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逸塵
70后軍旅作家西元近兩年連續發表了幾個軍旅題材中篇小說——《鍛煉鍛煉》《遭遇一九五零年的無名連》《界碑》《死亡重奏》。讓我為之驚異的不是他在創作上的連續發力,而是這幾部小說跳脫了上述英雄敘事的觀念與理路,他所著力描寫的人物幾乎沒有符合傳統英雄標準的,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基層部隊官兵,形象自然談不上偉岸,言行也不崇高,私心雜念更是不少,非但難言高尚,甚至連人物名字也有被西元故意矮化之嫌。最重要的是他們沒有顯赫傳奇的經歷,沒能做出影響或者改變某一事件進程以及人們生活狀態的事跡,與人們習以為常的英雄印象相去甚遠。如果說《鍛煉鍛煉》《遭遇一九五零年的無名連》《界碑》反映的是和平年代的軍旅生活,沒有了戰火硝煙的襯托,連官兵自己心中的英雄意識也逐漸沖淡,英雄的“風光不再”或不足為奇;然而,詳細描寫朝鮮戰爭中一次殘酷阻擊戰的《死亡重奏》也沒有出現我們熟知的英雄形象。仍然是一群普通的基層官兵,他們當然也都視死如歸,并與敵人搏斗至生命的最后時刻:但他們卻沒有我們已經熟知的那種民族大義與祖國利益高于一切的英雄志向,即便是面對殘酷血腥的戰場與死亡,他們還是保持著自自然然的生命常態。許多犧牲士兵的名字,連一直戰斗到最后的連長魏大騾子自己都不知道,后來干脆都不想知道了。直至小說結尾,我都沒有發現西元在努力塑造人物,更遑論英雄人物。這幾個中篇的閱讀讓我提心吊膽,甚至有些替西元后怕,如此一地雞毛式的生活碎片,靠什么來支撐小說的結構呢?西元對軍旅文學進行探索性敘事并不讓我驚訝,詫異的是他斷然拒絕既往的英雄敘事傳統,甚至徹底顛覆了大眾心目中早已固化的英雄形象。尤其是他刻意而為的人物及生活,還有對思想、精神的日常性描寫,似有重歸20世紀90年代初期“新寫實小說”的傾向,我所謂的“反英雄敘事”并非出于批評策略的考量。
西元當然不可能讓他的小說到此為止,其實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就已經想到了,“反英雄敘事”是西元小說之表。在消解英雄之后,他卻在悄然地建構著小說整體性的英雄主義精神,不但不張揚,甚至有些隱晦,有時還不得不使出已經不那么時尚了的象征或隱喻的手法。英雄主義與英雄的區別在于它強調的是一種精神。英雄主義具有一定的形而上意義,它更有可能在某個群體中得以充分彰顯;而英雄卻是一個具體的、個人化的形象存在。西元何以要通過“反英雄敘事”的方式而隱晦地建構小說整體性的英雄主義精神?這當然是基于他對當下中國社會現實,以及軍旅生活存在的獨特思考。英雄的缺失并不僅僅因為戰爭的闕如,更重要的在于精神的虛無與理想的崩塌。英雄似乎已經成為人們心中永恒的懷想,而人類價值理性的目的性選擇使得在文學中建構英雄主義精神成為可能。換言之,西元在他的這批小說里,通過象征和隱喻,將那些散落的人物和碎片化的生活細節勾連起來,英雄主義的精神內涵在掩卷后凸起,如同江南綿延不息的梅雨,在悄然無聲中滋潤著大地上的稻粱菽稷。至此,西元小說的思想精神向度已然清晰起來了。
傳統的英雄敘事當然可以滿足大眾的想象性期待,尤其是對虛構文學而言,它為作家預留了巨大的創造空間;但文學終究不能遠離生活真實,藝術地還原真實既是一種悖論,也是考驗作家的尺度。我不敢說西元在這幾個中篇里對英雄敘事的探索達到了怎樣的高度,我認為他對英雄主義的強調更接近事實本相。從歷史的角度看,用文學的方式還原本相不見得是最好的方式,但卻是重要的方式則無須論證。西元的文學探索當然不僅僅止于精神性的存在,比如從結構角度論之,他的小說有如中國傳統的水墨畫,采用“散點透視”的方法,沒有中心情節,自然就不存在圍繞中心情節結構故事,說沒有故事似乎更準確,也不突出所謂的“主人公”。他聚焦于碎片化的日常生活,將思想與精神寄寓其中,然后以象征性的暗示來提升小說的意義與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