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照如
這是我姨姥姥在1928年暮春的一天上午經歷的事。
我姨姥姥大名叫張惠蘭,小名叫蘭蘭,她還有一個綽號叫“蹦字兒”。姨姥姥得了這個綽號,是因為她幾乎是一個啞巴,吐字不清楚,說話不成句,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那時候,蘭蘭家住在商埠區經四路槐安里的北口。日本鬼子占領濟南那年,蘭蘭11歲。蘭蘭她爹叫張相本,國小畢業,能夠識文斷字,在緯七路一家絲綢行里做事,是那家絲綢行的賬目員。蘭蘭她娘叫王石榴,是個家庭婦女。蘭蘭還有一個小妹妹叫艾艾,也就是我的姥姥,那時剛剛一歲多。
蘭蘭因為說話不利索,一直沒有上學,所以她常常一整天都沒有什么事可干。但每天上午十點多,蘭蘭總是要出門去菏澤人開的燒餅鋪,給她爹張相本買馬蹄燒餅。菏澤人開的燒餅鋪在大觀園的北門附近。蘭蘭從家里出來以后,先要拐上經四路,然后沿著經四路一直往東走,路過緯三路、建德里、安定里,到了小緯二路,就能聞到馬蹄燒餅的香味了。
開燒餅鋪的菏澤人是個麻臉漢子,他打的馬蹄燒餅分咸味和甜味兩種,于是常吃菏澤馬蹄燒餅的人就叫咸味的馬蹄燒餅為“麻咸”,叫甜味的馬蹄燒餅為“麻甜”。蘭蘭她爹張相本專吃“麻甜”。馬蹄燒餅只有剛出爐才好吃,如果涼透了,再加熱,就完全沒有了那個味道。因此,蘭蘭要在她爹張相本中午下班前把“麻甜”買回家,放在鍋臺上。櫥柜里還有張相本先前在西品店里買好的西洋果醬。張相本每天午飯都吃“麻甜”,每次吃“麻甜”都要蘸上西洋果醬。到了晚飯時,張相本就不再吃“麻甜”和西洋果醬了,他下班后轉到老馬家牛肉店,稱半斤牛肋扇肉,回到家里就著牛肉喝老白干。
前幾日曾有激烈的槍炮聲,日本鬼子從陳家樓、南圩子門等地方進入了濟南外城,隨后他們把整個商埠區都變成了“警備區”。聽說日本鬼子還在英賢橋、普利門、桿石橋等幾個地方設置關卡,濟南人進出城門,必須向他們鞠躬。蘭蘭她爹張相本每天下班回家,都要就著“麻甜”或者牛肉喝老白干,說一說日本兵和日本浪人的事。盡管這幾日還有零星的槍聲,街上的行人也少了很多,但張相本認為打仗那是國民革命軍和日本鬼子的事,不礙老百姓過自己的小日子,所以他還是要蘭蘭每天上午去大觀園為他買“麻甜”。
張相本身體不太好,很瘦,有咳嗽病。人家有病都是去看醫生,張相本不去看醫生,而是“絕戶吃”。絕戶吃的意思就是不考慮過日子,不考慮兒女,不管不顧一門心思吃。張相本本來有一個兒子,但這個兒子三歲的時候掉進老城區的護城河里淹死了,現在只剩下兩個女兒,大女兒蘭蘭還是半個啞巴。王石榴催張相本去看病,張相本說看病要花錢,既然要花錢就不如把錢花在吃上,“我一個絕戶,不吃把錢省給誰?”
這一天天氣晴朗。上午十點多,蘭蘭像往常那樣提著一個裝燒餅的灰布袋子出門。邁出家門時,蘭蘭被明晃晃的太陽光閃了一下。身后蘭蘭她娘王石榴說,蘭蘭買過燒餅之后,還要到燒餅鋪旁邊的朱記雜貨鋪買一個頂針,因為王石榴要給妹妹艾艾縫衣裳,而她一直用著的頂針卻找不到了。蘭蘭在門口站了站,心里記下了出門后要干的幾件事,依次為:“麻甜”,頂針,挑繩翻花。
挑繩翻花是在女孩子中間流行的一種游戲,游戲用一根細繩子作為道具,細繩子的兩端系在一起,然后這根細繩子在兩個人的四只手之間被挑來挑去,變幻出各種各樣的幾何圖形。幾乎每天都和蘭蘭一起玩挑繩翻花游戲的是一個名叫大玲的女孩。蘭蘭在前一天剛剛琢磨出了一種新的挑繩法,能翻出細密和新奇的花樣,她想要把這個新的玩法告訴大玲,并打算教會她。
這個叫大玲的女孩16歲,比蘭蘭大5歲,個頭比蘭蘭高很多,她家也住在槐安里,離蘭蘭家很近。大玲腦子有毛病,沒有上學,整天到處逛蕩。大玲腦子的病是幾年前在學校里得上的,她犯病的時候,總是喜歡自言自語,要么就是唱小曲,或者去上吊。有一次大玲把自己吊在學校教室后面的一棵榆樹上,要不是有同學發現得早,叫老師去把她抱下來,大玲早就沒命了。
退學以后,大玲有好幾次踩著一只小木凳,把自己吊在她家的梁頭上,但一次也沒有成功,每一次都被她爹撞見了,被她爹慌慌張張抱下來。不過,大玲不犯病的時候,和犯病的時候差不多,也是喜歡自言自語,或者唱小曲。除此之外,自從大玲得病之后,她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在頭上裹著頭巾。那是一塊寶藍色的絲質方頭巾,上面有一些粉黃色的印花。那種絲綢料子,蘭蘭在她爹做事的絲綢行里見到過。蘭蘭曾經非常希望得到那樣一塊絲綢料子,不說要一大塊做衣裳,要一小塊做手巾也行。可是蘭蘭她爹張相本說,把蘭蘭生下來,本身就是賠錢的買賣,再要絲綢料子,還讓不讓人活了?
大玲擁有一塊這樣的絲綢頭巾,讓蘭蘭非常喜歡和她在一起。蘭蘭喜歡指頭捏在絲綢頭巾上的滑爽感覺,所以蘭蘭和大玲走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是走在大玲的身后,這樣她就可以趁大玲不注意的時候,指頭伸向藍頭巾。大玲可能是太不舍得藍頭巾放在家里了,才會一年四季戴著它。有一次,兩個人在玩“挑繩翻花”的時候,蘭蘭盯著大玲的藍頭巾,用手比劃著,嘴里“蹦”出意義不明的幾個字。蘭蘭的意思是問大玲為什么一年四季都裹著頭巾。大玲總是很快就能夠明白蘭蘭想說的話,大玲扯了扯頭巾的一角,蹺起蘭花指,用小曲兒里的詞唱著說:
春天防飛沙
夏天防日曬
秋天防露水
冬天防風寒
這一天,蘭蘭走出家門,拐上經四路之后,發現街上比往常顯得冷清。所有的商鋪都像往常一樣開著門,街上的黃包車和行人也不比前幾天少,但人們似乎都默不作聲。一群麻雀從一棵大樹的樹枝上飛到屋檐上,然后很快又從屋檐上飛回樹枝上。有一只貓在一家當鋪的門口慢條斯理地走著。出門之后,蘭蘭也沒有看到大玲的影子。
蘭蘭穿了一件紅底白花的洋布小褂,瓦藍色的褲子,梳著一個羊角小辮,走起路來,羊角小辮一撅一撅的。過了緯三路,又走了很遠,蘭蘭也沒有看到白鬼子。白鬼子當然指的是一個日本兵,那個日本兵因為皮膚白凈,蘭蘭和大玲都叫他白鬼子。白鬼子常常在緯三路路口站崗的,今天卻不在那里。
大批的日本鬼子來到濟南,已經有些日子了,他們來了之后,在路口都布了崗,一般是大的路口站著兩三個鬼子,小的路口則只站著一個鬼子。他們的軍裝,用蘭蘭她爹張相本的話說,是一種從頭到腳的“屎黃色”。但是今天,站崗的鬼子比往日多了不少。還有一些鬼子,三三兩兩的在巡邏。蘭蘭有點兒害怕,也許又要出什么事了。前些天,聽說在十二馬路已經死了不少人。
蘭蘭第一次看到白鬼子,是在七八天之前。那天蘭蘭買“麻甜”回來,在緯三路路口看到了一個穿著“屎黃色”軍裝的鬼子,他就是白鬼子。白鬼子看起來十八九歲的樣子,個頭和大玲差不多,皮膚白得晃眼,左額頭上有一塊暗紅色的胎記,在他的白臉上很是醒目,他笑起來的時候,還有很多的抬頭紋。當時緯三路路口只有白鬼子一個人在站崗,蘭蘭經過白鬼子身邊的時候,腳步放慢了,側過頭來看了看他。蘭蘭沒有想到白鬼子會對著她笑,更沒有想到他會對她說話。白鬼子望著蘭蘭,笑著說:“哭你七娃。”蘭蘭驚了一下,好像沒有聽清白鬼子的話,她疑惑地擰了擰眉毛,望著白鬼子臉上的抬頭紋。白鬼子又說:“哭你七娃。”這次蘭蘭聽清了,她被嚇住了,她的反應是拔腿就跑。蘭蘭跑過了一個巷口,站下,回過頭來看,白鬼子還在對她笑。
原來蘭蘭有一個弟弟的,這個弟弟比她小六歲,弟弟出生的時候,她已經記事了。因為蘭蘭她爹張相本兄弟六個,張相本排行老六,按照老濟南的風俗習慣,張相本給兒子起的小名就叫七娃。七娃三歲的時候,跟著張相本到住在老城區安樂街的大姑家走親戚,在護城河邊玩耍,結果追蜻蜓追到了護城河里,淹死了。七娃死了之后,張相本萬念俱灰,他就是從那時起開始生病的,也是從那時起開始了“絕戶吃”:“麻甜”、牛肉、老白干……蘭蘭被嚇住,是因為弟弟淹死已經兩年了,卻在大街上聽到一個日本鬼子說:“哭你七娃。”
不過,兩個時辰之后,蘭蘭就知道白鬼子并不是要哭七娃,而是向她問好。大玲說,“哭你七娃”是在給人打招呼,意思和濟南人的“吃了嗎”、“干么氣(去)”差不多。大玲她爹是國高畢業,懂得日本話,大玲是從她爹那里聽來的。
大玲說得沒有錯,第二天上午蘭蘭買“麻甜”再次經過緯三路路口的時候,白鬼子一腦門子抬頭紋,笑著,改用濟南話磕磕巴巴地問她:“干,么,氣?”那時住在濟南的日本僑民和日本浪人流行說濟南話,很多日本人把濟南話說得很地道。白鬼子也開始學說濟南話了。這次蘭蘭沒有害怕,但她有點兒靦腆,她看著白鬼子,身子往后撤了撤,嘴里“蹦”出一個字:“麻……”過了一會兒,蘭蘭嘴里又“蹦”出一個字:“甜!”蘭蘭嘴里“蹦”出“麻甜”這兩個字之后,又把手中裝燒餅的灰布袋子舉了舉,讓白鬼子看。白鬼子也許根本聽不懂“麻甜”是什么東西,但是他說:“要西。”
等到蘭蘭買“麻甜”回來的時候,卻看見大玲正在和白鬼子頭抵著頭玩“挑繩翻花”游戲。蘭蘭認得那根挑繩,是一根大紅色的繩子,平時蘭蘭和大玲玩的時候,都是用這根繩子的。很明顯,是大玲在教白鬼子玩這個游戲。白鬼子的手指很笨拙,像木橛子似的懸在大玲的手上邊。小心翼翼的白鬼子別著頭望著大玲的臉,如果沒有大玲的眼神示意,他好像不敢把手指插進大玲兩手之間的繩子里去。大玲用眼神示意了白鬼子,白鬼子的手指插進繩子之前,他的手還要在屁股上擦一下,好像手上沾了臟東西。白鬼子一直嘿嘿地笑,要么就是“要西要西”個沒完,他的槍松松垮垮地背在肩上。大玲裹著她的藍頭巾,像貓那樣笑,或者像豬那樣哼哼。
蘭蘭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朝著大玲呸了一口唾沫,小聲罵起來:“私孩子!半吊!嘲巴(白癡,神經病)!”蘭蘭用最狠的話罵著大玲,從他們身邊走過去。蘭蘭不喜歡大玲和日本鬼子玩“挑繩翻花”,即便是和白鬼子玩,她也不喜歡。再說那個白鬼子,一個大男人,玩這種小女孩子家玩的游戲,真是不知道丟人幾個錢一斤。
又過了一天,蘭蘭看見在緯三路路口大玲教給白鬼子唱小曲兒。這一次白鬼子像個傻子一樣木呆呆地站著,大玲唱一句,他就跟著學一句。可是白鬼子學不地道,小曲兒里的那些詞,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白鬼子嘴里“蹦”出來的,他比蘭蘭還“蹦字兒”。而大玲呢,倚在白鬼子身側的一棵樹上,別著腿,擰著腰,蹺起蘭花指,扯著藍頭巾的一角,臉也紅紅的,那樣子看起來又俏又浪。別人說得一點兒都沒有錯,大玲就是個“嘲巴”。
蘭蘭走到他們近前的時候,白鬼子停下唱小曲兒,朝蘭蘭打著手勢,嘴里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蘭蘭聽不懂白鬼子在說什么,但她從他的手勢看,知道白鬼子要她走到他身前去。蘭蘭猶猶疑疑地走到白鬼子身前,看到白鬼子的手心里托著一塊糖。這是用印花彩紙包裹著的糖塊,蘭蘭曾在日本人開的鋪子里見到過。有一次,蘭蘭跟著王石榴逛街,在日本人開的鋪子里,她用眼神告訴王石榴想吃這樣的一塊糖。王石榴沒有買糖給蘭蘭吃,而是用食指和中指的關節,使勁兒夾蘭蘭的嘴,夾得蘭蘭尖叫起來。但是蘭蘭不想要白鬼子的糖塊。于是蘭蘭像撥浪鼓似的搖著頭。白鬼子手心里托著那塊糖,說:“米西米西!”蘭蘭猜“米西米西”就是讓她吃糖的意思,可是蘭蘭不想吃白鬼子的東西。蘭蘭還是連連搖頭。白鬼子用另一只手的指頭撥拉著手心里的那塊糖,改用磕磕巴巴的濟南話說:“喬(很),甜!”
這個時候,大玲也在一旁說話了,她也說:“喬甜!”蘭蘭看了看大玲,這才發現大玲嘴里正在漱拉著什么東西,嘴角還吸溜吸溜夸張地吸著氣,很享受的樣子。大玲望著蘭蘭,舌尖在嘴里攪了攪,糖塊從這一邊跑到了另一邊,她還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然后又舔了舔手背。“喬甜!”大玲又說。蘭蘭朝著大玲哼了一下鼻子,心里說,怪不得要和人家玩“挑繩翻花”,還要教人家唱小曲兒,原來那尿臊糖都早已經吃上了。
蘭蘭搖著頭就是不接白鬼子的糖,那白鬼子就自己把糖剝開了,然后他走前一步,一只手捏著蘭蘭的下巴,另一只手把糖塊硬塞進了蘭蘭的嘴里。白鬼子嘿嘿笑著說:“喬,甜!喬,甜!”
蘭蘭感覺白鬼子的手指有些涼,像幾根鐵棍子貼了貼她的腮和嘴唇。蘭蘭嘴里含著糖塊愣了愣神,然后就哭了。蘭蘭哭著離開了白鬼子和大玲,她走得很慢,走幾步,還要回頭看一看。蘭蘭的淚水順著兩腮流下來,她的嘴角還有一些黏稠的糖水,也在往下流。白鬼子和大玲那兩個人,他們看著蘭蘭的背影笑,大玲笑出嘰嘰的聲音,白鬼子笑出格格的聲音。他們笑了一陣子之后,又開始唱小曲兒。當然主要是大玲在唱,白鬼子跟著學。有一會兒,蘭蘭停下哭,轉過身來,聽聽他們在唱什么。他們唱的是:
小棗樹耷拉著枝兒,枝上坐著小閨女兒。
手也巧腳也巧,兩把剪子對著鉸。
左手鉸的牡丹花,右手鉸的靈芝草。
靈芝草上一對蛾,飛呀飛呀過天河。
這一天,蘭蘭沒有看到大玲,也沒有看到白鬼子,覺得情況有點兒不對,心里有些恐慌。她決定買了“麻甜”和頂針之后就趕緊回家,教給大玲“挑繩翻花”新玩法的事,可以明天再說。這樣想著的時候,蘭蘭往前走,卻在小緯二路看到了白鬼子。原來白鬼子換了站崗的地方。白鬼子和另外一個臉膛發紅的鬼子,一人一邊站在小緯二路路口,白鬼子站在西邊,紅鬼子站在東邊。
白鬼子看到蘭蘭走到近前,突然把槍橫過來,用刺刀戳到蘭蘭胸前。蘭蘭朝白鬼子笑了笑,想躲過白鬼子的刺刀,但蘭蘭躲到哪兒,白鬼子的刺刀就戳到哪兒,像是在和蘭蘭開玩笑。蘭蘭又朝白鬼子笑了笑,她看到白鬼子用槍擋著她去路的時候,自己的臉卻著急得通紅,她知道白鬼子不是開玩笑了。白鬼子左額頭上那塊暗紅色的胎記,在他憋紅的臉上變成了棕紫色。白鬼子用刺刀戳著蘭蘭,火急火燎地說:“家走!家走!”白鬼子說的是老濟南話,“家走”就是回家的意思。
她要去給她爹買“麻甜”,還要給她娘買頂針,蘭蘭的臉也著急得通紅,她往不遠處大觀園的北門指了指,嘴里“蹦”出一個字:“麻……”過了一會兒,蘭蘭嘴里又“蹦”出一個字:“甜!”“蹦”完這兩個字,蘭蘭把手中裝燒餅的灰布袋子舉了舉,湊近白鬼子的臉,讓他看。
白鬼子肯定知道蘭蘭是去買“麻甜”的。在這之前的一些天里,白鬼子在緯三路路口站崗,蘭蘭每天買“麻甜”都要路過那里。每次白鬼子看到蘭蘭拎著灰布袋子從他跟前走過,都要對著蘭蘭笑,還用濟南話說:“麻,甜。”有一次,白鬼子看到蘭蘭提著灰布袋子走過來,便做著五花八門的手勢,嘴里還嘰嘰咕咕地嚷嚷著。蘭蘭明白了白鬼子的意思,他是想聞一聞“麻甜”的香味。蘭蘭兩手撐開灰布袋子的口子,把“麻甜”遞到白鬼子面前。白鬼子弓下身子,把臉埋進袋口,深深地吸了兩口,然后抬了抬臉,再把臉埋進袋口,深深地吸兩口。完了之后,白鬼子望著蘭蘭說:“喬,香!”白鬼子饞“麻甜”,口水都快要流下來了。蘭蘭想著從灰布袋子里拿出一個“麻甜”給白鬼子,或者拿出一個“麻甜”掰下一半給白鬼子吃,不過她也就是這么想了想,很快,她就從白鬼子的鼻子底下把灰布袋子抽走了。
可是今天,不知什么原因,白鬼子就是要和蘭蘭作對,不讓她走過去。蘭蘭停下來的這個小緯二路路口,離燒餅鋪只有幾竿子遠,她已經能夠聞到馬蹄燒餅的香味,能看到燒餅鋪的幌子,幾個常吃“麻甜”和“麻咸”的人把錢從鋪面的窗子遞進去,然后拿著“麻甜”或“麻咸”離開。
白鬼子仍用濟南話說:“家走!家走!”白鬼子說話嗓門不高,但卻情急,他似乎害怕別人聽到他的聲音,同時也害怕蘭蘭不聽他的話。白鬼子于是開始推搡蘭蘭,拽她的胳膊,甚至拽她的羊角小辮,就這樣連拖帶拽的,把蘭蘭往西拖了好幾丈遠。白鬼子搖著手說:“家走!家走!”然后他又跑回到小緯二路路口去站崗了。
蘭蘭坐在安定里巷口的一塊石臺上,遠遠地望著白鬼子,她看見白鬼子還在向她搖著手,做著“家走”的手勢。蘭蘭無法理解白鬼子為什么不讓她去大觀園買“麻甜”,她想坐在這里緩一緩,等到白鬼子不再注意她的時候,她再溜過去。或者過一會兒會看到大玲,如果看到大玲,她就托大玲去買“麻甜”,說不定白鬼子不讓她過那個路口,卻讓大玲過去呢。蘭蘭在安定里巷口的石臺上坐一會兒,就抬起頭來看一看白鬼子,再坐一會兒,再抬起頭來看一看白鬼子。安定里巷口的那塊石臺,是一高一矮兩塊石頭,蘭蘭坐在矮的一塊石頭上好久,結果她背靠著高的那塊石頭睡著了。
蘭蘭聽到了砰砰啪啪的槍聲,但是在睡夢中,她把那響聲當成了過年時候的鞭炮聲。恍惚中醒來之后,她第一眼還是看向白鬼子站崗的小緯二路路口,結果她看到的是,一個光著膀子的男人從小緯二路南段冒出來,他的身后緊跟著幾個端著槍的鬼子,幾個端槍的鬼子哇里哇里地喊叫著。光膀子男人站在小緯二路路口,跳了幾下,朝著大觀園的方向看,好像大觀園那兒有什么要緊的東西。這個時候,一個鬼子的刺刀從背后刺中了光膀子男人,那男人晃悠了幾下。又有兩個鬼子的刺刀從斜兩旁刺中了他。等到三個鬼子拔出刺刀,光膀子男人歪歪斜斜地走了幾步,才趴在了地上。
殺人的事就發生在白鬼子和紅鬼子兩個人的跟前,但他們兩個還是那么站著崗。蘭蘭看見,白鬼子的身子晃了一下,好像站不穩似的。殺過人的幾個鬼子哇里哇里叫著,朝著小緯二路的北段跑過去。遠處仍傳來槍炮聲。街上已經沒有了行人,很多商鋪也關門了。蘭蘭還沒有從睡夢里醒透,她仍然覺得看到的這些只是發生在夢里。
蘭蘭尖叫著跑回家的時候,她爹張相本也到了家。不知道張相本在街上看到了什么,他到家時嘴唇發紫,牙齒磕得咔咔響,身子團在床上,一動也不動。蘭蘭她娘王石榴把大門從里面閂死,又從東房里搬出一張木床,抵住門扇。做完這些之后,王石榴在院子里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然后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拽過蘭蘭,把蘭蘭夾在腋下,踩著窄窄的磚階上了東房的小閣樓。
王石榴把蘭蘭放在一張廢棄不用的小架子床上,叮囑蘭蘭,除非親娘上去叫,不然就一直呆在小閣樓里不要動。蘭蘭已經很久沒有到小閣樓來了,里面堆放的雜物,還有小架子床上疊放著的舊棉被、舊衣服之類,散發著一股陳腐的氣味。到處都是蛛網,有幾絲蛛網粘在了蘭蘭的額頭上。蘭蘭把身子縮在舊棉被上,一動也不動。很多年以后,蘭蘭認為她娘被街上的鬼子嚇傻了,不該把她藏在小閣樓里。后來蘭蘭在小閣樓里看到的事,影響了她的一生。
大約半個時辰之后,蘭蘭接連聽到了兩聲像撕布一樣的喊叫聲。她覺得那兩聲讓人汗毛驚駭的喊叫聲有些耳熟,同時,那喊叫聲很近,就像是在她身邊。蘭蘭趴到小閣樓的窗子往外看。小閣樓的窗子,正好可以看到槐安里和經四路的路口,實際上這個路口離蘭蘭家的東房只有兩丈遠。蘭蘭看到在路口那兒,有兩個鬼子正在把一個大女孩往槐安里的巷子里拖,那兩個鬼子,一人拽著大女孩的一條腿。大女孩趴在地上被鬼子拖行,她的光光的腰和肚皮已經裸露出來,她的兩只手企圖抓到什么東西,但是地上什么也沒有,她揮動和拍打著的雙手是徒勞的。
這個被鬼子拖行的大女孩是大玲,她戴著藍頭巾,蘭蘭一眼就認出了她。認出是大玲之后,蘭蘭尖叫了一聲,她尖叫的同時又用一只手捂住了嘴。那一會兒事情發生得太快,蘭蘭的腦子反應不過來。因為她剛剛看到大玲,緊接著就認出來兩個鬼子其中的一個,就是和白鬼子一起在小緯二路路口站崗的紅鬼子。紅鬼子一只手拽著大玲的腿,另一只手節奏零亂地拍著自己的肚皮,嘴里還在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一晃眼,蘭蘭看到他們的后面還跟著一個鬼子,跟著的這個是白鬼子。白鬼子的腰弓得像蝦米似的,他好像在看著趴在地上兩手亂拍的大玲。白鬼子也在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但他的聲音很小,幾乎是自言自語。
紅鬼子手里拿著一根柳條,那是一根手指粗細的柳條,看來是剛剛從樹上扯下來的,上面還帶著青青的柳葉子。紅鬼子和另一個老一些的鬼子拖行大玲有些費力,紅鬼子就用那根柳條抽大玲,柳條像鞭子一樣抽下去,細碎的柳葉子掉下來,在空中飛。大玲的腰上有了很多被柳條抽打的紅印子。大玲一直在喊叫,那個老鬼子用槍托子往大玲的頭上敲了一下,大玲才啞聲了。
白鬼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跟著他們。但白鬼子跟著他們,卻像是在躲著他們,就好像前面三個人是一團火,不一小會就會燒到身上。隨著前面三個人的動靜,他一會兒把身體貼到墻上,一會兒急走兩步又猛地頓一下,或者把身體矮下去,或者又山羊似的跳起來,好像是跳大繩的巫婆子。
前面的兩個鬼子把大玲拖行了一丈多遠之后停下來,紅鬼子騎到大玲身上,開始撕扯大玲的衣服。這時大玲醒過來,她用力扭轉著身子,把身子翻過來,她的雙腿和雙手都派上了用場。大玲兩只手抓撓紅鬼子的臉,兩只腳踹紅鬼子的肚子。這樣掙扎了一陣子,旁邊的老鬼子用刺刀插進了大玲的腋下,等他把刺刀拔出來的時候,有一股血噴出來,噴到了老鬼子的皮靴子上。大玲叫了一聲之后,聲音就變成呻吟了。
他們又開始拖行大玲,拖了兩三步遠,到了蘭蘭家小閣樓的窗子下面,這時候蘭蘭就看不到他們了,只能聽到鬼子的叫喊聲和大玲的呻吟聲。過了一陣子,大玲沒有了聲息,鬼子還在喊叫或者格格地笑。但蘭蘭還能看到白鬼子,她看到白鬼子蹲在巷子對面的墻根,大張著嘴看著他的面前,他的面前就是大玲和那兩個拖行大玲的鬼子。又過了一陣子,有一桿槍和那根柳條從白鬼子對面扔過來,白鬼子動作機械地把這兩件東西抱在懷中。
蹲在墻根的白鬼子嘴里一直在念叨著什么,蘭蘭聽不懂。有一會兒,白鬼子跑到他的對面去了,但是接著他又從對面退回來,重新蹲回到墻根。時間好像過了很久,蘭蘭看到白鬼子在吃那根柳條,他的眼睛死盯著自己的前面,把柳條上的葉子和皮都啃下來,咀嚼,然后咽下去,一些綠色的汁液從他的嘴角流出來,一直流到下巴尖。那個時候,有一條從楊樹上掉落下來的黑褐色的毛毛蟲,在白鬼子腳邊爬過來爬過去。許久之后白鬼子發現了那條毛毛蟲,他把毛毛蟲捏起來,放在手心里。毛毛蟲在他手心里蠕動,跳了一下。白鬼子又從手心里捏起毛毛蟲,送進嘴里,咀嚼,然后咽了下去,接著,有幾滴濃稠的墨綠色的汁液從他的嘴角流出來。
蘭蘭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尿濕了褲子,她突然感到身上一陣陣發冷。
補記一:
那個叫大玲的女孩死在槐安里的巷口。她死后,鬼子還割去了她的雙乳,等大玲她爹出門尋找她的時候,只看到了她的尸體,鬼子已經走掉了。很多年以后,我的姨姥姥張惠蘭已經年老的時候,在好多年的時間里一直堅持說她不記得大玲這個名字,更記不起大玲被鬼子弄死的事情。
大玲出事后的第二天,蘭蘭她娘王石榴非常擔心蘭蘭。蘭蘭她爹張相本認為,短時間內日本鬼子不會攻打或者打不下老城區,住在老城區安樂街的大姑家相對安全一些。于是,在一個清晨,張相本把蘭蘭送到了安樂街。
那些天,日本鬼子的哨卡一到早晨往往松動一些,很多人有事不得不出門的時候,一般是選在早晨七點鐘之前出門。那天天一亮,張相本和蘭蘭就到了大姑家。張相本覺得,蘭蘭之所以平安無事,沒有像大玲那樣被日本鬼子禍害,就是因為她娘王石榴把她藏在了小閣樓里。張相本叮囑蘭蘭的大姑說,平時不要讓蘭蘭出門,不但不要她出門,還要把她鎖在小閣樓里,除了吃喝拉撒睡,不能下來。蘭蘭大姑家的西房,也有一個小閣樓。
就在蘭蘭到大姑家的第三天,日本鬼子開始炮轟老城區,迅速攻進了內城。受到炮擊最嚴重的,就是安樂街旁邊的順城街。蘭蘭大姑家西房的小閣樓,被日本鬼子的炮彈轟沒了,所幸當時蘭蘭和大姑家一家人正在廚房吃飯,并不在小閣樓,因此又躲過一劫,不然,張相本肯定會后悔到死。
大約是1928年5月10日,清晨,張相本一身商人打扮,牽著蘭蘭的手,蘭蘭也打扮成了男孩,臉上抹了鍋底灰;王石榴女扮男裝,胸前用布帶綁著艾艾。張相本一家四口,雇了兩輛洋車,趁早晨日本鬼子哨卡松動,悄悄離開經四路槐安里的家,逃往王石榴的娘家齊河縣鄉下。
逃到齊河縣鄉下之后,張相本的病情開始加重,人也越來越瘦。那時他已經吃不到“麻甜”和老馬家牛肉,也喝不到老白干。熬到那年秋天的重陽節,張相本死在丈人家里。王石榴沒有再嫁,娘仨從此也沒有再回過濟南。
我的姨姥姥張惠蘭一生沒有嫁人,她把自己的姥姥和親娘都熬死以后,一個人過活到81歲。姨姥姥張惠蘭75歲時患上了老年癡呆癥,從前經歷的所有事情都忘了。不僅如此,她的語言障礙也更加嚴重。一輩子說話“蹦字兒”的姨姥姥,在最后的幾年時間里幾乎完全喪失了語言能力,她和人交流時,除了“啊巴啊巴”的聲音以外,不管別人對她說什么,任何時候她嘴里都只能“蹦”出兩個字來——姨姥姥把嘴張了老半天,“蹦”出一個字:“喬……”過了好一會兒,她嘴里又“蹦”出一個字:“冷!”別人問姨姥姥:“您老吃了嗎?”姨姥姥嘴里使勁地往外“蹦”字:“喬——冷……”別人問姨姥姥:“您老干么氣?”姨姥姥嘴里“蹦”出的字還是:“喬——冷……”
補記二:
2006年7月至2007年5月,出于個人興趣,我參加了紀念濟南“五三慘案”79周年史料征集工作,當時我先后于山東濟南、壽光、河南商丘、江蘇南京、徐州等地走訪“五三慘案”的親歷者及其親屬,在圖書館、檔案館查閱了上萬份資料,僅在南京中國第二檔案館,60天的時間里就查閱了1600余卷原始檔案。
這次走訪,我在徐州認識了一個人,名叫紀連珊。當時我訪問紀連珊老太太的時候,她已經97歲了,但紀老太太很注意養生,眼不花,耳不聾,話語清晰而且富有邏輯性,對當年的一些事情記得非常清楚。紀老太太退休前是一家醫院的護士長,老伴去世后,她和女兒一家生活在一起,住在漢源大道附近的一個居民小區。
年輕的時候,紀連珊曾在同仁會濟南醫院做過護士。這家醫院坐落在濟南市經五緯七路,是由當時侵占青島的日本守備軍民政部出資興建的。日本人修建濟南醫院,有兩個目的:一是為在濟南的日本僑民和日本浪人提供醫療服務。當時經七路以北、經一路以南商埠地區聚集了大量的日本僑民,館驛街和經二路之間更是住著很多日本浪人。日本浪人出門惹事,經常被小清河的拳師和東門的反日義士打傷,隔三差五的,就有被打傷的日本浪人住進濟南醫院。日本人修建濟南醫院的第二個目的,就是在攻打濟南的時候,作為日軍戰時醫院。
紀連珊上過國高,她的父親也曾經在日本留學,父女兩人都通日文。在濟南的日本僑民中,有些是紀連珊的父親熟識的,這就是紀連珊能夠到日本人的醫院做護士的原因。但紀連珊在濟南醫院做護士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后來,也就是“五三慘案”發生后不久,紀連珊對日本人的仇恨使她無法走進日本人開的醫院,羞憤之下,她辭去了在濟南醫院的護士工作,跟隨父親到了江蘇徐州。
大約是1928年5月中旬,日本鬼子占領了濟南老城區之后,有一天,醫院收治了一個特殊的病人。這是一個大約20歲的日本士兵,瘦弱,膚色白凈,額頭上有一塊暗紅色的胎記,看起來還是一個大男孩。據說他是日本千葉縣人,姓小久,父母早逝,家里只有一個哥哥、一個嫂嫂和一個妹妹。他大約四個月前來到中國,他所在的軍隊先是駐扎在天津,然后又在1928年4月21日跟隨日軍天津駐軍的一個步兵中隊來到濟南。
小久得的是一種癔癥,這種病濟南話叫“附身”,意思是一個人的靈魂附體在了另一個人身上。當時的濟南醫院是濟南最大的一家醫院,規模、設備、接診能力都是一流的,但卻沒有精神病科。小久住院之后,只好由神經內科一位略通精神疾病治療的年輕醫生,為小久治病,可是療效不明顯,甚至說療效很差。因為小久住院后,病情反而加重了。
那時的濟南醫院,分本館建筑群和醫療館建筑群兩部分。本館建筑群主要由主樓和其附屬建筑組成,即辦公區和診病區。醫療館建筑群主要由兩座病房樓、兩座宿舍樓和其附屬建筑組成,即生活區和住院部。在醫療館建筑群后面,是一個四四方方的操場,這個操場主要是為受傷的日本士兵康復訓練修建的。可是平時,操場上經常見不到人,只有成群的麻雀在矮草間跳來跳去。或者哪個醫生的家屬養的兩三只雞,晃著脖子在草叢里覓食。
小久住院之后,不喜歡在病房呆著,而是喜歡一個人去操場。小久去操場,頭上必定裹著一塊通常是女孩子戴的藍色絲綢頭巾,他在操場上,別著腿,擰著腰,沿著跑道剪步緩行,然后停下來,蹺起蘭花指,扯著藍頭巾的一角,開始唱小曲兒。讓人奇怪的是,小久生病前根本不會說漢語,可是他在操場上唱小曲兒的時候,說的卻是濟南話,唱的也是濟南民間的小曲兒。他唱的那支小曲兒,名叫《巧閨女》,“小棗樹啦”、“小閨女啦”、“靈芝草啦”、“過天河啦”……
當時在濟南醫院住院的,大概有三百多人,這些人主要是日軍的傷兵,此外還有一些日本浪人和日本僑民。小久一去操場,那些傷號和病號中的一些人,就會把頭貼在窗戶上,往樓后面的操場看小久的表演。他們認為小久表演得精彩的地方,就會“要西要西”地叫好,或者喊一些興高采烈的日本話。只要兩座病房樓響起嘰里呱啦的喊叫聲,人們就知道小久又去操場了。
據說醫院的院長曾找到小久所在的日軍步兵中隊,說服軍官把小久送回日本治療,因為他的醫院可能無法把小久的病治愈。軍官答應操作此事。可是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小久卻從醫院里跑掉了。
第二天早晨,有人在經四路一個叫槐安里的巷子發現了小久。槐安里那個巷子的巷口兩邊,有兩棵大樹,東邊的一棵是槐樹,西邊的一棵也是槐樹,小久吊死在東邊那棵槐樹上。頭一天小久失蹤的時候,曾經從醫院的護士站拿走了一根繃帶,他在槐安里巷口的槐樹上,用的就是這根繃帶。
那一天正是紀連珊辭職的日子,她已經連夜寫好了辭呈,打算一大早上班的時候把辭呈交上去,并打算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然后跟隨父親去江蘇徐州。紀連珊還沒有走到醫院,就聽說了小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