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為給你寫封信

包利民

春天剛剛過去的時候，我回老家辦些事。由于老宅一直空著，身處其中，仿佛周圍只有往事擁擠。所以，當敲門聲響起，竟嚇了一跳。是老鄰居，她家幾十年未動，一直堅守故地。鄰家阿姨遞給我一封信，說是收到一年多了，一直沒機會交給我。

很是奇怪，怎么會有人把信寄到老宅，而且，這個年代，信已是很古老之物。看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是一個遙遠的山區，有些熟悉。仔細回想，記憶的迷霧散盡，20年前的往事清晰如昨。

當時正是暑假，我們去山區搞社會實踐，我所去的，便是那個地方，極為偏僻落后。整個破落的學校，也沒有多少學生。那時，每天的晚飯村里安排我去每一家輪流吃，在那些人家里，感受最多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熱情，就像漫山的花木，不知不覺間就已經浸潤進心靈深處。一個叫張利的男生家里，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他有個姐姐，13歲，癱瘓，兩條腿極細，長年坐靠在炕上。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正拿著一本書在看，抬頭看向我時，眼睛很亮，就像天邊剛亮起的星星。

張利的姐姐叫張英，她一直在看著那本弟弟的語文書，時而問弟弟不認識的字。張利就說：“老師在這兒，你直接問老師啊！”她看了我一眼，有些羞澀。后來聽張利告訴我，他姐姐非常羨慕他能上學識字，她就讓他教她認字看書，每天坐在炕上，看著弟弟以前的語文課本，就會覺得很有趣。那個晚上吃過飯，我聽她給我讀書到很晚。直到走到夜色里，她的聲音仍在耳畔。

后來，有時天氣晴好的周末，張利會把姐姐背到學校，然后我教她讀書識字，聽她念那些故事，聽我講外面的世界。張英更喜歡我帶來的那些書，可是渴望之余，她卻說：“我還讀不下來呢！等以后我認更多字的時候，再向老師借來看！”有一次，我教學生們作文，正講到書信體，然后就引來這個小丫頭一連串的追問。她開始時甚至連信是什么都不清楚，我便告訴她，信就是寫給遠方的人，她卻說：“可我認識的人都在身邊啊。”我說總會有認識的人離開的時候，她又問為什么要離開呢，我終于讓她明白了一些，她又問：“老師會離開嗎？”我點頭，她就黯然了。沉默了一會兒，就讓我教她寫信。

我輕輕地剪開信封，兩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打開，第一行：“老師……”仿佛耳邊依然是那略帶羞澀的聲音，面前依然是那雙明亮的眼睛。字跡很工整，看得出硬筆書法還是很有功力的，由此可以想象，這20年來，她是如何努力的。當時，她很少寫字，識字都是通過看字形硬記下來，還是我鼓勵了多次，她才拿起筆，小心翼翼地照著寫下第一個字，第一個字是“老”，第二個字是“師”。

我一字一字地看完信，心里剎那間開滿了千朵萬朵的花兒。信并沒有寫多長，也沒有寫她這些年怎樣生活，多是回憶曾經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在那個小小的山村，只呆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走的前幾天，張英讓弟弟背著她，每天都在放學后去學校，什么也不說，就是練習寫字。她說，以后等她覺得自己學得可以了，就寫信給我，并要了我的地址。我走的時候，張利背著她，送我，她依然沒有說什么話，眼睛看著我要去的方向，仿佛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信中說：“我練習寫字，就是為了給老師寫封信，可是后來，一年年過去，每當我覺得自己可以寫信的時候，弟弟都會告訴我，老師現在很厲害，是作家，發了很多文章，又出版了什么新書。然后，我只好繼續學習，也考了自考，也發了文章，可是，這些都是生活的附麗。其實，我這一切真的只是為了給老師寫封信……”

心里軟軟的，溢滿著感動。我知道，即使沒有我在，當年的那個小女孩也會一樣地努力，從我第一次看到她讀書的樣子，看到她的眼睛，就已經明白。20年的時光，這封信從遙遠處飛來，載著那個女孩所有的努力，化作我心里的一顆種子。那么多的世事滄桑，此刻全都變得生動起來。我用很多年沒有寫過信的手，給她寫了封回信，仿佛一個故事的終結，仿佛另一段美好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