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
臺 ?灣
坦白說,我并不知道這件事是怎么開始的,如果你以為是我忘了,我可不這么認為,忘了的事至少曾經發生過,應該有個過程,好比出門忘了帶鑰匙,可能是你前一天回家時,開了門便把鑰匙擺在進門處的鞋柜上,忘了放進公文包里;又好比在爐子上燒了一壺水直到燒干了才發現,可能是中間接了個電話,因此忘了原本想泡茶;所謂忘了是即便你想不起來確切的細節,至少有推測。但是,琴芳的出現不是,她是猛地憑空冒出來的,就像笑話說的,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琴芳當然不是林妹妹,她身強體健,不多愁善感,說話帶有一點南部口音,爽朗到嚇人的地步。
好吧,既然我說不知道這事是怎么開始的,那么就從我記得的部分說起。五月里的一天,我在超市選好東西正等著結賬,突然有個女人喊我:“剛才我不是說要你在熟食柜前等我嗎?”我四面張望,以為她在和別人說話,她卻大咧咧將兩包衛生棉擱進我的購物車里,一包超薄型,一包夜安型。我尷尬地望著她,問:“你認錯人了吧?”
“左安,好啊,和我玩失憶。”女人不理會我,徑自站在我身旁。
她知道我的名字?她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是偷拍節目嗎?看看我有什么反應?找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假裝和你很熟,看看目標擇定的男人會不會將錯就錯下去,但她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如果是結賬后,那么可能是從付賬的信用卡,但是我還在排隊,制作單位進行過調查?隱藏式錄像機在哪?我再度四處張望。
“裝嘛。”女人說,那語氣仿佛面對的是一個調皮的孩子。
輪到我結賬了,女人把購物車里的東西拿上柜臺,包括那兩包衛生棉。我突然發現有一款發膜是我剛才沒看見的,她什么時候放進來的?還有一罐鴨肝醬,算了,這是一種新的詐騙手法嗎?等我結完帳,她就拿著她的東西揚長而去?我默默掏出信用卡,收銀員從卡中扣了錢,我將我買的東西放進購物袋,衛生棉發膜面霜留在收銀臺,女人不滿地說:“左安,你吃錯藥了啊。”接著胡亂把東西塞進我的袋子,攬著我的臂彎往停車場走。
“小姐,你究竟是誰?這樣讓別人看見了不好,我是有太太的男人。”
“真好笑,我當然知道你有太太,你太太就是我啊。”
“別開玩笑,我太太怎么會是你呢?”我壓低聲音說,怕引起別人注意。
“你還要玩,拿出你的身份證,看看配偶欄登記的是不是沈琴芳。”
“當然不是,我太太叫……”我邊說邊掏出皮夾,抽出身份證,女人一把奪去,指著配偶欄,沈琴芳三個字硬是把我已經到嘴邊的徐意楓給咽了回去,這是什么整人節目,整人應該不會做到這地步吧,假造身份證?我翻來覆去看著手中的身份證,找不出異樣。
我目瞪口呆,不知該作何反應,女人掏出遙控器對著車子按下,回頭說:“我開吧,不知道你今天哪根筋不對。”
我怔怔地坐上車,心里想,就算身份證掉了包,家里掛的結婚照,還有計算機里蜜月旅行一百多張夏威夷的照片,不可能都變成這個沈琴芳吧。女人熟練地開著我的車,在羅斯福路的巷子里找了停車位,我們拿著超市買的東西,像尋常夫妻一樣,雖然一點也不尋常。女人說:“晚上吃牛肉面吧,出門前我把牛肉放進燜燒鍋,應該夠爛了。”牛肉?意楓不吃牛肉,和她結婚快兩年,我只自己在外面吃過牛肉,家里從來沒出現過牛肉,意楓連牛肉的味道都不喜歡。我們來到家門前,我心里暗想,騙局馬上要拆穿了,會不會偷拍節目的人正等在家里,也許他們和意楓串通了。我掏出鑰匙開門,手中的購物袋立時掉到了地上,發出巨響,還好里面只有罐裝啤酒,沒有玻璃瓶紅酒。我并沒有被電視節目里常看到的門一打開,一群人大喊“Surprise”嚇到,沒有人,家里并沒有人,客廳墻上掛著巨幅照片,照片中穿著白紗的女人竟然是現在站在我身邊的沈琴芳。意楓呢?意楓哪去了?他們把她怎么了?我的背脊發涼,如果這不是整人節目,那么意楓呢?意楓現在哪?
那個叫琴芳的女人偏頭看了看我,幫著我撿起散落一地的東西,說:“左安,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房里躺一下?”
是的,去房里,我跌跌撞撞進到房里,打開計算機,找出蜜月照片的活頁夾,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景象。你猜對了,照片里沒有意楓,全是沈琴芳,更不可思議的,我還是那個我,在夏威夷沙灘牽著琴芳,是合成照片嗎?為什么要這么大費周章?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誰會費這番功夫?目的是什么?現在對我最重要的是意楓的安全。誰可能會知道?我出門去超市前,意楓還在家里啊,她說要趕一份企劃書,中午以前要發給客戶。她的同事糖糖會知道嗎?糖糖和她感情最好,進辦公室的日子幾乎都一起午餐。我拿起手機……不能打電話,講電話的話沈琴芳會聽到,我用Line發訊息給糖糖:“意楓呢?上午和你聯系過嗎?”一會兒,糖糖回復了:“左安,你還好嗎?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我飛快地輸入:“你一定不相信,意楓不見了,有另一個女人說是我太太。”糖糖回復:“是你自己娶了別的女人,意楓上個月也結婚了。”什么?這是什么意思?怎么可能?我想起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因為一架飛機失蹤,所有和飛機上的乘客認識的人記憶都遭到修改,沒人再記得和飛機一起失蹤的人,就仿佛他們不曾存在過。難道現在也有人對我對意楓對我們周遭的人進行了記憶修改嗎?為什么?糖糖又傳了訊息:“你們分手三年了,放手吧。”為什么我沒有這三年的記憶?卻清楚記得一個多小時前我出門時,意楓說:“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去河堤公園散步。”
我的Line群組中果然沒有意楓,一定已經被刪除了,但為什么糖糖沒被刪除呢?顯然糖糖不是目標,所以被忽略了。我記得意楓的手機號,發了簡訊卻一直沒有回復,整個心懸著沒法放下,琴芳喊我:“吃面了。”我意識到這個陰謀遠比我想象的大,為了怕加深琴芳的懷疑,因此若無其事出來吃面。餐桌上兩碗熱騰騰的牛肉面,香味四溢,還有一碟涼拌土豆絲,一碟鹵海帶豆干,琴芳的手藝顯然比意楓高明。牛肉面的味道雖好,我卻食不下咽,只是得讓對方失去戒心,所以勉強吞下面和桌上的小菜。等琴芳去洗澡時,我傳Line給糖糖:“意楓不回我簡訊,她真的沒事嗎?”糖糖倒很快回傳:“左安,你怎么了?公司調意楓去香港工作,已經三年了,就是你們分手后不久啊。”
三年前,香港
奈良一家小咖啡店,有店主的生活痕跡,這樣的店做的都是熟客生意,一般客人不喜歡這種匿蹤性極低的店,但是依賴熟客的結果往往最后是歇業,而連鎖咖啡店店員和顧客間的匿蹤性都高。讀日本作家恩田陸的小說《追逐白晝之月》,意楓看到這樣一段描寫,想起前幾天去銅鑼灣的太平洋咖啡,她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咖啡杯里泡沫潔白一片,不像一般咖啡店卡布奇諾有漂亮的拉花,當時她就想念起臺北民生東路巷弄里的小店,用肉桂粉或巧克力粉在白色泡沫上做出的小熊圖案。
那天意楓站在柜臺前,用普通話點了卡布奇諾,店員便也以帶著廣東腔的普通話回答她。站在旁邊的男人說:“你的普通話說得真好。”意楓轉過頭去,男人說:“我不是說你,是說這個年輕人,”他指了指店員,然后補充:“你當然說得好,是從國內來的吧。”國內,意楓對于這樣的說法有點不知該怎么說,便回答:“臺灣。”接著轉頭問店員,她可以將剛才點的卡布奇諾改成早餐套餐嗎?意楓想要加一個牛角面包。店員說:“可是收據已經打了。”男人立刻接口:“我請小姐吃一個牛角面包好了,我要美式熱咖啡。”意楓連忙拒絕,還來不及向店員說她另外付錢買一個,店員已經作出解決:“先生選擇一份早餐套餐,附牛角面包,小姐將差價給先生,這樣和小姐剛才點套餐,先生單點美式咖啡是一樣的。”男人說:“goodjob,是個好員工。”意楓將差額遞給男人,男人不肯收,說只是八塊錢,見意楓十分堅持,后來才勉為其難收了。
意楓挑了角落的桌子,故意拿了一份報紙,怕男人要和她同桌,男人還是厚著臉皮在她對面的空位坐下。意楓環視店內,雖然在香港并桌很一般,但這個時間太平洋咖啡里七成的位置是空的。男人說:“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好幾天沒和人說過話,悶得慌。”意楓心軟了,她在香港的生活也是這樣,同事或說粵語或說英語,一說普通話就打結,她也經常幾日沒說話,公務聯系常用通訊軟件以文字達成溝通,總是獨自吃飯,下班獨自回家,頭幾個月有時孤單得覺得自己好凄涼,半年過去,倒也習慣了,聽不見辦公室的蜚短流長,反而安靜。所以對意楓而言,整個香港的匿蹤性都很高,只是她不知道,關于她的行蹤隱匿性正在瓦解。
男人說自己叫馮飛,才來香港兩個月,也是公司外派,原本在天津,雖然都是港口城市,他對香港并不習慣,一心想調回去,公司說怎么也得再等一年。意楓說:“過一陣會習慣的。”馮飛笑了:“我可不想習慣,若能習慣,那就表示我變了。”意楓突然覺得這句話意味深長,她變了嗎?她天天用通訊軟件和臺北的朋友聯系,每三個月回臺灣一次,香港的她和臺灣的她的確不一樣,臺灣的她有許多朋友,如果問香港同事對意楓的印象,肯定是不合群、沉默寡言、孤僻。她也無所謂,因為她覺得只要做好份內工作,自己有孤僻的權利。
馮飛開始約意楓吃飯,一開始一周約一次,意楓當他是寂寞,好不容易遇到一個使用同樣語言的人,工作地點又都在銅鑼灣。幾個月后,變成一周兩次、三次,接著每逢周末,便和意楓商量做什么,大欖郊野公園爬山,西貢吃海鮮,淺水灣喝咖啡,赤柱逛街。意楓發現馮飛也許還是不習慣香港的生活,但是在他還沒調回天津前,他們先習慣了彼此。
天 ?津
質數(Primenumber),又稱素數,指在大于1的自然數中,除了1和此整數自身外,無法被其他自然數整除的數。質數在數論中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最小的質數是2,也是質數中惟一的偶數,其他質數都是奇數,所以除了1、2、3,質數與質數不可能相連,好比11和13,17和19。
看到這一段敘述的時候,馮飛想到的是關于他家族的詛咒,他的曾祖父愛上了意楓的曾祖母,但是因為家里反對,為了顧及孝道,選擇忍痛分手。意楓的曾祖母也在父親的安排下嫁給了別人,懷抱遺憾度過一生,長年不幸福。她暗暗詛咒馮家人丁獨薄,她倒也不算惡毒,沒有詛咒絕子絕孫,結果馮家無論生下多少孩子,最終都只留下一個男丁。難道真是詛咒靈驗了,曾祖父原有三個兄弟,婚后要不無出,若生下孩子竟都夭折,惟一長大的是馮飛的祖父和一個堂弟,這個堂弟竟然在結婚當日猝死。祖父這才聽聞詛咒一說,先是不信,但自己生下的一男一女,竟也因意外離開人世,當妻子再度懷孕時,流淚和丈夫說:不管詛咒可不可信,我不能冒險,就找她家結親吧,她總不忍心傷害有自家血脈的孩子。因此祖父托了人前去提親,意楓的祖父在母親留下的妝匣中真的找到一卷塞在銀釵里由發絲秘密纏繞的紙片,紙片上是一道符,他半信半疑,但因不愿意母親的咒怨毀人一家安靜,便同意了這門親事。幾個月后兩家孩子出生,果然一家生男,一家生女。原以為禍事可以停止,不想,意楓的祖父帶著剛出生不久的女兒去了臺灣,一去數十載,馮飛的父親只好另娶,畢竟是未出生前的婚約,更何況在破除封建迷信聲中長大的他,完全不信詛咒之說,直到他也失去了親生孩子,馮飛的哥哥因為傳染病年僅三歲便夭折。學數學的父親和馮飛解釋質數,他說:“所有的質數都是奇數,我們遇到誰,都難以幸福成雙,只有他家的女兒,對你來說,他家女兒就是惟一的偶數。”
所以,馮飛和意楓的相遇不是偶然,是一連串精密的安排,三年前秋天意楓在臺北和交往多年已經論及婚嫁的男友分手,翌年一月她接受公司調派至香港工作,夏天結束時遇到馮飛,馮飛用盡心思追求,她終于答應和馮飛舉行婚禮,接著將移居天津。馮飛用盡心思,就連意楓和男友分手,也是馮飛一手策劃。
六十年前,馮飛的父親馮遠鵬和意楓的母親莊思指腹為婚,現在聽來覺得不可思議,六十年前這種事也不多見,馮遠鵬的父母和莊思的父母都受過教育,又剛經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怎么會做如此封建守舊的事,實在是因為有隱情,使得他們相信天地間的未知力量沒法解釋。
因為不忍違逆父親,馮飛先是找了征信社調查意楓,知道必須破壞她的戀情,才可能尋機靠近,他拿著那張幾乎破損的符,經人引介,燒符作法,意楓的前男友左安恍如變了一個人,為時三年,三年后雖又回復,但是木已成舟。馮飛不是沒有想過,家族里的不幸,一開始也許是因為巧合,巧合發生了一次,便有了心理暗示,于是又再發生,終于深信不疑。但是他答應了父親,他無法拒絕含淚的老人,那是他在世上惟一的牽掛。
如果左安和意楓是質數1和2,那么,馮飛就是3,他們彼此相連,他必須破壞意楓已經擁有的愛情,才能成就自己。而他在遇到意楓之后,很快就發現,自己真的愛上了意楓,那不僅是為了完成父親的心愿。他愈發害怕意楓發現真相,他告訴自己事已至此,不可能重回原位,畢竟琴芳無辜,重回原位只會傷害更多人,他可以給意楓幸福。
五年后,臺灣
五年前,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去那一段記憶,除了我為什么和意楓分手,怎么和琴芳開始,其他的部分我并沒有忘,我的工作我的生活都如常進行,甚至還升了職。我懷疑自己是否曾經將琴芳誤認為意楓,但是她們兩人除了同為女性,相似之處甚少,外形個性生活習慣,幾乎都不同。
琴芳并不知道我缺失了一段記憶,不知道這缺失改變了我的人生,甚至不知道因為這缺失我們才在一起。但是,那一段空白,我再怎么遮掩,琴芳依舊感覺得到,她簡單的理解為我沒有以前愛她,而事實更殘忍,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愛過她。
我們之間出現了隔閡,有時候一種疏離冷清的氛圍彌漫在家里,琴芳就像是一個陌生人,大概是因為這樣,當公司派琴芳去上海任新職時,她沒和我商量,便同意了,她只在翌日早餐桌上說:“公司會讓我升職經理,薪水調高百分之三十,任職上海期間提供住房。”我說不上贊成不贊成,反正她也沒問我意見。她說月底去,我問她要不要我去陪她幾天,也許可以一起做些采買生活用品的雜事,她淡淡地說:“公司同事會幫忙。”算是拒絕。
我沒有堅持,若堅持也是虛矯,我知道,琴芳也知道,我們還知道對方知道。所以我只送琴芳到機場,這是最基本的了。琴芳帶了兩只大皮箱,托運后,進關前,短暫的尷尬,一般夫妻應該會在此時囑咐對方些什么,不要熬夜啊,記得吃維他命,約定通電話時間一類,但我們沒有。我本來想說,我會想你的,畢竟在一起這么多年。但她說:“我進去了,你回去吧。”我抱了她一下,脫口而出的是:“如果不喜歡那兒,隨時回來。”琴芳淡淡笑了,轉身走進閘口。我望著她的背影,心里想,日后我若回憶她是哪天離開我的,我將知道,就是今天。
我心里空空的,不是舍不得,不是寂寞,就是身體里有個洞。我走往停車場,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闊別七年后,意楓,她的頭發剪短了,身材沒變,臉龐沒變,但是神情不太一樣。以前她的眼神有一種童稚的天真,如今在嫵媚中糅雜理智,七年,一個女人從二十八歲到三十五歲,人生是不一樣了吧。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喊出了她的名字,意楓回頭,愣了一下。我意識到,她在回頭之前,已經先從聲音認出了我。這些年她是不是反復想起過我,溫習過我的聲音,我的神態,我們重逢的場景,結果是在機場航廈。我問:“你好嗎?”意楓沒回答,我想這不是個好問題,她若說好,有敷衍客套之嫌,她若說不好,似乎對我心存怨懟,也顯得我太重要了。于是我改問:“回來還是出去?”意楓說:“回來。”
“從香港?”
“我現在住天津。”
“天津啊,好地方,但我沒去過。”說完,我閉上了嘴,覺得自己的聒噪不合時宜,七年后的重逢,我應該說些有意義的話:“我送你。”
“不順路,我在臺北沒房子了,現在要回彰化爸媽家。”
“我還記得路,我送你。”我堅持地說,腦子里突然出現以前陪她回彰化,小街的陽光,午后的蚵仔面線,飄著蒜香。
往南行,車流順暢,不過兩個小時已經到彰化。車上意楓話不多,但是我已經知道她丈夫是天津人,有兩個兒子,意楓婚后離開職場,專心當太太,或者應該說是專心當媽媽。而她也知道了我沒孩子,老婆剛去上海就職,眼下臺灣,她那邊只有她,我這邊只有我。這回回來是因為她媽媽不小心跌了一跤,說是不嚴重,但還是要回來看過才放心,所以獨自回來沒帶孩子。下午三點,我憑著記憶找到意楓爸媽家,這條路我只來過四五次吧,卻一進了彰化市區完全沒有猶豫徑直到了門口。圍墻上依然是茂盛的九重葛,綻放艷紫色花朵,我說:“你進去吧,我在外邊轉轉,如果你媽媽確實沒事,你也放心了,請我吃碗蚵仔面線吧,挺饞的,好久沒吃了。”意楓說:“你想吃自己去吃就是,不過在街口。”但是一個小時后,我還是接到了意楓的電話。這么多年,她還是記得我的電話。
吃了蚵仔面線,又吃肉圓,我指定要吃市區另一頭那家的肉圓,當然為了多和意楓在一起一會兒。意楓也許明白,只是不戳破,我們散步過去。我突然說:“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但是我一點不記得我們是怎么會分手的?我又是怎么會和琴芳在一起。”說完,我有些后悔,怕意楓覺得我推托。
“都過去了。”意楓說,說時并未看我,仿佛往事剛從眼前流走。
天 ?津
馮飛的兩個兒子分別讀幼兒園大班和小班,每天他親自開車送孩子上學,下午放了學,則是司機去接。意楓一個人沒法帶那兩個男孩,他們像小牛犢般橫沖直撞。孩子上學了,意楓嫌在家無聊,原想找份工作。馮飛認為她脫離職場這么些年,不容易找到好工作,不如看對什么有興趣,上個課好了。她先去學了畫,現在拜師學骨董鑒定。
馮飛的父親去年走了,走前總算放心了,馮家再度枝繁葉茂,這輩應該可以茁壯碩大。馮飛逐漸忘了家族暗處里不為人知的故事,他是一個盡責的父親,是一個體貼的丈夫。意楓學骨董鑒定似乎很有天分,也許是中文系出身,她對那些舊東西很有興趣,每每沉浸其中,隨著老師的指點,閱讀大批古籍,掌握各朝規制,雖不到廢寢忘食的地步,也幾近沒其他娛樂,以前還去做臉按摩逛街喝茶,現在都不去了。朋友笑他:“這下荷包省了。”馮飛說:“買骨董可比買名牌包貴得多。”
一日,意楓拿了一枚銀鑲瑪瑙問馮飛:“這是誰的?”馮飛一臉狐疑:“這是什么?從來沒看過,我應該知道嗎?”意楓說:“在你房里爸爸留下的那兩箱東西看到的。”馮飛搖頭:“我不知道,也不記得看過。”意楓問:“我可以拿去給老師看看嗎?看樣子是老東西,清光緒的吧,也說不定還要早些。”馮飛說:“不值錢的,你要有興趣就拿去吧。”
幾天后,馮飛突然想起來,問意楓鑒定骨董的老師怎么說,意楓說:“那是腰帶上的裝飾,做工很細,看圖案可能是清朝中葉的制品,尤其難得的是瑪瑙非常好,鮮血一般紅。”馮飛開玩笑:“瑪瑙不是很便宜,仿古街上到處看到瑪瑙鐲子。”意楓說:“那怎么一樣?你們家的傳家寶讓我找著了,你怎么謝我?”“那就賜給你了。”馮飛完全不在意,很快就拋到腦后了。
意楓覺得鑲嵌瑪瑙的銀座上的圖案,彷佛見過,卻沒和馮飛說,但是在哪里見過呢?她想了好幾日,隱約覺得小時候在爺爺書房里看過其他銀飾,也鑲了鮮紅的石頭,那時年紀小,不知道那就是瑪瑙。如今爺爺不在了,東西可能在媽那里收著,回臺灣時,到爸媽家里找找,透天厝的樓頂放了好多舊東西,爸媽年紀大后腿腳不好,根本不上三樓。
趁著母親摔傷回臺灣,意楓上三樓翻箱倒柜,果然找到一支銀釵,釵上的團云如意圖案和馮飛父親留下的那一方瑪瑙上的鑲銀幾乎一樣,同樣在另一面鑲嵌了一塊橢圓形瑪瑙。她問父親:“這銀釵哪來的?”“好像是你曾祖母的,你爺爺離家時,帶在身邊做個紀念。”意楓的爸爸說。“可以給我嗎?”“那不值錢,你怎么對老東西有興趣了啊?喜歡就拿著吧,曾祖母的東西你收著也很好。”
意楓將銀釵帶回天津,連同馮飛家里的腰帶配飾一塊兒拿去給老師看,老師用放大鏡仔細端詳:“這似乎是一對,可能是定情信物,兩人立誓許諾后一人保留一件。另一件你怎么找到的?”意楓沒敢說實話,推諉道:“是公公的遺物,不知道哪來的?也許是從潘家園淘來的,聽說從前他身體好的時候喜歡去。”
意楓按捺著滿心疑惑,難道馮飛的曾祖父與她的曾祖母是舊識?甚至是一對戀人嗎?馮飛知道嗎?應該不可能吧。
臺 ?灣
公司希望中層干部能提供一份體檢報告,到醫院檢查時,醫生竟然說我的腦子里有一塊陰影,看起來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醫生問:“你會經常頭痛嗎?”
“很少。”我說。
“曾經覺得惡心?或是嘔吐?”醫生問。
“宿醉的時候。”
“你的頭受到過撞擊嗎?沒有回憶到什么異樣嗎?”
“我失去過一段時間記憶,你是指這一類嗎?”我試探性地問,擔心這一段寫進我的體檢報告里將會害我失業。已經因為失憶,先失去愛情,又失去婚姻,是的,琴芳已經和我提出離婚。如果又失業,那也太悲慘了。
“可能。”
撞擊?我努力回想,腦中不合時宜地出現彗星撞地球的畫面,難道這也是因為頭部被撞擊的緣故?突然間我想到,在和意楓分手前,我們倆曾經去馬爾代夫旅行,下飛機時,前座的人打開行李箱,掉下了一個計算機包,砸中我的頭,當時眼冒金星,但是過一會兒就好了,沒有頭痛,沒有惡心。難道是因為那一砸使我失去了意楓,失去了將近三年記憶?但當時并沒有異狀。醫生說,有時候傷害當時看不出來,后來才顯現,這就是所謂的后遺癥。“但是,有可能沒經過治療,自己就又好了嗎?”我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醫生看了我一眼,說了段更玄的話:“你當初以為沒有傷害,后來卻出現后遺癥,現在當然可能自愈,好比血塊逐漸消散,不再壓迫到某個記憶區;但也可能并沒有痊愈,只是你沒發現罷了。”
這算是什么回答?
“如果你沒不舒服,就先別管了,如果有,再回來做進一步檢查。”
我怔怔推門出去,但是我已經失去的該怎么辦呢?我能向意楓解釋嗎?我是腦子被砸傷了,才會和她分手,但是我現在已經好了,她能再回來嗎?
天 ?津
意楓拿著銀釵和鑲著瑪瑙的配飾問馮飛:“你覺得你的曾祖父和我的曾祖母可能是一對情人嗎?”
馮飛大驚:“你聽誰說的?”
意楓:“你看這是一對,圖案式樣一樣,而且他們是同鄉,很可能認識啊。”
“這么說,我們是因緣天定,他們沒能結成連理,才會安排你在香港遇到我。”馮飛故意以一種夸張的語氣掩飾自己的心虛。
意楓:“真可惜,沒機會知道他們的故事。”她反復把玩手中的銀釵,燈光下,她的側影迷離,馮飛擔心她如果知道自己處心積慮拆散她和左安,甚至不惜請人作法,恐怕沒法原諒他吧。
馮飛只要一想到此事,心里便有愧,只是為了家族,為了對父親的承諾,他硬著頭皮做了,如今對意楓的愛,更讓他害怕有朝一日真相被拆穿。沒想到,愈是害怕愈有事,馮飛接到了恐嚇簡訊:“七年前,你在曼谷做了什么?相信你不想讓你溫柔美麗的太太知道,那可會傷了她的心。”是誰威脅他?向他勒索十萬元,難道是當年那個法師身邊的人嗎?馮飛依照指定的方式交了錢,拿到歹徒口中的光盤,卻是畫面模糊的性愛光盤,馮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幾天之后,意楓也收到了光盤和簡訊,簡訊上說:馮飛的女朋友現在在曼谷,懷了他的孩子,馮飛逼她打胎,所以匯了十萬元分手費,還附上轉賬明細的照片。意楓大怒,她沒想到馮飛有外遇,馮飛付錢的事實更使得他如今百口莫辯,意楓收到的這張光盤比馮飛那張略為清楚些,隱約看到馮飛和一名身材火辣的年輕女子動作親熱。馮飛此時才想到,是結婚前招待客戶去泰國旅游,光盤中的女子其實不是真的女人,是變性人,那天大家喝了酒,玩得很瘋,那段半是表演半是玩笑。意楓聽了當然不信,說:“那你為什么給她錢?”
意楓失去了對馮飛的信任,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愛他,還是因為當時和左安分手急于填補身邊的空缺?終于兩人從激烈爭吵轉向冷戰,然后意楓發現馮飛真的有外遇,只是外遇在天津,不在曼谷。心灰意冷之余,和馮飛提出離婚,馮飛堅持要孩子。
臺 ?灣
意楓傷心返臺,沒想到又在機場遇到左安,他剛從東京出差回來,左安見她有些憔悴,問:“有什么事嗎?”意楓搖搖頭。左安堅持送她回彰化,他的車就在停車場。依舊是午后,依舊陽光燦爛,左安想起那年去馬爾代夫,他問意楓還記得馬爾代夫的陽光和沙灘嗎?一輩子沒看過那么藍的海。意楓輕輕回答是啊,眼神也溫柔了些。左安說:“回來的飛機上,我的腦袋還被砸了個大包。”
“那個人太不小心了。”意楓說。
“如果我和你說,我的腦袋被砸導致后來失憶和行為變異,我們才會分手,你相信嗎?”
“我和你說過,我們之間過去了。”意楓想阻止左安往下說,左安卻在高速公路的路肩停下了車,把醫生檢查的情況和他突然恢復記憶時的驚愕告訴了意楓。意楓沉默著,一時間難以接受情節的發展,猶如和左安分手前難以接受他判若兩人的行為,難道他說的是真的?
一年后,天津
三個月前,意楓終于同意離婚條件,兩個兒子由馮飛撫養,暑假回臺灣與意楓同住。馮飛說:“如果一個孩子跟你,一個孩子跟我,讓他們兄弟分離,對他們也不公平。”離了婚的馮飛非但沒和原本外遇的對象在一起,反而徹底分了手。寄光盤給意楓的就是她,她為了讓馮飛離婚使出的計謀。恢復單身的他依然對意楓覺得虧欠,畢竟是他破壞了她和左安,造成今日骨肉分離,不然意楓現在很可能闔家幸福美滿啊。愧疚自責悄悄藏在馮飛心里,直到一天他在網上看到一則新聞,中泰連手破獲一起巨額詐騙案,原來當年燒符作法的泰國法師根本是個詐財的騙子,十年騙了許多人,被騙的人遍及世界各地。馮飛怔怔看著新聞,原來有這么多人需要作法改變命運,原來意楓和左安的分手與他無關,原來意楓會愛上他不是因為有人暗中作法,他怎么沒想到,如果意楓是2,那么不論他是1還是3,相加之后仍然是質數,原來,是他自己戲弄了自己。
臺 ?灣
意楓重新在臺北找了工作,待遇不算高,但是生活很踏實。糖糖陪著她找房子,打點生活細節。租的房子只有兩房一廳,另一個房間是為了兒子來的時候可以住。重新回到熟悉的城市,過去在天津的那些年猶如一場幻夢,只有對兒子的思念是真實,或者左安說的失憶是真的,不然以此誆人,也太匪夷所思,愈是騙人的事愈需要合情合理,不是嗎?
意楓結束和兒子的視頻對話,門鈴響了,她打開門,左安拎著一只提袋:“是奶酪蛋糕,你最喜歡吃的那一家。”意楓側身讓左安進來,陽光滿滿堆在陽臺,堆不下了,客廳米白色地磚也染了光暈。左安剛才出門前,在爐子上燒了一壺水,直到燒干了才發現,他原本想泡茶,中間接了個電話,便忘了,等到出門前檢查廚房,壺已經燒黑了。他關了爐子,回頭時看見廚房地磚上的光暈,就和現在意楓家的一樣,壺燒壞了不要緊,他只是一時忘了,現在的他可以安心了,別人愛情怎么開始,他不知道,他要記得自己的。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