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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

2016-01-08 10:03:08楊飛
安徽文學 2016年1期

楊飛

1

彩虹?呀,我看見彩虹啦……面對眼前這突如其來的景象,盡管激動異常,但楊小翼并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揉揉眼皮,逆著光,他看到瘦骨嶙峋的外公正雕像一樣直直地站在地中央,手里的排水管打齊肩處六十度向上斜舉,管口在咕咕冒水。接著,他看到外公那隨著呼吸悠悠竄動的喉結。楊小翼猜他一定是干累了,在休息呢,又想:“可他為什么不干脆將龍頭放到地上?”楊小翼壓制著內心的激動,上午的陽光照在他沾著泥巴的手背上,暖烘烘的,有些癢。

并不困難的,他總是能夠按住胸口里驟然泛起的某些難以言說的閃念;調節好呼吸,將一只手搭到后頸處,靜靜地立在河岸上,影子遠遠地丟在了身后。半晌,感覺意識慢慢恢復過來。用力咬咬嘴唇,呼哧轉一下身,腦子里卻還是一片暈眩,這是由于之前他毫不惜力的結果。仍沒有出聲,腦袋左右偏了又偏,呼出幾口氣,便沖著不遠處的那條彩帶嘬起嘴巴,像在嚼什么東西。

“彩虹也是有味道的。”他在心底笑,他想他一定要把這個發現說給三奶奶聽。

天很藍,很闊,他感到全身的骨頭節在咯咯作響。“春天來了,種子發芽,骨頭也在生長……”他想起三奶奶的話。他一想到她那張蒼老而神秘的嘴,就覺得她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總能說出別人看不到的事來。但眼下他仍沒有過度地表現出內心的情感,只默不作聲地盯著外公以及他制造出的那小小奇跡——而在此之前,從他嘴里跳出的那一記記水花般的往事,又電流般打腦海里劃拉了一下。明亮的光線里,那是張裹著灰黃顏色的臉龐;一忽兒,又顯得霧氣重重,看不真切了。楊小翼在河岸上溜達起來。他感到有些驚訝,因為眼前的這位老人已定定地站了好一會,感覺連眼珠子也不動啦。盡管這種失神的狀態于他并不少見,但像今天這樣,就有些沒來由,更何況此刻正面對著一片如此絢爛的自然之光呢?

他真想上去提醒他一句什么話,但馬上意識到自己的事情遠還沒有完成。手背上的濕泥已經開裂,指頭一抖,就掉下去。但總的來說,盡管有些疲倦與沮喪吧,眼下楊小翼還是感到心情不壞,將目光移開去:田野如此廣闊,密集的楊樹端上,小風們正在從容跳躍。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重新走到河岸底下。

他真真覺得鄉村是個絕好的地方,濕潤的泥土里竟藏匿著那么多躲避著人的生命!于是,他心里面就有了一項全新的工作:想通過自己的一番努力,將于人而言沉默的性命喚醒,把它們請到陽光下。他想看著它們在他面前表現出那些小小的驚慌。然后,像嚴格履行某個契約,再將它們遣送回去。他曾試圖進行過一次深入的思考。他想弄明白這到底是出于什么原由,“為什么我偏偏愛找這樣的樂子?”但這是徒勞,他想不出所以然。最后,他感到心胸間總回旋著隱秘的暖流,連自己也不得不暗暗驚嘆于自己的執著來。是啊,一有機會便悄然溜出人群,獨個兒跑到岸邊,跪拜一般垂下額頭,將屁股撅的老高——那樣的時刻,他覺得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只有他一個人。那些風呀那些草呀甚至整條河岸就都是他的了。他熱切地期待著,他感到從嘴巴里呼出的均勻的氣流將自己置于一個混沌又舒爽的世界。這時,手掌無意識地蜷作一團,“我的心也許就這么大呢……”接著,便向洞內探去了。天仿佛黑下來,他覺得心頭的光亮一下就溜去一些了。

接著就聽到了噔噔噔的聲響。他覺得他的心正攥在手掌里,天地間只有一個人。長長的河岸上,他像一個小小的毛賊,在“偷竊泥土里的秘密”。這驟然而生的想法,叫他竊喜,“是的,偷竊!而我竟沒有一點害臊的感覺”。那說法來自于他三奶奶,春天挖野菜時、夏天扒嗲兒猴時、秋天起紅薯時,她將這些行為稱為“對土地的偷竊”。而眼下他想到的卻是外婆的話,心里說,“我也許真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呢?這煩惱事誰說得清……”他也從來沒有跟別人分享過內心的秘密。他的“機密的生活”從不對三奶奶以外的人講,直到后來他又發現了蕭言。

當然,這項工作于他而言,也帶著小小風險,使他內心時常忐忑不已。不過,這心理并非源于螃蟹這一類的生物,而是來自于人的世界。“但這又怎能阻擋我……”是的,總會有人忽然出現在他身后,冷不丁叫上一嗓子,或者拿趕羊鞭、鐮刀把之類的東西在他后脖頸上戳一下,將他嚇個不輕。那是些無聊人,大多并沒有什么惡意,只是叫楊小翼覺得他們“打招呼”的方式太有些特別了。

這樣的時刻是一次轉折:慢慢沉潛下來的心,馬上就被攪亂了;于是,不得不在一次次短暫的戰栗之后緩緩站起身子,將臉上專注的神情換作一副討好的笑意。那樣子似乎害怕有人要告他的密。他聽著自己咚咚的心跳,拿著一臉勉強的笑對著來人,實在令人要緊縮眉頭,以盡量使心緒平復。這時,對方,那些成年人們,就會興致頗高地跟他耍起嘴皮子,說一些叫他感到頭腦發漲的話。甚至最嚴重的一次,他感到天旋地轉;實際上那是他在地上蹲的太久的緣故。不過他覺得問題指定在這兒,卻懶得多想了。

“呀,奇怪的緊!原來是你小子呀……嘿嘿,悠閑得很嘛。小心玩物喪志!”

話里的意味豐富極啦,楊小翼覺得出來。他嘴唇微顫,沾滿泥巴的手指背在身后,交叉在一起,用力摳搓;仿佛這樣,那些干泥巴形成的惱人粉塵便會快速地落進時間的沙漏里。

實際上,這場面維持不了多久,來人是不會在他們所認為的“一個孤僻的孩子”身上費時間的。但對楊小翼來說這已經夠折磨了。當他再次回歸到個人世界里,慘劇——是的,對他來說確是如此——發生了:由于指間的力道大了些,有些螃蟹們已經被他捏死。尤其那些剛剛退過殼的“軟皮兒”,絕無幸免的可能。

這叫他傷心不已。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簡直痛恨起自己來了!在這方面他不會手下留情;反復在心里數道自己,仿佛那是個天大的罪過。他捉螃蟹并不是為了食用或者喂其他動物,也非出于一種對于弱小者的憐惜或者惡作劇心理,僅僅是一種連他也說不清的單純愛好。“可現在倒好,它們死了,我成罪犯了……”

他神色恍惚地望著河岸上密密麻麻的洞穴忽然感到了更大的驚恐。那些秘洞們,不說話,不喘氣,不眨眼,只靜靜地盯著他看:他的臉轉向那邊,它們就跟到相反的一面。沒有被原諒的機會啊,他就更難受,甚至想大哭一場了。

2

楊小翼的春天,是打河岸上洞穴邊兒那些密密麻麻堆起的新泥開始的。

每到這時候,他感覺整個天地都敞亮起來,包括他身體里的每個細胞。這他完全感覺得到:早起時,聽見屋后菜園里的鳥鳴,之前貓兒們會在房梁內外跳來跳去。當他溜到野外,俯下身,便又聽見小生靈們在合唱,或者揪下一片尚未睡醒的植物葉在兩唇間咬上一咬。這個時候,他感覺渾身是勁兒。河岸上密集的楊樹們也不再孤單,枝男葉女們重新將它們陪伴。眼下一切,都使他欣喜莫名。

“我就是那化了冰的水,我就是那鉆出了地皮兒的芽兒……”冬天還沒結束的時候,他就開始在作文里這樣寫,自然受到了老師的表揚。他想,如果我非要接受他們所說的“這是一個孤僻的孩子”的話,那也絕不會是在春天這樣的季節。但是同時,他的耳邊兒又總會響起外婆那熏苦艾一樣熱辣辣的嗓音:“唉,這孩兒整天閑不住,真不知啥心思。”奶奶也嘆:“這都因為他爸不在家呀,一個軍人后代,竟是這般沉默寡語,真是楊家不幸……”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村相鄰著,他們經常湊到一塊商談他們眼里的大事。這次他們談到他,意見就這般一致呢!

他站在他們圍成的圈子外,臉上雖說沒有什么特別表情,可心里卻是歡喜得緊。院子里的一些小植物們,開出了花苞,雞鴨鵝們撲棱著翅膀仰著腦袋發出快活的叫聲。“他們不了解我,只會浪費大好春光,但這又有什么關系?”這時,他的三奶奶就站起身發話了,宣布結束這場“討論會”,她說:“何必為這等事犯愁?兒孫自有兒孫福。大好的陽光,咱們到地里找些野菜去吧!”

臨出門那一刻,他們祖孫倆避開眾人視線,孩童般相互詭秘地對笑了一下。

楊小翼逃出屋子,沿著長長的河岸溜達。他真想唱支什么歌。“可我哪有蕭言那樣的才能?”他又想對誰說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但誰也沒有遇見。“即便遇到誰,難道就可以隨便開口嗎?”是的,他心里裝著越來越多的秘密。也許只有不會開口的花草魚蟲、暖洋洋的陽光、濕潤潤的泥土,才當得了他的聽眾。

當然,還有他最重要的朋友——螃蟹!

“可我至今也說不清我為什么會偏愛這種生命……”其實,他這樣想也絕非是要將問題搞得一清二楚:任何問題他都沒有追問到底的念頭,只覺得偶爾這樣想挺好玩,就像在完成一個并不需要向誰交代的任務一樣。

“我竟然喜歡上這些張牙舞爪橫行霸道灰不溜秋的小東西!”一這么想,他就又想笑自己——沒錯,有時候一連幾天包括睡夢里他都這么問自己。然而最后得出的結論又總叫自己受不了。比如,有一回他想“也許是因為它們生著硬硬的甲,不像我這樣,渾身是軟塌塌的肉,隨便什么東西都能扎破,沒一點護衛的能力……”這樣想,又感到自責:仿佛他正在受到什么危險,遇到了必須反擊的事情一樣,“這也不是事實”。又有一次他想,“也許是因為我對神秘的東西總有興趣”。這下,他就真不留情地嘲笑自己了,“這么解釋等于什么也沒說,誰對神秘的東西沒興趣呀……”又要強迫自己去想了,最后終于有了點眉目:那更多是基于掏螃蟹這件事帶著極大的不確定性,也可以稱之為帶著諸多的“傳奇色彩”——是啊,誰知道掏出的就一定都是螃蟹呢?除了螃蟹,楊小翼曾從泥窟里甩出兩條水蛇、三只王八來,還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兒的玩意。莫名的驚慌總是少不了,“嗯,正是如此,我才對那些黑乎乎的洞穴充滿期待啊。”

他為自己終于解開了心中的疑問而興奮不已……

有一天他又琢磨出一個令他自賞的比喻來:如果說河岸是一只巨大的口琴,那么,那些密密的洞穴就是進出氣口,他總有著強烈的吹奏愿望。從這一點講,他是雄心勃勃的,他要吹響泥土秘而不宣的好聲音來。

屁股撅得高高的,勒在褲腰里的上衣連著布帶露了出來。陽光照在后腰的皮肉上,暖暖的,癢癢的,讓他有種想撒尿的沖動。這是開春解凍以來他頭一次如此零距離地貼近河岸。將鼻翼張到不能再大,便聞到了那久違的親切又熟悉的氣息,他將它們吸進了肺里。這條河長——對,他三奶奶總是教他這么說——在他外公的莊稼地旁,清澈悠長。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在這兒收獲頗豐。

通常是,他的外公在上面勞作,他在下面“游手好閑”。

可他自己絕不覺得這是件無意義的事。不管別人怎么看,他就只在乎自己的這點“癖好”了,甚至想,等長大了,“也定要做一名動物學家,專研究螃蟹,做這方面的專家”。可是多年之后,他并沒有實現自己少時的理想,他從事的工作與之相去甚遠。甚至于,那個時候他也開始食用螃蟹了,還專門為某個報紙寫美食文章,介紹食用螃蟹的各種復雜技法;在朋友間斗些樂子,講講不知真實與否的鄉村往事,博得眾人的歡笑與贊揚;或者在一些有修養的人面前,兜售他的“螃蟹哲學”:將它們與人類社會之種種現象密切相連,得出與眾不同的結論……

眼下,他的執著勁兒是無論如何也改不了的。家里人挺無奈,說:“好好好,既然抓螃蟹,那就帶回家來煮熟了喂豬。”或者說:“你那梅嫂子生孩子下不了奶,你去弄些大個兒的來吧!”他不置可否,即使反對,他也覺得沒必要為這等無理要求去搭理家人。后來,家里人只好不再問。相安無事,倒也挺好。正如他三奶奶所講:“畢竟是孩子嘛,自有他的心性,愛玩什么玩什么,咱們瞎操什么心?”

于是,他就只跟這位奶奶往來,有什么新想法,也會多與她說道一番。

3

除了這項工作,僅有的一點興趣便是聽外公講故事。“他真是個怪老頭兒,那么老了,卻總愛吊小孩子的胃口。”眼前很快又出現那張黑黢黢的嘴,昏暗的燈光下不緊不慢地張合,使他感覺那就是一個幽深的螃蟹洞,里面透出一股難以琢磨的混沌氣息,“我有時候會忘記他講什么,但是那嘴洞里的氣味,我總忘不了。”他又拿手在鼻子下扇。“他講的那些事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這也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在楊小翼的內心世界里,始終開著一扇窗,任何使他憂慮的空氣,都會很容易地自動排泄出去。“那些舊事的氣味可不好聞……”但是他不在意這些,他在意的是他的螃蟹,在意的是他與周身環境那種足可協調的關系。

他喜歡一邊“工作”著一邊想到其他。那時候在他身邊,還沒有出現后來密布于所有河道的農藥瓶、塑料袋、包裹死小孩的破被子、睡過死人的舊席子之類的障礙物——是的,他在心里覺得那確是一種“障礙”,阻止了他的某些想法。也不是沒有,有,那是在更偏遠的河邊。他曾不顧家人警示,去看過一回。那場景叫他驚慌至今。他感到頭腦昏沉,兩腳麻木。他不敢想在他的視線之外還有那樣一個令人難忍的天地,使他內心凄惶。盡管后來當他閱歷了更為廣闊的生活之后,這童年里于烈日暴曬下刺刀般晃動人眼的不尋常場景還是要折磨他……

眼下,他一邊起勁兒地倒騰,一邊想各種問題。不,不是想,是講,講述。起先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眼下,他正照著外公的口吻,一邊呼哧哧像個接生婆那樣專注地忙活,嘴里便一刻也歇不下了,嘮叨著那些來自外公之嘴的奇幻場景;比如:“你們可是不知道啊,他還說這里是個古戰場;說這兒是馬皇后馬娘娘的故鄉……”

“我知道這是個毛病。”他后來想,“可我就喜歡朝著泥土朝著這些洞穴講那些故事。”在成人之后的某個時刻,他問自己:“有沒有一種病叫自語癥?”

那晚是停電了,點著了煤油燈。光線暗淡。他的外公開講了,嘮兩句,吧嗒一口煙,楊小翼就咳嗽三兩聲。“這事呀,嘿,要不是停電我還不講呢!正因為停電,我的心思才又隨著暗淡的光線回到了過去……”他語氣含混不清,有如那黏糊糊晃動著的燈捻,“那是個啥子鳥毛時代呀你們想呀,啊?別看歷史書,別看!騙人的那些,要不是停電我才不講呢……”仿佛我們都喜歡他講似的。

看得出他情緒高漲。除了酒精,沒有人打擾他,也沒有人催促,可他偏好賣關子。楊小翼不喜歡停電,燃煤油的提燈氣味叫他受不了。忍住,且聽聽吧,沒別的消遣了。他就聽外公繼續說:“書上的東西都是騙人的,我自然清楚我們村莊的過去是啥樣。那兩年,到處是他娘的安著各樣兒名目的打呀殺的。別看咱這地兒不大,卻也是麻雀子雖小五臟俱全!”他越講越激動,動作也越發地激烈,仿佛變成了一只被火燒著了屁股的老猴子,每講幾句還要說一句臟話。“日娘!可咱小老百姓哪招待的起?天天被抓呀搶的,要不多久就不敢開門啦!日娘,那餓死還是怎么死的……到邊邊溝溝壑壑里看看就知道,里面流的哪里是水?”便停下不說了。

楊小翼知道他的心思,便也略略地伸起懶腰應和了一下:“哦,那是什么呢?”

“是血呀,血!日娘的……說起大明那會,馬娘娘她一人……”外公兩眼放光,白胡子不住跳,眼里泛出紅光,又獨自一人穿越楊小翼的綿綿倦意,走到“馬娘娘那個時代”里去了。

說實話,盡管臉上沒表現出什么,但聽過這話,楊小翼渾身還是激靈了一下,甚至差點從椅子里滑下去。外婆對他張張眼,“看你困成什么樣?還不鉆被窩里,聽這死老頭子瞎嘰歪。”又沖門口叫道,“整天不罵兩句會死嗎你,啊?一嘴馬娘娘馬娘娘,敵敵畏就在門后,不如現在你就去跟她過吧!”

外公就一愣,就又瞇縫著眼回到了現實,長嘆一聲,仿佛一位遲暮英雄,臉上布滿了蒼涼。將煙鍋“當”的敲到石門檻上。又是一個激靈,楊小翼看見了一陣火星子,他就聞到了一股焦煳味兒,覺著眉毛被燒著了。

實話實說,楊小翼也并非對他所有故事都感興趣。不過總體而言,通過他,楊小翼還是了解了不少村子的歷史。盡管遙遠、飄渺,可漸漸地,當更多的過往全擠壓進他小小的腦袋之后,之于他的喜好他似乎變得更沉默起來了。仿佛那長長的河岸、那密集的洞穴能向他提供什么佐證一樣。“這我無法說清。雖然不太欣賞他的故事,可我發現他講的到處都在,就在這些泥土里,就在這些叢生的草木間,甚至于我心頭。”不過盡管喜歡琢磨一些事,他意識里卻從來沒把自己當作蕭言所說的“一名思想者”。他靠他的直覺,他能感覺到在他周圍埋伏著許多雙幽暗的眼睛,那些目光曾被他分為幾類:首先是他的老師同學,再者是他的親人,最后是幾乎其他所有人——他們意見一致,也總被看成一類。還有其他的嗎?他暫時沒有想好。他感覺到那是一些神秘的注視,很多時候他甚至也不確信那是不是真實的存在。他自然不會特別在意這些旁觀者。“也許我就該去跟螃蟹耍,因為它們從不把煩惱的事情放在心上,而人——不!”蕭言就說:“所以你是思想者。”

有一天,他的外公,這個對他向來態度有點淡漠的人,也許因為情緒上的什么原因,也向他“發了話”:“真不知好歹,要知道那河岸邊兒曾經……不知深淺呀你……”他沒有說完,吹吹胡子做出一副令楊小翼心慌的表情,“那條河和人一樣,也有自己的過去……”楊小翼努力克制住自己,嘿嘿笑笑,想道:“我對歷史可不感興趣,螃蟹多好玩。”——后來,上學之后,他還專門查了詞典,“甲殼類肉食動物,好食螺螄魚蝦等,嗅覺器管差……”

以上,是他外公唯一一次試圖阻攔他——這楊小翼感覺到了,“他和所有人一樣,不喜歡我做這樣的事”。

4

那樣的時刻總要到來:手執一把類似小鍬一樣的鐵器,在堅硬的河岸上挖掘。地點是想好的,一般在河岸的最高位置。因為那兒能夠最先看到朝陽和晚霞。用先人的話說,叫作“風水寶地”。起初塵土飛揚,往下好辦些。似乎是跟誰較上了勁嗎?按說那洞已足夠大足夠深,小腿都可以伸進去了,可是他還是神情恍惚,不住地挖——后來他想,這也許是外公的緣由。他又想起上次外公那怪異的跟眼前土洞一樣的眼神。“我一定是著了他的魔了,不然怎么老是心事重重?”——直到,“叮咚”一聲響,碰到了石頭,他才醒悟過來,一屁股坐到地上,感覺失了手。

身邊是一張包裹起來的報紙,外層已經紅洇洇地濕透了。他忍不住再次打開它,將那幾只缺胳膊少腿的死蟹看了又看,滿心盡是自責。“我怎么就這么不小心?我真沒有害你們的意思呀!”是啊,他傷心自責,卻沒有別的辦法,除了將眼前的工作完成——當著漫天明燦燦的好陽光的面完成——還有別的什么安慰嗎?

正要將紙包掿緊丟進洞里,眼前突地一沉,他癡癡發起呆來。半晌,指間才蓄起力量,顫抖著捏起其中的一只,翻轉過來,打開堅硬的腹殼。果然,確如所料,里面密密麻麻布滿著黃籽!這使他震驚異常,悲痛難當,“不知還有多少沒有出生的生命……”他幾乎哭了,不,眼角已經冒出了淚水。

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可寬恕的人。“我那么熱情地跟它們打交道呀,將它們看作朋友,卻又總叫它們送命……”

他感到脊背發涼,一陣熱一陣涼。但渙散的神經馬上像松散的泥土一樣被聚到一塊。這種感覺迅速而激烈。但是他努力使自己靜下心。回頭,看見一名青年羊倌,正笑嘻嘻撇著腿,皺著稀眉看他。這次,楊小翼臉上沒有任何討好的表情。他甚至有些憤怒,他感覺到鼻孔里熱辣辣的。雖然沒有爆發,他卻是歪著嘴脹滿了抬頭紋瞪著眼前的來人。

“干啥呢你大眼子,啊?”那人滿面都是嘲諷的抹過機油一般的笑。

楊小翼的一根手指下意識地抖動了一下。那不是因為他喊他“大眼子”,那是別的原由。至于是什么,他也說不清,他只知道村里人都喊羊倌是“掃把星”。

“干啥呢你,啊?裝神弄鬼的你呀?堵住我的路了你!”

楊小翼不搭理。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對于他們,他一句想說的都沒有。

羊倌忽然一步進前,手里的鞭子想越過他的身體,卻被他驟然前傾的上身擋住了。“咋了?看看都不行呀,啊?”放羊人扔掉煙頭,“我還就不信了我……”

楊小翼感到了莫大的威脅,他不想叫人知道他的秘密。他仍然沒有開口,幾乎將整個身子弓起來了,差不多罩在了那個尚未掩埋的洞穴上。他不想叫別人干預他的事。這方面,他諱莫如深。他害怕來自成年世界的聲與光。他記得有一次,他媽媽當眾人的面夸他,說他老實,是個聽話本分的孩子。當時,他幾乎憤怒起來,因為僅僅五分鐘前,他還背著媽媽以兇狠的目光回擊那些取笑他的人。那些人面對他媽媽,便只是笑,邊笑邊說:“是呀是呀,恁家孩子真是老實!”他媽媽也笑。那時刻他真感覺受到了侮辱。可他從沒有向他媽媽表明這一點——從此,他開始有了躲避人群的想法,他覺得,那目光腥腥的,毫無友善可言。

“看一眼吧,就一眼,啊?……我就不信了我……”年輕人跳開去,竟從他的腦袋上蹦過去,臉上的笑全石灰末一樣掉到了他的眼睛里,使楊小翼感覺脊背上一陣麻。

“死孩子,我就不信了我!在這爛溝溝邊兒,還能干什么好事嗎,裝神弄鬼!”

楊小翼只好跟著扭動了一下身體,本能地死咬住牙根準備應對他洶洶的來勢。

可沒容他做好防范的準備呢,就感覺身子已經飛起來啦。他被羊倌一胳膊差點兒甩到了河岸下。一切都無法阻止了。楊小翼想哭,但沒有。他突然想起手里還有一樣東西,舉起來沖過去,但也是來不及啊,那紙包已被他拿鞭子挑開啦。

那人定定地看了一會,很失望的樣子,搖搖頭,又點上一支煙,哈哈干笑兩聲,聚攏了他的羊群。臨了,撥動著眼皮說了句:“嘿,毛病嘛!我還以為有什么古怪。竟他奶奶的為一群死螃蟹下葬。聽說當年它們可都是吃過人肉喝過人血的……”便不說了。

似乎有一陣冷風從那人脖子間繞過去,因為他說話時突然猛烈地哆嗦一下。

楊小翼聽不清他又說了什么,只覺得腦子里嗡嗡響。他真想沖上去和他死拼一番,就像之前他碰到過的那個情景:以折斷四條腿一只螯的代價,一只老螃蟹毫無退縮地擊退了一只土條(蛇的俗稱)。這他牢牢地記在腦子里。它是他的英雄!他見證了這一點,他覺得那一刻隨著那條蛇的退卻,自己的心忽然變成了一只拳頭,向它——不,是它們——豎起了大拇指。

這時,年輕人拿鞭子直直地朝他一指,叫道:“啊哈,他們都說我是掃把星,其實你才是呢……啊,我想起你是誰啦!……還真是,你還真是要給人下葬呢,要披麻戴孝,當孝子賢孫啦……”他吸溜一下鼻子,“快回家去吧!你三奶死啦,都到處找你呢,別為這些畜生們守靈啦,啊?哈哈,這孫子……”

這次,那羊倌說對了。

他的三奶奶死了。雖然久病在身并不突然,但楊小翼還是有些接受不了。在他這些親人中,她算得上最理解他了。夜半,當所有人熟睡,他就去找她。她就像假裝睡著了一樣,見了他,一激靈打棺材里坐起來。他感覺有一陣急促的風幾乎要將面前的油燈吹滅。楊小翼滿臉都是歉意,低著頭,沒好意思去看她的臉。

三奶奶走上前,拍他的肩膀,他感覺她的手毫無分量,但還是有些溫熱氣。

后來他慢慢抬起了頭,看見三奶奶臉上充滿了歡喜的顏色。

三奶奶說:“干嘛呢你?咋這樣沉悶?你見的可是你的三奶奶哦!”

他就靦腆地笑了,說:“我……我沒來送送你……”

她嗔怪道:“咱倆誰跟誰?這不就跟趕集,走親戚,上趟縣城一樣,有啥好送?”

盡管這樣說,楊小翼還是覺得有些難過,頭又趕緊低下去,沉默不語了。他的手掌從鼻子上輕輕擦過去,聞到了一股子腥氣,胃里一翻,差點吐出來。

“哪里有股子怪味兒呢?”她的眼睛四處覷,“好像生血的味道。”

楊小翼趕緊伸伸手:“不是血……我手上……好好的。”馬上不說了。

三奶奶突然夸張地叫了一聲:“你記得我以前給你說的事吧?”

“啥……啥事?”楊小翼心尖兒一顫,臉向一邊側了側,他感覺到有一些親人的身影在晃動。

“我說過人死了,就能看到活人看不到的事情。”

“不是那樣的……”楊小翼絕不信這樣的離奇事,由于緊張又說了句,“誰信呢?你那是說著玩兒。”

“好吧,那就試下吧……我就猜猜,猜猜你下午做什么去啦……”

不容他同意,她便做出猜測的表情。在油燈的映照下,她臉上盡是慈祥的光。沒一會便開口道:“你下午一定去你外公地邊兒的那條河上掏螃蟹去了!”

楊小翼心頭一驚,有話,卻說不出口了。

“哈,咋樣?我一定是猜對了,是吧?接著來——”

楊小翼有些生氣,賭著氣想,這個三奶奶也真是的,人都死了,還有心情玩游戲。可她既然心情那么好,就由她吧。他想,我就不信你什么都能看見,像從前那樣還能聽到他骨頭拔節的聲響。或者,又像之前的蕭言一樣,能知道他肚子里有條小水蛇。想起蕭言,他感到由衷的高興。

“下面嘛,有些難——不過這怎能逃出我的法眼?聽著小子——你不光去捉了螃蟹,還弄死了它們!而且……”

楊小翼感到額頭滲出汗來了。他差點要叫出聲,但咬咬嘴唇,忍住了。

“哈哈,咋樣?”轉眼間,暗弱的光線下,三奶奶忽然變成了一個小女孩的模樣,上來拉他的手,以孩子的腔調說,“小哥哥,你說是不是呀?你還為它們舉行了葬禮?可真有意思嘛!”

聽聲音,這眼前人分明是蕭言——可是三奶奶呢?楊小翼陷入了恍惚之境。

他感覺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遙遠而飄渺。但毫無應對的辦法,只木木地站著。接著他忽然又有些生氣,他想喊“三奶奶”,卻心不情愿,怕自己又被她捉弄了。

果然沒多大會兒,他的這位調皮的奶奶又重新出現在眼前,笑道:“怎么,知道我的手段了吧?哎呀呀,你嘟囔個什么嘴呀?跟你鬧著玩兒的!”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跺了一下腳,大聲道:“人死了就了不起了嗎?有本事了就了不起了嗎?真不像話,你除了捉弄人還會什么……”

她一愣,然后鼻子一聳,嘿嘿笑道:“嘿,咋啦?小心眼!我剛才之所以變成蕭言那丫頭,是因為我看見她剛才在夢里正喊你呢!就像一個小媳婦那樣。嘿嘿。”

楊小翼臉上熱辣辣的:“咋可能的事!”

他就自然地想起了昨天回家途中的一件事:為著他的這位同桌,他握著拳頭將一個滿嘴臟話的“胖墩”嚇跑了。但現在,他可沒心情多想這個。沉吟了半晌,他忽然抓著腮,笑了起來,“三奶奶,你咋什么都知道,教教我吧?”

“這可沒法兒教,生與死的事永遠沒有頭緒……”她神情驟然黯淡下去,“所以生死都該是平靜的事,不值得大驚小怪,這就是咱們人的命運……以后生活會教給你所有這些……”她不管他頭上籠著霧水,只管念書歌子一樣說自己的:“生不值得慶祝,死不值得悲傷。這就是我們的歸宿。一切都是炊煙,什么都是流水。”

他們告別的時候,她笑道:“好吧,我得干自己的事情去啦,有時間再聊吧!”

楊小翼想,她以那一種無限幽深的口氣說出的“自己的事情”是什么呢?

油燈忽閃一下,滅了,他感到鼻子里一陣酸痛。

一連幾天,楊小翼都魂不守舍。他真后悔當時沒有好好問問三奶奶,好多問題都堆在眼前,像螃蟹洞里吐出的那些淤泥。大人們見他這樣子,感到憂慮,將他送到了下村的外婆家。但楊小翼心里清楚,他并沒有因為失去一位親人而感到特別悲傷。他見過好多回親人離逝的場面。慢慢地,他感覺到,這種事再尋常不過:哭過了,心傷過了,一切還要繼續,還是要嘻嘻哈哈,還是要你爭我斗,還是要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死,然后再是哭哭啼啼,嘻嘻哈哈……和野外見到的所有生命的輪轉不一樣,草木枯榮,一歲一秋,實在平靜,連追悼會、吃死人宴都不需要。不過,這些想法有時連他自己都感到驚亂,更不要說跟其他人提起了。

5

去外公家是他極情愿的。已是仲夏,他已經整整兩周沒有接近這帶河岸了。外公說要去澆地,他自然愿意跟去。野外的氣息總使他歡喜,嘴里叼著一根草莖,任由露水把褲腳打濕。

從前一來到野外,外公就興致勃勃,指指這兒說,這里曾經打過怎樣一場惡仗,死了多少人;下巴杵杵那邊兒說,這里死過某某軍的某某人物,死的時候,爛秫秸一樣,滿臉都是血和淚。只是怪,自打吃了外婆的幾眼教訓,他再也不提馬娘娘了。眼下,看著他那得意的神情,就像是在訴說自己的英勇歷史。說著,又不停地拍胸脯保證起來,說話里絕對沒有摻假——拍著胸膛,仿佛那兒正掛著一排勛章;仿佛那兒正聚集著崇敬者的掌聲與目光。

楊小翼盯住他顫悠悠的薄木片一樣的身體,沒什么反應,他在想另外的事情。

這時,外公說:“我想起來啦!你要是不盯著我看,我還真忘了這事啦!”

“啊?”楊小翼腳下一頓,來了些興趣。

“邢老三的事呀!我們村,不,咱們村的!參加過內戰的英雄呀,你不盯著我胸前瞧,我都想不起來了快——那老東西是拼命三郎轉世,不知道現在在地下是個什么待遇!”

“啊,拼命三郎?”

“那還有假?淮海戰役的時候,他殺了五個敵人后,胸脯被打穿了……”

“那一定是死啦……”楊小翼不知為什么就覺得有些心煩意亂起來。

“沒死!又活啦,命大的很!七八年前才死的吧……”

“哦。”楊小翼淡淡地回應一下。

“那老小子可是真英雄呀!”外公忽然激動起來了,“直到后來他參加縣里的一次什么鳥活動,升旗的時候,我們才聽說,他的胸膛再也直不起來啦,我自然是知道,那時肋骨早斷的差不多啦。可那些人不知道呀?又是按摩,又是怎么地,硬是把他的身體給掰直啦,恢復了原貌……我們之前還以為他沒一點事,那老小子可真會瞞!可是他被掰直向著那旗桿站了幾分鐘之后,就再也站不起來,真是作孽,從此就躺在床上啦……”

四下里靜極了。風似乎大了些。他們便都不再說話。

楊小翼感到奇怪,為什么外公今天——不,不單是今天,打他過完六十六大壽——一下會說這么多。他沒有問。他們就這樣沉默地走著,太陽光漸漸加強。不遠處,楊樹的葉子在風中搖動,亮閃閃的,像在說什么秘密話。

這時,外公忽然停住不走了,斜眼看他說:“你三奶都死了,你不難過嗎?”

楊小翼很有些詫異,搖搖頭,一抬腿,跑到前面追一只螞蚱去了。

外公趕上來,問:“為什么?畢竟是死了人啊,你個沒良心的,我死之后……”

這問題使楊小翼有點不耐煩。但他還是停下來,想了想說:“外公,前幾天的那個故事你還沒講完吶,你接著講吧。”

“哪個事?”他顯然是忘了。但是,為了不叫這外孫笑他的壞記性,又加了一句,“我講的故事有兩籮筐多嘛……”

楊小翼不計較,說:“就是上次說的那個,全村人都要餓死了的事……”

也就是這么隨口問,一是不指望這樣的事會有什么好結局;再者,他也毫無興趣。他覺得那些都是成人世界里的事,沒多大意思。他就快速向前走,就后悔腦子一熱向他提起那個話題來。

等外公又趕上,拉住了他:“我想起來啦,你說的是那個事啊!”

楊小翼本想掙開,但沒好意思那么做。他心情不錯。

“幸好,關于那個半拉子事,三兩句話就講完了。”

“啊,啊?你說啥?快再說說呀外公,求你了!”

這時外公就得意起來了。因為他叫眼前這孩子完全停下來,讓他眼巴巴地瞪著自己,將他的胃口全吊起來啦。這使他感到驕傲,他重復了一句,就一句,“要不是那年初夏暴雨,我們上下兩村人都得活活餓死!”

楊小翼激動地直搓手,他沒想到如此枯燥的故事,竟會有這般離奇的結局!

他拿手掌使勁按腦門,接著將外公拉住,叫他再講一遍,以便再聽的完整些。

外公是驕傲的人。毫無疑問,眼下他有意這樣——仿佛這是他獨有的財富,怎甘心輕易與一個孩子分享?于是他就“嚴肅”起來了,硬生生地說:“我沒時間和你逗,我還要干活呢……”

楊小翼不想再去求他,只好借著之前的零星線索,自己在腦子里將這往事過濾一遍,得出如下結論:那年月,當全村人就快要餓死的時候,這時,上天不絕人,出手相救,降了一場暴雨。第二天,當就要餓死的人們拿出最后一絲氣力推開房門的時候,被眼前景象驚呆了:密密麻麻無數只螃蟹竟老老實實地趴在大門上或者已經躍進了院子里……楊小翼相信自己沒有聽岔,盡管后來他反復思量,覺得這不是真的。他沒有再去問外公,他知道他不會多說,除非自己作出更誠懇的請求。之后,也沒有興趣多向其他老人求證,他怕他們又有新的說法。

如若那樣,他情愿相信外公。

盡管楊小翼對這等離譜的事將信將疑,但這時他想起三奶奶從前說過的話,“我們這世上沒有什么是離奇的”。在他心目中,她就是一本線裝的歷史書,是值得相信的。“不過,目前不是相不相信的事,而是這事竟然和螃蟹扯上了關系,看來我為什么有這樣的癖好,也是可以解釋的了。”這股思緒叫楊小翼驟然興奮起來,“事情都是有來由的,那些人實在沒有必要大驚小怪。”

他們在地頭停下,陽光里充滿了鄉野中那種令人踏實的氣味。他們各忙各的。楊小翼在河岸下折騰半天了,頭腦昏沉,卻沒有什么收獲。大多是些空洞。那些小東西們商量好了似的,仿佛正壞笑著躲在一個找不見的地方。“難道它們全聚集到村里每家每戶門旁趕去救人去啦?”楊小翼一開始在心里暗笑。當他后來一腔悶氣地再爬上河岸,他看到外公正直直地站在地中間,舉著水管子長久地發呆——他就突然想起來了,外公當年參軍打仗的些許往事。外公告訴他,當時,當他高舉著旗幟——左腿已經中彈——死死地定在那兒的時候,他感覺到整個國家都死了一樣,再也沒人向前沖,再也沒人喊殺。四周死寂一片,似乎唯獨他一人成了那場震驚世界的戰爭的幸存者……

楊小翼沒有沿著這個“抱水管”的姿勢想太多,因為這個時候,他看到了彩虹。他想告訴外公這一點,但是忍住了。他了解他,“那就叫他獨個兒安靜一會吧。”楊小翼繼續對自己說,“要么就是敞開嗓子不顧一切講,要么就如此發呆下去。”

看罷彩虹,放眼四野,收住沉悶心緒,楊小翼又默默地走下河岸,繼續他的工作。一處洞穴引起了他的注意。因為洞口處堆積了大量鮮泥,比之前碰到的所有洞穴都要大、都要怪。怕又是障眼法?楊小翼想,這好比——結合他后來在城市住久了,再回想到故鄉時的心境——一個家庭排泄出的家庭垃圾:物質的,精神的;通常情況越多,越說明家庭結構之龐大。但眼下,他不敢輕易這么判斷。已忙活了老半天之所以沒斬獲,他想可能是由于這一帶先前已經遭受過別人的“洗劫”了。他停下來,搓著手,猶豫著是不是要對這處洞穴下手。又蹲下身,首先拿拳頭在洞口比試,正好可以伸進去,卻不必破壞洞口的積土。他還是猶豫,這么大的洞,洞口雖沒有被破壞的跡象,可是任何一只手都是可以輕易伸進去的呀。

他的身體幾乎撲倒在地了,鼻尖幾乎沾了土。不算太壞,胳膊伸到一半的時候,他就按住了一條細腿,小心地往外拽了拽。如此,沒多大會兒,他就已經掏出了三五只,大大小小地在塑料小桶里爬,那陣陣“吱吱”聲叫他心下大快。“這已經夠多了”,看了又看,心想,“可以稱為三代之家了。”拍拍手,正欲洗去手上的淤泥,卻隱約見到一股幾乎看不清的細流正從洞里沁出來——沒有極好的經驗是看不出這個的。楊小翼皺皺眉頭,又蹲下來,想,難道還有其他嗎?又搖頭,他感覺已經探到洞底了;而且,之前一路朝左右摸索過,也沒見著岔道。但,他還是決定試試。手指再次觸了底,停下來,耐著性子等了好一會,感覺沒啥異樣。但就在這時——他猛然意識到什么,肩膀猛的向下一壓,手臂又朝前送去一截,仿佛推開一道石門,進入了一座古墓的內部。這次,他感到指肚上的泥土軟乎乎涼絲絲的,有個硬物正與之相觸。又靜待一會,那硬物終于動彈起來——楊小翼屏住呼吸,腦袋用力前身,手掌幾乎全按進了那攤軟泥里。這下沒問題啦!

他調整呼吸,使自己稍稍平靜一些。他不急,這是一個好獵手的基本素質。等五指全部抓在了那硬殼上,抓緊了,摳牢了,他才深呼出一口氣,連鍋端似的,將那洞底之物緩慢而有力地請出來啦!

由于力度大,隨手掌飛出的,不單單是那只巨蟹,那不是之前慣有的感覺。

可眼下,他無心過問其他,沖著陽光,他欣賞起食指和拇指間那只狂舞不止嘴里正憤怒地吐著泡沫的大號獵物。“天哪,我還沒見過這么大的螃蟹,通體發紅,就像剛喝過……喝過血……”他沒見過這種大紅的螃蟹。他的想象轉瞬即來,又驟然停止。然后,內心就像被淤泥堵住,急馳的血液安穩下來。不過,大好的心情以及長久的習慣,讓他繼續對著洞口絮叨起來:“哈,真是好極啦!這好比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不,還應該長一輩!”他興奮異常,看著它在金燦燦的陽光里放慢腳步,心里暢快極了。他又仔細端詳了一會,這是他的目的,他在研究它們,但是這次他忘了帶小本子和鉛筆了。最后,他自然要將它們悉數遣送回去。但眼下,還不忙,他要好好享受一下他的勞動所得……

感覺屁股下有東西硌得難受。等完全放松下來,他才意識到這一點。將那大家伙放進小桶里,站起身,回頭望。揉眼,咬起嘴唇,向下探身,想看清楚那個被他一手帶出來的東西是什么——這他感覺到了,那手指上的力道,決非一只螃蟹所為,還有別的。舉起手,放在臉前,那器物好似一副面具:透過上面那兩孔清晰的空洞,他看到了既陌生又熟悉的村莊的天空,蔚藍而寧靜;并且看到外公嘴巴里曾吞吐出的陣陣煙云,混沌而悠遠,仿佛一切又被置于油燈下……

長而空的河道里,那徐緩而持久的流水聲之上,楊樹葉在盡情地招搖擺動,像在私語什么。楊小翼失神般躺在岸坡上,聽見水桶里沙沙的摩挲聲。

后來,他緩緩坐起身,將那半個小瓢樣的頭骨,又撿起來握在了手里。

他不再害怕什么了。他想,這真算不了什么,外公給我講過我們村莊的歷史,自然也包括這些。這是自然的教育。在楊小翼心里,甚至還有些興奮:“我收獲的比想象的要多得多呢,我看到了螃蟹之外的東西……”

他慢慢爬上河岸。松軟的陽光下,外公模糊的背影之上,彩虹已經不見了。

之后,他拿手在地頭刨出了一個小洞,小心翼翼地將手中之物種了進去。

外公呢,他仍舊一言不發,繼續用那雙嚴重缺鈣的細腿支撐著身體澆地,像一名執著的步兵那樣時進時退;對之前河岸之下突發的情況毫不知情。或者,作為一名生活老手,他早就見怪不怪了呢……

責任編輯?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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