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羅鴻

一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在詩中這樣問劉十九，彼時，一場暮雪就要飄灑下來，寒意陣陣迎面襲過，酒是新釀的酒，爐火又正燒得通紅。除了圍爐對酒，還有什么更適合于消遣這欲雪的黃昏呢？

我常常在冬天的黃昏想起這首詩，對古人的浪漫與豪情心生向往。

這個時候，我喜歡獨自蜷在沙發里讀小說，喜歡沉浸在某個故事里，陶醉在一些驚人的語言里，這會使我暫時忘記生活中的煩惱。或隨著書卷翻動眼見愛恨情仇，或穿越歷史親歷風云突變，金戈鐵馬。斜陽灑下一縷光輝，亦真亦幻，在寒風中尚能帶來些許的溫暖，我不禁也盼著有一場暮雪，紛紛揚揚，飄飄灑灑，令這蒼茫的大地生動無比。

關于冬天，我能想起很多溫暖的人和事。

二

小時候的冬天，仿佛一直雨雪霏霏，關于晴天的記憶卻很模糊。每到放學，我總是隨著同學們從校門口涌出來，迎著江風縮著脖子向家里奔去。我們小鎮有一家規模不大的糖廠，正好在上游的小山坡上。每年冬天，當嘉陵江畔那些濃密的甘蔗林變成了一捆捆甘蔗的時候，它們就會在糖廠里被榨成糖漿，一到晌午時分，那濃郁的甜香就在田野上空飄蕩，我仿佛看見褐色的糖漿冒著熱氣奔瀉而出，和元宵節吃的湯圓里流淌出來的糖汁一模一樣，我們貪婪的嗅著那香氣，有著望梅止渴的痛快，也倍感饑腸轆轆。這時，我的好朋友玲就會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神秘地從兜里小紙包中掏出一片深褐色的東西塞進我嘴里，“嚼一下。”玲說。那味道很奇怪，甜味包裹著辣味，兩種味道還合成了新的味道，我一邊嚼一邊感到額上有細密的汗滲出來了。玲的母親在糖廠里做工，她總是把生姜洗凈后帶到廠里，丟進熬糖的鍋里，煮透了再帶回來切成小片，據說，它還有藥用的價值。

今天的小孩很難見到這類東西了，估計也吃不下去。可是，在那個物資匱乏年代里，它的味道是多么的美妙！

三

上大學時，我曾無數次好奇地打量著學校和學校周圍那陌生的世界，在那里，很多我不曾看見和聽見的東西忽然出現了。或許，為了高考過多的封閉了自己，一進大學就見到一扇神奇的窗，它展開了神奇而繽紛的世界。那年冬天，我們看見十字路口有幾家水果攤前擺出來的蜂窩煤爐子，在爐子上面支著一口大鍋，鍋里有半鍋黑沙，賣水果的舞動著一個大鏟子不停的鏟著，翻著。我終于知道那黑沙里油亮飽滿的果子叫板栗了，我的家鄉沒有這個，所以它的光澤和香味格外誘人，在冬天夜晚的霧靄里，它似乎和爐火一樣溫暖。那時，買一斤也要15元錢，我很詫異，很多年過去了，板栗的價格竟然沒有什么變化。但那時，每月生活費兩百到三百的我們一致認為它的價格太貴，所以路過很多次卻堅持不買，室友小莉還說，等10元一斤時再買。

日子緩緩過去，板栗的價格降成了12元，有一天真的就是10元了，但我們卻一廂情愿地以為它還會降價。那時，我們一旦路過水果攤就忍不住要看那個寫著價格的牌子，還要談論那個板栗的成色，還要為自詡的“節儉”而自我吹捧一番。臨近放寒假時，我們驀地發現，板栗又賣15元一斤了，這真是讓人沮喪的消息。堅持那么久了，不至于“晚節不保”吧，繼續抵制誘惑。可是，有一天晚上，回到寢室里，看見一個嶄新的紙包，里面捂著幾顆溫熱的板栗……她們三個一致說，我們都吃了，這是給你留的。很多年后，我都能清晰地記得這一幕，而且無數次吃板栗后，仍然覺得還是那夜的板栗最好吃。

那個年代，多么樸實無華的青春，多么簡單快樂的生活！可是，一去不復返了……

四

去年冬天，我身體不好，頭暈目眩，嚴重怕冷，醫生只說貧血、勞心，建議適當休息和調養。年邁的父母聽說了，就忙著從老家趕來。那個黃昏里，我看見父親肩上扛著一大袋花生走上樓來，我當時太虛弱，甚至沒有力氣去幫忙，這一幕于我是內疚，于父母卻是焦慮和心疼。父母在這個冬天里，除了把我沒時間打理的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外，就是每天變換著花樣煲各種湯。我每天下班回家，都要在父母的監督下先喝一碗。

蜂蜜是父母親自趕路去鄉下養蜂人那里買來的，花生是親戚送來父母卻舍不得吃的，各種臘肉香腸是父親自己做好千里迢迢搬來的……我曾為此十分不安，三十多年來，我何曾為父母做過什么，除了無數次令他們操心外，回報都是微不足道。我曾說過，天下最不劃算的職業就是做父母，人人都知道，人人都會做，而且心甘情愿，無怨無悔……

有一天晚自習后回家，桌上有一碗熱氣騰騰的丸子湯，上面漂著我喜愛的翠綠菜葉，有一刻，感覺那丸子有點不一樣的味道，卻沒有細想，風卷殘云般吃了下去后，看到父母似乎松了一口氣。過去很多天后，我才知道那是父母從老中醫那里討來的方子，用胎盤和肉做成的丸子，怕我知道后不能下咽，一直沒有說實情。那以前，我聽到這類話題都要嘔吐，這次卻十分平靜地接受了吃胎盤的事實，我沒有理由拒絕父母的一番深情，我沒有理由去懷疑這個藥方是否可靠，我唯一能做的，是大口地吃，讓身體好起來，讓父母的擔心少一點。我母親一生驕傲，很少求人，為了我，不知道她怎么做到了委曲謙卑地向別人討要胎盤，我難以想象……小時候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有所作為讓父母臉上增添光彩，十年前，我曾羨慕那些有錢的同學能夠有充分的物質去向自己父母盡孝道，如今，我終于明白，父母期待的，無非是我平安健康，平靜生活。

我的一個朋友在其父親生病后改了QQ簽名一一“我愿用我一生，換你歲月長流”，這簡單的語言令我十分感動，這或許是很多為人子女的所想。子欲養而親不待，倘若能使父母歲月長流，將是人生多大的幸福？人的一生中，能經歷多少個冬天？80個？90個？父母余下的冬天還有多少？我愿用我一生，去溫暖父母生命里的每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