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璐
在江蘇南通的如東縣,作為外來者,當你一坐上出租車,司機就會忙不迭地告訴你:“我們這里沒有夜生活。”他有點迫不及待地希望以此來滿足一個外來者對如東的所有想象。
11月7日,周六晚上的8點,如東縣城最繁華的購物地帶三元世紀城,確實已經看不到太多市民的蹤影了。
對于如東人來說,老齡化是一個盡人皆知的秘密。
穿過三元世紀城,往東走有一條漆黑的巷子,大多是破敗的商店和老住宅,唯一的一點光亮來自“92 coffee”的藍色燈箱,這燈箱也因為雨后大霧顯得模糊不清。
老板徐飛一邊喝著拿鐵一邊說:“我當然也想要第二個孩子。”
作為上世紀70年代在如東出生的獨生子女,徐飛在成長過程中時常感到寂寞。現在,他有一個正在上初中的女兒,他害怕女兒和他有相同的感受。
1950年代,中國的計劃生育政策甫一提出就因社會動蕩屢屢中斷又反復,到1970年代初,周恩來重申計劃生育的重要性,才逐漸形成了“晚、稀、少”的生育政策(編者注:“晚”是指男25周歲、女23周歲才結婚;“稀”指拉長生育間隔,兩胎要間隔4年左右;“少”是指只生兩個孩子)。1980年確立了20世紀末將中國人口控制在12億以內的奮斗目標,這個目標也意味著中國的人口政策在1980年驟然收緊,即從“晚、稀、少”迅速轉變為“一胎化”。而江蘇如東縣的計劃生育政策,比全國提前10年,開始于1960年代初,1970年代就實現了低生育水平。
據統計,如東戶籍人口約104萬人,60歲以上人口接近30%,65歲以上人口約占20%,截至2014年底,這兩個指標在全國范圍內統計數據分別為15.5%和10.1%(數據來源:國家統計局)。
早在1982年第三次人口普查時,如東就已經進入老齡化社會,比全國早17年,從1997年開始,如東連續17年出現人口負增長。2010年12月,時任如東縣民政局局長的沈秀芬在當地電視臺一檔訪談節目中坦言,如東老齡化的趨勢上升非常快,“假如不考慮國家重大政策的調整,到2035年的時候,我們有超過50%的人都是老年人。”
如果說逐漸放開的二胎政策志在于補救老齡化危機的話,在如東,這項補救措施的推進則顯得困難。一胎化政策深入人心。2013年,如東縣計生委對全縣符合二胎政策的2.8萬對夫婦進行調查,有生育二胎意愿的僅有11.6%。即便是這樣,根據知乎用戶chenqin的統計與分析,對于生育行為來說,從“意愿”到“行為”,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南京大學社會學院人口學教授陳友華就是如東人,他認為:“發展是最好的避孕藥,人們的思想觀念改變了,少生優生成為人們的自覺行動,也會對構成老年人口比例的分母的總人口形成抑制作用,導致人口老齡化。”
早在1993年,陳友華就私下建議過計生相關部門的工作人員要適度放開對生育的控制,避免此后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但當時沒人理他。
上一代人的“不敢”生二胎來自政策壓力,這一代人的“不敢”則更多是因為高昂的生活成本。如東人徐飛就是因為這個猶豫不決,在徐飛的朋友陳鵬洲看來,如東人已經習慣了從“四個養兩個,到六個養一個”的生活狀態,所有人都在盡全力把一切最好的都給小孩。他的小孩三歲,除去在托兒所的費用,每個月必要的花費在1000塊以上,這在人均工資3000的如東縣,算是不小的壓力。
在接受記者采訪后的一個月,陳鵬洲的第二個小孩將出生,他為此感到很興奮。想象自己三歲的兒子將有一個新伙伴,也可以彌補他和妻子因為工作太忙不能時刻陪伴小孩的愧疚。陳鵬洲是湖南人,1984年出生,在那個計劃生育最嚴格的年代,即便他的母親本身就是婦女主任,但政策也沒能阻止她強烈的生育意愿,在老家,陳鵬洲的同齡人都有兄弟姐妹,而在如東,則不然,他時常感覺他的同事都有點“自私”,不懂得分享。
他也擔憂,一代一代的獨生子會把傳統忘掉,比如他們可能不知道“舅舅、舅媽、姑姑、姑父、外公、外婆”這樣的傳統親屬關系,他的兒子也稱呼他的岳父岳母為“爺爺、奶奶”,而非“外公、外婆”,在他們看來,那個“外”字可能稍顯扎眼,“如東人覺得這很丟人。”陳鵬洲說。
老年人對此感到焦慮,充滿一種對家族傳承的無望感,這也常常導致家庭矛盾,不少夫妻因為孩子的姓氏問題而離婚。
劉李平是個90后,從師范學校畢業以后,回到如東的雙甸鎮教的一個小學教書,在他的印象中,他同齡的人有很多和他一樣,名字里綜合了父親和母親的姓,或許希望可以以此稍減輕兩個家族的矛盾。
他的同事陳娟,剛剛生完第二胎。是在父親病重期間,她感到作為獨生子女需要背負巨大的養老壓力,為了自己的兒子往后的負擔不那么重,她下定決心生二胎,即便這可能導致兩個孩子都沒能有那么好的物質條件。
她的孩子也分別有兩個爺爺、兩個奶奶,他們被稱為“東爺爺”、“東奶奶”,另一對則是“西爺爺”、“西奶奶”,分別住在小鎮的東部和西部,與她類似的是,鄰居家的小孩,還有“南爺爺”和“北奶奶”。她讓第二個孩子隨自己姓,以了卻父親希望孫輩的名字也能寫上族譜的愿望。
陳娟告訴記者,在當地,有一對夫妻,分別姓王和姓朱,兩人因為孩子的姓氏爭執不休,最終取了個集合,孩子在戶口本上的姓氏為“珠”。
人口結構的快速變化,現實與愿望的落差,給如東人帶來了巨大的不適,老年人在憂慮傳承問題的同時,養老問題也在困擾著他們和后代。
在陳友華看來,導致如東老齡化問題如此嚴重的諸多因素中,計劃生育所占的比重將近40%到50%,此外還有死亡和遷徙。
走在小鎮的主要街道上,幾乎看不見年輕人的身影。劉李平是為數不多的回到如東來發展的年輕人,除了日常的教學工作,那里近乎一個“精神荒漠”。外界總是對如東充滿好奇,一個來自法國的記者問曾問:如東是不是一個銀發的世界?
潘金環是前如東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退休后通過調研等方式一直關注當地人口老齡化進程。他告訴記者:“這十年,被高等學校錄取的59355名學子,有40000多名優秀人才在縣外就業生活。”這導致下一代年輕人的數量更少,如東不得不進行布局調整,學校合并,從2000到2010年十年間,全縣中小學總數減少了一半。
在劉李平的觀察里,每天放學接送孩子的都是爺爺奶奶,當地的初中已經轉移給不斷在合并的小學使用,而原本的小學和職業技術學校都被空置起來,偶有居民曬曬糧食。
小鎮中心地段的一家壽衣店,70歲的唐老太和王老太還在縫紉機前縫補衣服。她們每天一大早來上班,天黑了歸,多的時候,老板給他們20塊錢作為一天的工錢。唐老太一生沒有結婚沒有后代,王老太有五個兒子,可是養老的境遇,對二人來說沒有太大差別,都要靠自己。
農田里都是形單影只的老人勞作。
走完整條街道,最多的是壽衣店和電動車店。幾乎每隔兩分鐘,就有一位騎著電動車的60歲以上老人在你身邊經過。匆匆忙忙,不知去向,對外來者行長久的180度“注目禮”。
電動車形態各異,最好的一種外形酷似奔馳旗下的Smart。老年電動車是隨著老年人比例逐漸增多,順勢發展蓬勃的一個行業,幾年前在如東縣城也流行過。據媒體報道,這種電動車車皮薄、車身輕、做工粗糙,不用上牌照也不用上保險,簡單易學操作方便。
主攻老年群體的推銷員們這樣推銷它們:“這款老年代步車和汽車一樣結實安全,時速40公里,充滿一次電可跑60多公里,車上連司機能坐4人,平時當代步工具沒問題 ”,“買它可好了,不需要駕照。買車把式,找個空地練習一下就能上路;買方向盤式,多練幾天也就可以駕駛了。”
但現實是,這種老年代步車的事故率頗高,是如東市民口中的“新馬路殺手”,2014年,縣城里的老年代步車被相關部門叫停,嚴禁行駛。
而其他因老齡化發展起來的產業,卻不如這一項紅火。
在如東一家當地媒體做的《探路養老產業,做響銀發經濟》的系列報道中,該媒體為當地“銀發經濟”的總結為:“水已成池,而渠道未通。”
南通保亨置業有限公司總經理蘇小兵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他認為養老地產的發展時機尚未成熟,“在如東,大多數老人對養老消費觀的意識不夠高,能有千分之一的老人愿意住進養老房產來就不錯了,他們還停留在伴子養老、陪孫養老的初級階段,儲蓄意識及消費能力制約了老人的有效需求。”
南通市曾在2012年6月提出,到2015年,南通將基本形成“9073”養老服務格局,即在全市老年人口中,90%的老年人由家庭自我照顧,7%享受社區居家養老服務,3%享受機構養老服務。這是如東縣解決養老問題的基本思路,如東縣委宣傳部新聞科科長闞建斌說,“90%的這部分,是我們最傳統的,也是最提倡的。”在如東的雙甸鎮,即便面對的是大多數空巢老人,政府工作人員還是對記者說:“我們也很困惑,但我們當然推廣子女養老。”這在現實面前頗像逃避責任的說辭。
兩年前,75歲的如東人朱才剛死在出租房里,一個星期之后才被房東破門而入發現。人們并不為此感到驚訝,甚至順理成章地接受這個事實,“他的兒女又不在,后事還是他前妻操辦的。”在如東,空巢老人死去十幾天才被發現的事情并不鮮見。
2001年,夏建榮在如東縣城開了一家旅店,希望依靠旅游業和從農村來縣城“漂泊”的青壯年形成自己的生意,迎接她的是可想而知的現實。她望著那些空出來的鋪位,絞盡腦汁。充滿戲劇性的是,這個本來給年輕人的空間最后變成了一家私人養老院。
在白紙上寫了廣告貼在街上,七八天過后,有了第一筆生意,一個小老頭,一來就給了她一個下馬威—大便在身上。那一年她30歲,差點沒哭出來。14年后,用夏建榮的話說是:“這個工作太難了,幾十年如一日,用愛心、耐心、決心、熱情去面對這些老人”。
她的私人養老院,十幾年來來回回住了幾百個老人。2011年,她把養老院從那個小旅館搬回她家的三層小樓房,設置了30幾個床位,她和她的老公全職照顧老人,最小的老人有75歲,最大的102歲。“有一些是婆媳關系不好,有一些是太忙了,所以把老人送到我這兒來。”她負責喂飯、清潔,簡單的護理,夏建榮說,一個普通老人每個月收費1200元,她的利潤只有300元。如果有相對嚴重的精神疾病或者癱瘓的話,費用要到2000元一個月。
夏建榮是如東最早開設私人養老院的一批人,即便是這樣,她仍然因缺失相關部門要求的經營許可證、消防證等而煩惱。政府沒有因為她豐富的經驗和良好的口碑而給她任何便利或補貼,當然,也并沒有阻止她繼續進行她的這份事業。
夏建榮的兒子在上大學,她聽兒子和同學聊天,說:“養老行業有發展前途。”
2010年,從如東出來的“富豪”王玉新出資建立了江蘇省第一家醫養結合的養老院—賓山(醫院)養老公寓,是當地職工醫療保險、新農村合作醫療定點單位,一棟五層的大樓,一二樓接受普通大眾就醫,三到五樓專供養老,有320個床位。
“養老不賺錢,做好了不會虧本,但醫療能賺錢,只要公寓維持起來,這一塊的病員就穩定了,這就是‘養老帶動醫療,醫療促進養老。”賓山養老公寓主任劉建紅說。
即便有政府和資金的支持,賓山養老公寓的狀況也并非那么理想。在如東,把老人送進養老院會被認為子女不孝,當地一位80多歲的老人,三個兒子都不在身邊,老伴去世后,他想要入住賓山公寓,卻被兒媳大罵:“我們哪里對你不好了嗎?為什么要讓我們出洋相?”
賓山養老公寓的入院標準是:有法定監護人;有一定經濟來源;沒有精神病史。最低收費標準,針對生活可以自理的老人,是1500元每個月,最高的需要一對一照顧的是5000元每月。
入院的第一對老人,來自上海,畢業于黃埔軍校,曾經參加過抗日戰爭,沒有子女。老人把上海的房產賣掉,全部用于到如東養老。這里基本集合了如東的“精英”老人,老干部老教師,高學歷高素質。劉建紅曾經帶著自己的兒子來拜訪這些“精英”老人,希望兒子能有所感悟,沒想到這一拜訪,劉建紅就留在了養老公寓工作。
她對進養老院養老的方式很認可,她認為人們不必再強調過去那種傳統的“孝”,老人覺得好才是真正的“孝”。相反,她覺得家庭養老很不現實,尤其在農村,沒有老人希望自己的孩子仍然留在家里。有人笑劉建紅,說:“你以后養老肯定就在賓山公寓吧。”她也認為這是必然。
人民網曾經報道過一個例子,一個如東農村的90后需要贍養9位老人。在記者的此次采訪過程中,采訪對象都認為這個例子其實太極端,在常規的環境下,都是一代人養上一代人。80后甚至90后的養老形勢或許并沒有那么嚴峻。
作為那一代特殊的獨生子女,80后陳鵬洲承認自己和妻子面臨著養老和培育小孩的雙重壓力。但如果在未來,他并不希望他的兒子需要面臨養老壓力,“我不會讓我兒子給我養老。”陳鵬洲說。
“那怎么辦呢?”
“我希望這個國家會有發展,能解決這個問題。”陳鵬洲答得很認真。
(應采訪對象要求,徐飛、陳鵬洲、劉李平、陳娟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