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世綸
胡希恕研究柴桂干姜湯方證30年解讀
● 馮世綸1,2*
胡希恕先生通過臨床實踐不斷重新認識《傷寒論》,因此在不同時期有著不同注解,其中對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的認識最具代表性。本文就胡希恕先生30年間對第147條和148條的不同注解,來探討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
柴胡桂枝干姜湯 經方 方證 《傷寒論》 胡希恕
對于《傷寒論》,胡希恕先生在上世紀60年代、70年代和80年代有著不同的認識。1982年,胡希恕先生帶病講完了《傷寒論》原文(現已整理出版為《胡希恕講傷寒雜病論》);1983年,他仍在不斷地修改筆記,我們從他對《傷寒論》第147條和148條的修改便可見一斑。
中醫自古即存在兩大理論體系,史書《漢書·藝文志》已明確有“經方”和“醫經”的記載。以《傷寒論》為代表的經方醫學體系,不同于以《內經》為代表的醫經醫學體系。經方,是以方證理論治病的醫藥學體系,其主要理論是八綱、六經及其方證。其理論來自于方證應用的經驗總結,即根據疾病癥狀,選用適應有效藥物治愈疾病,這種藥證相對治愈疾病反復驗證,歷經幾年、幾十年甚至幾代、幾十代臨床實踐,總結出其證治理論,形成了經方的辨證論治理論體系。翻看一下胡希恕先生的研究筆記,如同看到這一縮影,而對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的認識最具代表。對該方證的認識更有著漫長曲折的過程。
有關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的記載,在《傷寒論》只有第147條一條,在《金匱要略·虐病》亦只一條。值得注意的是,胡希恕先生在晚年通過考證,《傷寒論》第148條亦是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今就胡希恕先生在30年間對第147條和148條的注解來探討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
《傷寒論》第147條原文:“傷寒五六日,已發汗,而復下之,胸脅滿(陽)微結,小便不利,渴而不嘔,但頭汗出,往來寒熱,心煩者,此為未解也,柴胡桂枝干姜湯主之。”
60年代注解:傷寒五六日,為病常傳少陽時期,發汗外未解,而復下之,病必不愈、胸脅滿微結者,謂不但有柴胡證的胸脅苦滿,而且有據于胸脅的水微結。水結于上而不下行于下,故小便不利;胃中燥,故渴;以無飲,故不嘔;氣上沖,故但頭汗出;往來寒熱、心煩者,邪在少陽也,柴胡桂枝干姜湯主之。
胡希恕按:微結是針對大陷胸湯證說的,即是說此結輕微,與大陷胸湯證結硬如石者顯異。此由于誤下,陽氣內陷和沖氣所致,以里無實熱,所結程度輕微而未成結胸證也。
70年注解:傷寒五六日,常為病傳少陽時期,既已發汗外未解,又復下之,邪遂內陷,胸脅滿且微結,重亡津液,故小便不利;胃中干無飲,故渴而不嘔;氣上沖熱亢,故但頭汗出;往來寒熱、心煩者,此仍邪在少陽(注:筆記中此處“少陽”兩字被圈改刪痕跡)半表半里而未解也,柴胡桂枝干姜湯主之。
80年代注解:傷寒五、六日,為由表傳半表半里之時,已發過汗,而表未解,古人有一種“先汗后下”的陋習,汗之不解便瀉下,使邪熱內陷,不僅見胸脅滿之半表半里癥狀,里亦微有所結,但非如陽明病、結胸病一樣結實特甚。汗后瀉下,喪失津液,加之氣逆上沖,水氣不降,故小便不利,里有微結而渴,胃中無停飲而不嘔,氣上沖而但頭汗出,心煩與往來寒熱均為柴胡證,“此為未解”,言既有表證未解,又有柴胡證未解。
胡希恕按:本證有柴胡證故用小柴胡湯為底方;因胃不虛,故不用人參、大棗;因不嘔,故不用半夏、生姜;口渴,故用瓜蔞根、牡蠣,二藥相配有潤下通便作用。瓜蔞根即天花粉,臨床祛痰寬胸用全瓜蔞,去熱解渴則用瓜蔞根。桂枝甘草湯合干姜解未盡之表邪,降上沖之逆氣。本方臨床應用注意兩點:①大便微結者,可用本方,大便正常服本方可致微溏;②本方用于治療無名低熱,如肝炎發熱,可解之。
解讀:以上是摘自胡希恕先生的筆記,可看出,先生對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的認識是不斷變化的,主要對“病傳少陽”還是“半表半里”,以及對“微結”的認識漸有不同。即60年代認為“傷寒五六日為病傳少陽,柴胡桂枝干姜湯治療少陽證未解”;對“微結”注解為“據于胸脅的水微結”,“微結”是對結胸證而言。認識與陸淵雷近似。70年代雖仍謂“傷寒五六日為病傳少陽”,但認為邪在半表半里,即改“少陽”為半表半里,并遺留“少陽”被涂改的筆跡;對“微結”注解為“邪遂內陷,胸脅滿且微結”。80年代注解把“傳少陽”改為“傳半表半里”,并對“此為未解”,注解為“既有表證未解,又有柴胡證未解”;對“微結”,注解為“使邪熱內陷,不僅見胸脅滿之半表半里癥狀,里亦微有所結,但非如陽明病、結胸病一樣結實特甚”,并在按語中強調:“大便微結者,可用本方,大便正常服本方可致微溏”,即明確了“微結”指大便硬結。
《傷寒論》第148條原文:“傷寒五六日,頭汗出,微惡寒,手足冷,心下滿,口不欲食,大便硬,脈細者,此為陽微結,必有表,復有里也;脈沉亦在里也,汗出為陽微。假令純陰結,不得復有外證,悉入在里,此為半在里半在外也;脈雖沉緊,不得為少陰病,所以然者,陰不得有汗,今頭汗出,故知非少陰也??膳c小柴胡湯;若不了了者,得屎而解。”
60年代注解:傷寒五六日,常為傳入少陽之期,頭汗出,為熱亢于上;微惡寒,為表還未解;手足冷,即熱微厥微之征;口不欲食,脈細者,轉屬少陽也;心下滿、大便硬者,里亦有結也;此為陽微結者,謂此不過為陽明的微結證,故必有表復有里,較熱實于里的承氣湯證還遠也。脈沉雖為在里,若純陰結的寒實結胸,則悉入在里,不得復有外熱證,今則半在里半在外,其非純陰結甚明。脈雖沉緊(當為細),不得為少陰病,所以然者,陰不得有熱上亢的頭汗出,今頭汗出,故知亦非少陰病也。此可與小柴胡湯通其津液、和其內外;若仍不了了者,酌加通便藥,得屎則解。
胡希恕按:若就“微惡寒,手足冷,心下滿,口不欲食,大便硬,脈沉細”的外觀,最易誤為純陰結的寒實結胸。脈細為少陰脈;微惡寒、手足冷,亦易誤為少陰病,因并提出逐一細辨,學者宜精心而細玩之。
70年代注解:傷寒五六日,常為傳內之時,頭汗出,微惡寒,則表還未解;心下滿,口不欲食,大便硬,則里已成實;但脈不大而細,手足不溫而冷,為陽氣不足血少之征,知為津液內竭,因致大便硬的陽微結,必有表復有里也,脈沉亦在里也。陽明病法多汗,今只頭汗出,則為陽微;若純陰結則不得復有外證,悉入在里,此為半在里半在外,其非純陰結甚明。雖脈沉細亦不得為少陰病,所以然者,陰不得有熱亢的頭汗出,今頭汗出,故知非少陰也??膳c小柴胡湯以通津液和其內外;設服藥后,而仍不了了者,微和其胃氣,得屎則解。
胡希恕按:脈雖沉緊,當是脈雖沉細,以前文有脈細而無脈緊,必是傳抄之誤,宜改之。心下滿,口不欲食,大便硬,為里實,但同時又微惡寒,手足冷,脈沉細,最易誤為純陰結的寒實證,只頭汗出一證屬陽不屬陰,以是則微惡寒亦可證為表未解,乃肯定為必有表復有里的陽微結。陽微結者,即陽氣(津液)內竭的大便硬結證,詳見陽明病篇互參自明。脈沉細為少陰脈,微惡寒,手足冷,亦易誤為少陰病,但陰證不得有熱,頭汗出為熱亢于上,故知非少陰。辨證要在全面觀察、反復細推才可無誤。本條即最好一例,宜細玩。
80年代注解:本條即為解釋上條(第147條)“微結”一詞。根據本條文意,“脈雖沉緊”應改為“脈雖沉細”。陽微,指津液微少,陽微結者,由于津液內竭而致大便硬結的為證言,本條可分以下三段解:①頭汗出,微惡寒,太陽的表證還在;心下滿,口不欲食,大便硬,陽明內結已顯。津虛血少,則脈細;不充于四末,則手足冷,可見此之陽明內結,純由于津液內竭所致,故謂此為陽微結,而與胃家實的陽明病不同,所以必有表(指頭汗出,微惡寒言),復有里也(指心下滿,口不欲食,大便硬言),雖脈沉亦在里之診,如其為陽明病,依法當多汗,今只頭汗出,故知為陽微,而非胃家實的陽明病也。②假令是純陰證的臟結,又不得復有外證,當悉入在里,而以上為證乃半在里半在外也,故肯定不是臟結。③脈雖沉緊(細),亦不得認為少陰病,所以然者,陰證不得有頭汗出,今頭汗出,乃熱亢之候,故知非少陰也;津液內竭的陽微結,汗下俱非所宜,只可與小柴胡湯通其津液,表里和則治矣。設服藥后而大便硬仍不了了者,可與麻子仁丸,得屎而即解矣。
胡希恕按:此亦由于汗下無法而致亡津液的變證,亦即上節所謂為“微結”者。不過“可與小柴胡湯”,不如柴胡桂枝干姜湯更較貼切,或傳寫有遺誤亦未可知。又,脈沉緊,當是脈沉細之誤。
解讀:胡希恕先生對第148條的注解與第147條緊密相連,即60年代注解“傷寒五六日,常為傳入少陽之期”;70年代注解為“常為傳內之時”;80年代注解為“半在里半在外”。更重要的是,漸漸體悟出第148條不是小柴胡湯方證,而是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
以上概略以10年為期,展示了胡希恕先生注解《傷寒論》第147條和第148條的筆記??梢钥闯觯K∠壬诓煌瑫r期有著不同注解,說明其通過臨床實踐在不斷重新認識《傷寒論》的條文,如對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和小柴胡湯方證的認識,就在不斷總結經驗,不斷提高認識,更難得可貴的是,能識破第148條不是小柴胡湯方證而是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
對第147條的注解,胡希恕先生特著筆墨,甚至在一個筆記本中有多次修改,而最關鍵之處,是對本方的適應證先謂“往來寒熱,心煩者,此為少陽證未解也”,而最終改為“往來寒熱,心煩者,此仍邪在半表半里而未解也”。此改動亦可知其聯系了第148條,反復思考后改少陽為半表半里。其思考的是:由于津液一再傷損,邪由表傳入半表半里后,呈現的是陽證?還是陰證?如同太陽表證的第20條:“太陽病,發汗,遂漏不止……桂枝加附子湯主之”,由表陽證陷為表陰證,治屬少陰;同理,原是半表半里陽證的少陽病,由于津液損傷,當不再是陽證,應變為陰證?半表半里陽證用小柴胡湯治療可也,半表半里陰證當然不能用小柴胡湯!
更值得注意的是,胡希恕先生對“胸脅滿微結”的認識,最初亦如后世注家一樣,認為是“胸脅滿”之意,如湯本求真謂:“胸脅滿微結,為胸脅苦滿之輕微者”;山田氏謂:“胸脅滿微結,即是胸脅苦滿,結謂郁結之結”;有的注家認為是水飲郁結,如元堅氏謂:“此病涉太少,而兼飲結……蓋心下微結之省文也”;陸淵雷謂:“柴胡桂枝干姜湯之證候,為胸部疼痛……其病古人謂之水飲,蓋亦濕性胸膜炎,惟其硬痛不若大陷胸證之甚耳”。胡希恕先生早期認為:“微結是針對大陷胸湯證說的,即是說此結輕微,與大陷胸湯證結硬如石者顯異?!钡笃趧t改而認為:“由于汗下失法,津液亡失,故不但出現少陽證的胸脅滿,而且有微結于里的證候”。尤其明確指出,第148條是專為解釋第147條的“微結”而設。這里應特別注意,第148條稱“陽微結”,第147條稱“微結”,也許原文漏掉一個“陽”字,致使后世難以理解,即原文應是“胸脅滿,(陽)微結”,這樣就好理解了。
胡希恕先生解讀第148條獨具慧眼,后世對該條的注解,多以附會小柴胡湯作解,如《醫宗金鑒》謂:“少陽表未解,故以柴胡、桂枝合劑而治之變法也”;柯韻伯謂:“此方全是柴胡加減法,心煩不嘔而渴,故去參夏加瓜蔞根……以干姜易生姜,散胸脅之滿結也”;亦有人認為:“此為陽微結以下,至非少陰也,理論牽強,文氣拙劣,必是后人旁注,傳寫誤入正文”,主張刪除此條文,故后世注家如湯本求真未做注解。而反觀醫史,成無己對該條的注解最值得推崇,尤其對陽微結認識明確,認為:“大便硬為陽微結,此邪熱雖傳于里,然以外帶表邪,則熱結猶淺,故曰陽微結。”
胡希恕先生最初認為:本條與前條緊接,是在標明小柴胡湯與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的鑒別,并提示與少陰病、寒實結胸的鑒別要點。后來經前后對照研究、反復體會,認為本條即為前條做注解,主要在說明“陽微結”。仔細讀胡希恕先生注解可知:“陽微,指津液微少,陽微結者,由于津液內竭而致使大便硬結的為證言”,這里顯然與成無己的觀點一致。為了讀懂本條文,胡希恕先生特分為三段詳述(詳見其對第148條的80年代注解)。胡希恕先生就全文注解至此,仍自感勉強,“半表半里津液傷重,見陽微結,還是小柴胡湯證嗎?”聯系到第147條“此為未解也”,是“言既有表證未解,又有柴胡證未解”,只用小柴胡湯當然不合適,故經反復思考后用按語鎖定觀點:“此亦由于汗下無法而致亡津液的變證,亦即上節所謂為微結者。不過可與小柴胡湯,不如柴胡桂枝干姜湯更較貼切,或傳寫有誤亦未可知?!?/p>
胡希恕先生對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的認識,可以說是經方理論形成和發展的縮影,我們的前輩都在前仆后繼問道經方理論,對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的研究可見其一斑。歷代對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的認識,是在通過反復臨床、不斷深入探討來實現的,這也顯示了經方理論體系形成的歷史——經方六經辨證論治理論,起源于方證的臨床應用的經驗總結,即以八綱為理論指導應用方證,最早先認識到表證,后來認識到里證,最后才認識到半表半里證,認識到半表半里證后,由八綱上升到六經辨證,才總結出六經辨證理論體系。而對半表半里認識過程是最長,亦是最晚的,可以說有著艱苦的歷程。時至今日,仍有不少人(包括筆者自己)仍未完全正確認識,如有人認為“小柴胡湯為發汗劑”“半表半里作為一個綱與中醫理論不符”“成無己《注解傷寒論》提出了半表半里一語,實為誤解,進一步說明不可把半表半里作為一個辨證綱領”“少陽不是半表半里之部位……少陽為半表半里的理論是不正確的”[1]。
應當說明的是,《傷寒論》三陽三陰的排位次序,先太陽,次陽明,后少陽,亦反映了這一認識過程。對少陽病爭論多,對厥陰病爭論尤多,正是說明人們仍在進一步探討“半表半里”理論,而理論的形成則來自于方證的反復應用認識,如《傷寒論》第96條、第97條正是講病不在表,不在里,而是在半表半里的陽證,即少陽?。坏珜τ诎氡戆肜镪幾C的認知者,至今仍甚少。不過,我們的先輩們從臨床應用方證上進行了長期探討:小柴胡湯方證屬半表半里,這是人們的共識,柴胡桂枝干姜湯由小柴胡變化而來,多數注家亦成共識,該方證的病位仍與小柴胡湯一樣屬半表半里,那么怎樣判定六經所屬,這需要大家考證原文、總結歷代注家經驗,反復探討來認識。對此,不少先輩進行了探討,如《劉渡舟傷寒臨證指要》說:“當年劉渡舟老師與經方名家陳慎吾先生請教本方的運用時,陳老指出:柴胡桂枝干姜湯治療少陽病而又兼見陰證機轉者,用之最恰?!庇?,張路玉指出:“小柴胡湯本陰陽二停之方,可隨證之進退,加桂枝、干姜則進而從陽,若加瓜蔞、石膏,則進而從陰?!标幾C機轉是什么?從陰從陽是什么?未曾明確說明,而實際上是指明八綱、六經所屬。從陽即小柴胡加桂枝干姜后,方藥變以溫下寒為主;從陰即小柴胡加瓜蔞根、石膏,方藥變為清里熱、上熱為主。由應用、認識小柴胡湯方證,發展至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顯示了我們的先輩在臨床應用認識方證的漫長過程。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由小柴胡湯方證發展而來,因津液傷重,由小柴胡湯方證“陰證機轉”而來,正是說明,人們先認識到“半表半里”的“陽證”,后認識到“半表半里”的“陰證”,即厥陰病。這一認識,是由眾多經方家,經過不斷臨床應用方證和探討方證所體悟到的。
筆者常以本方加減治療發熱、急慢性肝病、更年期綜合癥、白塞氏綜合癥、月經不調、痤瘡等,與湯本求真、陸淵雷所集眾多醫案、醫論有很多相同的體悟,說明該方證漸漸被經方界所認識。簡而言之,認識該方證,據《傷寒論》第147、148條所述,凡見為上熱下寒,又見陽微結者,即可認定。即本方證六經辨證符合厥陰病提綱,可以斷定,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屬厥陰。
對方證的不斷深化、經驗的積累,進一步促進對六經的認識。胡希恕先生通過畢生研究經方方證及《傷寒論》全書,深切體會到:經方方證的積累和六經理論的形成,不是什么帝王、宰相、圣人一人所為,而是眾多前輩幾代、幾十代的經驗總結。胡希恕先生多次講到:“晉·皇甫謐于《針灸甲乙經·序》中,謂‘仲景論廣湯液為十數卷,用之多驗’。可見仲景著作大都取材于《湯液經》,謂為論廣者,當不外以其個人的學識經驗,或間有博采增益之處,后人以用之多驗。《湯液經》又已失傳,遂多誤為張氏獨出心裁的創作,因有方劑之祖、醫中之圣等無稽過譽的推崇。試問:在科學還不發達的古代,只是于變化莫測的疾病證候反映上,探求疾病一般的發展規律和治療準則,并制定出種種必驗的治方,若不是在長久的年代里和眾多的人體上,歷經千百萬次的反復試驗、觀察,反復實踐,又如何可能完成這樣百試百驗的精確結論?故無論伊尹或張仲景都不會有這樣奇績的發明,而只能是廣大勞動群眾,在不斷的疾病斗爭實踐中,逐漸積累起來的偉大成果。它有很長的歷史發展過程,而決不是,亦不可能是某一個時代,更不要說是某一個人便能把它創造出來?!稖航洝返某鍪兰礃酥玖吮孀C施治的方法長成,但《湯液經》亦不會出于遙遠的商代,更與伊尹拉不上關系,至于張仲景,要不外是《湯液經》的杰出傳人,《湯液經》已不可得,賴有仲景書,則辨證施治的規律法則和多種多樣的證治驗方,幸得流傳下來,此又不能不說是仲景功也?!?/p>
讀胡希恕先生筆記,我們得到啟示:①《傷寒論》第147、148條主在醞釀半表半里陰證證治;②經方的理論來自于臨床用藥經驗總結,亦即應用方證經驗的總結;③經方的辨證論治起源形成于神農時代,始用八綱辨證,至東漢形成六經辨證理論,但并沒有臻至完善,尤其對有關方證尚認識不足。尤其要說明的是,西晉王叔和以《內經》釋《傷寒論》,混淆了兩大理論體系,不僅阻礙了后世認識經方,更阻礙了經方的發展。
晉代皇甫謐在《針灸甲乙經·序》中說:“伊尹以亞圣之才,撰用《神農本草經》以為《湯液》……仲景論廣《湯液》為十數卷,用之多驗?!彼未弑:?、孫奇、林億等在宋刻《傷寒論》序寫到:“是仲景本伊尹之法,伊尹本神農本草之經”;傷寒大家劉渡舟先生晚年嘆曰:“我從‘仲景本伊尹之法,伊尹本神農之經’兩個本字中,悟出了中醫是有學派之分的,張仲景乃是神農學派的傳人(見《經方臨床應用與研究》)”。這些考證資料,以不爭的事實說明,經方《傷寒論》是與《內經》不同的醫藥學體系,其起源、發展、形成,是不斷應用眾多方證治病、不斷認識眾多方證的經驗總結,它起源于遠古的神農時代,其代表著作是《神農本草經》,其后發展于秦漢,其代表著作是《湯液經法》,至東漢形成了六經辨證理論體系,其代表著作是《傷寒論》。
由于經方理論體系的形成,來自治病用藥的方證經驗總結,一些考證資料說明,經方的基礎理論是八綱,方證經驗的積累漸漸產生半表半里病位概念,由八綱發展至六經,這是在東漢才初步形成的辨證理論體系,由于初步形成,并沒有完善終結。其理論和方證須臨床反復驗證來充實提高,尤其對半表半里的認識不足,對半表半里方證的認識更不足。又由于知經方者非常少,幾乎失傳,后幸有王叔和發現整理傳承,卻以《內經》注解,遂難覓其實質,對經方的發展造成麻煩。因此,至今人們對少陽病有小柴胡湯方證較為明確,而半表半里陰證的方證一個亦不明確,可能有人謂烏梅丸屬之,也僅多用于蛔厥,后世方劑學卻列為殺蟲劑,因厥陰病實質不清,其方證更無從認知。
胡希恕先生經畢生研究,集前賢研究成果,艱難排除誤讀傳統,明確《傷寒論》的六經,與《內經》的六經根本不同,提示了中醫有兩大理論體系,即以《傷寒論》為代表的經方理論體系,和以《內經》為代表的醫經理論體系。明確了《傷寒論》六經來自八綱,又探討了以病位類方證,并努力探討六經類證,對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的研究可見其一斑。對經方的理論和方證,需要每一個人不斷努力實踐認識。一個人的生命是短暫的,對經方的發展認識卻是漫長、無限的,因此需要世世代代繼承和弘揚。
[1]陶有強.馮世綸經方臨床帶教實錄[M].北京:人民軍醫出版社,2009:124.
馮世綸,男,主任醫師,教授。發表了“《傷寒雜病論》是怎樣撰成的”等多篇論文,出版了《經方傳真》《讀懂傷寒論》《經方六經類方證》等專著,獲國家科技大會獎。擅長對經方理論和方證研究。
1.胡希恕名家研究室(100029);2.北京馮世綸經方中醫醫學研究院(100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