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楊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87)
從出土文獻看《離騷》篇題解
劉 楊
(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天津300387)
關于楚辭《離騷》篇題的涵義,當今學者主要有歌曲名、楚音苗語、地名“蒲騷”、離別騷臭等新解。這些說法看似新穎,但并非完美,學者仍須審視傳統觀點。從出土文獻看,漢初就有了抄寫在竹簡上的楚辭,近年新見的《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第七、八輯就有五篇早于屈原時代的楚辭資料。從古文字學角度看,戰國楚簡文字里就已經出現用作憂愁義的“”、“”諸形。又、尤、憂古音相通,“”、“”訓“憂”自無問題。秦漢人誤把“”、“”當作表示騷動義的“蚤”字,遂致千年聚訟。
離騷;出土文獻;楚簡;蚤
洪興祖《楚辭補注》對《離騷》篇題的訓解不過“離憂、遭憂、憂愁”一類主題。[1]到了近世,學者們對“離騷”又進行重新的審視和解讀,產生了許多新穎獨特的觀點,勝義迭出,十分精彩。那么首先有必要對這些觀點進行總結。
1.歌曲解
“離騷”作為歌曲名的影響很大,游國恩先生首創其說。他在《離騷纂義》中講到:[2]
第考本書《大招》有云:伏羲《駕辯》、楚《勞商》只。王逸注,《駕辯》《勞商》,皆曲名也。言伏羲氏作瑟,造《駕辯》之曲,楚人因之作《勞商》之歌。或曰勞,絞也,以楚聲絞商音為之清激也。按‘勞商’與‘離騷’本雙聲字,古音宵、歌、陽、幽并以旁紐通轉,疑‘勞商’即‘離騷’之轉音,一事而異名者耳。
游國恩先生據王逸注推斷“離騷”乃“勞騷”之通轉,解“離騷”屬于楚國古曲。從以往文字訓詁角度產生的樂曲解,實開后世“離騷”為曲調解之先河。稍后伊鴻書為《離騷》譜寫曲調。[3]郭祥貴認為《離騷》是用大琴伴奏的楚國長篇聲樂套曲,從音樂曲譜的結構形式、音樂節奏韻律方面闡發《離騷》的音樂性。[4]何國治也贊同郭祥貴的觀點,并進一步從語言角度勾勒《離騷》的音樂美。[5]但游先生是用聲訓之法解“離騷”乃楚曲名“勞商”,而作為訓詁之法的聲訓往往會有臆測之嫌。游先生沒有舉出“勞商”與“離騷”在文獻中相通轉的例證,而用“或”、“疑”等推測之詞得出結論,似嫌乏證。
2.楚音苗語解
此說受游國恩先生啟發。姚小鷗教授撰文認為“離騷”在戰國時并不是一個具有固定內涵的雙音詞,而是由“離”、“騷”兩個單音詞組成的篇名,進而分別探求各自的訓解,得出“離,別也,即遠逝;騷,憂也,即悸動。”將“離騷”解釋為“屈原決計遠逝自疏,即將離別故國時的心靈悸痛,簡言則為‘離別之痛也’。”[6]但姚先生的文章前面認為從方言、民俗、神話的視角研究“離騷”的題義,會缺乏訓詁依據,后文卻又根據楚語方言與中原雅音的差別研究“離騷”的涵義,頗顯矛盾。同時,另一些學者試圖從歷史學角度考證楚人楚語與今苗人苗語有著深刻的歷史淵源,他們用今苗語楚音對“離騷”進行說解。曾凡、錢宗武的《〈離騷〉題名的文化透視》從苗語、苗族歷史、以及苗族與楚國歷史的關系方面將“離騷”解讀為“訴說”、“勸說”、“斥責”之義,實際是對姚先生說法進一步發揮。[7]
3.地名“蒲騷”解
王廷洽先生最早提出“離騷”為離開蒲騷,“騷”被認為是地名“蒲騷”的簡稱。[8]王先生立論的根據是《左傳·桓公十一年》記載屈原祖先屈瑕的事跡:“春,楚屈瑕將盟貳、軫。鄖人軍于蒲騷,將與隨、絞、州、蓼伐楚師,莫敖患之……”基于此段描述王先生認為屈原的祖先因為在蒲騷打了勝仗,楚王便把蒲騷封賞給他。在詩人屈原看來,那里便是自己的故鄉。事實果真如此嗎?對此產生懷疑的是朱碧蓮先生,他撰文仔細考證《左傳·桓公十一年》中關于記載屈瑕事跡的段落后,認為屈瑕軍事斗爭的勝利完全歸功于斗廉的謀略,而屈瑕僅是實施者。[9]在隨后桓公十三年的軍事斗爭中由于屈瑕的驕傲輕敵,終至慘敗,連屈瑕自己也自縊身亡。朱先生按著這一邏輯得出:“屈瑕因戰敗而自殺,談不上‘以死勤事’、‘以勞定國’,楚武王憑什么要建立祠廟來紀念他。”更要緊的是,楚王賜蒲騷之地給屈瑕并未見載于傳世文獻,故王廷洽先生的地名解難以服眾。
4.離別騷臭解
此說有兩個來源。一方面是在傳統訓詁學的基礎上形成,《山海經·北山經》有:“晉水出焉……其中多□魚……食之不驕。”郭璞云:“驕或作騷,騷,臭也。”《辭海》引用了該注解釋“騷”為狐臭。錢玉趾先生的《〈離騷〉詩題新解》對“離”和“騷”的傳統解釋提出疑義,認為屈原作品中的“離”作為離別之義沒有與“憂”連在一起,值得懷疑。而“離”作為“罹”即遭遇之義,如果“離騷”是遭憂之義,題目卻沒有直接用“離憂”而用“離騷”,這也同樣值得懷疑。[10]隨后錢先生引用《山海經》中“騷臭”解,釋“離騷”為離開騷臭之義。另一方面,從楚語方言解釋,解“騷”為淫蕩風騷之義,解“離騷”為離開淫蕩、騷臭之人。大家清楚,《山海經》成書過程較長,大約晚至漢代才初具雛形,這就比屈原生活的時代晚很多,用《山海經》中的訓詁不能確切理解“離騷”的真義。
以上諸說均為現代學者的一些最新研究成果,因觀點新穎頗受關注,乃至不脛而走。但它們有一個通病,即缺乏堅實穩妥的文獻學、訓詁學、文字學的證據。其實,我們有必要回顧傳統觀點,喻進芳、韓國良在《“離騷”考辯》中總結前人對“離騷”的釋義,認為主要有五種解釋:遭憂、別愁、民心離散之愁、牢騷、歌曲名,頗為詳審,可參看。[11]近人在傳統觀點上提出更多見解,除上文提到的四種新穎觀點之外,還有鈕國平的“去的憂愁”說、[12]孫文鎏同義復合詞“憂愁”說、[13]牛龍菲的“雙重乃至多重牢騷”說等。[14]這些新穎的看法很大程度上是對前人觀點的發揮,這會給人一種目不暇接、無所適從的感覺。古代學者對“離騷”的訓解所依據的線索理據眾多,存在以經證經之嫌。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難成定說。我們認為,要得出完滿的結論,還要從出土文獻資料和古文字學中尋求答案。
褟健聰先生2013年第4期發表于《文史》的一篇《〈懷沙〉題義新詮》,利用出土文獻與古文字學的最新研究成果第一次大膽提出“沙”、“徙”在先秦楚簡中用的是同一個字形“”,“懷沙”即“懷徙”,是感懷流徙之義。文章打破陳說,令人拍案叫絕。[15]實際上早有學者注意到應該充分利用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的新材料對中國古典文獻典籍進行整理校對工作。最近著名古文字學家裘錫圭先生的《出土文獻與古典學重建》一文系統總結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出土的大量古文字材料對傳世古籍的校對整理的工作,這是一篇總結性和開創性的文章。[16]
其實學者們在用楚語方言解釋“離騷”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楚辭屬于楚文化的特征,黃伯思認為:“蓋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辭’”。[2]與楚語相仿的越語出土文字資料曾見于春秋戰國之際的“能源镈”和“之利”殘片銘文中,李學勤先生曾有相關論證。[17]而利用出土文獻對楚辭的研究,因資料甚少而顯得相對滯后,但也并非沒有線索。最近湯章平先生系統總結有關楚辭《離騷》的研究,文章注意運用最新出土文獻和考古學成果對《離騷》的作者、楚國的族屬、屈原的生年等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收獲頗豐。[18]他在文中提到,目前發現的有關楚辭的出土文獻資料是1977年的安徽阜陽雙古堆1號漢墓出土的一批古籍竹簡殘片。其中就包括楚辭《離騷》殘文4字、《涉江》殘文5字,這就無可辯駁地證明了早在漢初就有了謄寫在竹簡上的楚辭。真正意義上的楚辭類作品當屬近年出版的《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第七、八輯的五篇作品《凡物流形》、《李頌》、《蘭賦》、《有皇將起》、《鶹鷅》。曹錦炎先生從體裁內容、主題、句式、用詞等方面判斷其為早于屈原時代的楚辭資料,他認為:“這五篇作品皆不見于今本《楚辭》,從體裁和句式看,也比今本各篇顯得更具原始性。這對研究楚辭這種詩體之形成,很有幫助。相信這批早于屈原時代的楚辭資料的公布,必將對楚辭研究和中國文學史、先秦學術史、先秦思想史研究,起到積極作用。”[19]
因此我們以為,從出土文獻和古文字角度研究“離騷”的訓解應是一條可行的途徑。
近現代出土大量戰國至秦漢的竹簡資料,其中楚系竹簡占頭角,這大大方便了學者研究像楚辭這種原本屬于楚國的文獻資料。故我們可以從戰國楚文字中尋找“離騷”題義的線索。
對于“離”字,眾家依據“離”在《離騷》和楚辭中的用法,可解為遭遇、離別、離卻等,均無疑義。①“遭遇”說源自漢班固《離騷贊序》“離,猶遭也。騷,憂也。明己遭憂作辭也。”“離別”義來自王逸《楚辭章句》“離,別也。騷,愁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離卻”解源于錢鐘書先生《管錐編》中以“離騷”為“排解憂愁”之義的說法。問題是從詞義演變的角度看,“騷”的基本意義是動、騷動,它為何能引申出憂、愁之類的解釋,實于古無征。
其實“騷”是個被漢人認錯的字。在古文字中存在兩個字形相同但用法不同的“蚤()”字。一種見諸甲骨文、漢碑和漢代帛書。甲骨文中有、字,舊釋為“拕”,裘錫圭先生改釋為“蚤”。該字從蟲從又,字像用手抓撓蟲子之形,可能是“搔”字初文。從的“蚤”應是改會意為形聲的后起字。[20]同時漢碑和馬王堆帛書中的“蚤”也是作上從又下從蟲之形。例如,漢碑《張納功德敘》有“□□震”、《曹全碑》有“萬民擾”、《北海相景君銘》有“遠近首”、《周景功勛銘》有“滯瀨”,而馬王堆帛書《戰國縱橫家書》中“蚤”字作“”。從甲骨文到漢碑、帛書中的“蚤()”或從“蚤”之字的用法都與動或騷動有關,應該就是表示騷動義的“騷”。
另外,褟健聰先生在《楚簡釋讀瑣記(五則)》中又發現新蔡葛陵楚簡中與望山簡“尚毋為大”用法一致的“”,作“”形:[23]
其實,我們沒有必要故意區分、蚤兩種字形,只要分析它們的用法和各自所屬時代、地域,就能清楚地判別。但為了方便理解,我們還是把甲骨文、漢碑和帛書中的會意字定為“蚤”,把楚簡中的形聲字定為“”。因為前者從字形上直觀地反映出后起的從聲的“蚤”字,而這個字正是表騷動義的“騷”所從的聲符。而后者從字形上也能直觀反映出“”從又聲,又、尤相通,讀作憂愁義的“憂”。兩個用法不同但字形相同的“蚤()”正揭示了古文字中普遍存在的“字際關系”理論,黃德寬《關于古代漢字字際關系的確立——以“顧”及相關字為例》指出:“字際關系指的是形、音、義某一方面相關聯的一組字之間的關系。異體字、繁簡字、古今字、同源字、通假字、同形字等,都是從字際關系角度提出的概念。”這兩個“蚤()”字正是同形字的關系。黃先生在文末提到五條處理古漢字字際關系的指導性意見,其中第四條極具啟發性。[25]
古代漢字某些形體因時代、地域或其他原因,往往多種異體并存,某些形體也可能與后起字完全相同,我們在確立字際關系時,應盡可能的避免以定型的漢字與古代漢字作簡單地對照比附,以后人的用字習慣和規則來確定古代漢字。
從古文字學角度解讀“離騷”含義的確是一個全新而有益的嘗試。據學者研究,像《楚辭》這樣的作品當時就應在楚地流傳,那時這類作品就是用像我們現在看到的戰國楚簡差不多的文字來記錄。隨著秦統一六國,傳至漢初,人們在整理戰國楚辭作品時,一定經歷了將楚文字轉寫成當時通行的漢隸的過程。在傳寫過程中,因表憂愁義的形聲字“”與表騷動義的會意字“蚤”形近易混,致使寫成了“蚤”、“騷”,讓后世學者無法窺見“騷”作“憂愁”之解的文字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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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守雪]
I206.2
A
1001-0238(2016)02-0052-04
2016-05-04
劉楊(1989—),男,山西晉城人,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