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一
我出生一個閹割世家,記得第一次手捏鋒利的刀片,切割公豬飽滿的睪丸時,那刺耳的慘叫,穿墻破屋,讓我胯下的睪丸也隱隱作痛。
當時正處于青春期,那種對性的朦朧渴望,加重了一個少年的羞澀與不安。專事閹割的結匠,如一張丑陋的標簽,粘貼在我們父子臉上,成為撕不掉的狗皮膏。最要命的是那些貌若天仙的姑娘,用一種拒人于千里的輕蔑眼神,一掃而過,那閃電式的寒涼直逼胸腔,讓人無處躲藏。每當這時,受傷的內心無處言說,面對孤獨無援的窘境,我一口氣沖上山頂,對天長嘯。可是喉嚨如被異物堵住,發不出丁點聲響。
后來終于明白,是公豬的哀嚎和公羊的眼淚,替代了我的喊叫,那種乞求掙扎的眼神,傳遞了動物的悲傷、疼痛與絕望。
整個夏天,我一直脊背發涼,望著一大包肉乎乎的睪丸,就如看見射出槍膛的子彈,瞬間將我擊中。太陽明晃晃地照著,蟬在樹枝上鳴叫,碧綠的荷葉包裹著睪丸,那些還未完全僵死的睪丸,在陽光下收縮蹦跳。睪丸肉質細膩,表皮薄如蟬翼,上面蛛網一樣蜿蜒著棉紗般的血管,猶如濃縮的地圖,布滿了神秘的線條。父親提著這包取自胯下的肉丸,如獲至寶。他從未想過,這是一個結匠走村串戶為自己收集罪證。
睪丸是雄性的精華,父親因此而養成了難于啟齒的嗜好:陳醋、米酒、蒜頭、生姜、芫荽、紅辣椒,置于旺火油鍋中爆炒出來的睪丸,是父親津津樂道的絕妙佳肴。在食物匱乏,乏善可陳的年代,那種生猛刺激的雄性風味,撩撥著干枯的食欲,成為鄉村酒徒饞涎欲滴的滋補至愛。
那段日子,我的身子如羊癇風患者,不由自主地搖擺晃蕩。頭顱低垂,腰身彎曲,草帽斜扣頭頂,用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姿勢走過雞飛狗跳的村莊。如今回想那猥瑣的神情,就如一條受傷的小狗,拖著軟塌塌的尾巴,躲藏在父親身后。
我不明白,父親為何對這門手藝會如此熱衷,他從不自卑,只有自豪。我理解不了當家的父親,在那種艱難歲月中的內心情感,他把閹割視為自己的衣食父母,缺衣少食的年頭,讓一家老小滿嘴留香。
由于內心的抵觸,我的學藝過程顯得異常笨拙,操作時反應遲鈍,表情木訥,那樣子根本不像在閹割動物,而像在閹割自己。以致父親一度大失所望,對于兒子的愚頑表現,有時忍不住咒罵咆哮,甚至恨不得扇我兩個耳光,后來干脆把我交給了他的徒弟。可是父親的憤怒未能改變我的心態,只要看見那雙鵝蛋一樣的睪丸,聽到刀片切割皮肉的聲響,我的四肢就會發軟,下意識地把手伸向自己胯下。
那是一段無比煎熬的日子,望著鬼哭狼嚎的動物血淋淋的樣子,我就無從下手。恨鐵不成鋼的父親不停嘆息,我知道他的嘆息是源于內心的失落,眼看世襲的結匠后繼無人,這是令他痛心疾首的事情。一學打鐵,二學驐結,三學茅里跪(風水先生),四學打夜說(做道場)。在漫長的農耕時代,掌握一技之長的手藝人是獨立于普通農民之外的特殊群體,能享有較高的收入待遇。不過在我眼里,專割畜禽卵子的差事比殺豬宰羊還要野蠻,根本稱不上手藝,帶給我的只有無盡的羞恥和難堪。想著將來要以此為生,心里有說不出的糾結與惶恐。后來由于家庭變故,讓我因禍得福,有了逃離的機會,最終沒有繼承父親的衣缽,成為一名鄉村結匠,我想這應該歸結于個人的宿命吧。
為了證明我的錯誤判斷,年逾古稀的父親仍然躍躍欲試。當一群報曉的公雞在萬籟俱靜的清晨集體齊鳴,成為城鎮噪音的時候,人類操控萬物的特權驟然復蘇。已經習慣晚睡晚起的慵懶居民,差點就要發瘋。別小看從田野上冒出的新城,偏偏有強烈的貴族情結,渴望迅速漂白鄉土身份,他們無法容忍農耕時期的喊叫。知更鳥已退居書頁,退躲進了記憶叢林,公雞報時的功能,早被電子產品所替代,《半夜雞叫》的故事如虛擬的傳說,成為歷史杜撰。面對強勢的時代,多此一舉的公雞必將遭遇集體閹割,只有閹割才能讓啼叫的公雞永遠閉嘴。
那天,被遺忘于江湖的父親,滿臉興奮,終于有人請他一試身手,而且是破紀錄一次性閹割300多只公雞。從早到晚,一直沒有停歇。我知道,再次出山的父親非常激動,他需要向我證明,閹割是永不過時的職業!晚上,因高血壓心臟病已戒酒多時的父親,破例喝了一杯白酒,向我展示他鼓起的腰包,然后還有一包沾滿血污的睪丸。
一天600多元的收入,讓父親雙眼放光,他不時打量著我,當發現我對他豐厚的收入無動于衷時,他的老臉立馬布滿白霜。那一刻我看見一個老人痛苦地掐滅了滿眼的光亮,從此,再不與我談論閹割的話題。
公雞被中止歌唱,小城恢復了寧靜。可是在一日千里的科技時代,閹割還是無法逆轉中漸行漸遠,很快市面上出現了一種神奇的藥丸,只要讓公雞服下一粒,只需一周就失去了雄性的本能,這種隱形的閹割為動物免除了去勢的痛苦。
成年的前夜,那特殊經歷讓我對閹割有了無法抹去的印記,以至后來我一直在苦苦追問閹割的起源,尋找隱藏于歷史背后的答案。是誰發明了這種野蠻的方術?其終極目的究竟為了什么?
閹割作為人類進化史上一種奇特現象,成為人類文明進程中的疑團。中國的閹割術究竟先施用于動物,還是先施用于人身?如同一個二律悖反的問題,有點類似于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歷史是一個善于埋伏的高人,懂得大隱之妙,當事件陷入糾纏不清的時候,它就會施用隱身術,在某些關鍵處留下空白。現在可供查找的歷史,都是打扮過的歷史,甚至是被閹割的歷史。除了通過實物遺跡去考證推理,哪怕是剛剛過去的一刻,也無法還原出百分之百的真實。盡管考古學家從秦兵馬俑一號坑中發現了只有陰莖,沒有睪丸的馬匹,并將其視為中國最早實施動物閹割術的考古證據。但在甲骨文鐫刻的信息里,專家們認為還有更早的記錄。
日本人川田熊清對我國古代家畜閹割術做過深入細致的研究,他認為中國是世界上最早對馬匹實施閹割的國家。有關馬的閹割,戰國時期的《周禮·夏官司馬》中即有“頒馬攻特”之說,“攻特”便是馬的閹割。秦漢時期,因為激烈的戰爭需要大批符合條件的軍馬,所以擇優汰劣,提高馬匹素質成為戰備關鍵。要讓體能巨大的雄性動物聽從主人召喚,由此,閹割就成了最簡單易行的馴服方法。但在我看來,真正的烈馬是不能閹割的,馬一旦失去雄性的驅動,它就喪失了飛奔的激情和爆發的能量。
某山區牧場,有位心性高傲的羊倌,曾放養了數百頭山羊。那些大小山羊在方圓十幾里的山嶺上自由出沒,從未有一只走失。每天羊倌把羊群趕上山去,讓它們白云一樣在山頭飄蕩。而羊倌自己卻盡享安逸,要么枕鞭而眠,要么折返回村,與浪蕩漢子喝酒賭博,找風騷女人玩樂偷情。有一次因女人的情事得罪了別的男人,于是就引發了一場事故。他放養的幾百頭山羊集體走失。羊倌找遍了周圍的大小山嶺,沒有發現任何蹤跡,羊群就如浮云一樣飄走了。高傲的羊倌百思不得其解,后來很久才有人透露一點信息,原來他家領頭的公羊被人給閹了。失去睪丸的公羊在疼痛中迷失了方向,把羊群帶進了深不見底的天坑……
這起事故對羊倌來說是一次致命的打擊,家財盡失,一貧如洗的羊倌,明白了對手的險惡。從表面上看,只是閹割了一頭公羊,實則已經閹割了羊倌自己,面對身無分文的羊倌,那些風騷放蕩的女人也不再理睬。
“人畜一般”是一句民間俗語,從字面看非常淺顯,但指向卻觸及了生命本源,充分說明性是人與動物共同的基點,它生生不息,永不消亡。
有研究者發現,閹割并非在動物身上完成演練后才加諸人體的行為。事實上,對人的閹割并不比對動物的閹割來得更晚,不說更早,至少也是同步。最早在殷商時代就有了閹割男性生殖器的行為。據聞一多先生考證,商代甲骨文中就有對閹割的記載,這說明我國最晚在商代就發明了閹割術。
一個真正的閹割古國,發明這項技術之后,并沒有推動社會進步,也沒有促進生產力的空前發展。從動物到人身的應用,閹割最終成為一種身體媚術和政治巫術。在王朝更迭,戰爭頻發的歷史流變中,閹割一直與權力欲望,與血腥殺戮糾纏不清。被扭曲異化的閹割術,不僅沒有給我們的民族帶來絲毫榮耀,反而制造出不盡的屈辱與血淚。當一個王朝的下行趨勢進入臨界狀態時,一個民族從精神到肉體都會慘遭閹割。
曾有人作過這樣地總結——法國人有騎士情結,英國人有紳士情結,日本人有武士情結,美國人有勇士情結;而中國人卻有著獨一無二的閹割情結。這話雖然不無偏頗,但偏頗中尚存一絲道理。
群起閹割的年代早已過去,但沉潛的心魔陰魂不散,埋伏在身體內部,伺機而動。由刑罰衍生的閹割,從肉體開始,向精神、文化、科技、建筑不同層面蔓延,最終陷落成幽深的黑洞,蛀空身體,滋生出軟骨的疾病。
建筑大師梁思成是第一個感受另類閹割的人。1949年后關于北京規劃的爭論就是例證,梁思成力主保護古城的呼聲處于弱勢,那塊刀片在暗處幽幽發光。他曾與時任北京市副市長吳晗爭得面紅耳赤。吳晗最后站起來說:“您是老保守,將來北京城到處建起高樓大廈,您這些牌坊、宮門在高樓的包圍下豈不成了雞籠、鳥舍?有什么文物鑒賞價值可言?”面對這樣的責備,梁思成當場被氣得失聲痛哭……
后來中央請蘇聯專家過來做舊城改造規劃,梁思成四處奔走,希望蘇聯專家能手下留情,盡量保護京城的古跡。祈求不要輕易拆毀幾百年的古城墻、古建筑、王府、牌樓、四合院、街巷胡同等北京歷史文化有關的一切。但是這位耶魯大學教授、紐約聯合國總部大廈設計咨詢委員會的中華民國代表,平津戰役中熱情幫助繪制北平古物保護地圖免受炮擊的愛國者,只留下“梁思成哭古城墻”“梁思成哭牌樓”被責罵的辛酸故事。
回想二戰期間美軍轟炸日本,專門請教梁思成,弄清哪些地方不宜轟炸?梁思成很快就圈出了京都、奈良和大阪,并標示古跡方位,說明這是日本的古城,別炸。于是京都三千大小宮殿寺廟免遭戰火,被完好保留至今。一代建筑大師,危急關頭搶救了日本的京都,但在和平時代卻救不了北京古城,在那場宏大的城市改造中,古都被強行閹割。
“閹割”的英文單詞(castration,castrate,emasculate),與漢字相比,顯得復雜冗長,但人家的指向卻十分明朗,雖然西方的閹割術同樣古老,但它往往表示一種宗教行為。早在基督教大行其道之前,羅馬人就開始了他們的“賽比利膜拜”。賽比利作為一個女神,在羅馬與迦太基的布匿戰爭期間由小亞細亞傳入羅馬。女神為了阻止自己的兒子阿提斯染指其他女人,常常將他暴打。具有受虐傾向的阿提斯在棍棒下感受到了宗教般的狂喜,所以他揮刀閹割自己。
“賽比利膜拜”的人們在閹割日瘋狂地舞蹈,他們在一種狂喜狀態下跑過羅馬街道,并割下自己的陽具,扔到街邊居民的家里。那些被扔進了陽具的家庭被視為“幸運的居民”,看到血淋淋的東西后,立即拿出家中女人的衣服,送給自閹者。男扮女裝的自閹者將女人的衣服穿在身上,并將終生守護賽比利寺廟。
二
審視中國的閹割史,沒有任何宗教色彩,甚至沒有任何底線,更多地指向一種刑罰,一種欲望,或者出于一種功利主義的算計。
閹割由刑罰而萌芽,因戰爭而擴散。往前追溯7000年,那時因部落人口漸多,出現了資源緊張。在部族首領的指揮下,開始向外掠殺,由此爆發了幾場著名的戰爭。先是代表廟底溝文化的黃帝打敗了代表半坡文化的炎帝,然后炎黃合力,擒殺了代表良渚文化的蚩尤。蚩尤的東夷部族投降后,好多部下思念舊主,不守紀律。黃帝于是請畫師繪制了蚩尤的頭像,高懸在旗子上。蚩尤舊部看到畫像,心生畏懼,自感羞恥,于是不再鬧事。相傳后世以蚩尤為刑罰之神,就是源自于此處。
刑罰終于以一種莊嚴儀式在部落間出場,黃帝懸掛蚩尤畫像是上古時期懲戒的特殊方式。那時人們使用的工具大都是木頭和石器,后來才發明用泥土燒制陶器,不久發現了黃銅。但當時的冶煉技術尚處在萌芽階段,可以洞穿肉體,致人死亡的金屬刀具還沒有鑄造出來。不過離那個刀劍咆哮的青銅時代已經為期不遠了,狂躁的心魔只是暫時被禁錮,它注定遲早都要越獄出世,吸吮肉體,與血結盟。
沒有金屬發光的木石世界,呈現著史前的初原狀態,留存人類最后一絲平靜和溫暖。嗜血的利刃處在混沌的前夜,因此,當時對部族成員處罰只能采取象征性的愧心行為。隨著人類思維進化,堅硬的金屬從骨頭里發出咣當的聲響。沒有污濁沒有犯罪的美好世界,在刀光劍影的閃爍中,被刺破了純凈的天空,開始散發出野蠻與血腥。渴望征服的首領,隨著技術進步,衍生出無法預知的罪愆。所以第一個揮動刀劍的人是幸運的,但他卻給這個世界帶來了不幸。
當“木官示禁”這種象征性懲戒已經無法讓罪犯懾服時,刑罰開始直指肉體。由“愧其心”變為“痛其身”。“撲作教刑”和“放逐”開始出現。“撲”是一種刑具,竹制,用來敲打罪犯的身體。放逐的意思是敲打罪犯,罪犯疼痛難忍,拔腿就跑,行刑者緊追其后,直至逐出部落領地。
早期的歷史以寓言方式預測了當下,那些驚人巧合如天衣一樣毫無縫隙。行文至此,讓我看到了人與動物之間更多的內在關聯。在鄉間,閹割動物頗有講究,比如閹割非圈養的貓兒狗兒,首先必須選好場所,一般會選在離主人家較遠的地方。因為那種致命的疼痛會形成長久記憶,讓貓們狗們避之不及。如果在自己家中閹割,它們將對主人失去信任,對這個割除睪丸的地方產生徹骨的恐懼。閹割后貓狗們將會逃之夭夭,從此永遠不進家門,成為流浪的野狗野貓。
動物的靈性在某些方面有過人之處,它們能嗅到父親身上散發的氣味,那種特殊的氣味給動物帶來了明顯的不安。不管多么兇悍的狗,只要父親進了村子,它們都會夾住尾巴,無聲地逃走。那些豬雞貓狗們焦急不安,似乎看到了父親背包里咣當作響的刀具。
在閹割動物的過程中,禽類是最復雜的,因為公雞公鴨的睪丸處于腹腔內,分布在脊背兩側,不像其他公畜,如一枚成熟的果子,赤裸裸垂吊胯下,閹割時很容易下手。所以閹雞稱得是一項真正意義上的手術,僅憑那些精巧的銅制工具,就顯現出幾分匠氣。有斜口帶彎勾的小刀,有撐開腹腔的竹片弓子,有挖出睪丸的橢圓小勺,還有系著粽絲的套索竹簽。雞的睪丸有一層白膜包裹,首先要破開那層白膜,然后用粽絲來回拉動,直至睪丸脫落方可取出。閹雞看起來簡單,操作起來卻并不容易,閹雞者必須掌握熟練的技巧和手法。由于雞的睪丸緊挨肝、膽、心、肺,周圍血管豐富,稍有不慎就會血管破裂,造成死亡。
閹割是讓動物畏懼的行為,有些因閹割而逃走的牲畜,再也不愿回來。這一點剛好滿足了刑罰驅逐的要求,刑罰就是要讓人產生恐懼。當刑罰發展到另一階段時,開始出現“痛其身”的影子。庸城氏放逐季子,東里子放逐敖昏勒氏,黃帝放逐茄豐。顓頊時代,同胞兄妹性交,將被放逐;堯放丹朱;湯放桀。先秦時,衛放寧跪于秦,放公子黔牟于周,楚放屈原……
后來,放逐慢慢失卻了它本來的意義,遂與流刑結合,統稱“流放”。相對于三皇時期的清平世界,五帝時期可謂亂世,所以有“木官示禁”,有“五象之刑”;但對堯舜所處的“萬國萬邦林立”的龍山時代,五帝時期亦是治世。私有制在龍山末期已基本確立,父權制也已完全成型,民心不古,世風日下,各種爭奪財產權和交配權的事情經常發生。“愧其心”已無法阻止男人們對財寶、對漂亮女人的迷戀貪婪或占有爭奪,由此,新的刑罰即將出場。
史家考證,中國真正意義上的閹割,產生于私有制之后。五帝時代的象刑可稱為刑罰,因為它是針對部落內部的;而針對外族的“肉刑”,即割鼻、割生殖器不能算作嚴格意義上的刑罰。根據刑罰的定義,應具備維護內部秩序這樣一個基本目的,它的施行有賴于多數的暴政,或者首領威望,甚至個人的羞惡之心,但絕不是戰爭。
在社會進程中,閹割如一條附于人體的影子,伴隨朝代的變更,而每一次變更與前進都帶著殺戮。歷史是被血腥喂養出來的河流,而刑罰就是高聳兩岸的攔河大壩。
人類從血緣家庭、氏族家庭、群婚家庭,最終演變到對偶制家庭,依靠的是嚴苛的法制管束。對偶制家庭是私有制代表性產物,所以通奸開始作為一項罪名,對它的懲戒方式就是——閹割。這一招果然厲害,誰敢犯事作亂,就將連根割走。可是面對美色,男人終究控制不住自己,好在私有制時代的刑罰不久就被廢除,但這種心理情結依然存在,直至今天還以另一種方式在延續。
一些女人,面對色膽包天屢教不改的丈夫無計可施,于是心生惡念。從網上搜索一下就能發現,那些風流成性的男人最終慘敗在刀具之下。妻子為警告報復,操刀割傷或割斷丈夫陽具的事件時有發生。我有一位相識的官員,就因小三的報復,割斷了陽具,結果把一個好端端的家庭給毀了,妻子精神失常,品學兼優的孩子無法承受同學的譏笑,四處轉學,最后中斷學業,荒廢了前途。在這個欲望泛起的時代,閹割成為受傷女人的一道心魔。
三
從宗教的角度審視閹割,這種切斷血脈的行為是否帶有原罪?父親的觀點是否定的,可鄉民卻視之為罪孽。晚年的父親因前列腺肥大,出現尿頻、尿急、尿滴瀝、排尿困難、腰痛等癥狀,被人視為罪愆的應證。父親身體肥胖,走路本來就不方便,加上褲襠長期被關閉不嚴的尿液弄濕,特別在夏天讓他痛苦不堪。
開始父親四處求醫,可是一直沒有明顯見效。后來有些村民直言相勸,說不用再花冤枉錢,只有去寺廟燒香拜佛,洗刷罪孽,求得寬恕,方有痊愈可能。
他們說父親這輩子割多了卵子(睪丸),吃多了卵子。父親認為他們在胡說八道,他想為自己辯解,說某人比他割得還要多,但沒見有報應!但對方人多嘴雜,父親辯不過他們,于是后來他干脆閉口不言。不久父親查出了心臟病、風濕病、眩暈癥,不管患什么病,大家都一致認為,他就是吃多了豬卵子。病中的父親,想著別人的誤解,感覺特別委屈,但他的委屈已經無處訴說。
父親認為,閹割動物怎么說也是一件好事,那些閹割的家畜,失去了雄激素的躁動,變得性情溫順,安分守己,便于管理、使役、育肥和提高肉類品質,而且能去除性腺分泌的膻臊異味。
村里就曾出現過眼紅好斗的公牛,發飆時無法控制,用犄角洞穿了村人的肚子,鬧出人命。可是閹割后,公牛變得修行者一樣安靜老實,不再瘋狂。同時還可以防止劣種家畜自由交配,近親繁殖,對提純復壯,改良畜禽品種,提高養殖效益起到重要作用。
《易經》中有“豮豕之牙吉”的句子,意思是閹割后的豬,性情馴順,牙雖鋒利,也不足為害。《禮記》中說“豚日循肥”,喻閹割后的豬長得膘滿臀肥。所以在家畜中,豬的命運是最為慘烈的,除種豬之外,不論公母,一律要被閹割,因為母豬每月一次發情,會變得煩躁不安,不吃不睡,影響生長。所以說,動物一生會有兩次慘叫,一次是閹割,另一次是宰殺。
盤點我國的閹割史,深度影響社會生態的不是動物去勢,而是男人閹割。閹割施用于人體,催生了大量的宦官,宦官這個特殊的階層如一群螞蟥,吸附著皇家肥碩的肌體。“蠶室”這個充滿農耕氣息的字眼,在京城竟與稼穡無關,它是宦官的入口,閹割的別稱。顏師古釋義為:“凡養蠶者欲其溫早成,故為蠶室,畜火以置之。而新腐刑亦有中風之患,須入密室,乃得以全,因呼為蠶室耳。”
由于閹割后容易中風而死,受閹者需要在蠶室一樣溫暖而不通風的密室里養傷,待創口愈合后方能出室。放到現在的醫院來說,蠶室就是恒溫的無菌病房,甚至是重癥監護室。下蠶室,這個聽起來多么優雅浪漫的詞語,可背后卻流淌著無數血淚。
古代的閹割方式大致有兩種:一是“盡去其勢”,即用金屬刀具將男性生殖器完全割除。《舊唐書?安祿山傳》中曾記載一則閹割實例:“豬兒出契丹部落,十數歲事(安)祿山,甚黠慧。祿山持刃盡去其勢,血流數升,欲死。祿山以灰火傅之,盡日而蘇。”
從這兒可以看出,閹割過程是何等粗魯,被閹割者會因失血過多或過于疼痛而長時間昏迷。最要命的是止血消炎的措施非常簡單潦草,只是“以灰火傅之”。這個闖鬼門關的過程全是死生由命。
第二種是用利刃割開陰囊,剝出睪丸。用這一方法進行閹割顯然并不需要完全切除生殖器,同樣可以達到去勢目的。另外古代還有所謂的“繩系法”與“揉捏法”。前者是在男童幼小時,用一根麻繩從生殖器的“睪丸”根部系死,既不影響溺尿,卻可阻礙生殖器的正常發育。久之,男童的生殖器便失去功能,直至如一枚風干的青果,萎縮脫落。后者是在男童幼小時,由深諳此道之人,每天輕輕揉捏其睪丸,漸漸適應后,再加大力度,直至將睪丸捏碎。然而,僅將睪丸捏碎,如果是業已發育之人,盡管能夠避免授精,但其性欲及淫亂宮廷的能力依然存在,甚至有些會變得更加強勁耐久。這種現象在閹割動物中時常出現,由于沒有完全摘除性腺,行話叫留“風水”,這類動物整天處于性狂躁、性亢奮狀態,不長膘,不安睡,宰之無肉,成為一個廢物。所以古代宦官都是采用“盡去其勢”之法,將生殖器徹底剔除,以免后患。
對于中國的閹割術,西方人曾產生過濃厚興趣,盡管閹人并非中國獨有的現象,在埃及、波斯、土耳其、印度等國都有過相同做法,但這些國家閹割沒有像中國那樣系統和持久。在中國似乎有了體系,成為滋生于皇權下的怪胎。
在步入上層社會的通道中,閹割如一條通幽的曲徑,流淌著無數的血淚與欲望。其實在宮廷,絕大部分太監都地位低賤,一輩子活得無聲無息。但在歷史上因為出現過趙高、李輔國、魏忠賢、李蓮英等一些位高權重的代表,他們受皇上的寵愛而權貴無比,甚至操縱皇權,控制天下。正因為有佼佼者作為示范,向往榮華,渴望富貴的人們,不顧一切,把孩子送去凈身,以求飛黃騰達,福蔭門庭。
清朝末年,一些遠道而來的歐洲人想了解中國閹割的真相,雖然他們有實例舉證,同時通過文字對當時的情形作了詳細描述,可是他們撰寫的論著大部分停留于表面,甚至有些是道聽途說,遠不及清末宮廷宦官以切身經歷者的回憶翔實,其可靠性也值得懷疑。
宦官當道的時代,凈身不僅是一門手藝,更是一種權力,施行前會有許多講究。凈身首先要選好季節,最好是春末夏初,氣溫不高不低,沒有蒼蠅蚊子,因為手術后約一個月下身不能穿褲。凈身者在手術前需履行必備手續,最關鍵的是訂立生死文書,并請上三老四少作為證人,寫明系自愿凈身,生死不論,免得將來惹出人命官司。
費用自然是要收取的,但凈身者多來自貧困階層,一時半會拿不出很多銀子,因而可以待進宮發跡后逐年交納。可有些人在宮內身份低下,根本找不到生財路子,很長時間也沒能償還凈身債務。夜深人靜,他們撫摸著胯下被割的疤痕,心里刀絞般疼痛。
一個完整的軀體,交付給刀子匠,生死成為一種未知的事情。不管結局如何,手術前有兩樣東西必須帶著:一是送給刀子匠的禮物,一般為一個豬頭或一只雞,外加一瓶酒。二是手術所需的物品,包括三十斤大米,幾筐玉米棒,幾擔芝麻秸,還有半刀窗戶紙。米是凈身者一個月的口糧,玉米棒用于燒炕保暖,芝麻秸燒成灰后用來墊炕,窗戶紙則用來糊窗子,以免手術后遭受風寒。
刀子匠要準備兩個新鮮的豬苦膽、臭大麻湯和麥稈。豬苦膽有消腫止痛的作用,手術后敷在傷口處;臭大麻湯的功用很多,手術前喝一碗讓人迷糊,起麻醉作用。手術后再喝,讓手術者腹瀉,以減少排尿量,確保手術成功。麥稈的功用不言自明,即手術后插入尿道,相當于現在醫院插的導尿管。
這種切除命根子的手術,放到醫藥發達的今天來看,也屬于大手術,所以手術時需要三四名助手。被閹者采用半臥姿勢仰于床位,幾位助手將他的下腹及雙股上部用白布扎緊、固定。這一招讓我想起了閹割豬牛時用繩索作保定的方法,然后有人負責按住其腹腰部位,另外的人則用“熱胡椒湯”清洗閹割部位,這就是術前消毒。
做完術前準備,刀子匠將亮出一把鐮刀狀的利刃,刃口上閃著嗜血的寒光,握在手上,像辛勤的農民奔赴田野,有一種收割莊稼的氣勢。據說那刀是用金與銅混合制成,可防止手術后感染,但使用時并無特別的消毒措施,在火上烤一烤,就算是消毒了。
用火烤過的刀子,發出滋滋的聲響,受閹者用黑布蒙住了雙眼。嗖的一聲響過,胯下像淋了一勺滾燙的開水,身子一陣抽搐。眨眼之間,那只父母所賜的陰莖連同睪丸被一起切割。
不同的刀子匠采用不同的方法,有些會分兩步進行:第一步割睪丸。在球囊左右各開一個口子,把精索割斷以便擠出睪丸。這一步與閹割牲畜幾乎一模一樣。首先需要受閹者身子打挺,小肚子使勁往外鼓,運用全身的力氣把睪丸擠出,刀子匠會把備好的豬苦膽貼到球囊左右兩邊。第二步是割陰莖。這一步需要很好的技巧,割淺了會留有余勢,將來里面的脆骨朝外鼓出,那樣可能還得挨第二刀,即宮里俗稱的“刷茬”。如果割深了,痊愈后刀口會往里凹陷,形成坑狀,解小便時呈扇面狀,一輩子不方便。宮里太監絕大部分有尿襠的毛病,全都是閹割時留下的后遺癥。陰莖割除后,要插上一根大麥稈,然后把另一個豬苦膽劈開,呈蝴蝶狀敷住創口。
凈身是一個受難的過程,不但要忍受徹骨的疼痛,還不許躺下休息。閹割后必須由人攙扶著在室內溜二至三個小時,然后方可橫臥休息。這一點與動物閹割一模一樣,動物被閹割后也不能躺著,要讓它溜達,躺下體內容易形成血栓或淤血,輕則刀口壞死,重的造成死亡。
術后三天是受閹者最為難熬的時光。在這三天里,他們躺在特制的門板上,四肢被套鎖牢牢捆住,那樣子就如受難的耶穌,無法動彈。固定主要是避免閹者用手抓撓創口,引起流血或感染。為了在四肢固定的狀態下完成吃喝拉撒,門板中間留有帶活板的小洞口,供大小便時使用。
這是一次真正的向死而生,度日如年的煎熬,濃縮了所有的苦難。當時沒有止痛消炎藥物,為了避免傷口感染,嚴禁飲水,就算干渴得嘴唇開裂,也不準飲水。待三天后白蠟針或麥稈拔除,尿液能順利排出,手術才宣告成功。
四
有些問題想不明白,比如飛蛾為何會去撲火?原來是有誘因的。為了享受榮華富貴,做父母的將稚嫩的孩子送進蠶室。在他們眼里,蠶室的后面連著一條光明坦途,其實哪知道路的盡頭溝壑遍地,甚至是無底深淵。
推進火坑的孩子煎熬數日,苦難還沒有完全過去。最重要的是抻腿,每抻一次都痛得肝膽俱裂、腸斷腦炸。這對閹割者來說是必須經受的過程,否則將導致腰身佝僂,大腿彎曲,一生都不能直立。閹割后的孩子必須忍受這種折磨,忍住鉆心的疼痛,學會在哭泣中歡笑,才有邁進宮門的希望。
馬德清,天津南青縣窯子口人,九歲那年,光緒帝剛好而立。那一天,父親把這個毫無防患的孩子當成了光緒帝的生日禮物,哄著他上床,然后將他按在床上,實施了“凈身”手術。
多少年后,對于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馬德清老人滿臉悲涼。他說:“這件事,我從來不愿意對人提起,我并不是害羞,實在是太痛苦、太恐怖了,幾十年過去,每當想起那一幕,我的心就像刀剜一樣疼啊!”
可以想象,在沒有麻醉,沒有消毒的情況下,把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強行按倒在木榻上,一刀下去,將他的命根子干干凈凈地切除。那種奪命的疼痛無法形容,簡直心都要從嘴里蹦出來,馬德清說他不知昏過去多少次。
割完后,那種長痛伴短痛的折磨,讓他有一種生不如死的絕望。瘦小的馬德清如一只微弱的蠶蟲,要忍受幾個月的“受罪期”。因為割掉陽具后,不能讓傷口很快愈合,傷口完全愈合了就不能順利排尿,所以必須先在尿道上接一根管子,然后讓它慢慢爛下去,直到最后長出一條新的尿道來。
為了長出尿道,接下來就得經常換藥,那藥其實也并非什么金槍神藥,只是涂著白蠟、香油、花椒粉末的棉紙。這種手法簡直是往刀口上撒鹽,痛肉上加刀。每次換藥,都疼得他汗如雨下,死去活來。
這個時候的馬德清已被完全掏空,身體虛弱成一根羽毛,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世界成了一張白紙,肢體成了一堆白骨。整天躺在土炕上,只準他仰面朝天,早已流干眼淚的孩子,成了一條化蛹的蠶蟲,失去了水分。父親的執拗與決絕,已經顧不了兒子的疼痛,他必須要用這種死而后生的方式來塑造家族的希望。
仰臥太久,有時候脊梁骨折斷了一般,他想翻個身,可哪敢動彈?只要略微欠一欠身子,傷口立刻就牽扯到前胸后背,那里面像有一只上帝的手,在狠狠地抓撓他的神經。大小便只能躺著拉,屁股下面墊著灰土;灰土天天換,不過再怎么換也是臭烘烘濕漉漉的。
馬德清的傷口,四個月后才長好,從此他成為一個遭親友們恥笑的人,在生活中得不到任何同情。13歲那年,馬德清被送進了清宮。
孫耀庭是馬德清過世后存世最晚的一名太監,他嘗到了末日太監的悲苦,他用一生的代價去追逐一個泡影。當然還有比他更冤的,閹割之后連宮門也沒有見著,便以一個廢人苦度殘生。
孫耀庭至少還有值得炫耀的往事,他曾伺候過端康皇貴太妃、末代皇后婉容,與溥儀接觸甚多。他親歷了大廈將傾的皇宮最后一段時光,目睹了樹倒猢猻散,溥儀被逐出紫禁城的凄涼一幕。
1902年,孫耀庭出生于天津靜海一個貧苦家庭。童年時,父母淪為乞丐,迫于生計,他們決定送兒子去當太監。
八歲那年孫耀庭被父親弄去凈身,然而直到1916年才通過一位名叫任德祥的人介紹,進入宮中。任德祥也是一名太監,在宮中有些地位。孫耀庭進宮后,還是個黑戶,不能使用自己的名字,更沒有什么字號,只好以“徒弟”的身份跟隨任德祥,整天伺候左右。
1917年農歷二月,皇貴太妃在一次看排戲時,聽說任德祥手下有個機靈人,不知怎么開了恩,命孫耀庭參加戲班。對于一個干粗活、無名號的底層太監,這簡直是鴻運當頭,一步登天!
暮春時節,他又一次見到了皇貴太妃端康。這次端康太妃心情甚好,不僅夸他機靈,還賜給他一個名字:王成祥。這個帶著美好寓意的名字雖然與他的本名毫無關系,但卻成了進入宮廷的通行證,從此,他有了正式身份,成為宮中正兒八經吃皇糧的太監。
在宮內身份是生存立命的資本,為了獲得這個身份,凈身者懷揣夢想,把切下的陽具,稱為“寶”,而在通常情況下刀子匠確實會把這東西像“寶”一樣藏起來,被凈身者反而無權要回。經過刀子匠的加工處理,“寶”一般會放入“升”中,用大紅布包好,小心地放置在室內高處,稱“高升”,借此預祝凈身者將來鴻運當頭,步步高升。
這是一種雙向期待,等到凈身者某日發跡了,將贖回自己的“寶”,刀子匠就可以趁機量財索討。贖回自己的陽具,閹者稱為“骨肉還家”。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生中最大的喜事,儀式非常隆重,就如迎親一般。也有由凈身者的家人自己保存的,過去鄉間貧苦人家,高處莫過于房梁,因而大都垂吊于梁上,每過一年升高一截,以此祝愿孩子在宮里“步步高升”。
保存“寶”的原因大致有三:一是為了做宦官后升級時查驗,以證明閹割身份,即通常所說的“驗寶”;二是將來宦官死后,要將“寶”放進棺木里一起下葬,因為宦官們希望自己到另一個世界或轉世投胎時能恢復男人的本色;三是中國傳統中有身之發膚受之父母的觀念,宦官作為刑余之人已屬不孝,不能傳宗接代更屬不孝之大者,所以將“寶”加以保存,死后隨棺而葬,也是一種心理補償。
夢想總是美好的,閹割卻是慘痛的,而且是背負極大風險的。不一定每一個被閹者都能順利進入宮廷,歷朝都有嚴格的選用制度與程序。總有一些時運不濟者,閹去了命根子,到頭來卻瞎忙一場,那種悲凄慘痛,讓人生不如死,絕望而終。
不過,無論進入宮廷與否,受閹之人從此就開始了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也正因如此,他們普遍認為,人生的一切苦樂都是從受閹之日開始,而受閹之日就成為其新的誕辰日,日后測算運程生庚,也是依據受閹之日的天干地支而計。
五
我曾聽父親講過,結匠行里,最高境界是點穴閹割。無論體型壯碩的大牛大馬,還是靈活小巧的貓狗公羊,結匠只要手按壓穴位,口念咒語,牲畜就如施了定身法術,麻痹不動,任人閹割。這樣的閹割帶有巫術傾向,在施行時多了一種神秘感。
透過歷史的縫隙,看見閹割法術如變臉的戲子,隨著王朝更迭,日益復雜,除了占據人的肉體,還開始指涉靈魂。有時候一個人的愛好不僅僅是自娛自樂的私事,還會與禍福相依和命運相連。《水滸傳》雖然是一部文學作品,但對高俅的描寫抵達了性深度。高俅以一名市井小流氓的身份出場,他盡管不學無術,但卻掌握了高超的蹴鞠技術,這雖然只算雕蟲小技,但卻博得了喜歡蹴鞠的端王賞識。當端王登基繼位后,高俅便跟著飛黃騰達,很快官至太尉,為他后面的人生仕途做了很好的鋪墊。
而唐太宗時期,宮廷中那位名叫羅黑的優伶,就沒有高俅那么幸運了。羅黑因善彈琵琶被宮內相中,遂遭閹割,并封閉在宮中教人彈奏,失去一個男人該有的風月。明代一個叫王敏的軍卒,因擅長蹴鞠而被明宣宗相中。王敏隨即也被強行閹割,成為隨從左右的內侍,在宮內專陪皇上蹴鞠。這樣的生活應該不是他們想要的,可是由于一個愛好,卻招來了閹割之災,伴君如伴虎,一旦進入宮廷,誰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
那個年代,生財有道者把目光盯上了閹割,除了尋找正常途徑凈身之外,還有一種就是擄掠或販賣邊地幼童進行閹割,這種方式至隋朝以后已成為宮中宦官的重要來源。
自隋唐而至明清,之所以會有許許多多的宦官來自嶺南、閩中,其緣由正在于此。唐朝時期的嶺南、閩中不過是一片貧瘠之地,但這里的人卻溫柔、文靜、俊美、靈秀。更重要的是內地禁止人身買賣,此等偏遠之地則不然。因而自唐代以后,這里從事人口販賣,尤其是從事幼童販賣的市場始終興盛不衰,并一直延續到了明朝覆滅。
有一些相貌俊秀、聰明伶俐的孩子被販賣后,再被人閹割,輾轉送入宮中。不少人因從事轉手閹割的買賣大發橫財,成為當地的豪紳大戶。還有一種就是地方官員或藩屬的進獻。地方官員為取悅皇上而將民間子弟蒙騙或強行閹割后獻給朝廷,這種勾當在唐朝和明朝時最為熾盛。唐代各道每年都有義務向朝廷進獻閹割后的兒童,稱為“私白”。大宦官高力士就是圣歷年間由嶺南招討使李千里進獻的閹兒。
明成祖時期,大臣張輔出使交趾時也曾順便選了一批伶俐俊美的幼童帶回京師,閹割后送入宮中,這些孩子大都聰敏過人,后來有不少德行甚高的宦官,在史書中千古留名。他們是范弘、王瑾、阮安、阮浪、云奇、沐敬、興安、懷恩、王岳、何文鼎、蕭敬、黃律、呂憲、晏殊、孫裕、鄭和、侯顯、金英、覃吉、李芳、張永、陳矩、馮保、王安等。透過歷史的迷蒙煙雨,審視他們的所作所為,完全稱得上一代“賢宦”。
鄭和,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航海家,世界文明交流的先行者,他的經歷十分特殊。洪武十四年(1381),明太祖朱元璋發動了統一云南的戰爭,鄭和的父親在戰亂中死去,11歲的鄭和被明軍俘獲,隨后被閹割送到當時的北平燕王朱棣府上做了宦官,并深受器重。
1405-1433年,鄭和先后率船隊七次下西洋,打通并拓展了中國與亞非3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海上交通,為世界航海事業的發展和各國人民的交流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七下西洋,不僅是鄭和團隊創造的絕世壯舉,更是中華民族的精神榮耀。我們作為500多年后的晚輩,只能自豪地遙想明朝時光,那碧藍如洗的天空下,200多艘航船組成宏大的編隊,載著2700多名遠行者,從太倉劉家港浩浩蕩蕩起航,那壯觀的場面標示著東方帝國空前威儀與強盛國力。
鄭和一生完成了十六萬海里的航程,相當于環球航行四圈。那是世界古代航海史上人數最多、行動范圍最廣的遠洋航行考察。按1405年首下西洋的時間來計算,鄭和比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要早87年,比達?伽馬經過好望角要早92年,比麥哲倫環球航行要早114年,這樣的壯舉無疑在人類文明史及世界航海史上寫下了最輝煌的一頁。
鄭和雖然遭受過宮刑,但與其他宦官不同之處,他并非為了獲得榮華富貴,而是被逼無奈。與之相反,歷史上長期存在著自行閹割的奇特現象。這種自愿接受凈身手術或者干脆自己凈身的行為,目的都十分明了,即希望通過自閹而入宮做宦官,顯然是由宦官制度以及宦官地位的提高而誘發的一種畸形社會現象。
坐享榮華富貴是滋生宦官的土壤,那些世代輾轉于貧困而無法改變命運的人;一些天性懶惰而又不安于本分的人;一些無緣科舉而又祈望出人頭地的人,紛紛自宮而進入宮廷。《清稗類鈔》曾記載了清末一個姓張的宦官,他原本是個屢試不第的秀才,因參加鄉試時被墨跡污染了試卷而再次落第。他苦思數日而無以排解,憤而自宮,幸得不死,最終輾轉入宮做了太監。
失意文人與不得志的官員都有較高的文化素養,一旦進入宮廷,往往能獲得重用。除了失意文人和自殘求進的官員外,更多的則是那些與書無緣因而根本不可能走科舉之途的無業游民,他們愿意為求晉身而選擇做宦官這條門徑。在這些人看來,一時痛楚難忍的宮刑,遠比十年或數十年的寒窗苦讀要輕松得多。何況一旦入宮為宦就可能出人頭地,不論身居要職的官僚,還是富甲天下的豪族,都要爭相巴結于自家門下,任意支使。這等尊貴,除了皇親國戚之外,恐怕普通人是不敢想象的極致。為求得謀生而自宮,這類自宮者多出身于社會底層,自宮乃是出于謀生或求得一個寄身的地方。
六
閹割在我國歷史上是一把雙刃劍,有人在刀鋒上狂歡作樂,有人卻在刀俎下肝膽俱裂。作為刑罰,這種酷刑讓西漢武帝時期一位太史令痛徹骨髓。他是一位偉大的史學家、文學家、思想家,被后世尊為“史圣”。他忍辱負重,創作了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史記》,記載了從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期,到漢武帝元狩元年,在長達3000余年的歷史脈絡中,他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治史方法,完成了傳世的史學巨著,矗立起一座巍峨挺拔的史學高峰。中國五千年歷史,他一個人就寫了三千年,真是了不起的司馬遷!
公元前99年,在中國文化史上發生了最黑暗、最丑惡的一幕:出生在黃河岸邊龍門古邑的關西硬漢司馬遷,遭遇一個讓他刻骨銘心的日子。那一天,他徹底看清了身邊那群沒有骨頭的同僚的丑惡嘴臉。所有的大臣都黑白顛倒,睜眼說瞎話。朝議時他的心痛如刀絞,回想名將之后的熱血忠勇,太史令好一陣心寒。在道德良心的推動下,他勇敢地站了出來,為被迫投降匈奴的李陵說了幾句公道話。他認為李陵平時孝順母親,對朋友講信義,對他人謙虛禮讓,對士兵有恩有信,常常奮不顧身地急國家之所急,很有國士風范。李陵雖然出兵不利,但豈能落井下石,夸大罪名?他對漢武帝說:“李陵只率領五千步兵,深入匈奴,孤軍奮戰,殺傷了許多敵人,立下了赫赫戰功。在救兵不至,彈盡糧絕,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仍然奮勇殺敵。即使古代名將也不過如此。李陵自己雖陷于失敗之中,而他殺傷匈奴之多,足以顯赫于天下了。他之所以不死,投降匈奴,其意在于保存實力,尋找適當機會報答漢室。”
司馬遷此番雖是肺腑之言,可言下之意似乎在說二師將軍李廣利沒有盡到應盡之責。司馬遷的誠心直言沒有讓武帝清醒,反而觸怒龍顏,惹火上身。漢武帝認為他是在為李陵狡辯,混淆視聽,有意貶低勞師遠征、戰敗而歸的漢武帝李夫人的哥哥李廣利,一氣之下將司馬遷打入大牢。
生死關頭,見風使舵、明哲保身的大臣們,沒有去勸說怒火沖天的漢武帝,幫助司馬遷解圍。而是反過臉來,朝司馬遷的前胸后背萬箭齊發,群起攻之。他聽到石頭落井的聲音,文武大臣,趁機彈劾,紛紛指責司馬遷執意為叛徒李陵開脫,又有誣罔皇親李廣利之嫌,按漢朝律令,罪當至死……
司馬遷陷入了絕境,但他并不畏懼。漢武帝看見將負重刑的司馬遷,仍然毫無懼色,一臉坦然,于是內心陡增憤怒。他感到至高的皇權遭到了挑戰,天下仍有帝王無法控制的高地,仍有無法抵達的地方,那就是自由于肉體之外的思想和精神。所以此時漢武帝改變了主意,他不想讓司馬遷干凈利落地死去,要先給他足夠的羞辱和折磨,想了想,最好的方法便是給司馬遷施以“宮刑”。
這是一個帝王的變態心理。為了能讓司馬遷完整地領受“宮刑”的痛苦,漢武帝還特別提醒負責此案的酷吏杜周,告訴他:“此人性烈,不要讓他在受刑前死掉。”他讓杜周把可以免除“宮刑”的贖金提高到一個天文數字,并派人密切注視那些準備掏錢為司馬遷贖罪之輩的動向,看誰敢與皇命抗衡,看誰敢與自己較勁。有錢人不肯相救,肯救的人卻沒有錢,況且皇帝也不愿意、不希望、不同意有人來搭救司馬遷。在這種嚴酷的政治高壓下,司馬遷只能聽天由命,任人宰割了。那年,漢武帝劉徹59歲,司馬遷47歲。
一個“能三日不食,不能一日無婦人”的荒淫老男人,毫不留情地剝奪了另一個身體強健的中年男人性愛的權利。一個年近花甲、日薄西山、性能力逐漸喪失的皇帝,用這種歹毒的手段制裁一個血氣方剛、如日中天且敢于講真話、說實話的文人。
他這樣做是為了什么呢?每一個生理正常的男人都能真切地感受到漢武帝對司馬遷的妒忌心理:你司馬遷不是自視正直無私嗎?不是自視血性男兒嗎?那我就將你連根拔起,把你的銳氣掃平,讓你失去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讓你在屈辱中茍活,看你以后還有沒有這份剛強和倔強!
呼風喚雨的漢武大帝這次失算了,雖然西漢年代的時光距離我們已經非常遙遠,但那種無法消弭的疼痛卻伴隨一聲絕唱,在后來者的心中經久蔓延,蔓延成一部曠世的史書。
對一個男人來說,宮刑不但是一種僅次于死罪的酷刑,它更是一種奇恥大辱,它比死刑更滅絕人性,讓受刑者生不如死。可是居心叵測的漢武帝沒有想到,致人于絕境的宮刑,反過來會讓司馬遷流芳千古,讓他成為一名真正的男人!盡管漢武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但他卻無法改變歷史的走向,刀光閃過,帝王看似閹割了別人,實則閹割了自己,他讓司馬遷完成了涅槃重生。
我猜想,宮刑之前,司馬遷是心存顧忌的,因為《史記》要為當朝記錄,這與其他史籍有著許多不同之處。如肯定秦王朝的歷史功績,同情在漢王朝殘暴統治下爆發的農民起義,不為漢朝統治者歌功頌德。一個極度專制的王朝,想讓一部史書達到“不虛美、不隱惡”,達到實話實說很不容易!班固以后各代編寫歷史,都是一個王朝已經滅亡,后人給這個朝代撰寫歷史,蓋棺定論,少有禁忌。例如唐朝的歷史是宋朝人寫的,宋朝的歷史是元朝人寫的,元朝的歷史是明朝人寫的,如此等等。而司馬遷不是,他是從堯、舜開始,到漢武帝元狩元年為止,他是本朝人寫本朝的歷史。特別是寫漢武帝這個時代的歷史,其麻煩之多,風險之大,可想而知。盡管對于一個史官來說,無法應對這樣的風險和難度,但是宮刑之后的司馬遷已經放下了一切,包括生死,所以說,無欲則剛的司馬遷,用一部《史記》給后來者提供了一個不可復制的個案。
閹割的本質是管控支配,甚至是掠奪壟斷,正如雄性動物,總想支配雌性動物。歷史上任何皇權的爭奪,冠冕堂皇的說法是為了江山社稷、黎明百姓;于人的內心而言,權力的風光之下是人的私欲不斷膨脹,百轉千回,最終繞回到人的原始本能。
新散文代表作家祝勇在他的成名作《舊宮殿》中寫道:“皇帝是宮殿里住著的唯一長有陽具的人。這有些奇特,尤其在夜晚,在那些品級不同的文武百官們過客般地消失之后,在白天的喧嘩之后,七十二萬平方米,八千七百零七間房屋的紫禁城內,共計只有一只陽具。這只陽具躍躍欲試,生機勃勃,威武無比,然而巨大無邊的空間使它無所適從,茫然不知所向。繁密的后宮存在著某種巨大的空白,這些空白需要皇帝的陽具去填補。這是皇帝的權力,也是皇帝的責任。皇帝的絕對權威要求他的陽具像勞模一樣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除開國皇帝外,后世帝王往往生于宮殿,長于宮殿,他們的生命力呈遞減趨勢。皇帝的活力存在于占有欲和侵略性中,而宮殿對皇帝陽具的優惠待遇,恰好能保持帝王的侵略性,盡管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侵略性可能微弱到了只能對付女人,一出宮墻就弱不禁風,消弭無形……”
皇帝為了實現陽具的高度壟斷和對后宮陰性的絕對占有,為了保證皇帝的血統絕對純正,為了確保皇帝陽具的權威,必須閹割千萬條陽具來供奉。數千年的歷史,被割下的陽具已經堆成一座高山,這些見不到遺骨的宰割,在漆黑的夜晚與砍下的腦袋遙相呼應。在這里,陽具與閹割成為兩個永遠不可交匯的生命端點,張揚著帝王的孤獨快意。
如今只能推測與想象遠去的漢朝時光,對司馬遷動用宮刑的時候,漢武帝心情極差。李廣利的兵敗,李陵的投敵,得勝的匈奴軍狂歌勁舞,這一切讓威風一世的大漢王朝顏面掃地,漢武帝心里萬分窩火。更重要的是還有一道不能言說的暗傷,由于歷年窮兵黷武,造成民不聊生、國庫空虛,使大漢朝表面看去風光依舊、轟轟烈烈,實則“內囊卻也盡上來了”。而那一年,齊、楚、燕、趙和南陽等地相繼爆發來勢兇猛的農民起義,更讓漢武帝心中郁悶,性情扭曲。觀對內憂外患,臉上無光的漢武帝最需要的是同情、支持和順從,而不需要任何的規勸、提醒和指責,更不愿意看到別人懷疑他的雄才大略。這個時候,不懂軍事的文人司馬遷站出來,大膽發聲,針砭時弊,正好撞到了槍口上。
透過歷史風云,我們可以窺探到某些真相。其實真正促使漢武帝把司馬遷推上斷根臺的不單是幾句逆耳忠言,而是“文人相輕”這個痼疾。漢武帝雖是馬上皇帝,但他能吟詩唱賦,在眾多場合他都以文人自居。毛澤東在《沁園春》詞中就曾寫到“秦皇漢武,略輸文采”。試想,一個杰出的頂尖文人是不屑于同一個水平比自己低下的文人較勁的,但問題就出在“略輸文采”上。詩詞歌賦都能來兩下子的漢武帝,盡管在“文采”上“略輸”,但他動輒以文人自居,自詡文采不凡,在文壇他仍然要做老大。各個階層的文人之間大都喜歡較真、叫板,甚至妒忌或詆毀,上流社會概莫能外。對于司馬遷這樣一位足以淹沒皇帝“文采”的西漢文壇領袖,手握生殺大權的漢武帝,如果發起狠來,自然會不擇手段。
司馬遷遭受宮刑后,漢武帝仍然覺得不夠解恨。他把身體殘缺的司馬遷放到太史令的位置上,這可謂用心險惡。因為太史令一職自創立以來,皆由太監擔任,司馬遷被“宮”后,干這個差事正符合他的身份。漢武帝對司馬遷進行刻意的安排,既有知人善任的自我標榜,同時又有不言而喻的羞辱意圖。司馬遷坐在太史令的編纂室里,承受這份天大的羞辱,這種無形的折磨,只有當時身臨其境的司馬遷才能感受得到。
最讓他痛苦的是后來證明他的推斷是完全準確的。李陵在匈奴數年杳無音信,漢武帝派公孫敖帶兵設法搶回李陵。公孫敖領命而去,無功而返,為了完成任務,采用欺騙手段,告訴皇上:“聽說李陵在那邊訓練匈奴兵,要攻打漢朝。”皇上聽到這個消息,大為震驚,一怒之下命人把李陵母親、弟弟、妻兒滿門殺絕。其實,替匈奴訓練士兵的人叫李緒,是一位早年投降匈奴的漢都尉,公孫敖顯然是張冠李戴了。
就在李陵投降匈奴的前一年,蘇武出使匈奴被扣。后來,李陵宴請蘇武,李陵給蘇武斟滿酒說:“你不降匈奴,忍辱負重,名揚天下,功勞蓋世。”李陵推心置腹地告訴蘇武說:“我投降的目的原本是想找機會劫持單于,為國效勞。卻不料漢皇不了解我的心志,殺了我的老母和妻兒,絕了我的歸路。”蘇武說:“過去,我深知老友為人處世的態度,現在你的處境不同過去,是非功過,只好由人去評說。但是我決不能做對不起國家的事。”
李陵聽蘇武說完后,長嘆一聲:“比起蘇君來,我這個人真如糞土一般。”說罷,熱淚縱橫,起身吟唱了一首《別歌》:
“徑萬里兮度沙漠,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頹。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一曲歌罷,李陵朝著南方跪拜不起,蘇武望著他,嘆息不止。這就是李陵“身在異族心在漢”的故事。
七
閹割并非兩個漢字的簡單組合,而一種權力與欲望糾纏。數千年來,閹割對整個社會的影響無限深廣,如同一根尖刺,深深插入了國民的心靈和肉體。歷史已經走遠,歲月掩蓋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在奔騰的生命長河中,古老的閹割與宮廷的是非恩怨形成歷史的起落。王朝更迭,雖然花樣翻新,但本質卻從未改變。面對權利與欲望的誘惑,閹人們如飛蛾撲火,前赴后繼,拼死搏殺,翻卷著幽深的旋渦。
歷史是時間和空間的產物,它是線狀的,也是線裝的;是人寫的,也是人創造的。它前行的步伐就像一把橫掃一切的利刃,刀鋒過處,無數的生命如麥子一樣倒伏,而風雨過后又重新生長。皇帝一個一個,走馬燈似地調換,一次次地改朝換代,綱紀變更,唯有奇異的閹割心理如鬼魅一樣緊附人身,不愿離去。
對于一個國家來說,生理閹割并非是民族最可怕的重創,辛亥革命廢除帝制,宦官太監的命運被終結,現在生理閹割者基本絕跡,但另一種形式的閹割卻陰魂不散,值得警惕。
面對當下,我覺得自己的內心似乎也有一種被閹割的疼痛。人類可以被閹割的不僅是代表尊嚴和生命力的陽具,還有堅韌的精神和不拔的意志。大浪淘沙,時光流變,中國的思想史,就是一部閹割史,在過去的歲月里,我不知道曾經閱讀的經典,竟然是被閹割的版本,我們在經歷閹割的過程中,集體麻木,毫無意識。因此,那種在精神和意識上奮起,行為和決斷上主動介入的男人自古少見。屈原、司馬遷、魯迅、陳寅恪等人也許是少數健全的個體。文弱的太史公閹割之后忍辱負重,頑強地活了下來。成為流芳千古,精神不死的泰斗。
與太史公相比,我們雖然擁有健全的肉體,但在精神強光的照射下,如何面對赤裸的身體?也許我們只能彎下腰肢,用雙手捂住自己的下身。
從焚書坑儒、科舉制、文字獄中可以找到精神閹割全部過程,在這種高壓之下,培育出來的犬儒,蛆蠅一樣,爬滿王朝的肌體,使龐大帝國鮮有慷慨悲歌之事。由此,對閹割群體來說不僅是簡單的體外切除,而成為一種精妙的心理變性,這樣的結果直接影響了中國文化的走向。
文化是政治的縮影,宋代以后,各種精英書寫日漸式微,而民間書寫則日益繁茂,特別是小說盛極一時,人們從說書式的藝術表現中找到了對現實的隱喻。
如今學術腐敗,新犬儒主義重新占據舞臺,大學在擔當道義的呼聲下忸怩作態,而在思想文化統制的要求下半推半就,受犬儒主義支配的高校,最終為社會批量生產犬儒。培養社會精英的學府,成為欲望繁殖的場所,知識和權力并未在這里激戰,更無法在此提升構造。他們在學術的舞臺上表演作秀,他們在跳在笑,在資本上升的美好時代,不知疲倦地為民眾制造噱頭和樂子。他們炮制的產品被命名為論文或著作,他們的靈魂依附的不再是某種必須被信仰的理想,也不再是某種被勒令堅持的原則,而是職稱、住房、待遇和享樂。當初用來約束身體的法則,如今被用來規訓靈魂。房子、車子、票子……不再是身體的保障,而是靈魂的需求。犬儒們無需置身刀具之下,下體就已鮮血淋漓,這個時代在群起自閹。
有一個被忽略的時間,給了人們閃電般的提醒。2012年5月23日,韓國《中央日報》報道,韓國法務部召開會議,一致通過對四名兒童實施性暴力犯罪的樸某下達性沖動藥物治療命令。該罪犯成為韓國新法案施行以來首例“化學閹割”適用對象。由此民眾呼吁:古今中外各國政府對于屢教不改的強奸犯,實施了打擊和懲處,可是這種獸性從來沒有銷聲匿跡。韓國政府獨辟蹊徑,采取沒收犯人“作案工具”,這一舉措在世界司法史上成為一個新的標本。
韓國政府這一法律的實施,在國內一些網站上引起了熱議,有支持的,也有反對的。支持的一方說:我國近年查處的腐敗官員絕大部分與淫欲有關,他們包養情婦,二奶、三奶的屢見不鮮,如果在適度的情況下對這類官員施行化學閹割,相信會有很好的震懾力!飽暖思淫欲,那些貪腐者無不沉溺于荒淫無度、情感糾葛、包養情婦、第三者插足的生活中,當感情發生變化,女人為了報復,割傷、割斷男性生殖器的案件屢見不鮮。
反對的一方則認為,讓閹割重回刑罰的領域,這是重拾殘忍和愚昧,是歷史的倒退。隨著正反兩方爭辯轉為爭吵,爭吵升級成對罵。支持的一方罵反對的一方是貪官的后代;反對的一方罵支持的一方是太監轉世,刀子匠投胎。吵吵嚷嚷的口水戰,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在勝負難分的拉鋸戰中,因為出現了新的熱點,很快轉移了網民的視線,雙方這才偃旗息鼓,歸于常態。而此時遺留存在網絡空間里的閹割二字,猶如一群隔世的餓殍,那骷髏般的眼窩,成為吞噬人類記憶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