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記憶里

余欣蔚

清明節我去看你了。

你的新居在后山的向陽坡上，位置很好，天氣好的日子，陽光灑滿山坡。我去的那天下午，陽光明媚得很，雜草已經瘋長躥高，還有簇簇明亮的滿天星，把你掩在濃郁的綠色里。我想這是極好的，一輩子與大地打交道的你終于融進了大地。

我默默地采了一捧滿天星輕輕放在你的墳前。看著你墳前那晶亮的號碼牌，思緒漸行漸遠……

2006年，那時你尚健朗，頭發灰白蓬松，操勞半生，你的背卻一直挺得似一堵墻。那一年夏季，公路還沒有鋪到家門口，工廠的煙還沒有盤踞整片天空，油綠的水田，澄藍的天，朵朵白云……小小的村子，對我來說卻是極大的，一切都透著吸引力，而我最期待的莫過于每日清晨的后山之行。

鄉下是沒有鬧鐘的，嘹亮的雞鳴把鄉下人的一天喚醒。聽到雞鳴之后，我穿戴整齊，背著小背簍，晃著腦袋，扯著喉嚨喊你快點。你嗔我太吵，叫我不要吵醒屋里的奶奶。你把小小的竹帽扣在我的腦袋上，用厚實的大手牽起我。那雙手，插過秧，砍過柴，厚厚的老繭如沙紙般粗糙。就是這樣一雙手，給了我無法替代的安心！

你領著我向后山走。我拽著你的手左蹦右跳，折了路邊的滿天星要你蹲下，把滿天星插在你亂草似的頭發里，拍著手說好看。你笑著說我胡鬧，我不理會你，掛在你脖子上耍賴不肯松手，要你背我。你妥協了，抱起我穩穩地邁步走。我把弄著你的頭發，拉扯著你的耳朵。你驕縱著我任憑我胡鬧，只是走得越來越慢了。你對著懷里的我念叨，這么皮，以后當不了好看的新娘子，嫁不出去可別哭鼻子。我噘著嘴說，你要一直一直陪我，我才不當新娘子！你不說話，笑了笑。

到了后山，你把我放下，要我跟在你的后面踩著你踏平的路走，然后你抽出鐮刀麻利地砍出路來。我屁顛屁顛地跟在你身后，折下好看的花兒，有嬌艷的，有清雅的，其中最多的自然是滿天星。你一邊快速地割砍蒿草灌木，一邊把腳下的路狠狠踏平。我跟著你向上走，偶然抬頭，晨輝里，你載了滿身霧氣，身上濕漉漉的。我看著你砍柴，你那么高大，占滿我的視野。

直到你的簍筐滿當當裝滿柴，你轉身繞到我前面，只說句，下山吧，你奶奶給你熬了粥，跟著我走。你始終走在前面，為我踏平坎坷，清除荊棘。我走在后面嘰嘰喳喳扯著閑話，你安靜地聽，偶爾應上兩句。到了山下，我喊句“累了”，你便提著簍筐蹲下身子背我，嘴里卻說我懶，嗔我滑頭。

你看，我這么了解你的軟心腸。

2009年，彼時的你愈顯蒼老，家人不再讓你干活了，你的日子變得閑散。而我在城市里上學，遠離了你，只能在幾個大的節假日里去你那里走一趟。我已不像幼時那樣依賴你了，在你面前只扭捏地喊一句“爺爺”，說一句“我來了”。這時你總是沉默地點頭，然后坐在長椅上抽著煙，眼神飄忽，看著我去找同齡的孩子玩耍。不知是否是我聽錯了，空氣里隱隱傳來你的嘆息。那時，你是不是在困惑：小囡囡咋不黏我了？

我走的時候，偌大的院子里，你孤零零地坐在長椅上，蓬亂的頭發沾染了時間留下的白。你終是佝僂了，像一節干蝦。你手中仍燃著一支煙，煙灰撒了滿地，鋪灑的夕陽余暉把你籠進橙黃色的光影里。我向你告別，你直起身子，望向我。我突然發現，你竟然蒼老得那么可怕！

你把我的震驚斂進眼里，受傷地點了點頭，彎下身子深深吸了口煙。我逃也似的離開了。

一處院子，一張椅子，一支煙，一輪夕陽，這就是你的余生嗎？

2011年，你的世界是大片大片的蒼白，你倚在雪白的病床上，對著更加雪白的墻壁，望著窗外不停歇的人流。受盡病痛折磨的你，雙頰凹陷下去，稀薄的白發凌亂，只有時不時滾動的眼睛告訴我你是活著的。

我去看你的那天，天也很好，陽光灑在身上，給你的臉上敷上了一層生機。我扎了一捧滿天星給你。你見我進來，眼里一下有了神采。你咧開嘴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你吩咐護工支起床頭，我把床頭瓶里的假花扔進垃圾桶，插上滿天星，坐在你身邊。你急急地牽起我的手。可憐的你，幾乎被化療折磨得不成樣子，似乎只剩下裹著一層皮的骨架。你拉著我，絮絮叨叨問著我的近況，一遍又一遍構想著我的未來，盡管那個未來里沒有你。我安靜地聽你說話，回答你的每個問題。

你累了，休息之前，捏著我的手小心地問我是否被你的模樣嚇到。我側身理出幾枝滿天星，忍著眼淚，笑著回你，怎么可能呢，你可是我心中最好看的爺爺。你寬慰地笑了，呢喃著，我家小囡囡笑得才最好看。

我牽著你，像從前你牽我那樣緊，直到你睡熟了，才抽出手退出病房。我似乎能明白你為何那么在意自己的模樣，是的，我明白。

2014年，陽光駐在你墳前的滿天星上，與你相伴。

而我，在這里想你。

（指導老師 ?黃 ?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