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兵
故事的德性與結構
馬 ?兵
對于今天從事短篇創作的寫作者而言,“小說在故事終結處開始”的觀念幾乎已經成為常識。不過,講故事畢竟是小說區別于其他文體的優勢所在,因此,“故事終結”并非一定要在文本里放逐故事,而更是指在容留故事這一小說美德的前提下,破除閉路性的因果鏈條和線性邏輯,使得其具有更開放和包容的空間,而非莫泊?;驓W亨利那種巧奪天工、精心剪裁、善用包袱式的來講述一個頭尾完整的事件——如果故事中有一桿獵槍懸在墻上,它未必一定要在結束時放響,它的槍口也未必指向故事中的人,而是指向故事的每一個閱讀者。故事是否開放、是否有洞穿文本的能力與小說采用的結構有很大的關系,也因此,當下的小說家越來越重視短篇小說的結構問題,至少他們認識到,結構并非是長篇小說的專美。在2015年的秋冬之際我們讀到的短篇小說中,不少都體現出對結構的講究。
《小說界》2015年第5期刊出了“五角場文人特輯”,收錄了滬上三位大學教授的三個短篇,包括張生的《抄絞記》、王宏圖的《愛無可忍》和談瀛洲的《我們是怎么錯過那些男人的》。有趣的是,三篇學者的創作并未讓讀者有知識的盛宴之感,他們繞開自己學術的專長,探勘情感的隱衷,但學術背景又構成了小說中的某種暗勁,讓紅男綠女的紅塵情事皆蘊一種人生的長味。比如談瀛洲的《我們是怎么錯過那些男人的》講的是都市白領剩女的情感創傷,無論是敘述者“我”被閨密的男友所愛而引發的對愛情和友情的雙重顧慮,抑或是蕾為了吸引上司而故意與平庸的男同事拍拖的算計連帶的一系列誤會和耽擱,其實都算不得新鮮的情感故事,但這篇小說依然頗吸引人,一來是因為小說的語言流利清新——雖然作者本人是知名的英語文學翻譯家,但他自己的寫作卻毫無翻譯腔,而是滿滿的生活感,不會有任何語障的阻滯;二來是與小說看似簡單實則別具匠心的結構有關:小說采用對話體,從題目上也不難看出致敬卡佛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的意思,全篇由敘述者“我”與友人“蕾”的對談串起兩個人各自的愛情往事,其實如果不用對話體,而用第三人稱或者分兩部分各自用第一人稱來講這兩個剩女的經歷也未嘗不可,在情節上至少不會有什么損耗,但是作者卻堅持對話體的結構,鄙意以為可有兩點解釋:其一,容納進一種關系的理解。對談不但可以喚起讀者更多的參與感,而兩個對談者也是彼此互為鏡像的關系;其二,映照剩女問題的普遍癥候。
斯繼東的《西涼》(《人民文學》2015年第11期)講的也是剩女的故事,女孩飯粒正在“錯過那些男人們”的情感畏途上,無論是卡卡、田一楷,還是被人介紹相見的壯實男人,他們都無法給予飯粒所需要的安穩和妥帖,她養的貓和魚也在放大她孤單卻找不到聲援的處境。于是,那個善良又熱情的快遞小伙便成了她對情感的某種寄托,而小伙的故鄉西涼也因此成為飯粒漂泊之心的牽記。小說對女孩飯粒的情感之困從多個角度切入,鋼琴老師和叫拖鞋的貓,還有結尾那個啟瓶器的小細節,都讓人印象深刻,顯出了作者在閑筆里藏力的本事。
與之類似的還有《小說界》同期上刊載的邱華棟的短篇《降落》,這篇小說同樣觀照都市白領女性的愛情隱痛,也采用了雙線的結構。薛媛的男友是客機飛行員方強,她在一次旅行意外中結識了戶外攝影師沈皓然,并隱隱萌生對后者的好感,那么面臨男友的催婚,她該做怎樣的選擇呢?僅從故事的層面來看,這個小說與高鐵或航空雜志上刊登的那些情感時尚類小說幾乎沒什么區別,但是在短篇小說寫作上有持久而穩定發揮的邱華棟還是讓這個有些流俗的題材有深入人心的效果。小說中,方強和沈皓然兩個男性對于薛媛而言,都意味著一種“在遠方”的生活,不過前者是物理距離而后者是心理距離。小說也給予兩個男人等量的篇幅,并細細刻畫了薛媛與他倆分別在一起時心里波蕩起的微妙的情感漣漪,經過一番斟酌與嘗試,薛媛回到方強身邊答應了他的求婚,讓愛情平穩地“降落”到婚姻的跑道里。一則清新的愛情小品因為結構上小小的戲碼讓故事陡然有了深意和寓意。
東君的《某年某月某先生》(《十月》2015年第6期)里也寫到一個都市白領與一個攝影家的不期而遇:一個以為罹患絕癥的女DJ在一座山中邂逅了一位帶著亡妻骨灰盒旅行的攝影家,他們相處一個月后,各自帶著對生命和情感的領悟作別。某日,某先生在一個禪修班遇到了女DJ,聽她講述了這個故事,然后像第一個故事一樣,女DJ不辭而別。正像題目所暗示的,這個小說隱含著一種恍惚和不確定,雖然其主旨我們大致可以感受,對遠方和生活在別處的向往,或者在返璞歸真中克服生命本然的孤獨。小說中兩個相似又彼此纏繞的“艷遇”故事都帶出遠遠超越身體沉溺抑或歡愉的關乎生命玄思的指向。
同期《十月》上的另一個小說曹軍慶的《時光證言》,如果換一種比較常規的敘述的話,是一則元素齊備的官場黑幕,官員猝死引出兩個情婦吊唁,女兒深度調查洞悉繼母不為人知的隱情。不過,作者現在采用了一種對位式的雙線敘事,先讓兩個情婦在時光酒吧里唇槍舌劍,再讓女兒與繼母在同一個酒吧里對談對質。在前一部分,戴口罩的情婦和戴墨鏡的情婦各自傾訴著對猝死者的鐘愛,作者在展開敘述時,都用第三人稱的“她”指代,以致讀者在閱讀時必須留心區分這個“她”指的是戴墨鏡的還是戴口罩的,但是或許這恰是作者的用意所在,不管哪一個“她”對于死去的男人而言不過是被征服女性的不同鏡像,屬性上并無區別,所以他才給她們買一樣的房子和車子,如此,本質上是一類人的兩個女人為死去的男人而繼續爭寵,還有比這更能呈現她們弱勢的荒誕的情景么?后一部分,在咄咄逼人的女兒那里,繼母敗退。接下來,小說寫到女兒接到了父親從前下屬的短信,暗示讀者她在向前面部分的兩個女人靠攏,擺脫不開的和父親有關的情婦的輪回?;氐叫≌f的題目上來,時光的證言是什么?四個女性被一個死去的男性拖入迷亂的生活,這也許足夠說明一切了。
在小說結構的處理上,蔡東一向有著80后作家難得的講究,再加上她的寫作的非自敘性和對被俗世的生活所蔽抑的人性之光的探尋,當然也包括對人性暗疾的勘察,以及在當下非常難得的溫厚的人文氣韻,都讓她在同輩作家那里獨標一格。她的近作《布衣之詩》(《花城》2015年第5期)表面上處理的是一個失鄉的題材,但是蔡東在小說展開的每一個節點上都把筆墨蕩出去,在故事的主干之外增添繁茂的枝葉,而且不斷照應我們現實的生活。小說最打動我的不是孟九淵和父親的再無鄉可歸,也不是因與鄰居糾紛而意外致人病死后的自我救贖,而是趙嬋在單位領導的“最佳委屈獎”和被她撕成碎屑的證書,是九淵和趙嬋夫婦兩人招待客人因為一包紙巾觸發的沮喪,是故鄉河邊安靜的孤雁,是舊家院中的疣鼻天鵝,是引白居易的“嗟君兩不如,三十在布衣”。這些細節折射的城鄉失衡問題、拆遷問題、空巢老人問題、都市浮生者的落定問題和情感危機,等等,都是十足的大題目,每一個都可以衍伸無數的故事。然而,蔡東僅僅通過幾個細節點染便把這些籠于一爐,且皆痛癢相關,顯出她對故事剪裁和結構控制的不凡能力。在我個人看來,小說有一點是可以商榷的,那就是小說的題目,“布衣之詩”這個名字替讀者提煉出了九淵的心思所向和人生之境,它有點過于“實”了,而文本中的“布衣”之感與嘆及其對九淵詩心的激發其實并未那么落實,但也因為沒有落實而更接近我們常人欠然的現實處境。
道德困境、孤獨及抵抗的方式
楊海天
在摻雜著情感與信仰的這張道德之網中,很多作家讓自己筆下的人物在此掙扎和思考,努力尋求一種較為正確的存在方式。他們探討和審視著人類普遍的道德危機,然而生活在當下這個金錢、名譽、權力等欲望縱橫交錯的社會里,壓抑和苦悶無處不在,精神領域的荒蕪與墮落是那樣的自然普遍。翻看當下的幾本文學雜志,很多作品都不約而同地表現了人物在道德困境中的無奈與悲涼,流露出或濃或淡的孤獨意味。
唐慧琴:《樹上的鳥兒成雙對》,《長城》2015年第5期
小說的題目引用了黃梅戲《天仙配》中的曲詞,正如題目所象征的,這篇小說圍繞著主人公德順的婚戀問題展開,德順在二十幾歲一直到五十八歲患病去世的這段時間里,始終被婚戀問題所困擾,在知道自己命將不久于人世之后,他還一心惦念著結一門陰婚,以完成自己“成雙配對”的愿望。除了德順本人,他的好友小蚊子、侄子寶成、寶成娘以及小臭子娘等人也都為德順的婚事所勞心,同時那些復雜瑣碎的婚姻問題也在困擾著他們自身。但讀完這部小說之后仔細回味,我們會發現隱藏于這看似紛繁錯雜的表層的婚戀問題之下,作者實際上在探討與思考著諸如道德的喪失與堅守、人生充滿孤獨的窘境等問題。
在作者的筆下,主人公德順并不是像表面上那樣一個婚姻和事業雙重失敗的單身漢形象,他已然是一個道德的化身。侄子寶成認為德順“心眼實,認死理,籠絡不住人心”,在外打工不僅掙不到什么錢,還得罪了老板和其他工人,干活實在,堅持慢工出細活,別人一天能貼三十幾塊磚,他卻連二十塊都貼不了。別人勸他只有掙到錢才是真理,德順卻始終看重老板的為人,他堅持著自己的道德標準和做事原則。而在小說主要表現的婚戀問題上,德順更是“認死理”,不管多大年紀,仍然是不愿遷就和湊合,他的原則和堅持讓他打了一輩子光棍,還因為悔婚得罪了為他做媒的寶成娘和小臭子娘。正是因為德順的堅持與不妥協,他成為了村子里的異類?!皹尨虺鲱^鳥”、“人怕出名”等等這樣的古語告訴我們,在中國幾千年傳承下來的精神中,隨大流才是生存之道。大部分人都必須要融入周圍的圈子才能生存下來,而異于周圍環境的人總會被當做另類而釀成自身生存的悲劇。德順正是因為自己生活婚姻和道德上的“潔癖”被大家看做是一個另類。雖然德順只是個普通人,卻總是干凈利落得像個“國家干部”,每年都會請村里的婦女幫他拆洗兩次被褥,家里的鞋子也擺得整整齊齊。除了生活上的“潔癖”,德順在婚戀問題上表現出來的道德“潔癖”更能見出大環境中人們的道德危機?;蛟S是德順“不識時務”,他之所以多次悔婚,都是道德“潔癖”對他的影響。寶成娘與小臭子娘先后介紹的兩個對象,只是因為在趕集時表現得“扭扭捏捏”,生怕自己吃虧掉價,德順便堅決拒絕再來往,他看不慣這些女人身上表現出來的過于重視金錢物質的世俗心理,更不容許自己的另一半身上存在半點道德的污點。而德順惟一認定和信任的女人,趕集時不肯多讓他花一分錢,初次見面只是“那種天馬行空的隨意閑談”,甚至這個女人像自己的娘一樣喜歡竹子。即便最后這個女人拿了他的三千塊錢一去不復返,但德順始終無法將她忘記。
作品中出現的德順家門口的那片竹子,也象征著他不同于旁人的道德操守,是小說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意象。竹子有著不一般的中國傳統文化含義,竹子生而有節、竹節畢露,文人雅士也常把竹的挺拔灑脫、正直清高、清秀俊逸當做自己的人格追求。德順所在的月亮灣里竹子是不常見的,那是南方的草木,人們種絲瓜梅豆,因為這些實用可以入口,寶成娘雖然每年都種些不能吃的花,但花朵也能看看養眼。只有德順的竹子既不能開花也不能結果,可謂是百無一用,大家無法理解德順眼中竹子的那種“雅氣”,在實用主義當道的村子里,人們自然無法理解竹子“形而上的意味”。德順愛竹子,因為竹子不但承載著他對母親的思念,更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他特立獨行、恪守原則的品格。在患病之后,他的好友小蚊子“只字不提移竹子的事”等一系列情節的安排,也都強烈暗示著這位道德守望者在這個充滿道德危機的俗世中無法避免的尷尬境地。
作者除了著力表現道德危機這一命題,還深切的思考著人生的孤獨窘境?!叭松陋殹彼坪醭蔀榱宋膶W作品的一個哲學母題,眾多作家在作品中不斷思考著人生的孤獨困境。在這部小說的字里行間始終貫穿著人與人之間的沖突與矛盾,德順工作上認死理,生活中極為講究,過繼給他的侄子寶成和媳婦瑞枝無法理解;幾次把婚事搞黃,在結婚前夜拒絕女方家提出的一臺縫紉機的要求而悔婚,寶成娘和小臭子娘不能理解,甚至由此與德順反目成仇。而德順認為能夠理解他的人卻是兩個不被大家認可的人——不靠譜的小蚊子和騙婚的女人,只是因為他們能理解對方,小蚊子盡管辦事有些不靠譜,但是真心實意地關心德順的婚事和病情,不顧世俗的偏見幫德順張羅陰婚。而騙婚的女人盡管只與德順相處了短短七天,但在那段時間里德順與她卻進行了精神的交流、心靈的溝通,好像那女人的每句話都正中心意,“都與他心靈相通,好像鉆進他心里看了一般”。正是有了這精神上的相連相通,德順才會對她念念不忘。小說的開頭,德順在公交車上遇見了一個紅衣女子,甚至心里打算就是死也要拉上這么一個人一起死。在他病逝之后,寶成娘按照那個女人的樣子糊了個紙人以慰藉德順的“靈魂”?!叭松陋殻瑓s不甘寂寞,世界萬物都是相互依賴的”,德順的一生都在孤獨困境中掙扎,他害怕孤獨,他珍視小蚊子這個朋友、牽掛那個騙婚的女人,因為他們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德順對于孤獨的恐懼,滿足了他擺脫孤獨的渴望。從這個角度考慮,我們便不難理解德順為什么在患了絕癥之后仍一心想要結門陰婚了,看似荒誕的情節背后蘊含著主人公對孤獨的反抗。
梁曉聲:《復仇的蚊子》,《芙蓉》2015年第5期
伴隨著市場經濟體制的引入,商品經濟的浪潮有力地沖擊著傳統價值觀,固有的道德觀念在人們心中日趨弱化甚至瓦解。而梁曉聲則以他的社會責任感,堅定的道德操守,始終保持著冷靜的頭腦,推出了大量與時代密切相關的作品。《復仇的蚊子》是梁曉聲近期推出的一部短篇小說集,其中的作品想象豐富、形式新穎且思想深刻,糅合了對于金錢、權力、欲望、人性的深切思考。這部小說集中的同名作品《復仇的蚊子》,使用了一種偏向“荒誕主義”的表現方法,小說沒有對社會中不合理的現象進行直接的控訴,也并非理性的批判,而是讓主人公鄭娟在遭受了丈夫女兒雙雙被蓄意謀害,奮起反抗現實卻又被殘忍壓迫的狀況下,變成了一只巨大的、隱形的、攻擊力極強的蚊子,以這種大膽新奇的想象方式向敵人復仇。然而即便經歷了現實給她的重重打擊之后,鄭娟的復仇也并非是非理性的、瘋狂的。梁曉聲自己說:“我還是在我的寫作中堅持一種底線。無論矛盾如何尖銳,也不會放棄人對于人性底線的固守?!北M管主人公鄭娟面前這一現實世界的道德崩塌了,但她變成蚊子,成為了神圣的法力無邊的蚊王之后,面對老蚊子提出的叮咬人類、傳播疾病、統治地球的提議,她仍斷然拒絕,怒不可遏地猝擊一掌拍死了老蚊子。在最后一個仇人家中,她本可以進行徹底的復仇,叮咬貪官的女兒,但在她看到女人懷中未滿周歲的嬰兒發出咯咯笑聲的那一刻,她還是動了惻隱之心,“覺得自己心里仿佛有一輪太陽懸在叫心尖的地方”,溫暖著她照亮著她。鄭娟是一個善良的弱者,即便遭受了生活的重創,由人化為非人,也沒有完全拋棄自己對道德的堅守,對人性的守護。作者通過對鄭娟的刻畫,辛辣地批判了在社會轉型時期,濫用權勢、以權謀私,甚至草菅人命的“新貴們”,既揭示了他們為一己私利不擇手段的卑鄙,也揭露了他們心靈世界的荒蕪,展示了現代人的道德困境、道德危機和道德追尋。
主人公鄭娟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女兒,在多次求助于各種男人之后,她意識到這個殘酷的現實中沒有任何人能真正幫助她,她只能孑然一身,在孤獨困境中掙扎反抗。堅守道德底線的人物形象不但豐滿充實,而且因為其對抗道德危機而顯示出人性的光輝,令人敬畏,令人動容。
梁曉聲之前的作品中很少使用荒誕主義的表現手法,但對于短篇小說而言,它的集中點是刻畫一個“現象”,而不用敘述一個故事,他這次全新的嘗試也給作品帶來了新鮮的風氣,大膽時尚、新穎有趣。
《終結孤單》:王明明,《百花洲》2015年第5期
《終結孤單》是一部思考和質疑瑣碎生活和無聊人生的作品,也在探討著孤獨的含義。主人公李立在家庭中與丈夫看似和諧,但激情似乎在日漸減退;在單位,她被護士長盛贊為“千里馬”,但她向前看不到領頭的馬,向后看不到馬群,無奈地接受著護士長高明巧妙的領導藝術,又要忍受著顏曉夢對她的冷嘲熱諷。這種四面楚歌、孤立無援的生活,激發了她內心深處反叛孤單、質疑生活的力量,甚至對于29床那種將死之人產生了某種程度的理解與認同。29床是一個反道德的存在,住院之前做盡了壞事,在李立為他打針的時候,又對這位道德楷模動手動腳圖謀不軌,他或許只是為了打發無聊孤獨的時光,用調戲李立的手段在等死的時間里進行掙扎,以這樣浪蕩不羈的模樣、近似瘋狂的方式擺脫孤獨、沖破道德。然而李立由開始的恐懼厭惡,逐步對他產生了一絲同情與理解。有一剎那,她甚至在回味29床當時觸摸她的感覺,仔細觀察他棱角分明的臉龐,甚至不由得將他與自己的老公相比較。這讓李立產生了些許興奮激動的同時,也滋生著強烈的罪惡感,內心的道德壓抑著擺脫孤獨的欲望。
小說題名《終結孤單》,29床最終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倒在血泊之中,他用瘋狂的方式釋放了本我,終結生命以走出孤獨的困境。然而李立仍要繼續孤單,在這個無奈而憤懣的社會中,面對內心的道德危機壓抑著自我人性。小說篇幅雖短,卻饒有深意,揭示出了具有普遍性的價值和意義。
劉榮書:《李嘉誠枯井落難記》,《長城》2015年第5期
有評論者稱劉榮書“一直以自我的浪漫情懷和獨特方式默默構筑著夢中的精神家園”,其作品“對人類原初的美好情感和傳統倫理道德有一種回歸和呼喚?!睆摹独罴握\枯井落難記》這篇小說中,我們就能見出作者對于美好、對于道德的呼喚。此李嘉誠并非大名鼎鼎的香港富豪李嘉誠,他只是一個出生于閉塞農村的再平凡不過的農民,作者在小說開頭就做了這樣的解釋。而作者卻讓這個沒有故事的主人公與充滿傳奇色彩的富豪李嘉誠同名,也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反諷,以戲謔的口吻調侃著主人公李嘉誠平庸而無趣的人生。小說的故事看起來很簡單,從題目中就能看出,故事講述了一個叫李嘉誠的農民跌落枯井后引發的一系列事件。然而作者無意于描寫李嘉誠在枯井中的具體遭遇,而著力描述他失蹤之后所造成的種種影響,從中挖掘個人與社會的道德危機。妻子陶寶麗不止一次地勸說、哀求李嘉誠賣掉鄉下的奶牛和牛場,在她看來只有去城里才能過上好日子,她甚至不惜瞞著家里人在城里出賣“貞操”,做起了皮肉生意。然而在李嘉誠失蹤的這幾天里,她為了喂牛洗去自己渾身刺鼻的香水味,換上了丈夫以前穿過的舊衣服;她與企圖征用自家牛場的麻三斗智斗勇;與袒護權勢、敷衍了事的警察糾纏不休。而李嘉誠始終孤獨地守著自閉癥的兒子,守著那幾頭奶牛,守著自己的精神家園。雖然故事的結尾有些離奇,但卻是一個美好的結局,所有人都在其中找到了自己內心中道德的平衡與安寧,看到了一條走出孤獨的道路。劉榮書在小說的敘述上也做了一番全新的探索,在對現實生活的描寫中增添了一層現代感,這種敘事新意也豐富了小說的魅力。
都市人悲喜劇
高天瑤
當代美國著名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在文學地圖譯叢叢書的前言中說:“事實上,城市是文學的主題,更是文學必不可少的元素?!倍嘧硕嗖实某鞘芯跋蟛粌H為作家提供了素材基礎,也成為他們的心靈棲息之地。中國的現代城市文學自20世紀初開始發端,經由各代海派作家書寫,形成一幅幅描摹著浮世悲歡的畫卷。在這畫卷中,人在都市里的種種一舉一動、情感變化和命運起伏是最核心、最值得關注的。進入到新世紀以來,城市化的進程進一步加快,人們或從鄉村流入城市尋找立身之所,或從大城市回到家鄉縣城尋找存身之地,上演著都市人的悲喜劇,時時新。
張敦:《我要去四川》,《青年文學》,2015年第10期
張敦曾用筆名張墩墩,他出生于河北衡水市張呂卷村,“業余寫作”、“公司職員”、“河北人”這幾個標簽為他的創作開辟了素材的源泉。這篇短篇小說講了一個年輕人尋找自己已經回到老家四川的母親的故事,小說在主人公丟掉寫有母親村莊的字條而等待檢票的節點上戛然而止,留下無盡的懸念與思索。有評論者認為張敦和史鐵生在文學上的追求不無相似之處,即關注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有著對人的存在的省思。小說主人公是一個在城市漂泊的“農二代”,他的家鄉是一個貧窮的村莊,他的母親則是被賣到村莊而又逃回四川的被拐婦女。人口拐賣一直是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一般人們會關注于被拐賣婦女的血淚史卻忽略了被拐婦女生下的孩子的心靈世界?!拔摇钡哪赣H決然地和大嫂出逃并且不得不拋棄了自己的孩子,在“我”的腦海里母親甚至面容模糊,關于母親的記憶只留下暴雨和紅色臉盆這樣具體生動的事物。貧窮形成代際遺傳,“我”長大成人后雖然讀了大學,進入了城市工作,卻依然因為丑和窮沒有媳婦,大爺甚至要張羅為“我”娶越南媳婦。在“我”終于攢夠路費回四川的前夕,主人公的大娘突然告訴“我”母親實際上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死了,在懷疑母親并不愿意見到“我”的想法中,“我”還是決定回四川。小說采用線性敘事,卻始終有種“在而不屬”的節制疏離之感與冷幽默。值得一提的是,張敦的語言在眾多的小說中吸引了筆者的目光,平實樸素的敘述并不等于流水賬的描摹或獨白,而在于語言特有的質感和節奏感。對于村里女人的集體逃跑的敘述如同一幕黑色幽默的喜劇,女人充滿屈辱的逃跑與被追回,在全村里看來如同一個熱鬧節日。小說最后父子的對飲被放置在老屋里,小說的情節雖然簡單,卻給人一種閱讀的快感和掩卷之后的沉思——“我”能憑記憶找到母親的村莊嗎?母親是如大娘所言去世了還是不愿意與“我”相認?我的婚戀會延續父親的悲劇命運嗎?
陳再見:《回縣城》,《青年文學》,2015年第10期
陳再見是在“打工文學”熱的時候登上文壇的,雖然“打工文學”以描寫工廠生活著稱,但是陳再見認為打工文學不能窄化為工廠文學,他的很多作品也關注了留守兒童、新生代農民工的心靈掙扎等社會問題。小說的地點發生在深圳,工廠密布、城市化進程迅速的深圳吸引了無數年輕人來此尋找機遇,從而形成一個數量龐大的群體與他們自己的文學。
此篇小說以大城市的高房價為切入點,時間跨度一年,描寫了一個“深漂”在壓力之下不得不帶著妻子孩子回老家縣城買房的故事。這是一部尷尬的買房記,也是一段惆悵的回鄉曲。由于主人公出生在農村,所以他在深圳和縣城遭遇到了失去歸屬的雙重陌生感:在深圳主人公的價值感在消退,面對著妻子兒女的不認同,他感到生活“成了一張黑色的濁氣的讓人厭惡而想逃離的畫面”;而在縣城,主人公又難以找到自己的位置,作為一個貌似“衣錦還鄉”的人,他在縣城的真實感受卻是“一邊藏起自己的窘迫一邊又制造出某種虛偽的光環”。作為一個熱愛文學,迷戀“詩意棲居”并且在大城市的青年,主人公并不能適應有著虛假華麗外表和粗陋實質的縣城,也固執地想要區分自己與那些已經在縣城生活的親朋。這也是多數“逃離北上廣”的年輕人的精神困境——他們在大城市沒有容身之所,又在精神上已然難以認同故鄉。主人公的真正故鄉在鄉下,但是在這篇小說里鄉下與他惟一的連接只剩下他的母親。對他無私奉獻的母親最后去世了,但是奔波在大城市的主人公最終沒有弄清母親是否得了胃癌。小說的結尾,主人公決定要學習妻子對生活的“野蠻性的勇氣”,把縣城作為家的所在地。但是“子欲養而親不待”,對于母親的追悔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自己咀嚼了。
作品采用的內視角的寫法與關注主人公的意識流動使得整個小說的氛圍十分真實,如同《追憶似水年華》的敘事手法一樣,作者極力描摹的是主人公對人、對事、對世道或者對時間的種種感受,語言非常飽滿老到。
林漱硯:《夢是靜靜燃燒的雪》,《青年文學》,2015年第11期
城市職場中的女性是都市人的一個獨特群體,她們靠自己的力量在鋼筋水泥森林里打拼,也承受著因為性別偏見而帶來的更大的壓力。小說開始在一個秋雨連綿的黃昏,這一滴秋雨給小說帶來哀婉的氣息,敘事和狀物都帶有女性特有的細膩和溫情。點評者東君說這篇小說的主調是白色的,是傷逝之色,也是內心洗去鉛華的底色。作品中存在著很多和白色有關的意象,如題目中的雪、甘靜雅的奶油蛋糕和白色皮鞋。和這些白色對立的則是國企白領甘靜雅的工作環境,那里有著如同壞掉的蛋糕一樣的惡心謠言和令人不快的同事。小說在描述完金爸金媽一家人后將文筆蕩開,開始轉而仔細描述甘靜雅的做蛋糕的過程。這一處看似無關的閑筆暗示著甘靜雅與金爸有著相同的精神內核,即都擁有一門手藝、自足自立。小說最后在皮鞋店里如瑞雪般的蛋糕,也暗示著甘靜雅將擺脫職場糾葛,從這門手藝中找到一個新的立足之地。左腳崴到的甘靜雅在金世浦的噩夢里成了一只插著巧克力短刀的羔羊,這也暗示著甘靜雅受到的污蔑和傷害。甘靜雅沒有所謂的背景,有的只是自身的才貌。只是因為未婚、美麗和升遷,她便受到莫名的謠言中傷。都市里打拼的人是艱難的,給女性的空間尤其狹小。甘靜雅雖然借做蛋糕平靜了自己的內心,然而有了這樣一種“人言可畏”的大環境,哪里都不適合獨立女性的生存。
麥家:《軍中一盤棋》,《解放軍文藝》,2015年第10期
城市帶來的繁華不僅沖擊著都市人的思想,也撼動著身在部隊里的人的心。作為著名小說家與編劇的麥家有著十七年的軍旅背景,《軍中一盤棋》可以說是一部主旋律的軍旅小說,它聚焦了當下軍隊中青年干部急于轉業的思想問題,最后的結局是理想對物質的勝利。作品的情節并不復雜,但是形式卻別具新意。小說運用了復調敘事講述一個新兵和一位老兵的故事,這兩個人物的生活本是不相交的平行線,但是作者卻將兩方置于“將方”與“帥方”,用這種虛擬對弈的形式展現了軍隊中理想與現實的沖突。文本以“將方”、“帥方”、“界河”三塊平行推進。“將方”以剛入伍的新兵朱財強為視角,描述了一個從小就立志從軍的19歲青年朱財強,從入伍到犧牲的83天里,做了凌晨為大家打掃衛生、捐款給困難新兵、為軍營建豬圈節約糧食等一系列好事;“帥方”的視角則聚焦在入伍12年的少校劉剛身上,在轉業的念頭產生后,他先后問了妻子、父母和領導的意見,卻發現大家都或多或少地表現了支持,這讓劉剛陷入抉擇的交叉路口;“界河”則以公文的形式展開,比如征兵令、征兵工作總結報告、新兵思想調查報告以及朱財強的入黨申請書等文本,異質的文本完整了棋局的形式,同時由點及面,補充了小說的背景情況。復調的敘事方式豐富了略顯簡單的故事的“情感層次”。最終作為新聞干事的老兵通過閱讀新兵的日記,從身邊親朋好友紛亂的聲音中發出了自己堅定的聲音,在這個青年人身上找回了初心,新兵用生命為這位素不相識的老兵點亮了理想的指路燈。文末如是說“而不純的東西往往是有雜質的,有空隙的,有裂縫的,所以往往是經不起碰撞的?!币苍S理想的存在有時候過于空中樓閣,但是惟有這種空泛的東西能給予人精神上的支撐,是堅硬的可以經得起碰撞的東西。也許在當下軍人地位嚴重下降的和平年代,不僅僅需要對軍隊官兵多一份制度的支持,更應該塑造這支鋼鐵部隊的精神內核。
黃蓓佳:《萬家親友團》,《北京文學》,2015年第10期
社交網絡與電子屏幕對人類生活的全面統治已然成為當下社會的熱門現象之一,當我們剛剛意識到發生了什么的時候,作家便以其蘭心惠質寫了出來。黃蓓佳從1973年起開始發表小說,作品常展現女大學生走入社會的心理和情緒。近年來,黃蓓佳逐漸將精力轉向兒童小說創作,此篇短篇小說是她的新興趣點和有益的嘗試。小說加入朋友圈、點贊、曬圖、刷屏等新潮詞語和元素,帶有一絲輕喜劇的味道。孤兒陳坤在加入妻子的親朋微信群“萬家親友團”后沉迷于朋友圈的點贊和群里的閑聊,如同口渴久了在沙漠中找到水源的旅人,久違的大家庭親情氛圍讓陳坤對微信樂此不疲,但是他的情感宣泄很快異化成了求關注的急切和懶于思考的怠惰,小兩口家庭也由此鬧出了很多讓人哭笑不得的事端,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事端推動著小說的進程?!叭f家親友團”一方面是妻子萬艷的姓氏,另一方面又是顯示著虛擬社交圈的熱鬧繁盛。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引用卡西爾的話說:“隨著人們象征性活動的進展,物質現實似乎在成比例地縮小。人們沒有直面周遭的事物,而是在不斷地和自己對話。他們把自己包裹在語言形式、藝術形象、神話象征或宗教形式之中,以至于不借助人工媒介他們就無法看見或了解任何東西?!比f艷困惑于自己給予陳坤的親情與愛情無法慰藉丈夫,殊不知人類的本性是尋求更廣泛的關注。陳坤最終因為微信而移情別戀,更說明了虛擬社交圈確實深切地改變了我們的生活。
本欄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