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藝嘉
《好一朵茉莉花》是徐貴祥新近的中篇小說作品。按他自己的說法,他已經有好幾年沒有真正如此用心地構筑一篇小說了。這說法帶有一股剛出爐的熱乎新鮮氣兒,引得人好奇。徐貴祥向來擅長大部頭的長篇寫作,有幾部已經改編成知名電視劇,包括當下正在熱播的《馬上天下》。我一向認為已然功成名就、擅作長文的作家再回過頭寫中短篇,態度定是認真的,把某種期待回歸的文學理想虔誠地兌換成文字,在有限的篇幅中既謹慎同時又暢快地運筆煉字,這是最見文學功夫、也最露底牌的做法。
讀罷發現,小說延續了他此前一直執著于書寫的戰爭題材,里頭也確有新鮮的味道,此文就且來談談這篇小說對過往寫作的繼承與故事本身的獨立性。
徐貴祥是一個風格十分鮮明的作家,他的文字如同重型推土機,大容量、強情節,以極強勢的姿態在鐘情的領域大跨步挺進,正如他的個性一般。小說多半扎根于民族歷史,立足民族文化和文化記憶,采用中國傳統審美的傳奇形式結構故事,人情、人事皆建立在中華民族文化心理基礎之上,品來,中國味道濃厚而熱烈。《好一朵茉莉花》也是如此。故事發生的場所是峨眉鎮,和許多小鎮一樣,它網羅和囊括了中國地域文化、圈子文化的許多人情因子,在一片特殊的文化土壤之中醞釀培植,生長出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來。小說講的是二戰期間,陸安州峨眉鎮進駐了一支日本軍隊。日軍的到來攪亂了小鎮的寧靜,眾生倉皇。然而日本人并未燒殺擄掠,反而表現得親和有禮,企圖以峨眉鎮為試點建立“王道樂土”,最終實現建設“大東亞共榮圈”的目的,從而使侵略行為顯得合理。老百姓逐漸放松了警惕,小鎮表面上似乎恢復了以往的和諧,但微妙的心理博弈和暗潮洶涌的對抗實則每刻都在上演。小說描寫了幾個層面的人物,有鎮長袁蘆軒、世豪中學校長莊,臨川及地方商人等頭面人物,還有中學教師、普通百姓等代表,而每個層面的人物對待抗日都持不同的態度,即便持同見者,表達方式也各有己態。
從日軍進入峨眉鎮那一刻起,沖突和矛盾也隨之裹挾而來。由于小說沒有從正面戰場表現和切入戰爭,莊臨川是否在暗中組織抗戰隊伍也始終是個謎團,因此故事中大部分篇幅中的人物對抗只能圍繞文化和思維的層面展開,這就要求作家對復雜而精深的人物心理有到位的把握,否則人物的面目就會模糊,人物定位會產生混亂。
在這個層面,徐貴祥表現出一個成熟作家技術層面的圓熟。觀者可以感受到,《好一朵茉莉花》的語境和情境皆是浸潤在中國傳統文化當中的,它里面的每一個人物都保持著獨特而清晰的面孔。莊臨川大概是作家筆下最理想的英雄原型,文武雙全、有勇有謀,且深諳國民性。他了解民眾對戰亂的恐懼和對穩定性的依賴,在對待日軍的態度上曖昧且搖擺不定。相比之下,教員蔡捷豐的行為就稍顯魯莽,至于其他百姓,他們對于民族被侵犯的行為沒有最痛切的感悟,他們的態度建立在自我利益之上。反面角色上,河岸中佐的形象塑造也比較到位。衡量一個作家水平的標準之一,是看他能否把敵人形象塑造好。小說中的河岸精通中國文化,包藏禍心卻礙于目標引而不發。《好一朵茉莉花》回到人最基本的情感,寫出了人的脆弱與堅韌,同時又在個人利益、民族利益、國家利益的糾葛中推進故事,寫出了人在大義面前做出的種種向善的努力。
當然,小說中幾股力量的撕扯是暗中較量的,因此盡管是寫戰爭,文字節奏卻是相對遲緩的。人物之間的你來我往缺乏針鋒相對的沖突,必須借助一個發力的目標點來衡量力量的對比,延伸故事的觸角,始終需要一個辦法來繃緊讀者腦中的“弦”,于是作家引入了“茉莉花”這挑戰狗。從題目上可以看出,茉莉花是故事的靈魂,也是故事的線索。如果說上述的人物和情節和作家以往的作品一脈相承,考驗的是作家對人情和細節的把握,是小說“實”的部分,那么茉莉花的形象則集中體現了作家的想象力,是“虛”的內容。好小說,便是“實”與“虛”的巧妙融合。由于狗的加入,一場到結尾處才真正刀刃相見的戰爭在過程中實則是一場心理上的拉鋸戰。
茉莉花的確起到了靈魂的作用,也是這篇小說具有獨特質感的點睛之筆。首先這條帶有詩意名字的戰狗顯然被浪漫化了。它不似慣常人們想象中的戰狗那般雄壯威猛,又老又聾,平時“無為而治”卻在每個故事的關鍵轉折點發揮重要作用,連續數次擊退了日軍特訓的兇猛戰狗,看似意外,卻讓它承擔了英雄的榮譽和使命。它表面的異類和老弱和實際展現出的英姿之間有強烈的對比和反差,也由此讓它的形象具有某種撲朔迷離的魅力。其次,這條狗開拓了中日雙方另一個維度上的較量。在日常經驗中,狗仗人勢,而在這篇小說中,人卻是依仗狗勢的。非常態的情境進入文學才是有意味的。狗填補了人與人之間描寫的縫隙,正義借由狗得到伸張,反過來再去滿足人的愿望。狗是人類活動空間和心理空間的延伸,作家將它當作一個結晶,一種象征,一次戰果,它被提高到了神的位置。從這個意義上看,“茉莉花”的名字與它所代表的花名傳遞出的中國式的純凈、高潔的意向吻合了。這是作家的成功,也是《好一朵茉莉花》的成功。
小說中的“虛”留給文本以錯落的空間,也由此引發了徐貴祥創造性發明——“開枝散葉”牽引式教學法。他讓學生們圍繞《好一朵茉莉花》自選角度,或續寫、或填補,選取人物和情節自成一篇獨立的小說,并合著成書。于是我們看到了十幾篇風格各異卻又依托于主題的個體創作,如同連接成網狀結構的一個個文本,共同豐滿了原型故事。《好一朵茉莉花》如同一塊海綿,在繼承了作者原有創作元素的基礎上,借由這種教學方式不斷突破自我樣態,吸收新元素,它所衍生的新的文學果實令人期待。
責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