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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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耐特思想的前奏:紐曼之自由觀*
薛鵬**
【摘要】霍耐特真正的學術關懷在于如何實現自由,自由才是其思想的關鍵詞。霍耐特的自由理論主要認為,法定自由、道德自由和社會自由對真正實現自由都是不可或缺的,并且,保障自由的機制至關重要。霍耐特的前輩,法蘭克福第一代思想家弗朗茲·紐曼主張自由概念應當包含三個向度,即法律自由、認知自由和意志自由不可分割。霍耐特的自由思想與紐曼的自由觀在內容上都強調全面的自由觀,而更為重要的是,他們的研究方式都注重社會分析,并且或明或暗地篤信黑格爾思想。另外,第二代法蘭克福學派學者哈貝馬斯,實際上發展的是關于正義的康德式論證。由此,籠統地說,三代法蘭克福學派學者在學術形態呈現了黑格爾——康德——黑格爾的發展模式,紐曼的自由觀因而可謂霍耐特思想的前奏。
【關鍵詞】紐曼;霍耐特;自由
阿克塞爾·霍耐特是法蘭克福學派第三代核心人物,他關于“承認”理論的學術成果已經在中文世界被廣泛討論。但通過閱讀其晚近的主要著作《自由的權利》不難發現,關于“自由”概念的規范性重構是霍耐特最為用力的學術工作。這種努力,霍耐特坦言是以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為范例的。由此可見,霍耐特的研究方式與他的老師即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代核心人物哈貝馬斯并不相同。但是,在第一代法蘭克福學派學者中,信服黑格爾的弗朗茲·紐曼已經用大致同樣的研究方式得出了與霍耐特比較接近的研究成果。本文以霍耐特自由觀為參照,展示紐曼的自由觀,以期更好地了解第一代法蘭克福學派學者在自由理論研究方面鮮為人知的成就,進而為三代法蘭克福學派學者學術形態內在演變圖式增添新的理解。
一、紐曼其人:世所罕見的法蘭克福學派學者
弗朗茲·紐曼(Franz Neumann)生于1900年,1954年因車禍意外去世。他在法蘭克福學派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首先,第一代法蘭克福學派學者往往被認為缺乏嚴肅的政治理論,尤其對法治和民主研究不夠深入,而他恰恰是以溝通政治和法律領域而著稱的學者,被馬爾庫塞稱為“世所罕見的政治學學者”*Scheurman, William E., Between the Norm and Exception: The Frankfurt School and the Rule of Law, The MIT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London, England, 1994, p.4.。其次,他運用多學科綜合研究的方式對納粹上臺和覆滅的系統分析填補了該派第一代思想家法治建制研究的空白,尤其是《巨獸》(Behemoth)一書,出版之后在美國可謂“洛陽紙貴”,是對20世紀資本主義法治國家轉型進行研究的代表性著作,也是現代政治學的經典之一*Neumann, Franz. Behemoth: The Structure and Practice of National Socialism, 1933-1944, Ivan R.Dee, 2009, Introduction.。最后,盡管他的名字在國內學界還鮮為人知,但他卻是該派第一代思想家中與法蘭克福社會研究所核心人物霍克海默最為密切的學者之一。據已出版的統計數據,法蘭克福學派第一代26位成員中(包括兼職和其他工作人員),紐曼是與霍克海默通信數量最多的人之一。*參見[瑞]埃米爾·瓦爾特-布什:《法蘭克福學派史》,郭力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19頁。
紐曼的政治實踐活動在第一代法蘭克福學派思想家中非常突出。首先,他是法蘭克福學派到美國的學者中第一個獲得正教授職位的人(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教授),是法蘭克福社會研究所戰后從美國搬回德國前事業上最成功的代表。其次,盡管被認為思想左傾,紐曼仍舊被聘請為美國戰略情報局的德國問題專家,二戰期間分析納粹經濟政治走向,戰后為美國(西德)占領當局編寫實用指導手冊,力推西德“去納粹化”;作為德國專家組組長協同美國首席起訴人參與了紐倫堡審判工作,影響較大。最后,他是戰后德國政治學的奠基者,德國政治學家威廉·布雷克在《德國政治學歷史》一書中甚至將其稱為戰后重建西德政治學“事實上的教父”。*同上,第228頁。
綜上所述,無論在思想還是實踐方面,紐曼都是法蘭克福學派第一代學者中極為突出的代表,擁有無可替代的地位。但是,他的學術貢獻目前仍舊被低估了。這一方面乃由于其創業未半即意外早逝(事業剛在美國接近巔峰即返回德國重新創建政治學),美國和歐洲大陸均沒有其名正言順的學生闡釋和發揚其思想;另一方面,由于其思想呈碎片化(馬爾庫塞),很難像其他思想家一樣被貼上一種方便認知的標簽(他之前的施米特被認為是決斷論持有者,凱爾森被認為是規范論)。
但實際上,如果直接閱讀紐曼的主要著作,不難發現,他的思想雖然表面上呈碎片化,卻仍然有一以貫之的主題。所謂表面上呈碎片化,是指紐曼的思想并非如前述施米特或凱爾森一般,提出一個核心概念并實際上采用規范意義上的論證。但是,這種系統化并非是遠見卓識的唯一標準,紐曼擁有一以貫之的學術關懷。在紐曼看來,政治理論的真理并不是現存權力關系的“理性化”(這種“理性”更多的乃是是權術的算計而非真理的彰顯),而是政治自由。對“自由”的關心推動紐曼研究不同領域。若以“自由”觀照紐曼之主要著述,則其思想乃是一以貫之的,其各個領域的研究也非淺嘗輒止,乃是對時代主題和具體情境之下的人類命運反思之強音。第三代法蘭克福學派學者霍耐特對自由關注與紐曼并無二致。
二、批判法定自由:自由觀的基本契合處
霍耐特對法定自由進行了批判,而他的前輩紐曼早就做過類似工作,這與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的體例和基本態度非常接近。而紐曼出身于法律專業,法律實踐生涯讓他更為敏銳地捕捉到了資本主義法治國轉型的劇痛(1932年被任命為社會民主黨全黨的官方律師),因此其對法定自由的批判非常精準,這種批判是二者自由觀的基本契合之處。
霍耐特特別對法定自由的局限性進行了批判。在霍耐特看來,法定自由的的核心在于設立個人的隱私區域。“一個權利主體有權支配一個普遍公認的、由法律保護的空間,并允許他在這個空間中卸去所有的社會義務和責任,以一種沒有負擔的自我反省,來思考和確定他的個人喜好和價值取向。”*[德]阿克塞爾·霍耐特:《自由的權利》,王旭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29頁。但是,這種自由有著消極的特征,按照霍耐特的判斷,在現代社會社會生活中,如果面對的行動選擇可能性迅速增加,主體往往無法判斷到底該如何做,于是就退回并依附到法定要求上,保證不違反實證法法條而自保。哈貝馬斯從另一個方面也印證了這一點,他認為,從根本上說,實證法的作用是降低社會復雜性。法律規則可以補償道德規則、一般意義上非形式行動規范的認知上的不確定性、動機上的無保障性以及協調力量上的局限性。*[德]于爾根·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童世駿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第403頁。事實上,這種補償有可能帶來病態,霍耐特稱之為法定自由的病態。這種病態大致存在兩種情況:“在第一種情況下,這種獨特性把主體的關注和需求轉型為純粹法律要求的形式,以致所有的主體只剩下法律實體的外套;而在第二種情況下,則對所有承擔的義務做無限期推延,從而導致產生一個只有法律形式的個性。”*[德]阿克塞爾·霍耐特:《自由的權利》,王旭譯,第142頁。這種病態導致主體逃避對生活深沉意義的追問,并且導致策略性地守法代替了信息溝通。如果說任何診斷為病態的現象都要參照“何為正常”,那么,在霍耐特眼中,正常或者理想的自由模式不能只是法定自由,還應當包括道德和社會自由,必須依靠黑格爾所主張的作為“客觀精神”的機制。
紐曼并不認為所有的實證法都保障自由,只有體現一般性的實證法才對自由有益。他要求對“實證法”這個術語進行澄清,對他而言,那種只含有體現政治決斷性的實證法不能保障自由。在他看來,如果所有的主權表達僅僅由于其是主權表達尤其是領袖的意志而成為法律,那么法律就僅僅是意志而已。紐曼強調,體現一般性的實證法才能保障自由。紐曼主張不依賴于法律實質、與實證法的形式結構相關的法律一般性。在他看來,強調一般性的實證,其形式必須是一般的(或時而稱為普遍的)。紐曼由此得出,法律一般性至少蘊含三個原則:第一,法律必須是不提到具體情形或特殊個人的規則,但要事先提出,以應用于所有抽象意義上的所有情形和所有人;第二,法律必須是詳細的,并有鑒于其一般性表述,要盡可能詳細(可以補充形式一般性的不足;第三,法律必須不是追溯的,不應“不教而誅”。*參見拙著:《強權與公理的較量——弗朗茲·紐曼思想初探》,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5頁。
法定自由并不能排除國家可以干預個人自由,紐曼秉持這樣的觀點。傳統的自由主義者往往被看作持有另一種觀點,即個人不受國家或政府干涉。阿克頓曾提到過:“我所說的‘自由’,意指這樣一種保障:個人能在盡其信奉的義務時,皆應受到保護,不受權力和多數、習慣和意見的影響。”*[英]阿克頓:《自由與權力》,侯健、范亞峰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29頁。而紐曼主張國家可干涉個人自由,只要干涉不是任意的。在他看來,并不存在那種無條件且完全地承認個人自由領域的政治系統。國家可以干預個人自由,但國家必須證明可以干涉。這種證明要援引“法律”,而法律必須作委托給專門的國家機關進行裁決(法院或法庭)。*參見拙著:《強權與公理的較量——弗朗茲·紐曼思想初探》,第42頁。
更為值得注意的是,紐曼從法律無法排除權力的現實性這個角度批判了法定自由。如果把自由等同于法律,那就忽視了權力的現實性。權力不能被完全消解在法律關系中,法律中所有被實現的其它價值的確要靠權力從外部輸入。紐曼認為,法律實證主義意圖將所有社會關系變為法律的,這種努力乃是一種烏托邦,事實上,非理性的權力和理性的法律元素一直在沖突,我們必須面對這一“事實”。因此法律自由的局限主要集中在政治系統必須變革,但決定變化特征的價值顯然來自外部非法律內容。*Neumann, Franz., The Democratic and The Authoritarian State, Edited and with preface by Herbert Marcuse,Free Press, 1957, p.172.紐曼這種判斷在某種程度上承認了魏瑪公法學家施米特的“例外狀態”,所不同的是,紐曼并未因此將法律完全置于權力之下,而是通過強調前述的法律一般性來抵制例外狀態。
由此可見,霍耐特對法定自由的批判與紐曼非常相似。二者都秉承按照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的體例,對法定自由進行了批判。
三、主張自由全面性:自由觀的共同精神
霍耐特批判法定自由,實際上是在為提出一種全面的自由觀打基礎,紐曼亦復如是。既然法定自由不能單獨實現真正的自由,那么,如何才能實現真正自由呢,霍耐特和紐曼都主張全面的自由觀,這是他們自由觀的共同精神。
霍耐特主張自由應是全面的自由,即法定自由、道德自由和社會自由共同憑借機制實現真正的自由。盡管在此用了“共同”一詞,但霍耐特本意是道德自由高于法定自由,社會自由又能克服道德自由的病態。首先,道德自由高于法定自由,道德自由的行動領域“是政治上的法律決策者沒有頒布具有約束力的規則和規范的生活領域”*[德]阿克塞爾·霍耐特:《自由的權利》,王旭譯,第169頁。,“不僅賦予主體以自我認同,能夠以‘非理性’為由而拒絕現存的關系,而且同時也給予了主體以合理的方式越過現存規范體系的智慧和能力”*同上,第166頁。。其次,道德自由雖然能夠克服法定自由造成的社會病態,但自身也存在病態,需要社會自由來克服。道德自由要求主體“沒有成見,沒有偏見”,但如果主體誤認為這重要求能夠擺脫與自己角色相關聯的義務,只由普遍認可性來決定他的行動原則,那么生活世界就會泛道德化,個人行動死板僵化,反而造成了真正的偏見,嚴重的情形——恐怖主義者即是此病態極端表現之一。霍耐特主張社會自由對道德自由和法定自由的病態能夠得到緩解,實際上是指無論法定自由還是道德自由都對社會實踐有依賴性,“社會生活實踐不僅總是必須出現在這兩種自由之前,而且這兩種自由根本就要感謝社會生活實踐,正是這些社會生活實踐才使它們有了存在的權利”*同上,第195頁。。關于社會生活實踐,霍耐特從私人關系的機制領域、市場行動的機制領域和公眾政治的機制領域進行了詳細的分析。霍耐特承認,自己的這種規范性重構工作一直在經驗性事實和純粹規范效用之間游移,不是純粹現實關系的分析,也不是理性原則的推導,而是艱難尋找那些對實現主體互動自由的形態起最大效用的社會實踐。*同上,第202頁。由此,我們不難看出,霍耐特的自由概念沿著消極自由、反思自由和社會自由不斷螺旋式地上升,可以說,真正的自由是全體,而不能停在某一環節。
紐曼主張,除了法定自由,認知自由是全面自由觀的第二個向度。由于自由意味著人必須有展開其潛能的可能性,了解人類自身和環境的知識對于實現自由至關重要,這個主張與霍耐特對反思自由的論述意蘊類似。該任務包含三個部分,即掌握關于外部的自然知識、人類本性的知識、歷史進程的知識。首先,對外部自然的認知可以擴大人類自由。紐曼認為,希臘自然哲學頂峰伊壁鳩魯那里就已經有對認識必然性的肯定。他曾言:“這種自由概念的偉大傳統,由斯賓諾莎、黑格爾、馬克思以及其它人一再錘煉,今天仍然鮮活,這是對偉大的自然科學家的鼓舞,這些人在與外部自然世界斗爭時,不僅將自然作為一種開發的客體從屬于人,而且也把這種為了理解必然性而奮斗看作是對人類解放的貢獻。因而,自然科學——盡管其可能被用來服務與人類自由抵觸的目的——是在自由概念的建設中必不可少的元素。”*Neumann, Franz., The Democratic and The Authoritarian State, p.204.其次,紐曼非常重視對人類心靈的認知,主張了解人類心靈是實現自由的重要保證。在講“認知”一詞時,我們必然會預設認知的主體——人。因此,自由的認知向度還應當包含對人類行動之動機的探究,即對心靈的認知。紐曼把斯賓諾莎的心理學看作是此類探究的代表。斯賓諾莎的經典主張是:始終根據理性命令來生活的人乃是自由之人。在斯賓諾莎看來,為了能根據理性生活,人必須理解自己的心靈。人必須分清并理解情感,并因而征服它們,只有奴隸的本性才由情感統治。自由對斯賓諾莎而言,乃是對必然性的洞見。但是,紐曼并不主張對外部自然的理解以及心靈運行的知識都能讓我們逐漸抓緊必然性,“內部知識”與“外部世界”不存在必然聯系,因此對心靈認知不能單獨保障自由。最后,對歷史進程的理解對于紐曼來說是開展實踐和實現自由的必要條件。紐曼把詹巴蒂斯塔·維科(Giambattista Vico)看作最早在歷史分析框架中嘗試政治自由科學分析的人。認為自維科開始,作為普遍歷史的歷史概念,并且歷史進程作為可理解之發展概念,已經成為對自由進行分析的首要關注點。*Ibid., p.180.紐曼主張,歷史的洞見是批判和實用的,不是決定論式的。對歷史進程的認知乃是人欲求控制環境的一種抱負,是為了實現在不同社會環境下充分挖掘人類潛在自由的可能性。紐曼的觀點既可以限制歷史相對主義,也抑制了烏托邦激進主義。
意志自由是紐曼全面自由觀的第三個向度。在紐曼看來,自由的法律和認知因素都沒有窮盡自由:法律限制政治權力,知識向我們展示自由之路,但人類必須依靠行動才能創造出實際的自由。因此,紐曼的意志自由觀主要強調的是人必須開展社會實踐實現自由。紐曼對政治上的伊壁鳩魯主義(不在政治系統中實現自由)進行了批判,該派認為政治系統僅僅提供外部秩序的框架,只有在政治系統外,才能實現自由。在紐曼看來,伊壁鳩魯主義的態度不是膽小就是冷漠,這種態度直接給那些為一己之私而盜用政治權力之徒打開了方便之門。并且,紐曼堅持,即便人們總是把政治權力看作是異于自己的力量,政治權力卻仍然不可能消解,并且不斷地從更大程度上決定人們的生活。因此,個人積極參與塑造政治權力對實現個人自由是必須的。個人開展恰當的政治行動是自由的一環,是與其它元素同樣不可缺少的。人只有通過其自己的行為,通過決定政治權力目標的手段,才能實現其政治自由。在這一點上,霍耐特的社會自由觀念在某種程度上表達的精神與紐曼是一致的,即必須通過社會實踐才能充分實現自由。
四、推崇自由實現機制:自由觀的真正關懷
自由的實現必須依靠一定的機制,黑格爾曾對實現自由的機制大加贊揚,“它們是公共自由的支柱,因為在這些制度中特殊自由是實現了的合乎理性的,所以它們本身就是自由和必然的結合”*[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265頁。。黑格爾的主張在今天并未過時,當代著名的共和主義學者佩迪特(Philip Noel Pettit)呼吁要重視機制研究:“長期以來政治理論家們一直忽視這些問題(制度如何服務于無支配自由),而更偏愛形而上學問題或基礎問題。他們更愿意把時間更多花在反思同意的含義、正義的本質或政治義務的基礎這些問題上,而不愿意花時間考慮制度設計這類平凡的問題。用約翰·羅爾斯的術語說,他們寧愿選擇理想理論,而不愿選擇那種可能會告訴我們如何在現實的、不完美的世界上最好促進我們的目標的理論。這種對制度分析的疏離與某些政治哲學可能是一致的,但它意味著對無支配自由之深切關注的死亡。”*[澳]菲利普·佩迪特,《共和主義:一種關于自由與政府的理論》,劉訓練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40頁。霍耐特撰寫《自由的權利》一書長達五年,其目的之一就是要“克服康德主義的正義論中機制被遺忘的缺陷”*[德]阿克塞爾·霍耐特:《自由的權利》,王旭譯,第202頁。。而克服這種缺陷的方法,就是“重構性批判”。霍耐特的這種雄心壯志,“不是以簡單的外部標準來評判現存的機制和實踐;而是要是在社會現實的混亂中找出那些標準,并以此來批判現存的機制和實踐在體現普遍公認價值中的缺陷和不完善”*同上,第22頁。。在《自由的權利》中,霍耐特關于社會自由的論述中,分別對個人關系、市場經濟活動以及民主決策中保障自由的機制進行了分析。他主張個人關系和市場交往領域的社會自由越進步,社會成員就能夠更平等、更自愿、自我意識更強地參與公眾性決策,兩個領域的社會自由構成了機制性網絡
為了真正實現自由,就必須把關于自由的主張建制化,這也是紐曼自由思想的落腳點。首先,將人類實現自由的機會進行建制化的系統可以克服政治權力的異化,而民主政治系統是這樣的機制之一。政治自由的法律、道德和意志元素在民主系統中都能夠得到聲張:法律主治(公民權利中的表述)防止消滅少數人以及對不同政治見解的壓制;變革的機制(內在于民主系統)允許政治系統跟上歷史進程的步伐;要求公民自主,積極參與政治,給了他們避免被政治性焦慮所統治的最好保障。其次,民主的要義在于法治,因為政治行為顯然應當包含對近似相同選項進行選擇的可能性,并且只有伴隨著那樣的選項,選擇——并進而行動——公民才是自由的。正是這一點,自由的意志和法律向度之間構成了關聯:僅當公民能自由選擇時,即當他個人和社會的權利能夠得到保護時,公民方能在選項間選擇,因此法治是公民個人和社會權利的重要保障。第三,因為某些自由條款可能只是原則性的自由,為了保證其操作,就需要復雜的輔助性自由和輔助性建制。*Neumann, Franz, The Democratic and The Authoritarian State, p.31.
值得一提的,紐曼對他所處時代的所謂自由保障機制進行了批判。首先,他認為魏瑪德國的政治建制的確是失敗的——國家讓位于多個互相特殊利益集團的競爭。*Scheurman, William E., Between the Norm and Exception: The Frankfurt School and the Rule of Law, p.138.這一點他甚至與卡爾·施米特(Carl Schmitt)得出相同結論。后者對于資產階級議會制度的批判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甚至認為議會制本來應該具有的公開性和辯論性在魏瑪時期蕩然無存。其次,基于被德國納粹迫害的體驗,紐曼還分析了反自由的建制,即極權主義專制,指出魏瑪時期德國由法治國向警察國家轉變等因素導致了納粹專制。*參見拙著:《強權與公理的較量——弗朗茲·紐曼思想初探》,第85頁。最后,紐曼還認為三權分立的原則雖對于保障自由有益,但也只能起到工具運行作用,如果三種權力被同一社會利益集團控制,權力分立就起不到保障自由的作用。*同上,第69頁。由于紐曼的早逝,其關于保障自由機制的思想還未完全展開,但已經預示了法蘭克福后來的發展方向。
五、對規范與例外的超越:共同的理論背景
紐曼政治自由思想的理論背景源于魏瑪公法學論爭,這種政治自由思想是對這種論爭的一種超越。魏瑪時期對于國家學、公法學的研究各執一詞,施米特的“例外”,凱爾森的“規范”,斯門德的“整合”等等,雖是對真理的探究,影響或大或小,但都是一孔之見。他們的共同點在于提出一個核心概念作為公法學基礎,圍繞其加以描述或論證。這種概念要么是實質性的,要么只是形式上的,要么是一種動態的(由直觀帶來的描述性的概念),但這些概念本身都是實在的。魏瑪公法學論爭對紐曼影響非常深。他始終承認權力現實性,可以說是受到施米特的影響;他強調在國家對個人進行干預時,應援引實證法而非自然法,立場與凱爾森接近。但是,紐曼并沒有提出新的概念,這源于他秉承了法蘭克福學派“批判”方式。紐曼倡導多學科研究,兼容并蓄,力圖客服前述魏瑪時期公法學家的在事實和有效性之間的拉鋸。而這種超越的嘗試甚至對當代政治理論有著非常深刻的意義。這是因為在某種程度上,當代政治理論和法律理論的囧境也基本上復制了魏瑪時期的境遇。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代核心人物哈貝馬斯認為:“這種在事實性和有效性之間的來回折騰,使得政治理論和法律理論目前處于無話可說的境地。規范主義的思路有脫離社會現實的危險,而客觀主義的思路則淡忘了規范的所有方面。”*[德]于爾根·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童世駿譯,第9頁。
哈貝馬斯也采取了跨學科研究方法,但仍無法擺脫“合法性與正當性”理論范式,霍耐特力則圖擺脫這種范式。哈貝馬斯提到“至少以一種粗線條,我要發展出一個命題,合法性只能從受道德影響的程序合理性處得到正當性”*Habermas, Jürgen, Law and Morality, translated by Kenneth Baynes, delivered by Harvard University, 1986, p.220.。他把商議性政治看作是一種程序的民主概念,論證了人權與人民主權的同源性。*[德]于爾根·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童世駿譯,第314頁。但是,霍耐特還是認為這位尊敬的老師的憲法愛國主義思想太過于簡單地粘連在法律的中介上。*[德]阿克塞爾·霍耐特:《自由的權利》,王旭譯,第553頁。并且,無論哈貝馬斯本人如何看待自己與羅爾斯的分歧,他的論證方式仍然可以被看做是康德式規范性正義論的路徑。如前所述,正是為了克服規范性正義論對機制研究的缺陷,霍耐特才寫了《自由的權利》,并仿照了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模式對保障自由的機制進行了分析。霍耐特所面對的理論背景,仍然是哈貝馬斯沒有處理完的“規范與例外”關系,而紐曼面對的魏瑪公法學論證亦復如是。
總而言之,紐曼提出了政治自由包含法律、認知和意志三個向度的思想,是第一代法蘭克福學派思想家中提出系統自由觀的學者,這種自由觀力圖擺脫“在事實性和有效性之間拉鋸”的困境,某種程度上可謂霍耐特自由思想的前奏。
(責任編輯林中)
中圖分類號:B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660(2016)02-0014-06
**作者簡介:薛鵬,哲學博士,(杭州 310007)浙江省社會科學院、浙江省馬克思主義執政黨建設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
*本文系浙江省社會科學院2015年立項項目“紐曼、哈貝馬斯和霍耐特法治思想比較研究”(2015CYB15)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