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璐
密密的枝葉射進叢林深處。碩大的植物葉片從面前沖撞而來。擦身而過,就像戴著3D眼鏡看大片兒。然而。完全不像影院里那樣舒適,車顛簸在泥濘的小路上,正駛離這個隨處有蛇出沒的地方。拍完最后一組鏡頭,央視編導感慨:“你們真像是在外參加維和的部隊!”“哪兒像?”我追問。他說:“環境、氛圍和這種緊張。”我想,他說的這一切屬于戰場。
幾年中,記不清多少次我真實切近地走進這樣特殊的戰場,直抵它的心臟,感受著它的心跳、呼吸、血性與廝殺。
然而,不管走到哪兒,都會遇到這幾個家伙。他們在不同的時空出現。在我的腦海中猶如蒙太奇剪輯轉換?!斑沁恰弊黜懙谋辍L燙的血。發自心底的吶喊與歡笑,青春的烈度像強光穿透空氣,光榮與夢想、宏大與細微,都熔鑄在他們戰斗的青春。這是一群在特殊戰場馳騁的人,我甚至從他們身上重新理解了屬于這個時代的另一種青春。
宣布馮曉以副代正履行連長職責是2011年6月里的一天。他正在發射場建設工地上抬鋼筋,揮汗如雨,身體像打開了閘門,連睫毛上都蒙著汗水。
這個1986年出生,剛從后勤工程學院畢業兩年的小伙子能當起一個連隊的主官嗎?這是一支以“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斗”著稱的功勛部隊。全連上下都看著這個“新連長”。
馮曉極富傳奇色彩,他的連隊、他的愛情。以及他所經歷的一切,讓人難以置信。在林海雪原參加國防施工。他跳進冰水池。搶修潛水泵,上來渾身濕透。嘴唇青紫,衣服瞬間凍成冰鎧甲。施工時手被滾落的石塊砸傷,血流如注。沒打麻藥,醫生為他縫合了六七厘米的傷口,他一聲沒吭。轉身又回到工地。馮曉力氣大,全營沒有人能比過他,36毫米直徑的鋼筋。一根就有200斤,只有馮曉能從一頭立起來。就連戀愛結婚速度也快,和女朋友從見面到領證不到半年,他們加起來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半個月,名副其實的閃婚。
有著十六年軍齡的班長老吳跟我說:“這個連長行!”眼神里是兵王對年輕連長透徹審視后的由衷欽佩。
這個高大結實、一臉憨厚的年輕軍官外表和我想象的沒有什么不同。只是我沒有想到他工地宿舍的書柜里除了工程專業方面的書,還放著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和考研英語書。更沒有想到。這個在戰場上充滿血性的漢子和我說話時竟有些羞澀。
馮曉和很多年輕人一樣,是家中的獨子。2005年考取解放軍后勤工程學院。不同的是馮曉畢業后被分配到工程部隊的一等功勛營。
走進一個英雄的集體意味著什么?當你真正成為它的一員就注入了它的靈魂和血性,于是,你血脈賁張、奮不顧身。你不會被困難征服,也不會輸給自己。
馮曉告訴我:“其實沒他們說的那么傳奇。那個潛水泵井口直徑只能容一個人下去,怕別人下去摸不清情況。沒打麻藥是因為鎮上衛生院條件差。當天沒有麻藥。而天氣炎熱防止感染,必須盡快消毒縫合傷口。力氣大,怎么說呢?自己身體好。又爭強好勝。不能輸給別人?!?/p>
人在某種情況下是沒有選擇的。這讓我想起里爾克的詩句:“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
至于心愛的姑娘,見面第一眼心就融化了。和施工一樣,追求姑娘要勇猛。其實,他是沒有太多時間,怕抓不住突然降臨的愛情。
真的像馮曉自己說的這樣輕松嗎?去林海雪原那次。我們乘坐的勇士車掛著防滑鏈緩慢地往山上爬。這是通往施工現場唯一的一條道路。處在風口。大雪過后,路上積雪最深處有兩米多。這是我們進山的前一天,靠裝載機推出的道路。
每次推路。都需要兩個人。大雪過后,根本找不到道路。一個戰士在前面步行,用雙腳踩出標記。裝載機沿著標記在后面推。每一次這樣的雪路要推將近20公里。
盡管這樣。還是不能完全阻擋風雪不斷侵襲。勇士車開著開著,突然不動了,窩在雪里。司機跳下車,從后備廂里拿出鏟雪工具。開始除雪。我們跟著跳下車,等他墊好車輪,“一二,一二”又一起推了一段車才重新動起來。就這樣走走停停。到山頂天已經快黑下來。
那時候馮曉剛畢業,還是排長。他跳下冰水池的事是戰士們講給我的。幸虧潛水泵修好了。不然。風雪彌漫的山上連官兵生活用水都保障不了,更別提施工了。
這項工程因為創造了我國高寒條件下工程建設史上的奇跡,央視七套《軍事紀實》欄目專門做了一期節日。副連長邢彭帥比馮曉早畢業兩年。一起參與了工程,節目播出前他特意告訴家里。親人們全都準時候在電視前。沒想到,看著節目,親人們眼圈兒都紅了。
他們只知道彭帥從小就聰明好學、成績好,考上了解放軍理工大學,畢業后在北京的部隊上工作??烧l都沒想到孩子會干這么艱苦的工作。父親打來電話說:“知道是這樣,就不該告訴親人們看。看了多為你擔心啊?!焙髞?,邢彭帥當了連長,吃苦受累的事從不敢跟家里提。
那次任務,在冰天雪地里。我還見到了和自己一起在新疆戈壁灘上戰斗過的五連長張健。他穿著綠色棉襖從工地上夾著風雪走來,棉帽子的護耳被吹得往后飛,全身仿佛都冒著熱氣,眼睛瞪得圓圓的,像燃燒起來一樣,臉通紅,整個人看起來像年畫上的胖娃娃。“你是胖了還是凍腫了?”因為有著戈壁灘上的一段革命友誼,我問得很直接。
“都有吧,天冷,需要的能量多。身體就得儲備啊。臉肯定是凍的吧,我都好長時間沒照鏡子了,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啥樣子?!比思倚Χ际遣[著眼睛。他是瞪著眼睛沖我樂。
要不是我知道他的底細,誰能看出來?眼前這個小伙子從武漢理工大學畢業,雙學位,在校時還是學生會主席,特招入伍。多少人羨慕啊。曾經。他想象著自己一身軍裝,出入于辦公大樓,每天和電腦上的一張張圖紙打交道。夢想照進現實是怎樣的景象?
來部隊報到那天。張健先走進位于北京三環的一幢大樓。接著到了五環。腳還沒站穩。直接被車帶到郊外的一個營區,看著窗外的莊稼地。他已經數不出是幾環了,心情也一樣。越走越荒涼。而這僅僅是一天之內發生的事。
這還不算,穿上軍裝不到一個星期,因為任務緊急,一紙命令,張健被派到了晉西北高原參加施工,連軍訓都是后來補上的。
七月的晉西北高原美得攝人心魄,尤其是黃昏。張健常坐在山坡上看夕陽,晚霞把一道道山梁染得高亢亮烈,這里有城市看不到的風景。營長王坤坐到他身旁,嚼起花生米。張健要了一粒。放進嘴里:“生的?”“這個治胃病,別人告訴我的偏方。”營長慢慢嚼著,兩個人聊起來。
同樣是地方大學畢業,王營長和張健是心靈相通的。營長戴著眼鏡兒,皮膚已經被高原的紫外線改變了顏色。雖然是書生。但他做事時骨子里那股狠勁兒。張健已經領教。打混凝土時。戰士們三班倒,營長卻不離開,實在困了就在角落里瞇一會兒。張健電腦桌面是他們營打完混凝土的合影,大家都分不出彼此。臉上綻放著一樣疲憊的勝利的笑,站在最前面那個人一定是王營長。
沒過多久,趕上有發射任務。他們肩并肩站在山坡上。火箭從他們參與建設的塔架上呼嘯著騰空而起。把衛星送入太空……張健感覺自己體內的某種東西也被這烈焰點燃了,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這樣度過自己的青春。
茨威格在《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中曾經寫道:“一個人生命中最大的幸運,莫過于在他年富力強的時候發現了自己的使命?!?/p>
樣樣優秀的他入伍第五百天就開始獨自帶領連隊。我感嘆他的成長進步是按天算的。戰友們私底下把營里幾個比較“神”的人都排了號。管張健叫“神七”?!班?,他們都叫你‘神七。說說。為啥?”我問過他。張健眼睛一瞪。笑笑。沒有回答。當連長第二年他帶的連隊就榮立了集體二等功。后來,他自己也立了個人二等功。那一年。他才二十七歲。
現在多數這個年紀的同齡人在做什么?也許還需要父母的照顧??蓮埥〔粌H能當起一個連隊的父母官。而且已經能夠帶領他的連隊馳騁疆場。完成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為這個國家建立功勛。
我們曾在看不到綠色生命的戈壁灘談起愛情。談起他女朋友的綠裙子。他們高中相戀,他在球場踢球,她就穿著綠裙子在球場邊上看他,給他悄悄送上一瓶飲料。在戈壁灘施工時。他手機的響鈴一直設置的是索朗扎西的《姑娘我愛你》。電話一響就唱:“長長的頭發,黑黑的眼睛,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你。山上的格桑花開得好美麗。我要摘一朵親手送給你。親愛的姑娘我愛你,讓我走進你的世界和你在一起……”
大家好像都不想讓他很快接電話,總是希望把歌兒聽完??墒?,我在林海雪原見到張健的那一次,他已經有一年沒見到未婚妻了。
因為地窩子中間不隔音。有天晚上,我聽見張健打電話聲音大得像是能掀翻棚頂,吵架了?“咣!”聲音戛然而止,是張健把手機摔了。誰說張健脾氣好,樂天派?只是煩惱沒掛在臉上。
定好的婚期推遲了三次,所有的事都是女孩兒操辦的?;檠缯埣矶及l給親戚了,可是張健因為任務回不去。張健的母親說:“眼看著這么好的姑娘娶不進門。”
姑娘的確是百里挑一。就是去戈壁灘執行任務那次,張健帶著連隊坐火車進場。火車路過酒泉。為了和張健見上一面。未婚妻從老家玉門坐火車到酒泉。再從酒泉上車,陪張健坐回玉門,只有二十五分鐘。一上車。看到車廂里全是張健帶的兵,想好的話一句都說不出口,還沒有再多看心上人幾眼,就該下車了。幾百個日日夜夜的思念,卻只有二十五分鐘的短暫相聚。
相見時難別亦難,未婚妻淚流滿面?!斑@么冷,怎么穿著裙子?”張健一看,夜晚的冷風,卷起當年那條綠裙子。“以前你每次回家都是在冬天。你不是說都忘了我穿裙子的樣子了嗎?”姑娘哽咽了。
午夜十二點,火車開動了,未婚妻獨自在站臺上。列車帶著心上人加速駛向新的施工戰場,她甚至問都沒敢問這一次到底是去哪兒。要去多久。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綠裙子在風里飛,就像姑娘的心……
再一次探家,我聽說張健把婚結了,另一件重要的事也有了眉目。妻子懷了孕。
時間快得像飛。我再到南方采訪,又住張健隔壁。一天深夜,我聽見他吆喝:“你給我站好!站好,會不會?”我以為率性的張健又跟誰發飆。沒想到他接著高聲喊:“叫爸爸,叫爸爸!”我才意識到是在跟兩歲的兒子視頻。因為常年在外,很少陪伴孩子,他大概只能用這樣的方式確立父親的威嚴。
我出門,看見張健關了電腦,偷偷抹了一把淚。這里沒有城市的繁華。天似穹廬,星盤像扣在頭頂。星兒一閃一閃,像是親人的叮嚀。也許,這樣的夜晚只是看似平靜。
他們的人生幾乎都是加速度,好像沒有時間慢慢體會幸福,馮曉也一樣。閃婚嫁給他的姑娘叫張雅楠,曾是軍人的女兒,如今是軍人的妻子。白天,張雅楠是中關村無數白領中的一員。如果不是軍人家庭出身,張雅楠和馮曉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
張雅楠常常想象著心上人在戰場的模樣,她請了三天假走進了這片叢林,還想著拍婚紗照,沒想到淅淅瀝瀝下了兩天的雨,第三天假就到了。馮連長始終沒帶她去看真正的戰場。連長什么都可以答應她,只有這個心愿被拒絕。
戰士何睿施工掉下去的地方離連長馮曉只有五六米。頭頂的陽光如萬柄利劍,何睿只感覺一陣眩暈。向后一倚。他一腳踩空掉下去的瞬間。2米長的安全帶拉住了他,那一刻時間仿佛都凝固了……
戰友們用迷彩蓋住何睿身體,像嬰兒一樣,把他抱在懷里,深深的凹槽,周圍是密密麻麻的鋼筋。馮曉組織全連戰士組成人梯一點點把何睿抬出導流槽。飛馳的救護車上,馮曉一直拉著何睿的手。第一次覺得時間這么漫長。
他看著兄弟的臉,那么年輕,稚氣未脫。胡須還毛茸茸的:這個“90后”的新兵,第一次離開家過春節,一邊笑著看煙花,一邊給家里打電話,“放心吧,和戰友們在一起很開心,工地就是家”;拔河比賽,他因為身體單薄沒有入選上場,舉著粉紅色的氣球站在連隊邊上大聲喊“加油”,臉紅彤彤的,比氣球的顏色還好看……
而此刻,他就躺在你懷里,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你只想用手托住。馮曉伏在何睿耳邊說:“兄弟,挺一挺,馬上就到醫院了,馬上!”沒想到何睿動了動嘴唇,擠出一句:“連長,對不起,我又給你惹麻煩了……”聲音虛弱得幾乎快要聽不見了,馮曉強忍著淚水說不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