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六
心理案例分析報告
摘要:秦笑月,女,26歲,副連,未婚,黨員,戰士入伍,后考入某軍隊藝術院校美術系,畢業后提干,分配至軍分區邊防團。兩年前調整至軍分區政治部任宣傳干事。個性獨立、隨和、積極向上、樂于與人交流。突發情感冷漠、拒絕與人交流一月余,疑似心境障礙……
看完這份案例分析報告,我問面前的小干事:“去醫院心理科診斷過了?”
“沒有?!?/p>
“那這份報告是誰做的?”
“我?!?/p>
“哦?”她的回答讓我大感意外??次覞M臉意外的神情,她淡淡笑了一下。
“很專業嘛!”我不由贊嘆?!澳憧次沂裁磿r候可以和這個秦笑月聊一下?”濱江軍分區是我們軍區法律心理服務小組下基層服務的第一站。剛下車,我就知道了秦笑月這個名字。
“現在就可以?!彼f。
我以為她會轉身離去叫秦笑月來。
她轉身,可并沒有離去,而是把與我正相對的椅子調整成與我成一定角度后,徑直坐了下來。
“可以開始了?!彼艺f。
“你……”
是的,我就是秦笑月。秦笑月就是我。其實,你是心理醫生,我的病應該由你來診斷并提出治療方案。我不該給自己診斷的。大家都知道我病了,你們服務小組來肯定是要給我診治的,可我不想麻煩別人,我不想因為我而給別人增添工作量,所以我給自己進行了診斷。我在大家眼里的主要癥狀就是突然問不說話大概一個月了。說實話,你們服務小組不來,我也準備康復了,我內省了自己一個月,想明白了許多事情,所以,我準備重新開口了。
好了,話入正題吧,否則在你眼里我就該是“精神病癥狀抑郁癥表現”了。我先說一下我是怎么被發現有問題的。
大約一個月前、我搬到了馬干事的辦公室。問題首先是馬干事發現的。
我曾經一直愛說愛笑,突然間就懶得說話。那天中午,馬干事說:“小秦,開飯了?!蔽铱戳怂谎?,垂了一下眼睛,意思是不去了。她沒有領會,接著說“該吃午飯了。”我緊閉雙唇搖了搖頭。她盯著我:“你怎么了?”我在紙上寫下三個字:不吃了。然后遞給她看。
她定定地望著我,我懶得解釋,埋頭干自己的事情。從那以后,我基本不和任何人說話。我想這些你肯定都知道了,否則,我現在也不會坐在你的面前,成為你的第一個顧客,不,按心理咨詢術語來說,叫來訪者,對吧?
真的不是我張揚,到處顯擺自己會畫畫,我是美術專業畢業的,我會畫畫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沒什么值得驕傲。
而且,一直到現在,我都不愿讓人知道我畢業于那所想沒有名氣都不可能的、所謂全軍唯一的藝術院校。這源于我們已經退休的老政委給我造成的心理陰影。
記得來分區報到的第一天,我們的老政委就問我:“誰讓你來這里的?”
我莫名其妙:“不知道啊,畢業分配時就把我分到這里的?!?/p>
“犯錯誤了吧,要不藝術學院畢業的怎么會分到我們這里?”老政委表情嚴肅地對我說,我意識到他不是在開玩笑。
“不……不是,我們還有同學也被分到了基層部隊,有的比我分的地方還偏遠呢……”不知為什么,我的底氣瞬間就卸掉大半。開始變得支支吾吾起來,好像我在撒謊一樣,我真的沒有犯錯誤,而且我是那批學員中專業能力拔尖的??墒?,可是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就被分到了這里……
老政委說:“把你畫過的東西拿給我看看!”
后來,老政委總是時不時地問我:“最近畫什么了?拿給我看看。”
再后來,老政委甚至對我們科長說:“別總給她安排那么多活,多給她點兒自己的時間學習……”
聽老政委這么一說,我在感動之余又有些局促不安,怕老政委對我的額外關照,得罪了科長,引來同事的疏遠,忙說:“不用……活不多……我有時間……”
可老政委從不掩飾他對我的關愛。周末,他會叫我到他的家里吃飯,他的老伴總是問我想吃什么,然后親自下廚,他的老母親總是拉著我的手不肯松開……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老政委唯一的女兒也是學畫畫的,年齡和我相仿,在法國留學多年未回,個中緣由不得而知。
招待所的所長是個很精明的人,招待所重新裝修后,他找到我們科長,煞有介事地給我請假。說政委跟他說了,小秦的畫畫得很好。他想讓我多畫些,裝裱后掛在房間、走廊。這樣一來,他的小算盤就如意了:省了錢,討好了政委。
于是,我們招待所就掛滿了我的各式水墨畫。
省軍區政委來檢查工作時住在招待所,看著墻上的畫說這畫不錯呀。
我們軍分區政委說這是我們一個剛畢業不久的干事畫的,并對一旁侍立著的所長說:“去把小秦叫來!”
這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幾經傳送之后,到我的耳朵里時,已經變成了:省軍區政委叫你過去!
首長問了我一些很常規的問題,如:父母是干啥的?家是哪的?哪畢業的?怎么分到這里來了?哪年入伍的?沒想到的是,我和這位省軍區的首長不僅是一個縣的,而且鎮與鎮之間相距不過十公里,首長呵呵笑著說:“還是我的小老鄉呢……”
自那次被首長召見后,心里那個美啊……還以為自己的貴人駕到。誰知,這貴人的出現帶給我的是差點改變人生走向的麻煩……
天色漸漸暗下來,中巴車在暮色中顛簸著。我給老田發了短信:“哪里的檢查組來了?你和大公子已經到分區了吧?”
在我快下車時,才收到老田的短信:“主任走了……”
“主任走了?去哪了?調走了?提職了?沒聽到一點兒風聲啊。難道是讓我們回來給主任餞行嗎?”
或許,這也是一種餞行吧……
在老田、大公子和我去邊防團的第二天,軍分區接到通知說省軍區新上任的政委要來我們邊防團檢查工作,我那個“首長老鄉”退休了,繼任者自然要到自己的地盤上走一走、轉一轉、看一看。
首長第一次來檢查,匯報自然是免不了的?,F在提倡開短會、講短話,于是對作為單位筆桿子的組織干事來說,就更頭疼了,不限制時間時,你可以把基本情況、工作開展、存在問題、下步打算,一項項娓娓道來,有條不紊。現在呢,要限制時間,從最開始的不限制匯報時間,到現在的匯報限制在十分鐘之內,如何在十分鐘之內,把一個有著多年歷史沿革、取得眾多輝煌成績的邊防團的前生后世、目前蓬勃的發展局面說清楚,同時還要把軍分區黨委班子的正確領導、省軍區黨委機關的親切關懷表達得淋漓盡致,就需要一番技術了。
頭疼啊……
像這種規格的匯報,邊防團的組織干事只能打個下手,是要軍分區的大筆桿子來捉刀的。
我們政治部的大筆桿子是組織科的戴干事,他的顯著特征是腦袋上頂著一撮白發,圓圓的,直徑猶如手榴彈柄那么大。他通常的工作狀態是面無表情地坐在辦公室門后的電腦前,望著屏幕上的字若有所思。通常他是第一個來上班,最后一個離開。
我想,如果那天我們的戴干事不走的話,事情也許就不會是如此局面,沒準后來我也許就不會如此狼狽不堪。
戴干事岳父的病危電話和首長即將要來檢查的電話通知幾乎是同時到達的。
趙干事去主任那里傳達電話通知時,戴干事正在主任的辦公室里,請假。
聽了趙干事向主任的匯報,戴干事有些忐忑地望著主任。
主任說:“你該走走你的,還有別人呢,不用管了,趕緊帶著老婆回老家吧?!?/p>
于是,我們軍分區的匯報材料、邊防團的匯報材料,幾經騰挪修改之后,最后還是由主任親自操刀定稿……
首長滿意,沒出紕漏,皆大歡喜,一切似乎圓滿了。
在邊防團送走首長后,大家方才感覺到肚子餓了。新上任的首長不喝酒、不抽煙、吃飯時不說話,且吃飯速度極快??鋸堻c說,在陪同人員的食物還在食道中躑躅前行未到達胃時,首長已經吃完了。于是,大家只好放下筷子,陪同離席。對于我們分區和邊防團大大小小的一群領導來說,整整一天半的陪同時間,就是在節食啊。
現在首長走了,心可以放回肚子了,暮色蒼茫了,餐廳的燈火還在輝煌著,大家又回到桌前,終于可以把藏在柜子里的酒拽出來暢飲,終于可以放開肚子飽餐一頓了。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暮色四合,山路崎嶇,軍分區領導在邊防團住下了。
第二天早七點,早飯時間,沒見主任身影。大家知道,主任已經連軸轉了四五天,幾乎每天都是凌晨才休息,終于放松了,讓他多睡一會兒吧。
七點半,敲門,無應答。破門而入,主任仰躺在床上,軍裝整齊,只是領帶已有些歪斜……
本來,出殯那天,我的任務是在我們分區招待所照顧主任的父母。兩位年屆八十的老人蜷縮在席夢思床上,渾濁的眼神茫然四顧,像兩個孤苦無依的可憐的孩子。床有些軟,老人的姿勢看起來很不舒服。我叫來兩個戰士,把席夢思床墊撤掉,鋪上一床被子。主任的父親目光混沌,他說:“丫頭啊,心細……農村人,住慣硬炕了,享不了?!?/p>
然后眼淚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單薄的身子如同樹干上最后一片枯葉,在風中顫動……
我的心揪做一團,淚水瞬間涌出,只好裝作有事的樣子推門而出。結果被副主任看見了,他說你的任務就是開導老人,怎么你還先哭起來了。我晃著頭說還是給我安排點別的活吧,我想去送主任……
終于在最后一瞬看見了主任,紫黑色的嘴唇、紫黑色的面龐……
這一年的軍分區史志,注定是大事連連:1月份,司令轉業到地方工作,參謀長就職司令;6月份,老政委退休,省軍區政治部副主任接任政委;11月份,政治部主任去世。
我休了半個月假。這期間,我們軍分區又發生了一件大事。我成了最后知道的人。
剛剛任職半年的政委出車禍了。大家心照不宣,嚴守秘密。
其實出車禍也屬正常,何況從省軍區到我們軍分區,從軍分區到邊防團,從邊防團到各個連隊,很少一馬平川。山路崎嶇,坡陡溝深的地方也很多。問題的關鍵是車里坐著的人。
車里坐著我們軍分區政委和省軍區幼兒園頗具風韻的園長。
于是,這次事故挾裹著之前我們政委在省軍區機關工作時和此園長的坊間傳說,就有了一些桃色的味道……我該怎么說呢,你懂的……
于是封鎖消息,其實消息早如霧霾,不可抑制地向外擴散。
我休完假回到軍分區后,多日不見通常是背著手,步履沉穩緩慢的省軍區原政治部副主任、我們現任的政委,于是問馬干事:“怎么沒看見政委,休假了?出差了?”
“出車禍了?!?/p>
雖然辦公室里只有我們兩個人,而且門關著,她依然把聲音壓得很低:“政委陪著省軍區幼兒園的梅園長去東河區的野生園玩,車翻了,政委的肋骨摔斷了好幾根?!?/p>
“人沒事吧?司機呢?梅園長怎么樣?”
“都沒事,司機和梅園長都是輕微傷?!?/p>
“那可真是萬幸!”
“帶著車緊隨其后的東河武裝部政委鼻梁撞斷了。坐在一個車里的陳干事傷得最嚴重,醫生說幸虧送去的及時,不然很可能高位截癱。眼瞅著前邊的車翻了,跟在后邊的車根本來不及剎……就是跟領導跟得太緊了……”
那個陳干事我很熟悉,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很沉默的人,以前在組干科,那次軍分區開全委擴大會,在會務準備上,犯了一個很低端但影響很大的錯誤。于是,他不得不離開機關,去了武裝部,基本處于待轉業狀態。
我去醫院看了他。
他正仰面躺著,身體被固定住,一動也不能動。見我去看他,似乎很意外,他說:“小秦,你還來看我了?!?/p>
我說我剛剛知道,不然我早來了。
“我擔心我會癱了啊。”說著他的眼角就有些濕潤。
他老婆嘆著氣說:“每天都得好幾千塊啊。”
我這才想起,他住的不是我們當地的駐軍醫院。所以,沒有任何費用優惠。
“只要是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人早點好比什么都重要。”我像個有錢人似的說。也的確,如果把他送到我們當地醫療包干的駐軍醫院,雖然費用會減免一些,但沒準他這輩子真的就只能躺在床上永遠起不來了。再說,也不見得能省錢。
那次在手術臺上的經歷讓我教訓深刻。從此只要生病,我寧愿多花錢去地方醫院,也不敢輕易到我們駐軍醫院去占免費的便宜。那年,我去駐軍醫院做了一個腹部囊腫手術,在過來人的經驗教訓和指點下,提前打點了麻醉師和主刀醫生。麻醉師很給面子,給我打了足斤足兩的麻藥,結果我就過于乖乖地躺在手術臺上,人木了。大概是手術快結束時,我聽見主刀醫生問我:“現在要縫合了,用進口的線縫呢還是普通線?進口的四百二,普通的免費。進口的線皮膚自動吸收,不用進行拆線,普通的還需要拆線。”我毫不猶豫地說用進口的!卻發現是心里清楚,嘴巴卻不聽使喚,蠕動了半天也沒說出什么。想到他們正在讓我打開的傷口在空氣中像花兒一樣的盛開。我使勁全身力氣說:“進口!”然后,就感覺身體里一股氣流從那個打開的傷口中噴薄而出。然后我開始不可抑制地干嘔。后來很久,我的身體一直虛弱。一個老中醫說我元氣傷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