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熙
仁者壽
——記錢谷融先生
■徐景熙
上世紀70年代末,錢谷融先生應邀在南通市文化宮作“文學的魅力”學術講座。作為他的老學生,我早早在主席臺下前排就座。無意間瞥見主持詞寫有“尊敬的錢谷融教授”云云,猶豫再三,我向大會主持人進言:“由于歷史原因,錢先生尚無高級職稱,不妨改為‘中國現代文學著名學者錢谷融先生’。”領導同志大惑不解:“錢先生名氣如雷貫耳,還不是教授?”我肯定地點點頭。出于對我的信任,主持人終于按我的建議作了介紹。講座精彩,掌聲陣陣。
時間倏忽已過30年,上述花絮不時在我腦海中浮現。
錢先生1919年生人,今年96周歲。大學畢業擔任一年中學教師后,一直在高校任教,當了整整37年講師,被戲稱為中國教育史上“講師齡”之最。“文革”結束首次評職稱時,錢先生竟未能進人申報副教授行列,對此,他本人倒處之泰然,但此舉在全國學界引起反響。因此,至1980年即他來通講學的下一年,校方就直接讓錢先生晉升為正教授了。
先生常稱自己生性散淡,愛讀書而不愛寫作。1957年春,華東師范大學召開大型學術討論會,受黨的“雙百方針”召喚,在校、系兩級一再動員下,他寫就3萬多字的處女作《論“文學是人學”》,5月份在上海《文藝月報》全文刊出,《文匯報》同步報道,產生轟動效應。但下半年開始反右運動,錢先生即遭到全國性的猛烈批判,時間長達一年。從此,錢先生以一篇“修正主義文藝思潮代表作”引起海內外關注。據說周揚同志讀了此文,為其才華吸引,到上海時有所關照,錢先生才未被劃為右派。
我是1959年考入華東師大中文系的。錢先生西裝革履,神采飄逸。逢到先生的現代文學課,大家總是早早地擁進文史樓大教室。其時適逢建國10周年大慶,他又被動員提供科研論文而正在寫作《〈雷雨〉人物談》,談周樸園,談蘩漪,談周萍,談周沖,談侍萍,談四鳳……中文系組織收到他提交的論文,未及細審,就召開了有學生參與的半是討論半是批判的座談會,記得一次授課結束,錢先生才跨出教室,一位曾是“反右尖兵”而留校當助教者,奮起駁斥錢先生剛才宣揚的資產階級人性論、人道主義觀點,并說“《〈雷雨〉人物談》正是錢先生《論‘文學是人學’》修正主義文藝觀的評論實踐”。同學們聽了目瞪口呆。
接著是1960年早春,形勢嚴峻。上海作家協會召開49天歐洲資產階級文藝批判大會。指定尚不是作協會員的錢先生參加,啟發先生發言,將其作為靶子。后來成為作家的戴厚英當年還是中文系四年級學生,由于口才犀利被邀大會發言,她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革命大批判”,一鳴驚人。
從此,錢先生沉默了,他脫下西裝改穿中山裝。
一次我倆在校園內遇見。我輕輕道聲“錢先生”!他停住腳步,慈祥地脫口而出:“景熙,你學習很認真。知道嗎,我內人同你都是奉賢奉城鎮人呢!”從未對話過的先生竟記得我的名字和出生地,讓我好感動。
到得1961年,文藝界氣氛有所松動。1962年第1期《文學評論》發表了先生的《〈雷雨〉人物談》。但不久又到了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時代,《文學評論》發表了批判他美化《雷雨》人物、宣揚人性論的文章。他徹底停筆了。
1964年我畢業離校,離開上海,不久爆發史無前例的“文革”。我與錢先生天各一方。直到本文開頭記敘的1979年南通市文化宮學術講壇上,我們師生才握手晤談,這之后,錢先生成果斐然,名聲越來越大。但他溫厚淡泊依舊。對過去傷害過他的學子,不予計較。值得一提的是,當年以“小鋼炮”著稱的戴厚英,“文革”初又曾沖鋒陷陣,至新時期經沉痛反思而開始寫長篇小說,成了著名作家。但她的職稱遲遲不能解決,甚至沒有人愿為她作學術鑒定,而錢先生認為,歷史的荒謬主要不能由年輕人承擔,先生毅然為戴厚英寫推薦申報教授的評語。1996年戴不幸遇害,先生還寫了祭文。
先生得知我“文革”遭遇后,遇到熟人,總要關切我的近況。在我擔任高校學報主編后,先生主動寄來論文,以示支持老學生的工作。
去年國慶,我托華師大濮侃教授送去我的50年論文自選集,他非常欣慰。前月,我的一名學生在上海見到他,先生讓我的學生掛通我的電話,同我通話良久。他告訴我,每天早上同徐中玉先生在師大后門長風公園散步。“如果你到上海,在這時間段內,可以同時見到我倆。”笑聲爽朗,仁愛之情溢于言表,我想,這也正是學養深厚、半生坎坷的九秩老人生命和學術青春永駐的緣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