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音來
樂隊員與獨奏家都被稱為演奏家,但卻是兩個專業。獨奏家要有個性,而樂隊員則必須抹去個性,需要絕對嚴謹的紀律,與眾人步調一致。
一個好的獨奏家要有超人的專注力,完全投入于自我的境界;一個好的樂隊員除了要專心照樂譜演奏以外,還要能分出一點心,留出一個眼角來緊隨指揮的動作。獨奏家必須聽到自己的聲音,才更有助于演奏,而樂隊員,特別是弦樂樂隊員,如聽到自己的聲音過于清晰,就說明你太響,沒融入整體。獨奏家是全舞臺的中心人物,而樂隊員則是整體的一分子,每位樂隊員都如一部機器上的各個零件,各自有不同的運作,需要把握好尺度,恰到好處,做得過多過少都會影響機器的轉動效率。獨奏家的苦在于一人獨當,樂趣也在于獨享榮譽;樂隊員苦于要永遠保持整體一致,但共享的快樂是巨大的。獨奏家的生涯要能忍受孤獨,但安靜,樂隊員始終有伴,卻會生出人事矛盾。在音樂的海洋,獨奏家如同駕駛單人快艇,樂隊員則像在一起劃大龍舟。獨奏與樂隊表現音樂的形式不同,卻各有樂趣。

在音樂學院,專業老師總是把每個學生都當成獨奏家來培養。很多學生抱有當獨奏家的夢想,然而能當上獨奏家的畢竟是極少一部分,大多數人都必須去從事樂隊或教學工作。在樂隊用獨奏家的演奏方法是行不通的,會與整體格格不入。學生時代雖然有樂隊課,但處身于一片不會拉樂隊的同學中,起點就很低,是很難懂得如何去做一名好樂隊員的。
作為一名小提琴演奏家,記得我當年剛到澳洲留學的第二天,就去參加了澳洲青年樂團。青年樂團雖不是專業樂團,但他們每年有固定活動,水平相當高。面對譜臺上三場音樂會的三套不同曲目,我當場傻眼,連滾帶爬,連混帶躲,挨到排練結束,抱回一堆譜子,當晚就恨不能把樂譜練個通宵。第二天,我雖然音符都完成了,但還是感到不太自如。
一年后,我雖然輕而易舉地考取了墨爾本歌劇院,但上班后馬上遇到最難的曲目,一部匯集了大批巴托克作品改編的舞劇《鐘樓怪人》,簡直要了我的命。巴托克作品我在國內幾乎沒接觸過,他獨特的調性節奏讓我不知所措,幸好同譜臺的演奏員經驗豐富,我就像個拉著大人衣角的傻孩子,寸步不離、膽戰心驚地緊跟著她。好在歌劇舞劇與交響樂不同的是,即使曲目再難,一旦排好就會連續演出很多場,變換不如交響樂團多,壓力沒那么大。
后來我進了新加坡交響樂團,一周一套的音樂會曲目讓我接觸了不少交響樂作品。兩年后,滿以為自己很不錯了,可等我再進了歐洲的樂團,才發現同樣是交響樂團,觀念卻很不同,這里的每個人都一絲不茍地按照樂譜上的各項標記來演奏,認真記下指揮的每一個要求,日寸刻跟著指揮走,音樂運行的輕響快慢幅度很大,每個人的演奏都很準確。樂隊的聲音非常干凈,所以誰出了錯就格外明顯,要以絕對的專注、敏銳的反應來對付,甚至可以說必須與眾人的呼吸一致,才能不脫節,融入其中。
在樂隊工作并不是一個完成音符的簡單任務,要理解作品,理解音樂,才能完成好它。樂隊這一行,要靠每個人自己在其中摔打滾爬,真正悟懂在樂隊工作的奧秘,才能成為一名好樂隊員。當一名樂隊演奏員懂得了如何去把握好自己的角色時,其演奏的方式就必須為顧全大局而有所改變。這種改變往往會影響到個人水平,如果不注重在工余時間自我修煉、調整,水平肯定會下降。兩個最致命的危險是:音準退步,音包失去純凈。
弦樂的音準太精確了,稍微偏離零點幾毫米就不準。弦樂的音準完全靠聽覺來判斷,再憑手感的記憶,在演奏中如果聽不清自己的聲音,就無法對音準做出精確的調節。但是在樂隊的轟響音量中,樂隊員經常無法聽清自己。樂隊的音準與獨奏的音準也有區別,獨奏可以用傾向性強的旋律性音準,而樂隊因為要注意和聲效果,通常要使用十二平均律音準。劇場的溫度、燈光、空調都可能造成樂器音高的改變,樂隊員為了隨時調整、照顧整體的音準,手指難免會落到不尋常的位置。這些客觀條件為音準的把握制造了更多的困難,偏離準確位置次數多了,就會造成手感記憶混亂,把握性自然下降,失去精確度。
弦樂演奏家在樂隊中的運弓也有其特殊性,特別是輕的段落,經常需要奏出自己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很多指揮還會夸張地要求不超過“兩根弓毛”的力度,這樣的力度在拉獨奏時是不可能有的。而當需要奏出強音響時,通常樂隊員已經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指揮還常常嫌不夠,這種特強的演奏方式會讓人無意中去用蠻力。過輕過響的演奏都會造成右手運弓的錯覺,輕時沒質,響時粗糙,因而丟失了干凈透明的好音包。
樂隊員要想保持自己的專業水準,唯一的辦法就是,平時必須以獨奏家的練琴標準來要求自己,永不松懈,而進入樂隊時,又要能夠拋去獨奏家的意念。這聽著有點兒矛盾,但要想真正當好一名樂隊員,要在樂隊堅持到退休仍然保持良好的演奏狀態,只能這樣來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