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世界（小說）

于蛟龍

我的世界，只有兩種顏色，黑和白

一

一片葉子飄過來，砸在鼻尖上，我打個噴嚏，身子縮成一團。我老了，身子骨不行了，經不起風吹草動，要是早些年，我一個呼嚕就把樹葉掀到一邊，翻個身，繼續睡。老七走的第二天，讓我想起很多事，從前發生的，剛剛發生的，就像一根骨頭，不停地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十天前，我還不像這樣沉重。轉眼之間。我又老了十幾歲。不光我老了，我周圍的一切都變了，變得讓我陌生和恐懼。在這萬物肅殺、霜天紅葉的秋天。我總會看到兩扇黑洞洞的門。“吱吱呀呀”的聲音一響，里面的人就不停地召喚我：“老八，老八……”

我知道，是老七在喊我，老七，你別急，等講完這個故事，就找你去。

二

我躺的這個地方，從前相當熱鬧。連隊的雞舍在旁邊，大公雞小母雞一天到晚亂哄哄叫個沒完，尤其是那只紅尾巴的大公雞，成天與我對著吼。它“勾勾勾”，我就“汪汪汪”，小母雞還在旁邊起哄，要不是有鐵絲網圍著，我真想一口掐斷它脖子，跟我哼。咬不死你！盡管這樣鬧騰，我照樣睡得香，吃得飽，玩得歡。

那天早上，連隊來了好些兵，老七也在里面，他們穿著斗篷一樣的衣服。渾身上下裹個溜嚴，二話不說跳進雞舍，大公雞小母雞慌了神，“咯咯咯”喊走了調，老七他們比我狠，不沖它們叫，也不沖它們吼，大手一揮，討厭鬼們“嘰嘰喳喳”進了袋子。也就吃兩個饅頭的功夫，所有雞都被逮了起來。當時，我那個樂呀，直沖老七搖尾巴，有點不能自已地“汪汪”叫著。我想說，老七，能不能把公雞腿賞給我？

老七沒聽懂我的話，只狠狠瞪我一眼，他讓我老實點，這我懂。看來今天形勢挺嚴峻，我得小心點。老七他們拎著袋子，翻出雞舍，拿起立在屋檐下的鐵锨開始挖坑，這幫當兵的力氣大，不一會就在離我不遠的墻角挖了一個大深坑，我趴在銀杏樹下。一動不敢動，先抓雞，再挖坑，老七他們今天有點怪。袋子里的雞不停地撲騰，拼了命想往出飛，也不知是大公雞的爪子抓到了小母雞的腿，還是小母雞啄傷了大公雞的眼睛，一時間，袋子里傳出一聲接一聲凄厲的哀鳴，長長短短地在我耳邊回響，剛開始的歡喜瞬間無影無蹤，我真想把我的兩個前爪塞進耳朵。可是無論我怎么努力，卻始終做不到。

坑挖好了，老七他們解開袋子的口。“嘩啦”一下把雞全都丟進坑里，昔日的鄰居乍起翅膀拼命往出飛，還沒“撲騰”兩下，他們就左一鍬，右一鍬把剛挖出來新鮮泥土，混雜著石頭沙子揚在它們身上。雞的末日到了，它們撕扯帶血的喉嚨吶喊哀鳴。抖落的雞毛被風吹了我一臉，一股強烈的血腥味沖進我胃里，那么惡心，想吐卻吐不出來。我伸著舌頭像是在吐氣，其實在干嘔，我膽戰心驚盯著眼前慘烈的情景，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就在那些恐怖聲音即將趨于平靜之時，忽然從土堆里跳出一只鮮血淋淋、面目全非的大公雞。它一直引以為傲的紅冠子已破爛不堪。一個兵掄起鐵鍬一陣風似的，把它拍在地上。我那個昔日的冤家，兩只腿抖了抖，就再也沒站起來。土坑被填平，他們背著一個奇形怪狀的桶，在地上來來回回噴水，不過那水真不好聞，嗆得我暈頭轉向。我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更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坑殺那些可憐的雞。兵們完成使命，從我身邊走過去，才發現他們臉上那一個個厭惡的眼神，就像是在躲避一場瘟疫。這時我才注意到，帶隊的竟然是我的克星——中隊長。他臉上露出一絲終于如愿以償的微笑。我怕極了，這么多年的恩怨，他是不是要跟我清算了？

秋風吹過我瑟瑟發抖的皮毛。有如身上被潑了一盆冷水。從里到外涼個透。我看到老七卸下沉重的頭盔，慢慢向我走來，呵。老七的個子還是那么矮。不過他臉上皺紋倒是多了不少，身上的疙瘩也越來越多了，當年他救我命的時候，那小臉多光滑啊。白嫩嫩的，像剛出鍋的饅頭。誒，也難怪，十年過去了，他不是當年的小新兵，而我也不是當年的小狗崽。老七蹲在我跟前，那雙粗糙的小手在我脊背上不停地摩挲著，一股又一股的暖流在我身上蔓延，比曬太陽還舒坦。老七這雙手有魔力。我歪過腦袋。靜靜地看著他，發現他眼里含著淚花。我蜷縮著身子。匍匐到他的腳面，舔了舔他的手腕，“嗚嗚嗚”叫了起來，我是想說，老七，你怎么哭了？

老七像是聽懂了我的話，嘆了口氣。揉了揉眼睛，輕聲對我說，老八，你放心，是我把你帶到這個連隊的，我拼死也要保護你。

我不知道老七為什么要跟我說這話，但我感覺問題已經很嚴重了，這絕對與先我而死的那些雞有關，看來我也是在劫難逃。盡管我早活夠了，可我現在不想死，我放心不下老七。在這個軍營里。我是他的伴，除了我，沒人陪他，甚至遠遠躲避他。生怕老七身上的膿瘡傳染給他們。

老七。你給我過來！你跟瘸狗靠那么近，想死嗎？

中隊長又罵他了。這又黑又矮的家伙是個狠角色，聽老七說，這貨是優秀士兵提的干，靠的是過硬的軍事素質，后來要不是我親眼所見，我還以為老七在吹牛。那時候他還是中隊的排長，整天穿個體能作訓服對著靶子練拳擊，震得下面的木樁“嗡嗡”響。那天監獄門口值班室出了事，一個極端分子聲稱手里有炸彈，劫持了值班民警。中隊長聞訊跑到現場，只一拳，就把那小子打翻在地。從此，隊長出了名，我見了他，都得夾著尾巴繞著走。

他兩眼一橫，誰不怕？

老七嚇得一哆嗦，立馬站起身來，唯唯諾諾地往回走，我跟老七的話還沒說完，不想讓他離開。就使盡渾身力氣，猛撲過去，像從前那樣，把兩只前爪搭在他腰上，老七的手扶著我的爪子，卻歪過頭去看隊長。隊長急了，“呸”吐了一口唾沫，大步流星走過來，抬起腳狠狠踹在我身上。我沒來得及防備，被他一腳蹬出半米遠，當時我腦子一片空白，疼極了，連滾帶爬“嗷嗷”叫。

“隊長，你為什么打老八？！”

老七性格懦弱，不善言語，這次他心疼我了，所以才敢這樣頂撞隊長。

隊長像踢我一樣鉚足了勁，狠狠地推了他肩膀一把，指著他的鼻子罵道：老七，你是不是傻了，禽流感你懂不懂？咱們附近的居民都感染了，你不知道嗎？為什么殺那些雞，你不明白？你還敢跟它親熱。告訴你吧，老八也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