阿倫特、哈貝馬斯等人的公共領域理論是人們經常使用的理論資源。很多人熱情洋溢地預言,互聯(lián)網將建立起一種新型的公共領域,促成由代議制民主向參與式民主的歷史性轉換。因此,早期人們經常用“沙龍”、“咖啡館”、“論壇”等來命名網絡空間,不難看出,所有這些命名都是公共領域的重要隱喻,它們反映出的是人們對拓展公共領域的熱切渴望。
然而,隨著互聯(lián)網越來越深地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它的私人性特征越來越突顯。如今,它已不僅僅是一種服務于公共交往的媒介,更是一種服務于人們日常生活的工具。比如,對于網購者來說,它是一個巨型的商場;對于網游族來說,它是一個奇妙的游樂場;而對于更多的人來說,它則是一種便利的社交工具。在各種社交媒體出現以后,很多人熱衷于將自己的一舉一動都發(fā)布到社交媒體上,如果在匿名狀態(tài)下,這些閑言碎語幾乎不可能得到別人的關注和回應,但由于社交媒體上的好友很多都是現實生活中的熟人,所以即使人們發(fā)出的只是一聲嘆息,也常常能夠得到眾多好友的噓寒問暖,而這又反過來增強了他們的表達欲望,使網絡空間的私語化特征愈演愈烈。
如此一來,社交媒體就呈現出公共性和私人性相混雜的特征。正如有學者描述的那樣,它“類似于一個敞開大門的私人房間,保留著通往公共場所的通道,卻依然帶有私人活動的深刻印記。”[9]一方面,它是一種私人性的社交媒介,滿足的是人們展示自我形象、表達個人情緒的需求;另一方面,它又具有一種公共性,能夠被其他人看到或聽到,借助于一系列機緣巧合,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布的信息甚至可以傳諸千里,成為公共議題。不管是在阿倫特那里,還是在哈貝馬斯那里,公共領域理論都建立在對“公共”和“私人”的嚴格區(qū)分之上,自古希臘以來,這種區(qū)分具有悠久的傳統(tǒng),甚至可以視為西方文明的一塊基石。而社交媒體卻打破了這種區(qū)分,它既不完全是一個公共空間,也不完全是一個私人空間,而是呈現出公共性和私人性相混雜的特征。
在很大程度上,社交媒體私人性的突顯是互聯(lián)網普及的自然后果。早期,由于接入成本和使用門檻的限制,互聯(lián)網只屬于少數社會精英分子,它的用途也比較單一,主要用來滿足人們獲取信息的需要。隨著互聯(lián)網使用人群的擴大,網絡空間逐漸打上了中產階級文化的色彩,有知識的年輕人成為網民的主體,對于他們來說,網絡空間就像咖啡館和沙龍一樣,為人們提供了精神上的棲息之所。到了今天,互聯(lián)網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普及,與此相伴隨的則是網民結構的低學歷化。根據中國互聯(lián)網絡信息中心提供的數據:2000年,全國網民中大專及以上學歷占84.67%,高中及以下學歷僅占15.33%。[10]而到了2015年,雖然全國的教育水平整體上有所提高,但網民的教育水平分布卻出現了相反的變化——大專及以上學歷占比降為19.6%,而高中及以下學歷則升至80.3%。[11]網民結構的低學歷化,勢必對網絡空間的文化生態(tài)造成直接的影響。如果說網絡空間曾經被視為一塊遠離現實世界的飛地,那么,如今它已與現實世界水乳交融,密不可分了;如果說網絡空間曾經被設想為一個“論壇”或“沙龍”,那么,如今它在此之外還具有了“秀場”和“派對”的意味。
隨著網絡交往的非匿名化、社交媒體的私語化特征越來越明顯,自拍和網曬流行起來。如今,社交媒體已成為很多人展示自己私人生活的“神器”。2013年,牛津英語詞典把“自拍”(selfie)列為年度最熱門詞語。與此同時,各種“網曬”也在中國的微信朋友圈中如火如荼地進行。
這種自拍文化、網曬文化的流行,已經引起心理學、傳播學等諸多領域專家的關注和憂慮。很多人認為,人們在社交媒體上毫無節(jié)制地自我展現,是當前社會自戀主義文化的典型癥候。有人不無諷刺地說:我們現在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當我們聽到自己身患重病的消息時,本能的反應卻是,我要把這個消息立即發(fā)到Twitter上。自戀研究領域的專家珍·溫格也提出,全球正在遭到自戀現象的侵襲,一項調查了3.7萬名大學生的數據顯示,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自戀人格特質的增加速度和肥胖一樣快。[12]《紐約時報》記者克里夫·湯普森也認為,人們在社交媒體上的喋喋不休,體現出的是現代人的極端自戀,“他們認為自己的每句話都那么動聽,以至于值得和整個世界分享。”[13]這些評論都略顯刻薄,但卻頗為形象,它們都將網曬現象與自戀聯(lián)系起來。
那么,究竟什么是自戀?當前社會中自戀癥的集體爆發(fā)又緣何而來?根據弗洛伊德的解釋,自戀“指個體像對待性對象一樣的對待自體的一種態(tài)度。自戀者自我欣賞、自我撫摸、自我玩弄,直至獲得徹底的滿足”。[14]可以看出,弗洛伊德主要是在個體心理學的層面來研究自戀。到了20世紀70年代,美國社會學家理查德·桑內特、克里斯托弗·拉什將“自戀”轉化成一個社會文化概念,認為自戀是后工業(yè)社會重要的文化表征。
在通常意義上,自戀是指對自我的過度關注和過分欣賞,神話中愛上自己水中倒影的納西斯就是其原型。理查德·桑內特認為,臨床意義上的自戀與此不同,它表現為分不清自我和他人之間的界線,以及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之間的界線。自戀主義者一方面表現出對于公共生活的疏離和冷漠——在他看來,這與自己無關;另一方面表現出對于私人生活的過度強調,以至于認為它具有公開展覽的價值。在桑內特看來,面具是文明的本質,而自戀主義者過度暴露自我,是一種不文明的表現。“它是讓自己成為他人的負累;它是這種人格負擔引起的和他人交往的減少。我們很容易就能想起那些不文明的人:他們是那些巨細靡遺地向他人透露自己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倒霉事的‘朋友’,他人除了對他們傾吐而出的心聲表示唯唯諾諾之外,并沒有其他興趣。”[2](337)
克里斯托弗·拉什則提出,自戀主義是一種對付現代社會中的緊張和焦慮的方法,當前的社會條件傾向于培養(yǎng)出每個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的自戀特性。自戀主義者的典型特征是對個人形象的過度關注和過于吹毛求疵。他們假想自己一直活在別人的注視之下,并油然升起一種演員意識。當他將自己的形象呈現于他人時,他首要關注的不是自己的形象是否完美,而是這種形象將會在別人那里激起什么樣的反應。因此,“盡管自戀主義者不時會幻想自己權力無限,但是他卻要依靠別人才能感到自尊。離開了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的觀眾,他就活不下去。他那種脫離家庭紐帶和社會機構束縛的表面自由并不能使他傲人挺立,也不能使他作為一個個人發(fā)出光輝。相反,這種自由帶來了他的不安全感,只有當他看到自己那‘輝煌的自我’形象反映在觀眾全神貫注的眼神里時,或者只有當他依附于那些出類拔萃、聲名顯赫、具有領袖才華的人物時,他才能克服這種不安全感?!盵15]
由此觀之,當前社交媒體上的網曬現象就是這種自戀主義文化的典型表現。一方面,網曬者展示的大都是自己的私人生活的內容,如自拍、美食、萌娃等,而不顧它們是否具有公開展示的價值,以及他人是否感興趣。根據桑內特的說法,這是一種分不清自我和他人之間界限的“不文明”行為。由此帶來的一個后果是,微信朋友圈中互相點贊的行為也逐漸變成了一種義務和敷衍,而根本不會去關注對方到底展示了什么。另一方面,網曬者具有一種演員意識,他們假想自己時刻生活在別人的注視之下,甚至把生活當成一場網絡直播來對待,比如,旅行不再是為了欣賞美景,而是為了拍幾張照發(fā)到朋友圈中。
那么,這種過度關注自我的自戀主義是如何產生的?拉什提出:“折磨新一代自戀主義者的不是內疚,而是一種焦慮。他并不企圖讓別人來承認自己存在的確鑿無疑,而是苦于尋找生活的意義?!盵15](4)因此,與納西斯沉湎于欣賞自己水中的倒影不同的是,當前社會中的自戀更多不是出于一種自我欣賞,而是源于一種身份焦慮。正因為人們自己無法給自己一個明確的身份定位,所以才轉而需要依靠別人注視的目光來錨定自己的社會身份。如果說納西斯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對周圍世界不聞不問、不理不睬,那么當前的自戀主義者則不同,他們時刻都需要他人的注視。就此而言,社交媒體一方面具有私人性,可以將現實生活中的熟人聚攏起來以組成觀眾;另一方面又具有公共性,給人提供了一個可以公開展現自己的舞臺,因此,它受到自戀主義者的青睞也就不足為奇了。
從根本上說,自戀主義源于身份焦慮,而焦慮是與現代社會的流動性相伴隨的一種社會體驗。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在打破過去僵化體制的同時,中國社會的流動性增加了,焦慮也成為當前中國社會的一種常態(tài)。由于焦慮更多源自身份的不確定性和不穩(wěn)定性,所以它在一個社會的中間階層和青年群體中表現得最為突出。為了對抗這種焦慮,人們在社交媒體上大量展示個人生活中光鮮亮麗的一面,以給自己建構一種穩(wěn)固的身份,比如展示自己參加了一場高端的社會活動,或獨自在格調優(yōu)雅的咖啡館待了一個下午,等等。正如一個網絡段子調侃的那樣:“每次看朋友圈,都好羨慕。不是露大胸就是方向盤,動不動就是豪宅和豪車,又24小時在線。既不用學習又不用工作,一雙鞋頂我?guī)讉€月生活費。我只能時不時冒個泡,默默點個贊,假裝和你們是一個圈子,真心好累。不說了,別人還催我還手機呢。”從這個調侃可以看出,網曬者一般都會對個人生活進行拔高和美化,在這些令人艷羨的圖片背后,隱藏著的則是他們對自我身份的焦慮,以致需要不斷借助展示來獲得他人的確認。
需要指出的是,桑內特、拉什對自戀主義的分析主要針對的是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社會,但是,它同樣適用于對當前中國社會的分析。正如解璽璋在評價《自戀主義文化》一書時所說:“這本書在1988年由陳紅雯和呂明譯成中文,當年沒有引起任何反響,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那時的中國正在從封閉、死板、壓抑的生活中解放出來,正在‘崇尚競爭的個人主義文化’,還看不到這種文化有可能把我們引入‘自戀主義的死胡同’,那時的人,即使看到這本書,也會認為是危言聳聽,不會往心里去的。然而,20年之后,中國人再讀這本書,又會如何呢?恐怕要有切膚之痛了?!盵15](封底)的確如此,經過30多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社會已經發(fā)生了深刻的結構變革,人們的社會心理也已悄然變化。社交媒體上不斷高漲的網曬熱情,就是當前中國社會自戀主義文化的典型癥候。
總之,傳播技術與社會文化是互相影響、互相塑造的,正是網絡交往的非匿名化、社交媒體的私語化發(fā)展趨勢,為網曬文化的流行提供了條件;同時,當前社會中人們對展示自我形象的強烈心理需求,也反過來塑造了網絡交往技術的演進方向。而在它們背后起最終促動作用的,則是當前中國社會中日益泛濫的自戀主義文化。如今,自戀已成為理解網絡文化的重要關鍵詞,“自戀”與“吐槽”已成為當前中國網絡文化的兩幅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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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曉蘭]
2014年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網絡謠言的形成原因與治理對策研究”(14CXW023)的成果。
陳國戰(zhàn),男,副研究員,文學博士。(首都師范大學 文化研究院,北京,100089)
G206.2
A
1008-6552(2016)05-003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