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強
一
這事兒的開頭,還是得說新中國偉大。只有新中國,才能把如此遙遠、如此隱秘的山村,從地球的縫隙中給摳出來。它隱居于此,宏觀而論類乎埋伏在地球背面,微觀而言就像藏在衣褶之中的跳蚤,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必須得有機緣。
主持村務的族長身體硬朗,中氣十足,但須發皆白,說明年齡不小。他向我們拱拱手,威嚴十足地問道:“蔣委員長他老人家還好吧?他把鬼子趕跑了吧?”
這問題可沒有讓我們啞然失笑。事實上我們誰都沒有笑出來。謝天謝地,他問的時機剛剛好,再早一點兒或者再晚一點兒,他恐怕都脫不了干系,掉腦袋也不是沒有可能。幸虧這問題也掉在時間的縫隙中,而我們既非四清工作隊也非紅衛兵,只是一群找礦的人。說得直白點兒,就是地質隊。
把我們徑直吸引到這里的是指南針。我們發現這一帶地磁異常,指南針完全失靈。這往往是神秘礦藏的存在暗示。在大干快上的年代里,人人胸中都燃燒著熊熊烈火,這個信息自然不能漠視。因而盡管沒有現成的道路,盡管翻山越嶺,盡管荒無人煙,盡管沒找到礦藏,但我們依舊發現了這個村莊。將更多的人納入新社會新國家,也算一功。
翻翻日記,這就是我當時的想法。
“鬼子?鬼子早就趕跑了。不但鬼子趕跑了,蔣光頭也趕跑了!”
“誰把鬼子趕跑的?你們?”
“當然!蔣光頭不抗日,等抗戰勝利就想從峨眉山上下來摘桃子,所以毛主席領導我們,把他趕跑了。”
“蔣光頭,蔣光頭是誰?”
“他就是蔣委員長!你所謂的蔣委員長!”
“哦,又改朝換代了?大清國沒了,中華民國也沒了?”
“啥叫改朝換代!這叫開天辟地!”
“能把蔣委員長和鬼子都趕跑,你們了不起。蔣委員長我們不知道,鬼子我們可是知道。狠啊!壞啊!”
“怎么,鬼子也來村里禍害過?”
“是啊。要不是他們,我們怎么會連趕走鬼子又趕走蔣委員長這樣的大事兒都不知道?你別看我們村子偏僻,當年我們村里可也有過文化人呢。要擱在大清國,我看可以點翰林!”
二
村子叫葛家嶺,人家近百戶,全部姓葛,據說是神仙葛洪的后裔。鬼子到來是哪一年,族長已經說不好。不是壬午(1942)就是癸未(1943),反正是初秋。那一天,祠堂跟前巨大的銅鐘忽然鳴響,聲音還格外急促,村民們不覺莫名其妙:秀才不是剛剛講過古嗎,怎么又敲了鐘?
秀才姓吳,是全村唯一的外姓,也是族長之外唯一的識文斷字者。多年前他孤身一人流落至此,娶了本村一個老姑娘,算是招贅入戶。村里的男人都得打獵種地,唯獨秀才不必。他有三項閑差:管理祠堂;教育孩子;定期帶人到最近的鎮上,用村里的土產以及毛皮,換取鹽巴火柴布匹等日用品。
秀才半月帶人下山一次。每逢朔望之日,老人閑得無聊,便吱吱啦啦地抽著水煙說:“秀才又該下山了吧?他怎么還不講古?”
秀才其實并不講古。所謂講古,只是順手販賣山下來的新聞。每到一處他必找舊報,拿回來念給大家聽。很多報紙破損不全,念不下去,他便信口現編。編到熱鬧處,大家哈哈一笑,隨即散場。人人都知道這其中的把戲,他也心知肚明,但彼此都不揭穿。就像一場魔術,執意要看門道不道德,也不符合邏輯。也像唱戲,臺上流淚臺下也得跟著流淚,而不能指著人家蟒袍戲服下面的破麻鞋不放,那不好玩兒。秀才把這稱為讀報、傳達天下大事,村民尤其是以族長為代表的老輩人,則都視為講古。
那天的鐘聲可謂突然,簡直令大家惶惑。秀才前日剛剛回村,已經講過古。此時鐘聲突響,恐有兇喪。比方打獵的遭遇猛獸,或者跌下山崖。這種事情很少,但也有先例。
霉運又落到了誰的頭上?大家急急忙忙地朝祠堂奔去。有人像救火,有人像趕集,有人像看戲,有人像過年。群山深處的葛家嶺,被密不透風的濃綠包圍。那背景簡直不像真的,而像是畫家在調色盤上調出來的;空氣如此醇厚,似乎流動都有阻力,顯得很是緩慢。人們不像生活在自己家中,倒像置身于酒廠的酒庫;濃稠,綿密,回味無窮。
當然,這樣的感覺并非來自于村民。它出自導致銅鐘響起的陌生人之口。
陌生人總共五名,穿著村民無法辨認的軍服,身上帶著傷,享受著國軍弟兄英雄般的簇擁與歡呼。領他們進村的,就是打獵的村民。
三
最先看見他們的是翹嘴。翹嘴的嘴唇上翹,幾乎能掛住油葫蘆。喜歡他的人說那是嘴巧的標志,討厭他的人則視之為話把兒。他也確實能白話兒。整個葛家嶺,除了秀才,就屬他能說。一山不容二虎,他們倆碰到一起往往無話。秀才瞧不起翹嘴,懶得開口;翹嘴呢,也不敢隨便引起事端。秀才那張嘴,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把人說死說活只看他的意思,一般人哪能招架得住。
那時這五個不速之客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眼看就要掉進捕獸的陷阱。翹嘴揭掉頭上的偽裝正要起身,卻被旁邊的白眼攔住:“慢著!你看他們渾身是血,只怕是土匪呢。”
白眼是葛家嶺最好的獵手,弩箭都很精準。雖不識字,水滸三國卻也爛熟于胸,每每以梁山好漢小李廣花榮自命。他的眼睛其實完全正常,之所以得此雅號,是因為剛開始打獵時,曾經獨自射死一只狼,而且射了眼對穿,毛皮完整沒有洞。從此以后,高興不高興便翻起白眼目露鄙夷,罵人白眼狼。一來二去,大家群起而攻,都管他叫白眼。滿村同姓,不易區分,正好需要外號。雖是諢名,卻也有點榮譽稱號的意思。只有那些有用處或者有特點的村民,才能享此待遇。
“土匪,還日本鬼子呢!這二十年來,你見過土匪嗎?那一準是國軍弟兄,吃了敗仗!”
村里人從未見過國軍,但卻經常聽說。秀才每次講古,都要說到國軍作戰頑強,打了不少勝仗。在臺兒莊擊潰鬼子兩個師團,在萬家嶺全殲鬼子一個師團;上高會戰和三次長沙會戰都取得大捷。某日秀才正不住地夸耀國軍的戰績,翹嘴忽然唱了反調:“國軍的確勇敢。大半個中國都丟了,能不勇敢?”
翹嘴的音調并不高,但卻震得秀才的耳朵嗡嗡響,冷箭嘛。他略一愣怔,很快就有了應對之辭:“楚漢相爭,劉邦一直吃敗仗,父親都被俘虜,逃亡時連兒子都顧不上,可最終怎么樣?出腿再看兩腳泥!”
一提起古書和歷史,翹嘴便只有啞火,更何況旁邊還有人給秀才幫腔,好讓他繼續白話兒。事雖過眼,但猶存于心,翹嘴并未忘懷。他當機立斷,迎上前去:“國軍弟兄們,辛苦辛苦!你們剛跟鬼子接火了吧?鬼子在哪兒,要不要我們助陣?”
大家紛紛跟上。雖只是瘋子給瞎子領路,卻也像羊群跟著頭羊。那五個人全都帶著傷。最前面的那個只是擦傷,兩個傷重的幾乎不能走路,完全靠同伴連扶帶拖。見到這群披著偽裝的獵人,他們不約而同地抬起槍口。
翹嘴趕緊取下身上的枝葉:“別誤會!我們在打獵!”
領頭的年紀最大,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若無戎裝在身,就是活脫脫的叫花子。他環視周圍,忽然轉身摁下同伴的槍口,對翹嘴露出笑容:“我還以為是土匪呢,原來是一家人。”
四
五位戰功赫赫的國軍弟兄從天而降,自然是全村的節日。翹嘴興高采烈,完全忘記了身份,當下就要給各戶派飯派藥。受到委派的各家各戶滿口答應,但卻沒有行動。大家圍著國軍弟兄,七嘴八舌,問長問短:
蔣委員長他老人家長什么樣?他計劃多久趕走鬼子?鬼子有多厲害,三頭六臂?飛機是啥樣的,真比鳥飛得還高?大炮又是啥樣的,一門炮頂幾桿鋼槍?
問題雖多得令人招架不住,但只有領頭的那個作答,其余四人一言不發,看起來很有規矩。翹嘴喊道:“行了行了,別問了,先領回去叫弟兄們歇歇吧。”
大家還是沒有行動。把客人各自領回去生火做飯招待,這沒問題。問題在于翹嘴只是翹嘴,不是秀才更非大清國。葛家嶺是大清國說了算,可不是翹嘴。無論他立了多大的功,請來多少國軍弟兄。
大清國是誰?大清國就是族長。他還沒掌握全村時,便有了這個外號。因他動不動就愛說你們中華民國這個不行那個不行,我們大清國怎么怎么樣。盡管后來榮升族長,當面人人都得敬他三分,但背地里他依舊是大清國。
大清國對秀才不大感冒。這家伙實在太能說。每當他站在銅鐘旁邊的大榕樹下口若懸河,眾人都仰臉看著,他便感覺如鯁在喉。秀才能帶來好消息,也會帶來壞消息,比如皇帝被逼出宮。秀才言之鑿鑿地說,雖然宣統的年號在紫禁城中又延續了十二載,但還是被一個叫馮玉祥的將軍徹底掐斷。從那以后,葛家嶺的男人在秀才的影響下,慢慢剪掉了辮子。
那天秀才來得很晚。盡管他離現場最近。盡管這本是大清國的做派。翹嘴敲鐘,在秀才眼里形同僭越挑釁。所謂黃鐘大呂,是誰都能隨隨便便敲的嗎?這些白丁,大字不識一個,可曾懂得周禮孔說?鐘聲響起時,他本想沖出去教訓一通,但從窗戶里看看來人的裝束打扮,立即改變主意。
秀才不動聲色地擠進人群,依次端詳他們的服裝。五人之中,有一個身穿白色軍服,帽徽是個船錨。他傷勢較重,纏著繃帶,落花般的血污格外醒目。另外四人的軍服樣式基本一致,都是綠色,戴著頭盔,帽徽是五角星。熱情的村民將他們分開簇擁著,并已善意地接過三個人的背包、一個人的槍支。
秀才在他們中間來回走了兩趟,不斷審視他們的裝束,然后轉身離開,直奔榕樹而去。現場熱烈而且混亂,他自以為無人注意,但白色軍服顯然沒有忽略這一點。等秀才離開,他立即掏出一樣東西,悄悄塞進繃帶。
等大清國來到現場,秀才已經擠上榕樹下的土堆。很顯然,翹嘴制造的這起熱鬧突如其來,早已讓大家暫時忘卻秀才。這讓他很是不忿。他一直沒有明確的表示。等大清國發了話,各家各戶熱鬧已畢,打算將人分頭領走,他方才開口。對他來說,這陣忍耐空前而且偉大。他簡直有點被自己的涵養感動。
大清國沒有完全按照翹嘴的計劃安排,小有調整,族長嘛。秀才還在等待。等到最后沒有等來大清國詢問的目光,醞釀已久的激情立即將忍耐的堤壩沖破:
“慢著!”
“什么意思?眼下可不是講古的時機。國軍弟兄又累又餓還有傷,沒工夫聽你白話兒。”
“什么國軍弟兄!他們就是鬼子,日——本——鬼——子!割占臺澎金馬的是他們,毀你北洋水師的是他們;九一八侵占東北的是他們,一二八挑釁上海的是他們;炮制七七事變的是他們,導演南京大屠殺的,還是他們!”秀才起初嘴角微帶冷笑,像刀把兒現于刀鞘之外,但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暢快,飛流直下三千尺中,竟然當面調侃了大清國,特意強調北洋水師是他的。
一陣驚惶之聲。有婦女本能地掩口,似乎是要擋住驚叫,免得驚醒猛獸一般的鬼子。 “嘴上拴個籠頭,別隨便瞎白話兒!你見過鬼子嗎?你咋知道他們是鬼子?他們怎么會跑到葛家嶺來?”翹嘴很不服氣。
“我是沒見過鬼子,但我見過國軍!他們的帽徽,是青天白日!”
秀才言之鑿鑿,村民頓時無話。片刻之后,闖入者的辯解打破沉默。還是那個胡子拉碴的家伙。他極力辯稱他們的確穿了鬼子的軍服,但那只是為了偽裝作戰。秀才冷笑一聲,慢悠悠地說道:“偽裝?那很好啊。為避免誤會,咱們還是先小人后君子,現場驗明正身。聽說鬼子都不穿褲衩,下面只纏著兜襠布。女人們退后,把他們的褲子全都扒掉看看。”
現場一片騷動,有女人放肆的笑聲。秀才倒是滿面嚴霜,如在課堂。胡子回頭看看自己的同伴,跟白色軍服嘰里咕嚕交流幾句,終于招認:“沒錯,他們幾個都是鬼子。但我是中國人,是被他們抓來當翻譯的。”
招認免除了光屁股的羞辱,但也在葛家嶺埋下了定時炸彈。因為胡子也是鬼子。而且還是個少尉軍官。中國人啊翻譯啊,全是扯淡。不過作為早期移民,他出生在中國,因而說話甚至還能帶點兒東北味兒。
五
雖已招認,但鬼子依舊不肯輕易就范。然而有一點他們想象不到:葛家嶺的村民不像外面的百姓。他們絲毫不怕鬼子。在大山外面,公路鐵路沿線,幾個鬼子就能統治一個鎮子。因為那些老百姓既順服又膽小。刺刀的亮光一閃,皮靴的聲音一響,他們便寧可聽天由命。只要還能活命,繳稅就繳稅吧,納糧就納糧吧。
可這個邏輯,葛家嶺不認。
胡子手持短槍,威脅百姓退后退后,不準靠前,但幾個女人笑嘻嘻地站在跟前,一動不動。她們的表情就像明明只是看戲,卻突然入了戲:因為臨時缺乏龍套演員,主角兒無奈只得屈身下場,來到觀眾中間尋求配合。這等白給的樂趣誰能拒絕。
女人不肯后退,打獵的男人又豈能示弱。翹嘴用鐵叉對準胡子,怒目圓睜。好像眼睛的直徑越大,他開門揖盜的責任就越小;白眼已經張好弩箭,對準白色軍服。此時銅鐘又響,眾人的目光立即轉向聲源所在。他們突然發現土堆上的秀才無比高大,比往常講古更加高大。
秀才環顧四周,在鐘聲將落時一聲斷喝:
“拿下!”
守衛四行倉庫的英雄團長謝晉元將軍怒斥鬼子時,必定是這樣的聲調神情;黑臉包公審問花心陳世美時,或許也是這樣的聲調神情;高俅面對誤入白虎節堂的林沖時,差不多也是這樣的聲調神情。那一刻,平日動輒侃侃而談的秀才,突然變得惜言如金。這兩個字出口之后,便再無下文。
大家都沒有動彈。不知道是等待秀才的口才,還是等待大清國的確認。翹嘴不翹,白眼不白,全都愣著。片刻之后,大清國朗聲道:“都愣著干嘛?動手!”
鬼子起初試圖反抗。但胡子跟白色軍服交流幾句鳥語后,隨即喊道:“不勞你們動手!我們愿意放下武器!我們是軍人,你們是平民,咱們本來就不是交戰對手。”
這是明智的態度。識時務者為俊杰。就憑他們少皮沒毛的狼狽樣,再來十個站在人群里,也只能被淹沒。村民們三下五除二將他們捆綁起來,但卻不知道關在哪里。葛家嶺從來沒有演過這一出啊。
說來說去,決定占用秀才的地方:他教孩子們的課堂。那是祠堂內的一間偏房。秀才本來不同意,如此鳩占鵲巢,他還不得失業。然而大家一致贊同。在葛家嶺,讀書聲一直是有的,但認字的成人卻一個都沒見過。孩子不喜歡念書可以想象,問題是家長也不在意。在他們眼里,認識字詞遠不如認識動物植有用。秀才的角色其實根本不是塾師,更像個保姆;他辦的不是學校,而是托兒所。
當然,這話不能明說。讀書人,好面子。
秀才轉念一想,關在這里也好。彼此朝夕相處,他能隨時隨地訓斥他們。若在平常,想找個合適的聽眾并不容易。讀報雖能聚攏人群,可離村子最近的小鎮也并不繁華,哪有那么多的舊報?近來講古時常卡殼,雷同矛盾現象時有發生。每當此時,翹嘴的嘴更翹,白眼的眼更白,就差沒有開口堵他。
要想繼續混下去,必須得下點功夫。這幾個鬼子身上肯定有故事,豈能浪費。
六
已經上綁羈押,暫可了卻眼前,卻不能解決長遠。究竟應該怎么對待他們?給不給吃喝?給不給治傷?
這等大事,自然得由族長召集各房頭的老人商議。以往秀才從無參加資格,但眼下不同。只有他知道外面的世界,也只有他對外面的世界有興趣。
爭議難免,可以想到。本來么,葛家嶺與世無爭,靠天吃飯,而老天也向來眷顧,村民雖然談不上富裕,但也不必為吃穿發愁。招待幾個陌生人完全有能力,也有心意。若是普通人迷路,遠來為客,招待是必然的。問題在于他們不是普通人,而是日本人。
秀才力主提供吃喝,也給療傷:“他們是俘虜,對待戰俘國府有律令,須當盡人道主義的責任。”
“照理說呢,也不能看著人家渴死餓死。日本人都是中國種,猖狂一時,只因不通大義,終究還是要順服。咱們懷柔四方,才能萬邦來朝,蔚然帝國風范。”大清國的話,慢條斯理。
人道主義是個新字眼。有人想問,但又沒有開口。他想知道答案,但不想看見秀才解惑之后的自得。他說:“那人家會不會說咱是漢奸?”
“我不是說過嘛,國府有律令!交戰是交戰,人家放下武器,那就應該享受戰俘待遇。天朝大國,能跟蕞爾小邦相提并論嗎?咱們要以直報怨!關歸關,管歸管!”
大清國隨即定了調子:給吃給喝,也給療傷。屋外派人看守,由翹嘴負責;屋內的一切,則由秀才主持。換句話說,翹嘴要聽秀才的指揮。
祠堂前面有一方大塘,清可鑒人。池塘是圓的,中間用石頭砌出一條曲線,兩邊的水似斷非斷,種著不同的水生花卉。近看不明顯,從山頭俯視,就是個完整的八卦雙魚圖案。不過近水也不能解近渴。這只是洗衣洗菜池,村民喝的都是泉水。這幾個鬼子的待遇也是一樣。很快就有人送來水。至于飯,當然得等一陣子。
秀才首先要做的是給他們命名。翻譯很好解決,就叫胡子。盡管他不喜歡這個稱號:“我是翻譯,翻譯也相當于文化人,跟秀才差不多,可不是土匪。”
“跟我差不多?你可真夠狂妄的。我給鬼子當過翻譯嗎?我認賊作父過嗎?我叫人俘虜過嗎?你能背出四書嗎?我走到哪兒,哪兒不把我當盤菜?”
秀才的激情簡直令胡子崩潰。他只得投降:“行行行,胡子就胡子吧,我認了!”
這個態度在秀才的意料之外。他好像被風閃了舌頭。但片刻之后,勁頭又連本帶利地發起反攻:“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哪有你這樣的男人?我瞧不起你!大丈夫寧折不彎!你就說張作霖,人家倒是胡子出身,可他對日本人低過頭嗎?人家總是虛與委蛇,要害權力絲毫不讓,日本人收買不動,只好把他炸死!你看看你,叫你胡子你都能應承,怪不得你能給鬼子當翻譯!告訴你,我這是給你們面子!在葛家嶺,不是人人都能有外號的!那都得是人物才行!”
四個鬼子中,白色軍服大概傷在氣管上,偶爾說話都是齁齁嘍嘍的,像含著一口痰,令人厭惡,他叫風箱;一個臉上有道傷疤,雖不至于面目猙獰,但也只能叫夜叉;一個個頭矮小,褲腿比腿長,槍比人高,一看就是個半大小子,他叫小輩。最后一個多少有點兒費神。翻譯說,他是大學教授,博學多才,能拉小提琴會吹簫。
教授這個字眼,暫時關閉了秀才演說的閘門。他不覺想起昔日縣學里那些整日板著臉的教授。他們的臉色會決定生員的心情。他雖然號稱秀才,但其實并未進學入泮。他父親的生員身份也是拿銀子捐來的所謂附生,亦即附學生員。增廣生員和附學生員都有點兒來路不正,不如廩膳生員正大光明。還好,大清國倒臺之前已經停考,他沒考取功名還有個推脫。
此人就叫沒用吧。梁山好漢吳用不就是教授嘛。取其諧音,叫無用正好,但自己也姓吳,得避自己的諱。他既當了俘虜,足見不中用,如此稱呼,名至實歸。
七
鬼子的到來成為葛家嶺的節日。人們紛紛陷入亢奮,尤其是孩子。不用上課念書,還有熱鬧可看,正所謂老鼠掉進米缸里。受此感染,家庭主婦們竟然像待客那樣招待鬼子。當然,每戶只做一份,負責其中的一個。
熱情越高漲就越不能持久。比起熊熊大火,肯定是灰燼更能持續保溫。次日主婦們就回過神來,開始反向攀比各自送去的飯菜。不是攀比人家的好,而是攀比人家的差。道理很簡單,誰家的飯菜差,誰就占了便宜。這是村里派的公差,招待的又是鬼子,不可能有回報的。
主婦暗地牢騷,鬼子明著抱怨。本來呢,大家的飯菜各不相同,送到的時間也不一樣。有人吃得滿口香,有人餓得咕咕叫。更兼各戶貧富不一,秉性有異,口味更是千差萬別,因而每頓飯都帶著不滿。有人嫌飯晚,有人嫌菜涼;有人說淡,有人說咸。
發生在鬼子身上,這可不是眾口難調的問題。大清國和翹嘴白眼等人都很生氣。慢說俘虜,就是正經客人,也沒有埋怨飯菜的禮節。你以為你是孟嘗君家的馮諼?秀才聞聽倒是胸有成竹。他覺得有把握憑借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鬼子道歉,端正態度。
秀才憑借的不只是口才,還有雄厚的論據。鎮上駐有一支國軍,他每次下山換東西,都要去軍營看看。一來采訪新聞,二來尋找舊報。軍營里的舊報最多。去的次數一多,跟營長成了朋友,慢慢也摸清了部隊的底細。那是七十四軍的下屬部隊。七十四軍是蔣委員長正經的嫡系。淞滬會戰、徐州會戰、長沙會戰、常德會戰中都立有戰功。蘭封戰役中重創土肥原賢二的十四師團,萬家嶺大捷中幾乎全殲松浦淳六郎的一○六師團,上高會戰中擊斃日軍少將旅團長巖永,常德會戰中更以一師孤軍獨守孤城四十六天,素有“抗日鐵軍”之稱。日軍對該軍頗為敬畏,因該軍所轄五十一、五十七、五十八這三個師的番號均以五開頭,故而稱之為“三個五部隊”。
因為能打,七十四軍很快換上了蘇聯援助的裝備。這樣全部換裝的軍,整個國軍序列只有四個:江北的第一軍、第二軍,江南的第五軍和七十四軍,都是嫡系中的嫡系。但盡管如此,七十四軍卻一直穿著草鞋。部隊一天只吃兩頓飯,一頓三兩米,幾乎沒有副食,蔬菜很少很少,很難見到葷腥。營長說,機械化部隊一天可以吃三頓飯,那還是蔣委員長下手諭特批的。他們不是機械化部隊,只有一日兩餐的命。
怪不得都說好男不當兵呢。那些兵的生活,秀才無法想象。老輩人說過,只有災年才會那樣狼狽,但葛家嶺依山靠水,遠離戰火,已多年不知災害為何物。謝天謝地。
秀才以此為據批評鬼子不識抬舉。上來還是引經據典一大通,然后質問道:“就這伙食你們還不滿足,你們平常能吃什么?就算比國軍強點兒,還能強到哪兒去?知足吧你!”
秀才沒有想到,胡子的反駁劈頭蓋臉,勢頭更猛:“你知道大日本皇軍,哦不,日軍基本伙食的定量標準嗎?我告訴你,平時定量是精米六百六十克,精麥二百一十克,鮮肉二百一十克,蔬菜六百克,澤庵六十克,醬油八十毫升,味增七十五克,鹽五克,砂糖二十克,茶葉三克,清酒四百升或者甜食一百二十克。除此之外,還有香煙和衛生紙!”
簡直就是單口相聲,說得無比利落,徹底將秀才震蒙。日軍的伙食供給如此豐富,完全超乎他的想象。有些東西他聞所未聞,比如澤庵與味增。但是又不能詢問。正遲疑著呢,又受到第二波打擊:
“那是平時定量。戰時執行特殊定量,精米五百八十克,餅干或者壓縮干糧二百三十克,罐頭肉一百五十克或者干肉六十克,干菜一百二十克,梅干或福神漬四十五克,醬油粉三十克或者濃縮醬油四十克,味增粉三十克,營養食品四十五克,鹽、砂糖、茶葉、清酒、甜食和香煙,跟平時定量一樣。”
真是要命,又來了秀才鬧不明白的梅干與福神漬。克這樣的單位,也讓他頭暈。反駁都來自于風箱,胡子只是翻譯。當然,中間是否有私自夾帶,秀才并不清楚。無論是誰的話,都讓秀才憤怒,痛恨,更兼失落。他不能原諒自己的張口結舌。
“吃得再多再好,還不是擄掠中國的?就你們那巴掌大點兒的地方,能出產多少?你們處心積慮,侵略中國,還不就是為了搶劫?你混蛋,你無恥,你叫人惡心,你臭不要臉!”
怒氣在鬼子和秀才之間,像乒乓球那樣來回反彈。胡子表情復雜,但那四個鬼子全都怒目相向。好話歹話罵人話都不需要翻譯,人人都懂。
秀才從不生氣,從不失態。無論孩子們如何調皮,無論村里人如何看他的笑話。他深信事理通達心氣平和,不必怒形于色。威不足則多怒,無故發怒只會自貶身價。因而他很為自己的生氣而生氣。生自己的氣,更生鬼子的氣。
無論如何,一定要挽回顏面。秀才挽回顏面的辦法,是給鬼子上課。同時,還要縮減鬼子的飯食供應。要明確,他們是俘虜,而非客人。
八
如果不給鬼子上課,秀才簡直要失業。
孩子們本來就不愿意受拘束,此刻教室被占,更如野馬脫韁,四散無影。只有大頭還按時前來。大頭是最聽話最認真的學生,秀才很想將他樹為楷模,也給自己增光添彩,可惜不行。這位高足智商有問題。他的個子跟小輩差不多,但腦袋明顯比人家大一號。因為身子瘦,那種反差就更加強烈。他臉上總是帶著笑,眼神習慣于注視一個方向。若無呆笑,那表情就近乎老僧入定,而被呆笑的背景一襯托,立即成癡。秀才多次想將他趕走,但他每天都是風雨無阻地前來,很守紀律。讓讀書就讀書,讓寫大仿就寫大仿,從不講價錢。很多時候,教室里只有他一個人,因別的孩子均已上天入地,四處撒野。秀才無可奈何,也只有接受這樣的現實,面對明明知道他不懂的學生,高聲誦讀《禮記》或者《論語》。
如今雖然關了鬼子,可大頭依舊前來。秀才給鬼子上課的靈感,其實有一多半來自于大頭渾濁的雙眼。那時秀才氣哼哼地質問他還來干嗎,結果得到兩個怯生生的字:“念書。”
大頭的雙眼雖然無神,卻也讓秀才心里一激靈。他轉身就將鬼子轟起來,包括病懨懨的風箱,以及傷勢次重的夜叉。既然是上課,那就不能躺著,至少也得斜倚著。
風箱雖然可惡,但卻有一樣讓秀才服氣:非常注重儀表。即便斜倚起來,也要梳理頭發,端端正正地戴好軍帽。
四個鬼子,一個翻譯,外加大頭。秀才很滿意自己的學生配置。這幫鬼子,也只配跟大頭同學。送完一茬又一茬學生,大頭好歹的總算念過了《三字經》《百家姓》和《幼學瓊林》,開始讀《禮記》《論語》。雖然成績不濟,但卻是葛家嶺除了大清國和秀才之外,識字最多的人。因他先前的那些同窗,慢慢都將學會的字詞重新交還給了老師和山野。秀才哭笑不得,秀才無可奈何,秀才默然接受。眼下可好。這唯一的高足,終于派上用場。
胡子跟同伴們尤其是風箱嘰咕一陣,隨即提出抗議:上課可以,但不能跟大頭一起。
秀才當然不會理睬鬼子們的抗議。他看看沒用,目的除了鄙夷,更多的是無奈。沒用滿臉不快,秀才則滿懷高興。他要教訓提醒鬼子的,主要是中日關系的歷史淵源。一批批的遣唐使,鑒真東渡傳播的文化,日本和尚來唐求法,圓仁回去才開創的真言宗,空海將中國茶葉帶給天皇,等等。一句話,大化革新完全是我盛世大唐的盜版。
所謂授課,類乎呵斥,依靠翻譯。起初胡子還挺配合,但很快就拒絕工作。秀才一拍戒尺:“迄今為止,我們對你一直比較客氣,因為你雖然一時犯錯,有虧大節,但終究血脈相同!如若繼續執迷不悟,我們首先就要代替國府,清理門戶!”
胡子滿臉苦笑。猶豫片刻,也只有從命。按下葫蘆浮起瓢。胡子順從了,沒用又要抗拒。他嘰里咕嚕的鳥語秀才不懂,但能猜到。見他試圖起身,秀才再度拍下戒尺:“大膽!坐下!這是課堂,再不老實,打你板子!”
大頭滿臉驚惶,轉身盯著沒用,嘴張開成為空空的黑洞。負責守望的白眼和翹嘴立即帶人進來,將沒用摁了下去。
門窗跟前漸漸被擠滿。大家不時會心一笑。他們發現,秀才發揮得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好,都更在狀態。就像演員,今天真正入戲,捅破了最薄但是最緊要的那層窗戶紙兒。因而只要有人笑出聲,立即有人制止。
誰都不想破壞這臺大戲。誰都無權破壞這臺大戲。
課堂結束前十分鐘,專門用于提問。而鬼子的反駁或曰討論,秀才早已胸有成竹。他的目光掃射著胡子和沒用,答案氣勢恢宏:“你們的文字從哪兒來的?和尚吉備真備來唐求法,用漢字偏旁創造的平假名,是不是?吉備真備創造片假名,用的是不是漢字的行書體?你們推崇茶道,可是從茶種到茶葉,哪一樣不源自中國?盧仝在中國唐代詩群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七碗茶歌》也僅僅有點小機巧,竟然被你們捧上了天。少見多怪!下課!”
九
首次上課效果近乎完美。秀才感覺自己打了大勝仗。他根本沒給鬼子辯解的機會。這倒不是耍賴,而是他確信鬼子就是中國種。微弱雜種長大之后不僅不反哺,反倒欺主。就是那句話,小人得志,猶如癩狗長毛,理當教訓。再說學生就是學生,先生就是先生。先生不允許,哪有學生開口的道理。
觀眾尤其滿意。他們仿佛是剛剛發現秀才的口才。過去只說他能窮白話兒,如今方才明白人家肚子里的確有真貨。日本鬼子厲害不厲害?秀才照樣能對付;教授本事大不大?秀才一樣能拿下。
觀眾開心,秀才高興。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但都沒有獲得回應。他仰臉向天,恨不得鼻孔朝上噴氣。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無非如此嘛。
秀才誰都沒理睬,甚至跟大清國都沒打招呼,唯獨把翹嘴喊到了一邊。以往翹嘴不服氣,可是那天也只有屁顛屁顛地聽令。秀才悄悄吩咐道:“他們的晚飯全部減半。你們要小心看守。我琢磨著,頭天夜里他們累,還沒緩過勁兒。今天夜里肯定不會老實,十有八九要逃跑。”
翹嘴抬頭看看天邊:“你放心,我有辦法。你就等著看戲吧。”
秀才估計得沒錯。那天夜里,鬼子果然沒有消停。葛家嶺因而又看了一場大戲。
那是個無月之夜。翹嘴他們在祠堂門口幾乎沒做防備。雖留有人手,但個個蒙頭大睡,鼾聲如雷。出了祠堂,走過那棵巨大的榕樹,再往前就是池塘。他們悄悄在道路上鋪滿新鮮的樹枝,用黑乎乎的顏色遮蔽道路,同時將幾條竹梯放入池塘,上覆干草。黑暗中搭眼一瞧,完全就是道路。
結果可以想見。鬼子撲通撲通掉進池塘,家家戶戶亮起燈光,眾犬齊吠。旋即翹嘴他們提著馬燈趕來,池塘周圍燈火通明,就像上元節。熱鬧哄笑夠了,方才將他們打撈上來。
經此耽擱,次日的上課時間有所推遲。對于鬼子昨夜的不老實,秀才一點兒都不生氣,反倒頗為愉快。因它印證了自己的先見之明。在這種情緒的籠罩下,課堂上的他不那么劍拔弩張,結果大意失荊州。
交鋒當然還在最后的提問。這一次鬼子持續糾纏,不肯立即放過,他呢,隨口答應胡子,允許沒用辯論。
辯論的焦點在于,日本究竟是不是中國的藩屬國。
“日本不僅曾是中國的藩屬國,連日本人都是中國種,都是徐福東渡帶去的三千童男童女的后裔。至少三成人有中國血統。”
“哪有史實可以佐證?傳說而已。時至今日,東渡的地點你們不是也沒有確認嗎?不是到處都在爭論嗎?”
“《史記》白紙黑字地記著呢,不容抵賴。”
“《史記》也并非信史,傳說充斥其間!三皇五帝不說,宮廷陰謀私房話,司馬遷怎么知道的?”
這話多少有點分量,秀才不覺一梗。因為心情好,他愿意再讓三尺:“《史記》的確有傳說成分,但遣唐使的事實,你怎么說?平假名片假名,京都的建筑形制,你又怎么說?”
“我們的確派人來貴國學習過。但第二批使者的國書開頭,是日出處天子致日沒處天子;第三批使者的國書稱謂,又是東天皇敬白西皇帝。我們跟貴國從來都是平等關系。忽必烈倒想把我們納入朝貢系統,結果呢?兩次進兵前夕,都遭遇神奇的大風,戰艦全部沉沒!”
“你們臣服于中國的歷史,遠在大唐之前。東漢時期你們來朝,光武帝劉秀賜予你們漢倭奴國的名分,同時頒賜金印一枚,《后漢書·東夷傳》上記載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只讀過《新唐書》,沒讀過《后漢書》吧?”
“1784年出土于福岡的金印上,刻的是漢委奴國王,不是倭奴!”沒用的音調低了許多。
“委字與倭字通假。通假字,懂嗎?”
“日本學界對此并不認可。1784年,偽造這樣一枚金印毫無困難。”
“1784年是我大清國乾隆四十九年,正值盛世,皇上南巡,會對你們感興趣嗎?若有偽造,那也一定是你們干的,你們想要攀附天朝!你仔細讀讀金印上的字。倭奴國!奴!”
秀才到底是秀才,伶牙俐齒刀子嘴,逐漸將沒用擊潰。沒用氣急敗壞,只得使出殺手锏:“奴仆家里出了宰相是榮耀,宰相家里出了奴仆則是恥辱。我國若的確曾是貴國的藩屬國,如今幾乎將貴國滅掉,這究竟是貴國的榮耀,還是貴國的恥辱?”
秀才愣了。面紅耳赤,吭吭哧哧,卻也說不出個究竟。旁邊看熱鬧的你一言我一語地給秀才打氣,但均非幫忙,而是添亂。秀才到底也沒能將沒用辯倒。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本已足夠沉重,更兼旁觀者如此之多,其中還有大清國。
秀才決定,繼續降低俘虜們的待遇。
十
起初把鬼子們關起來時,只是下了槍支彈藥,未動個人物品。這也是秀才的意見。天朝大國嘛,禮儀之邦嘛,優待俘虜嘛。但是如今秀才改變了想法。既然是倭奴國,奴,就應該執行奴的標準。
奴是什么標準?葛家嶺雖然沒有切身經驗,但古書上畫本上戲臺上都有。無非吃不飽穿不暖,動輒得咎,非打即罵。別的且不說,吃不飽這一點,村民全面支持。照風箱這樣式,八成活不了多久。也就是說,村里人不可能輪一遍。張家供過飯,李家未供,憑什么?你說可以等待下次,那樣可保徹底公平,可葛家嶺幾十年來,這事兒碰上過幾回?
秀才很高興村民的一呼百應。大家站在榕樹下眼巴巴地看著他,連連點頭。過去即便上課,也很難見到這種場面。那幫孩子不故意搗亂,就算是對他客氣。大頭倒是經常點頭,可惜點的不是地方。
“那就各自回去嘛。今天的課已經上完。”秀才滿懷自得。其實他很希望繼續被村民簇擁,可惜剛才跟鬼子斗嘴已經耗盡心力。尤其是最后,他感覺自己吃了虧,沒有賺回顏面。
“回去就該做飯。怎么個做法,你得領著大家伙,跟族長說說。”
秀才聞聽心里一怔。多年以來,他幾乎從未向族長提過建議。因為無此資歷。說到底,他不姓葛。可是大清國呢?剛才他明明也在窗外嘛。
大清國早已走掉。他很不喜歡那種感覺:秀才居高臨下指點江山,他和眾人仰承教誨馬首是瞻。人群雖能淹沒族長的身體,但卻無法淹沒族長的心思。他不斷琢磨著秀才剛才的話。秀才屢次提到“大清國”。雖然挑不出毛病,但他總感覺那是嘲諷自己,而非嘲諷鬼子。
“你們覺得該請示族長,那是你們的事情。上回不是說過,可以不給吃飽,免得逃跑嗎?”
村民們慢慢散去。現場只留下幾個守衛。這固然是職責,但吸引他們的,還是職責之外的東西。秀才說過要搜鬼子的身,得叫他們配合,也是見證。雖然鬼子已經交給秀才負責,秀才有處分的權力,但搜出來的東西可不是他的。當兵的都窮,不大可能有什么金銀財寶,但萬一有呢?
翹嘴和白眼尤其積極。抓住鬼子的頭功,他們早已安在自己頭上,有好處自然要占個大頭。除了腰間的水壺,鬼子還有個小背包,打開一看,里面的東西基本一樣,外面寫著日本字兒,誰都不認識。上次搜過,但不仔細。他們說是個人物品。秀才打開一個,確認不是武器,也就沒再為難。那時大家都被他們隨身攜帶的照片所吸引。日本女人還是挺漂亮的,像個好老婆好媽媽的樣子。秀才看了沉吟不已,他老婆早已難產而死,延續香火無望。盡管生了兒子也只能姓葛,但終究是他的血脈。可惜。惟將終夜長開眼,以報平生未展眉。唉。
鬼子腰間還掛有佛像一般的東西,布制品。胡子說那叫千人縫,很多女人合作縫制的,掛在出征將士的腰間,可保平安。
相片千人縫之外,個人物品如今也要搜繳。除了沒用和風箱的手表,主要就是這種每人都有兩袋的東西,一看就是配發的。手表大家都不在意,對他們來說,能吃進肚子穿在身上的,才有意義。葛家嶺沒有時間,只有日月。因而秀才忽略個性,只追究共性,逼問胡子此為何物。胡子跟風箱對對眼神,說是應急口糧,亦即食物。
秀才根本不信。他們剛進村子時個個都像餓狼,怎么可能帶著口糧?胡子解釋說,碰上戰斗行動,日軍都要隨身攜帶六天的正常口糧,兩天的應急口糧。應急口糧只用于應急。沒有命令,餓死也不能動。
聞聽是吃的,大家紛紛雙眼閃光。前面不是說過,鬼子吃得很好嗎?各種各樣的東西,秀才都眼花繚亂,弄不明白嗎?他們吃了村里好幾天白飯,難道不該適當回報回報?
他們嘰嘰喳喳,秀才自顧不暇。他從風箱裹傷的繃帶中搜出一樣奇怪的東西,沒用口袋里也有。黑色的,細長型。胡子說那是鋼筆,寫字的東西。秀才問道:“筆為雅物,文房之寶,為啥藏在那兒?”胡子道:“不是藏,是要用它撐在那里,免得傷著骨頭。”
繃帶那里的確還有木棍兒,秀才也就沒再發問。他握著鋼筆,反復端詳。風箱嘟囔幾句,胡子便道:“沒見過吧?要是沒見過,他說可以送給你,見識見識。”
秀才大怒,猛地擲還過去:“我堂堂中國,什么沒見過?要說寫字,那還得用我們的毛筆!蒙恬發明的,你懂嗎?法書名帖,只能用毛筆書寫!”
其實那并非簡單的鋼筆,而是手槍。沒用戴著的才是真正的鋼筆。可惜村民們都沒見過,包括秀才。
原來風箱是這幫鬼子的頭目,海軍少尉。怪不得他在如此境地,還不忘儀表。頭目嘛,配備必定不同。他身上還有個小東西,圓形,鐵制品,有蓋。打開蓋子,下面是玻璃的東西,刻滿一圈又一圈的數目字,秀才看不懂。胡子告訴他是指南針,可以指示方向。秀才想都沒想,便隨手扔下。對于他們來說,這東西半點兒用處都沒有。山里人天生都會辨別方向。
“還不是我國的四大發明。你們也好意思用!”
大家爭來搶去,秀才興味索然。這幫傖夫,只知吃喝,不通大義。秀才對應急口糧并非毫無興趣。但眾人越猴急,他便只能越冷淡以對。他很喜歡那種“蕭疏籬畔科頭坐,冷眼看他世上人”的感覺。若無那種感覺支撐,這幾十年可怎么過。他嘲笑地看著翹嘴道:“你這嘴不僅能說,看來還能吃啊。”翹嘴抬眼看看秀才的表情,不好意思地遞過一塊餅干:“你辛苦,嘗嘗吧。”
秀才傲然搖頭,用白眼盯著吃得手忙腳亂的白眼,一言不發。
十一
擔心有毒,先叫鬼子吃過。既然無礙,大家便都要嘗嘗。統共只有十袋,東一嘗西一嘗,全部拆了封,恨不得立即消滅。胡子沒用他們在旁邊看著,滿臉奸笑,兩眼鄙視。
秀才的眼白,令白眼如鯁在喉。他吃著吃著,突然回過神來:誰都能撇下,族長不能。萬一叫他知道,那還有個好?他立即制止眾人,然后帶著壓縮餅干前去交差領罪。大清國起初很是生氣。后來嘗嘗味道,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佳肴,這才息怒。他沉吟片刻道:“留下一份用于祭祖。剩余的,你們幾個,連同供飯的分分。就這么點兒,也不是啥金貴東西,全村也分不過來。”
分配下去的不只是餅干,還有禍患。次日全村輿論突然轉向。人人都嚷嚷著要殺掉鬼子。分到餅干的那幾個主張尤其強烈。因為他們都吃了苦頭:有些人連夜拉稀,有些人吃后不斷喝水,險些撐死。
誰知道壓縮餅干是這等德行?大家一致認為,那是鬼子設下的毒計,是成心陷害。
大清國有苦難言,他的寶貝孫子也未能幸免。
吃到的生氣,沒吃到的更加生氣。以往村里可沒有過這種事。大家同宗同族,和和氣氣,公平合理。如今他們幾個一來,立即生出這等事端,不是禍水是什么?供過飯的畢竟只有幾戶,因而主張殺掉鬼子的占據壓倒性多數:這樣的禍害留下干啥?吃的再少,終究也是浪費。靠神仙保佑列祖列宗護庇,葛家嶺雖然不必挨餓,但也不能這樣坐吃山空。
族長也有此意。他無法忘記昨日,秀才借機嘲諷他是大清國,這倒在其次。關鍵的是,村民們簇擁秀才的勁頭,完全超過偶爾簇擁他這個族長。昨天沒經過他,這幾個人竟然就敢先動餅干。長此以往,葛家嶺還是葛家嶺嗎?大清國還是大清國嗎?中華民國,還就是沒規矩。而說一千道一萬,都是鬼子生的事。沒有鬼子時,秀才只是秀才,類乎玩物;如今有了鬼子,他不再是玩物,突然成了人物。這還了得。
秀才有異議,大清國便直指他的命門:“南京大屠殺,不都是你說的嗎?他殘殺我們三十萬,我們殺他五個,有何不可!”
那就殺吧。
行刑自然不能指望秀才。翹嘴、白眼很高興當了主角兒。還有大頭的父親,他是村里的兼職屠夫,綽號叫條子。在他眼中,所有的豬羊牛,無論胖瘦,都是成條的。無非胖條還是瘦條。他經常點點頭,或者微微搖頭:啊,那條子……相同的字句,因為表情語氣的不同,而分出贊賞或者不滿。似乎它們不是橫站著的牲畜,而是豎立著待劈開的竹竿。
殺豬有報酬,殺人當然也得有報酬。這報酬就是他們的武器。那些快槍村民們其實并未看在眼里,沒有用。在葛家嶺,它們絲毫派不上用場。比起餅干,它們更是等而下之。因餅干雖不好吃,吃了不是脹肚子就是拉肚子,終歸還能嘗嘗鮮。而那些強盜棍棒,連個燒火棍都不如。
勉強有點兒用處的,只能在翹嘴和白眼手里。他們擔心別人拿去這玩意兒,真能像秀才吹得那樣百發百中,那就沒了他們的地位。對條子來說,也能派點兒用場。不是有刺刀嘛。那東西也許能用于殺豬?他不確定。槍管很長,鐵是好鐵。重新鍛化,肯定能打把好刀。
殺豬在葛家嶺都是節日。雖有條子主持,但把豬抓住并且抬上案板,至少需要四個壯勞力。經常追得人倒豬跳,孩子尖叫。殺豬尚且如此,何況殺人?大家都滿懷憧憬,就像孩子憧憬過年。
不時有人這樣詢問他們:
“翹嘴,殺鬼子,你行嗎?”
“我是干啥的,你不知道?”每當這時,翹嘴把嘴一撇,顯得更加峭拔,上面掛滿不以為意。
“白眼,你可別手軟。這回你殺的,可都是真正的白眼狼!”
“手軟?哼!”白眼鄙夷地翻翻眼白。
“條子,那幾個,哪個好殺?”
“胡子和沒用的條子最好。風箱和小輩,我是不要的。不成條子,不經刀——”
十二
殺人不是小事,當然要挑個黃道吉日。這些禁忌講究,秀才最有發言權。他看看黃歷,掐指算算:“算日子不如撞日子。明天正好。”
最后的晚餐肯定不能馬虎,總得叫人家吃飽。這一點大家沒有異議,輪到誰都不敢怠慢。斷頭飯嘛。大家雖未經歷過,但是聽說過。戲臺上傳說里,無不如此。要是叫餓死鬼纏上,那可不是好玩的。
胡子連聲告饒,聲稱都是中國人,他不是一時糊涂,而是被逼無奈。他要是不穿這身黃皮,那他的七十老母和七歲幼兒,都得遭殃。這話可謂懇切,奈何秀才已經無法掌控局面。再精彩的書,也趕不上最蹩腳的戲。說到底那是殺人。秀才嘴皮子再好,大家只是不聽。
時辰已到,押赴刑場。小輩突然一聲大叫,把大家嚇了一跳。這叫聲來得太過突然。一來還沒到刑場,二來也沒輪到他升天。秀才問道:“他喊的啥,天皇萬歲?”胡子苦笑道:“什么天皇萬歲。他喊的是,山城次郎十七歲!”
原來小輩名叫山城次郎。其兄山城一郎已經戰死在菲律賓,十七歲的他眼看也要完蛋。秀才轉身對大清國道:“看來報上說得不錯。太平洋戰爭之后,鬼子兵員質量急劇降低。你看,大學教授和學生都來當了兵。”
大清國若有若無地唔了一下,聊為回應。啰嗦!他心里說道。
已經說好,翹嘴先來,目標是沒用。他端起鬼子的鋼槍:“凡動刀的,必死于刀下。我就用他們的武器,結果他們的性命。”
翹嘴的眼睛在眾鬼子中掃來掃去。跟小輩一對視,小輩立即閉目,又喊了一嗓子。還是剛才那話。這聲音似乎惹惱了翹嘴,并替他做出了選擇。他端起槍,瞄準,大家立即屏住呼吸,現場一片寂靜。翹嘴扣動扳機的聲音旁邊人聽得清清楚楚,但卻沒見子彈射出;再試,還是如此。
槍竟然不響。
雖然未被射中,但小輩依舊反應強烈,像案板上的豬那樣掙扎喧鬧,不住地叫喊。這次叫喊的內容明顯跟先前不同。見秀才聽不明白,又用眼神提醒他敦促胡子翻譯。
幾經逼問,胡子終于譯出實話:小輩是在向大家透露他們此來的真實目的。幾天之前,一架日軍飛機被國軍擊落,那上面有位海軍大將。他們奉派前來,是要搜尋飛機殘骸,找到大將的尸體。
鬼子因何會來到國軍、共軍和長毛都未曾來過的葛家嶺,此前大家一直想不通。問來問去也沒問出個所以然。如今終于真相大白。
大將是啥意思,村民們不懂,但秀才約略知道。大將嘛,大將軍,衛青霍去病那個檔次的,絕對的要人。然而這個發現,依舊未能幫他奪回注意力與話語權。村民們更加關注的是,日軍的鋼槍因何不響。是槍不好,還是小輩命大?
都不是。
真實原因是翹嘴不會用。他根本沒有打開保險。他胡亂地嘗試著,槍突然開了火兒。子彈擊落幾片樹葉,隨即聽見不遠處有豬的慘叫。是大頭家的。條子聞聽立即臉色蒼白。這頭豬計劃是過年殺的,眼下還不到時候。豬早死晚死兩個月都好說,問題是這一槍下去,豬血可就算是祭奠了土地爺,這浪費了不得。
條子立即飛奔回去,身后拖著長長的尾巴。臨走之前,他喊道:“我的親豬啊!翹嘴,真要打死了我的豬,你得連皮帶毛地賠我!”片刻之后,他又跑回來,手中拎條豬尾巴,滿臉慶幸的笑容:“翹嘴,你真是好槍法,不瞄準就能一槍打斷豬尾巴!豬不用你賠,但要賠我條野豬尾巴!”
翹嘴掃興地將槍隨手一丟:“奶奶的,什么破爛玩意兒,好險壞掉我的一世英名!我只打野豬,可不殺豬!我是獵人,又不是屠夫。”
翹嘴決定還是用自己的家伙,弩。那樣得心應手。他沒再瞄準小輩,而是選擇了風箱。這家伙的軍帽和軍服依舊潔白,除了繃帶周圍。天知道他是如何保持的。他離死最近,先殺掉他最合適不過。但是瞄來瞄去,大家并未看見預期之中的擊發。翹嘴突然放下弩直起身子,決定退出。說一千道一萬,鬼子是人,不是野豬。這種事還是交給屠夫比較合適,他不愿意再逞這個能。
大家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聲音雖小,卻也能匯成巨流。沖擊著自己,也沖擊著白眼。大清國問道:“翹嘴不中用,你行不行?”
白眼深吸一口氣:“我不行?哼。”
白眼沒敢對大清國翻白眼。他的白眼盯著小輩,小輩又是一陣哀嚎。有人喊道:“你別怕!白眼越盯著你,你越不用怕!他只翻白眼,不來真的!”
人群里一陣哄笑。
白眼的確沒有瞄準小輩。他的目標是風箱。這家伙雖然儀表堂堂,但總有股傲氣。那種傲氣跟他小李廣花榮的傲氣,正好針尖對麥芒。先殺他,順理成章。然而那種遠非兇神惡煞的面目,在他瞇起的眼睛中逐漸柔和,不斷柔和,傲氣慢慢幻化至無。他感覺手心開始出汗。汗水如泉,不斷沖刷著他的自信。他似乎不敢確認弩會如期射中風箱,而不至于傷及別人。盡管村民們完全不在一個方向。
白眼無法繼續,也決定放棄:“獵人當然殺生。可我們從不選擇,從不預定,碰上哪條野豬哪只狍子,只看天意,不看我們。我不干,我還是打獵去。”
在此之前,條子的刀一直在大拇指上刮來刮去,一副磨刀霍霍、躍躍欲試的架勢。當白眼離開、大清國的目光轉來時,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條子,就看你的了。我就知道他們兩個是嘴把式。要說一刀見血,那還是得你。”
條子點點頭不說話,捏著刀一閃一閃地朝鬼子走去。他像檢閱豬群那樣檢閱著鬼子。離得最近的風箱,讓他只有搖頭。
“條子,動手啊。他官兒最大!”
“不經刀的東西,我可不碰。”條子的嘟囔似乎滿懷自信,但后背已經出汗。
條子選來選去,最終卻無法下手。他仿佛在花叢之中挑花了眼。又仿佛這是群豬仔,都不到宰殺的季節。春生秋殺,四時之理,屠夫也是有講究的呀。不到年關,不隨便殺豬。
條子不再選擇,轉而眼巴巴地看著秀才。
“秀才,我這一刀要是下去,不就是劊子手了嘛。你從前講過,劊子手要腰纏紅布辟邪,頭天夜里還要封刀祭奠;他們的鞋也要脫去,扔得遠遠的,免得鬼魂追人,對吧?”
劊子手的問題,具有強大的帶入能力。村民們似乎全都陷入那種特定的氛圍。刀斧手劊子手,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講究多一點兒,沒錯。
“早呢?你早干嘛去了?”條子眼看著秀才,大清國很生氣。
“我哪知道翹嘴和白眼下不了手?他們殺的生可比我多得多。我一年到頭,能殺幾口豬?再說,那兩個還不成條,我不殺的。”
大清國瞪著條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要不這樣吧,明天叫人打把鬼頭刀,夜里祭奠祭奠,我再下手。”
“何苦殺生!干嘛不送給軍隊領賞?他們對國軍有用啊。”胡子急急火火地對秀才喊道。
秀才看著胡子,大家看著秀才。秀才可沒有深思熟慮。他以早已成竹在胸的語氣,干脆地對條子一擺手:“不!今天不殺,明天也不殺。”
十三
“為什么不殺?”大清國音調冰冷。
“他們能派更好的用場。賣給國軍。”
國軍早有賞格。擊斃鬼子一人,賞洋多少;抓獲鬼子一人,賞洋又是多少。告示不斷。秀才不止一次地在村里說過,但大家都沒在意。不但大家沒在意,就連秀才自己也沒放在心上。葛家嶺也許能碰到鬼,但肯定碰不到鬼子。天知道眼前這是何等的機緣。
賣鬼子這個主意,秀才也是靈光一現。上次下山找報紙時,國軍那個營長就跟他說過,部隊大概要開戰,不知攻擊哪里,也不知戰果會如何。因為弟兄們實在太苦。肚子都填不飽,如何上陣殺敵?戰后必須找俘虜報戰果。有了戰果,委員長才會派賞。他的賞不是大洋也不是官帽,而是軍糧。他知道部隊最缺什么。
翹嘴、白眼和條子受到的挫折,提醒了秀才,連同小輩的哀告。當然,最直接的靈感還是來自于胡子。胡子說得對,翻譯也算文化人。關鍵時刻,是比白丁腦子轉得快。
“對國軍有用,送給他們就是,賣啥賣?國難當頭,還能跟國軍做買賣?”
“別的東西都能送給國軍,唯獨鬼子不能。為啥?日本在漢朝就是倭奴國嘛。奴,想賣就賣,必須得賣!”秀才冷冷地看看胡子,又看看鬼子們。
殺鬼子還是賣鬼子,對于大清國而言一般大。只要鬼子能迅速從葛家嶺消失就好。他們就像火把,將秀才照得格外亮堂。而那種熱度,也有點兒讓秀才忘乎所以。這哪兒能行。
毫無疑問,此事只能由秀才具體負責。條子長出一口氣。他認為自己沒有臨陣退縮。他只是要求緩期,并未拒絕。這不應該影響自己的職業生涯。他悄悄道:“秀才,過年我送你一副豬腿。”秀才說:“路上你得小心點兒,遠著呢。”
那時風箱已經無法走路,必須搭個擔架,由鬼子抬著。夜叉也有傷,但能勉強行走,不會構成威脅。剩余一個正好輪流換手。當然,抬擔架的要綁在擔架上,不抬時手得上綁。到鎮上至少要走兩天,沒幾個人愿意受這份苦,因而幫手并不好找。翹嘴、白眼和條子要不是先前感覺虧欠了村民,肯定也不情愿。
鬼子的鋼槍一條都沒帶。大清國下令,一把火燒掉。那是兇器,葛家嶺用不著。本來秀才建議也帶著,賣給國軍,多少的也值兩個錢,能多換點兒東西,但大清國不肯。
可不能事事都順著秀才。絕對不能。再說天佑葛家嶺,也不缺那三把韭菜兩棵蔥。
單論人數,咱們這邊還少一個。但秀才并不這么看。在他眼里,胡子是中國人。同根同源,一時糊涂,只要能像周處那樣痛改前非,可以原諒。至于那四個鬼子,風箱能不能頂到交給國軍,本身就成問題。夜叉雖然相貌兇點兒,但也有傷;小輩只是個孩子,就他那熊樣,根本不是盤菜。有點兒威脅的,也就是沒用。秀才始終對他充滿敵意。但敵意是一方面,動手能力是另一方面。教授的長處可不在于動手。梁山上的軍師,何曾動過手?就說他秀才,不也向來秉承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原則嗎?而且包括胡子在內,這幾個家伙全都疲憊不堪,非常虛弱。對他們,不用怕。只要把空余的那個綁好,必定萬無一失。
十四
山路高高低低,崎嶇難行。雖然牽有一匹小馬,此時空著,但也沒法騎乘。秀才跟鬼子一樣,只能步行。上路之后,胡子便表現出十足的熱情與友善,這讓秀才很滿意。這家伙還知道好歹,認活命之恩這壺酒錢,看來留著他沒有留錯。
他們上路很早,天剛剛亮。但一進入樹林,立即從清晨回到傍晚。秀才當然不會消停,邊走邊跟胡子嘮叨。胡子告訴他,也難怪國軍打得不好。國軍吃得實在太差。毫不夸張地說,日軍中狗的伙食都比國軍好。盡管秀才對此并不否認,但“狗”這個字眼依舊令他皺眉。胡子不等他開口,便補充道:“軍犬,軍犬。日軍正常服役的成年軍犬,每天的食物標準,就有米一百五十克,麥二百五十克,白菜二百克,牛肉三百五十克,鹽十克。有好幾種不同的口糧搭配,但無論哪種口糧,不是牛肉三百五十克,就是沙丁魚四百克。”
克這樣的字眼依舊令秀才迷糊。胡子知道他的心思,諂笑道:“咱們一斤十六兩,他們是一斤五百克。三百五十克,十一兩二錢。”
十一兩二錢,差不多就一斤了嘛。還是牛肉!秀才越發生氣,又數落胡子一通:“這有什么了不起?你覺得這就是好事?我告訴你,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國軍再沒飯吃,最后還是能把鬼子趕跑!河縣清一,寰區大定,指日可待!”胡子笑著連連點頭:“那是那是。中國地大物博,幅員遼闊,日本當然打不過。哪邊是東?”
胡子邊說邊看指南針。進入密林之中,看不見太陽,他們只能依靠這玩意兒。山里人辨別方向,自然要簡單很多。比如看樹葉的濃疏,年輪的圈數,等等,都行。
“你不是有指南針嗎?何必問我?”
“這玩意兒一到這里便徹底失靈,要不然咱們也碰不見。”胡子一邊說,一邊看著擔架里的風箱,眼神不乏怨念。
“你們用中國發明的東西侵略中國,能不失靈嗎?中國風水硬,葛家嶺風水更硬!你們趁早別瞎打主意!”
秀才本想隨口告訴胡子方向,但轉念一想又沒有:“有我們在,你不需要知道方向,老老實實跟著就行。你告訴他們,萬一迷失方向,他們準定是死路一條。進入深山老林,就你們幾個,還不夠狼蟲虎豹塞牙縫兒的。”
幸虧秀才沒告訴鬼子方向。他們要是校準了指南針,不再需要向導,事情必然會更壞。
抬著人,自然走得慢,不時得停下休息一會兒。第二次休息時,沒用突然看著草叢,瞪起雙眼。秀才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只見前面的樹根旁邊,有條蛇緩緩爬過。是毒蛇,劇毒,俗稱烙鐵頭,比五步蛇還要毒,并不多見。秀才立即讓胡子告訴鬼子們,不要亂動。毒蛇總是這樣,越毒越不會主動攻擊人。只要別惹它,它會自己走開。
然而沒用不肯。他也不請示秀才,兀自解開手上連著擔架的綁繩,眼睛閃著亮光,嘰哩咕嚕著鳥語。
經過胡子傳譯,是這樣的:
“真美呀!這么美的蛇,我走遍日本列島也從未見過。這必然是個未被發現的新品種。要是能把它帶回去,等戰爭結束后深入研究,也不枉我受的這些苦。”
原來沒用在大學里,就是專門研究爬行動物的。
沒用起身找條樹棍,緩緩朝蛇的方向摸去:“不要緊,我有對付毒蛇的經驗。”他一邊說著,一邊活動沒拿樹棍的左手,然后將樹棍交到左手,再活動右手,跟了過去。看來他對此的確頗有心得。
報上說過,鬼子無論到了哪里,都要先開展資源調查。窮極中國物力,為他們所用。不過呢,蛇這玩意兒,對秀才他們來說無所謂。天朝大國,賞他們一點兩點,不值個啥。就像大海,給你一碗兩碗你就能飽足,而我依舊是海量。
沒用抓住了蛇,但也被蛇咬了手。他滿懷遺憾地苦笑道:“太累,手脖子不夠靈敏——真是遺憾,我不能為大日本帝國完成動物學上的這個發現——”
白眼張開弩,沒用搖搖頭:“讓它走吧。打死它,也于事無補。”
蛇飛快地消失在樹叢之中。翹嘴趕緊過來,用小刀在沒用的傷口處畫個深深的十字,使勁朝外擠血;白眼從身上撕下一道布條,緊緊纏住沒用的肘關節。血剛開始流得很多,但帶子一扎上,血量便明顯降低。翹嘴俯身吸一口,飛快地吐掉,然后再飛快地吸一口吐掉。
這都不解決根本問題。沒用的胳膊慢慢發青,像是剛從染缸里撈出來的。翹嘴這個榮譽稱號則越發名副其實,嘴明顯腫脹。他趴在泉水跟前反復漱口,半天才躺下:“幸虧我嘴里沒有破口。要不然——他奶奶的,我這是干啥,他們是鬼子!誰付我報酬?”
沒用很快便開始發燒,渾身哆嗦抽搐。若是撇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怎么辦?秀才決定趕緊回去。村里的土醫生,或許有辦法。畢竟他要做的是賣鬼子,而不是殺鬼子。
翹嘴隨身帶有一只信鴿,可以先行報信,讓村里提前準備。他在鴿子腿上纏道小布條,上面畫好蛇的圖樣,隨即將鴿子放飛。
鴿子可以撲棱棱地飛翔,他們卻只能一步步地行走,而回頭路尤其累人。沒走多遠,沒用便不能堅持。他詳細記下蛇的特征,畫好圖像,然后計算時間和自己的心跳,說是要請胡子把這份資料留下,將來帶回日本,用于科學研究。
他晃晃鋼筆和手表,對秀才連連點頭:“謝謝你們,還給我留下了這個。”
沒用肯定是不能再走。喘氣越猛,毒素傳導得越快,只能讓他騎馬。但是受地形限制,走著走著又得下來。最便捷的辦法,只能是扎個擔架,讓人抬著。
誰抬?夜叉自顧不暇,小輩和胡子抬著風箱,只能勞動押送者。翹嘴首先拒絕:“憑什么?我嘴上掛條繩子,差不多就能把他吊住。我可不出那力。”
白眼看著翹嘴:“抬,可以。但他得給我工錢。手表和鋼筆在山下能值倆錢嗎?”
“值錢,很值錢!你就抬吧。鋼筆和手表,你們兩個抓鬮分!”
遺物是不能隨便要的。這些東西只能讓沒用活著時親口分配。他同意將鋼筆和手表分贈二人。翹嘴道:“那我呢?我的嘴還腫著呀。”沒用說:“我渾身上下還有什么你喜歡的,盡管開口。”翹嘴搖搖頭嘆口氣:“你這渾身上下還有個啥呢?我看你這軍鞋不錯,大小也合適。穿著爬山打獵,正好。”沒用點點頭,立即叫人脫下,讓翹嘴吊在肩上,然后大家上路。
快到村子時,沒用徹底斷氣。臉上一片烏青,無比瘆人。右胳膊黢黑一團,像過火的木棍。死人當然不能進村,何況鬼子。風箱征得秀才同意,在村外的下風口將他焚化,以便帶回骨灰。
十五
經此耽擱,風箱和夜叉的傷勢越發嚴重。因而次日一早,他們便再度上路。翹嘴不肯繼續同行,理由是受了蛇毒,僅同意將他從不離身的信鴿交給大家使用,作為安全措施。秀才掂量掂量局面,也就點了頭。把沒用抬回來的白眼和條子,分得了鋼筆和手表,無法推辭這次出行。這玩意兒在村里一錢不值,只能下山變賣,換回稀罕物件。
樹木遮天,山勢入云,羊腸小道僅容一人通行。雖說有路,但還是得經常低頭彎腰閃避枝葉。那上面不知道有什么樣的蟲蛇攀附。教授已去,秀才腰板挺直了許多。他越發感覺胡子忠信可托。因他竟然能談陽明心學。
“你竟然讀過《傳習錄》!怎么不早說?”
“書我多少讀過一些。但最喜歡《韓非子》和《傳習錄》。這都不是老師在課堂上教的。只是如今失身事賊,哪好意思提及先哲。”
“你能有此認識甚好。然而知行合一,有知還必須能行出來,方可豹變。金盆洗手痛改前非,時機就在眼前。鬼子不少,山高林密,你可要幫我留心,免得他們中途逃亡。只要能順利送到鎮上的國軍駐地,我一定為你請功。”
秀才的確有點擔心鬼子逃亡。他們隨便鉆進哪個角落,都不好找。但喜歡《韓非子》和《傳習錄》的胡子給他吃了定心丸。胡子告訴他,絕對不會有那種事。首先大家更愿意下山,戰俘身份更有生命保障;其次,風箱無法行動,而他們絕不會拋下長官。沒用雖為教授,此時的身份卻只是個一等兵。一等兵的骨灰都要帶回去,何況受傷的少尉軍官?
秀才徹底放心。鬼子的這種做法,也讓他由衷贊賞。他順勢大談治軍之道名將之風。比如李牧,比如吳起。軍井未掘,將不言渴;軍幕未辦,將不言倦;軍灶未炊,將不言饑。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張蓋,是謂將禮。等等。
胡子突然對秀才也有了好感。他脫口而出道:“日軍中就缺少你這樣的人。你要是過去,他們肯定歡迎重用。”
歡迎重用,秀才當然高興。在葛家嶺,他從未體味到被重用的感覺。再說長點,他此生也從未體味到那種被需要的、被人離不開的感覺。“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他感覺這詩寫的不是李商隱,而是他自己。他很清楚,小鎮與葛家嶺就像擔子的兩頭,平衡著他的人生。若無山外的世界,他在葛家嶺狗屁不是。因而無論何時何地受到歡迎重用,他總是高興的。
但轉念一想,對方是日軍,那就完全不同:“你啥意思?你替他們招降納叛?你記住,我絕對不會認賊作父!”胡子滿臉尷尬:“你別誤會。我不是那意思。我想說的只是你的確有一套,博學多才。若在外面,定有大用,可惜遠在深山無人識。”
秀才嘆口氣,但馬上又說道:“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我這樣不是挺好的嗎?也可以自謂羲皇上人。用舍由時,行藏在我,無拘無束。倒是你,趕緊得找個正經事由,效忠國家。”
胡子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十六
看起來夜叉的傷勢比風箱輕,但誰也想不到,他竟死在風箱前頭。
秀才跟胡子聊得正投緣,夜叉的狀況忽然急轉直下,倒地不起。過去摸摸額頭,高燒燙人。沒有辦法,只好先打尖休息。反正日已近午。
行走半日,大家都累得夠嗆,橫七豎八地躺下,便不想起身。休息片刻,大家開始準備午飯,只有夜叉和風箱依舊躺著。簡單吃飽肚子,看看夜叉的慘相,秀才沒有忍心立即趕他起來。他準備搭個簡易擔架。一頭懸在馬身上,另外一頭輪流抬著。擔架還沒弄好,便聽見鬼子們咋咋呼呼。跑過去一看,夜叉正在回光返照。紅光滿面,雙眼有神,指手畫腳,口若懸河。胡子與小輩在旁邊竭力安撫。沒過多久,他逐漸安靜下來。
胡子與小輩借用條子的刀,切下夜叉的一根手指,準備擇機帶回日本歸葬。這里沒有架火焚化的條件。拾掇好夜叉的遺物,簡單將之掩埋,大家繼續上路。
夜叉的死似乎并未影響大家的情緒。胡子與小輩抬著風箱,累得像狗熊一般,很難看出表情。對于白眼與條子,當然更是無所謂。這樣死在敵國,讓人如何同情?秀才倒是有點兒遺憾。統共四個鬼子,已經去掉一半,怎對得起他的勞累。
當天夜里,依舊棲身于熟悉的山洞。飯食隨身帶著,也有火種。中午吃得簡單,晚上時間充裕,自然要吃點兒熱乎的。相形之下,日軍的飯盒比他們的瓦罐要好用得多。結實輕便,加熱更快。這玩意兒條子用不著,但白眼有用。他們打獵,經常鉆山入林,在山上熱飯是少不了的。
米飯煮好,各自開吃。日軍攜帶的味增粉,上次搜身大家都沒要,如今煮好飯菜,他們朝里面澆一點兒,攪拌攪拌就開始吃。胡子跟風箱吃得尤其香,一邊吃一邊閑談,說是像媽媽做的味道。這話引起了秀才他們的注意。白眼更是盯著他們的飯盒不放。
胡子看看白眼:“要點味增嗎?味道很好的。”白眼翻翻白眼:“我不是孩子,也不是乞丐。”胡子笑道:“我們在村里也吃了你們不少。”白眼道:“你們的飯盒倒是挺方便。”胡子道:“等把他們賣給國軍,這些可以都給你。”白眼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這可是你給的啊,不是我要的。”
胡子跟風箱對對眼神,又問條子:“來點兒嘗嘗?味道確實不錯。”
要是在葛家嶺,大家未必會對這玩意兒感興趣。尤其是在應急口糧風波之后。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飯菜未免潦草。秀才首先點頭,胡子立即倒了點兒給他;秀才攪拌攪拌,先嘗一小口,感覺不錯,便大吃起來。風箱跟小輩咕噥兩句,小輩立即過去接過風箱的味增,遞到白眼和條子跟前:“我的味增已經吃完。太君胃口不好,用不著這么多。”
秀才跟條子吃得熱火朝天,但白眼卻沒有接下。一來飯盒在望,有助于抵御誘惑;二來上回因為吃他們的應急口糧而遭遇秀才的白眼,他一直感覺自尊受傷。能以這樣的方式回敬秀才一下,他覺得值。
白眼沖秀才翻翻白眼:“嗟來之食,沒噎著你吧?”
秀才擦擦額頭的汗:“食色,性也。我這是受邀,你們上回那是放搶。”
那天的晚飯格外香,氣氛也格外好。仿佛味增不僅僅是飯菜的調味劑,還是感情的催化劑。秀才簡直不好意思設防。似乎對手并非鬼子,而是客人。這就是一口鍋里攪勺子的力量。秀才邊吃邊白話兒,吃完還白話兒。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陰陽五行和手相面相。他自稱會算命。小輩聞聽兩眼閃光,立即央求給他算上一卦。秀才瞥他一眼:“你呀,麻煩。就是十七歲的陽壽。這不是別人定的,是你自己定的。你不是接連喊過兩回嗎?”
白眼吃得沒滋沒味,也需要點兒東西調劑,也想請秀才給打上一卦,看看有無得兒的命。他現在還沒有兒子,一直為此焦心。秀才沉吟片刻:“你不會絕后,但你那兒子命硬。你明年能得子,但你今年就有大難。”
“你怎么現世報呢?我不過隨口說你一句,值得你這樣惡毒地詛咒?”
“茲事體大,能亂說嗎?不過我有辦法禳解,只要你老老實實聽我的。”
“怎么禳解?”
“回去你先給我弄只野雞嘗嘗再說。”
大家聞聽皆笑。他們高興,鬼子也放松,小輩甚至唱起了歌。歌聲起初歡快無比,但慢慢就變得悲涼起來,如同暮春時節,櫻花如雨般飄落。那種悲涼絲絲入肺腑,讓人突然感覺到了山洞之中的寒氣。
打破這種友善氣氛當然需要格外的力量。秀才想來想去,還是按照先前的預想,將鬼子的手腳全部上綁,但沒有呵斥他們老實,只是悄悄交待白眼和條子外緊內松,留個心眼。
十七
人間的溫度難敵山里的寒氣。愉快總是來去匆匆。當天夜里大家都睡得很好,秀才起身之后,發現白眼和條子竟然都在夢中。他渾身一驚,本能地先看鬼子,見他們一切正常,這才吆喝二人。他招呼兩聲,白眼翻翻白眼打了個呵欠,但條子依舊安如泰山。秀才見了越發來氣。說好三人輪班看守,他們兩個竟然全都睡去,還要命不要?他起身過去踹了一腳,條子竟然還無反應。俯身探看,原來他已死去,渾身發涼。
秀才大驚失色。可條子沒有外傷,也無中毒跡象。再問白眼,說是四更天跟他交班時還好好的,委實蹊蹺。
秀才一邊問話,腦子一邊飛速地轉圈。他很清楚,問題一定出在他們吃的味增上面。只是此刻力量對比已經處于劣勢,千里送京娘幾乎成了單刀赴會,馬前還折了關平,只有周倉伴駕,豈能造次。
秀才帶著白眼,分持腰刀弓弩,逼問鬼子原委,而他們全都滿臉無辜。胡子道:“味增你也吃過,不是沒事嗎?”秀才道:“我吃的是你的,他吃的是風箱的。”胡子翻譯過去,風箱面無表情:“我的我也吃過。你若不信,早飯時我再吃點兒給你看看。”
這種逼問當然沒有結果。捉賊捉贓,捉奸捉雙。沒有證據,你能怎么辦?秀才把胡子拉到旁邊,故作威嚴地審視道:“是不是鬼子做了手腳?你是中國人,要說實話!”
胡子的表情比山里的空氣還要純潔:“這我真不知道!我也奇怪呢,沒有中毒的癥狀,也沒聽見毒性發作的動靜,又沒有外傷。”
秀才拍拍胡子的肩膀:“老弟,這時候你可千萬要想好。雖然有兩個鬼子,但山下都是國軍。他們跑不掉的。知行合一,切勿忘記。”
胡子連連點頭:“我錯過一次,不能再錯第二次。他們應該不會輕舉妄動。只有找到國軍確認戰俘身份,大家才能活命。尤其是風箱。我跟你說句實話。他是海軍派來的,負責指揮這次行動。他是少尉,這支陸軍部隊的指揮官也是少尉,年資都超過他,卻還要聽他的指揮,因而大家都不高興。此人剛愎自用,只相信指南針。我們提醒他,一○六師團在萬家嶺戰敗,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地磁影響,指南針失靈。戰例已經通報,但他依舊不肯信任陸軍。如果不是他,也不會遭遇國軍埋伏,死掉那么多人,直到現在。”
胡子口中所謂的陸軍少尉,其實就是他自己。他的確討厭風箱。恨他始終潔白的軍服,更恨他的傲慢自負。好像比陸軍長一輩兒似的。他的年資全面超過風箱,然而這次秘密行動情況特殊:海軍大將隨身攜帶有絕密情報,因而上頭非常重視,派出三支小分隊在可能的方向上同時展開搜尋,都由海軍情報部門的特工負責,陸軍分隊配屬給他。歸他指揮倒也無妨,只要帝國和天皇的圣戰事業需要;問題在于,這家伙根本不懂軍事,完全是瞎指揮。
秀才跟白眼商量一陣,決定暫不深究情由,先找到國軍再說,回頭再來馱運條子的尸首。一則這里離鎮上更近;二則就此跟鬼子攤牌,他毫無把握。
胡子聞聽也松了口氣。此時可不能撕破面皮,他需要方向。他趕緊撿來樹枝將條子草草遮蓋起來,準備做飯。秀才道:“突然死了個壯年人,不能這樣不明不白。我得通知村里人過來收尸。”
胡子一怔。但略一思忖,并未阻止。秀才兀自用鋼筆在紙上畫出一匹匹的布,一擔擔的糧食,然后綁在鴿子腿上,順手將它放飛:“要說只是收尸,翹嘴只怕不愿來。”
要走遠路,還是得先吃飯。秀才盯著風箱,風箱若無其事地摻入味增,然后進食。秀才讓他多倒點兒,風箱不肯:“我口味淡。”秀才臉色一沉:“倒進去!全部!”風箱起初不肯就范。讓秀才很感動的是,此時胡子真正表現出深明大義的樣子,站在秀才一邊,堅決回擊,終將風箱的氣焰鎮住。
風箱吃掉了自己全部的味增,但動作沉穩,表情安閑,并無驚惶。
十八
飯畢再度上路。風箱的傷勢顯得越來越重。走著走著,額頭大汗淋漓,看起來比抬擔架的還要累。起初秀才懷疑是味增中的毒藥發作,但是轉念再想,條子身上并無出汗跡象。他上前試試體溫,果然也是高燒。
風箱渾身發抖,牙關緊咬,看來是在竭力忍住疼痛,不想叫出聲來。
還真是條漢子,能撐到現在。秀才心想。
走了大約一個時辰,還不到午飯時間,風箱突然要求休息。秀才抬頭看看太陽,回頭看看風箱,沒有立即點頭。這一帶都是高峻的山崖,道路狹窄,不適合停留。又走了幾百米,來到一處靠近山泉又相對寬敞的地方,隊伍方才停下。
大家喝點泉水,紛紛靠山坐下,偏偏風箱要站起來。他跟胡子不停地嘰咕,雖然音調不高,但從表情上看是在吵架。當時秀才并不清楚他們爭吵的內容,直到最后關頭,胡子方才跟他揭秘。他們的爭論不為別的,還是風箱盲目相信指南針以及自己的判斷,不肯接受胡子的意見。結果三十多人的隊伍,如今只剩下三個。
“你一味固執,導致如今的結果,難道不羞愧嗎?”
“我很遺憾。我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可惜軍刀不在身邊,我無法切腹,以維護大日本海軍軍官的榮譽。”
“……”
“你放心,我會給你手下的士兵一個交代。”
“很抱歉,我恐怕沒法把你的尸骨帶回日本。”
“你把我的鋼筆手槍帶回去吧。還有犯錯的指南針。從中途島到塞班島,那么多海軍將士殉國,幾人的尸骨能回到日本?”
胡子接過風箱的鋼筆手槍,默默退后。風箱掙扎著起來,撣撣衣褲,戴好軍帽。他動作困難,但胡子與小輩只是本能地抬手,并不上前幫忙。
風箱拿出飯盒,沖白眼招招手。
白眼白他一眼,問胡子道:“他什么意思?”
“他說請你過去,他要告訴你日軍飯盒的一個妙用。你還不知道的。”
“妙用?什么妙用?你們可真是能吹。”
“我哪兒知道?海軍都是一幫瘋子。要不是他,我們怎么會如此狼狽?”胡子表情困惑,微微搖頭。
白眼嘟囔著走了過去。風箱的身子微微發抖,好似風中的樹葉。村里人垂垂老矣之后,經常會這樣。白眼絲毫沒有在意。他剛剛接過飯盒,風箱突然抱住他,縱身跳下了懸崖。
風箱跳下去之前,高喊了一聲天皇萬歲。他的動作如此迅速,等秀才跑過去,只有白眼的哀嚎還拖拉在耳邊回旋,他們的身影已像落石般不斷縮小,隨即三翻兩滾,徹底消失。
秀才來不及感慨悲憤,跑回去操起白眼的弩,便對準胡子與小輩。他頗為慌張,左瞄瞄右瞄瞄,卻不知道到底應該瞄準誰。正在此時,手中的腰刀又跌落于地,砸在石頭上,發出鈍響。
還好,胡子與小輩都還綁在擔架上。
胡子苦笑道:“又不是我們干的,你對準我們有啥用呢?我告訴過你,海軍都是一幫瘋子。我可不會像他那樣。好死不如賴活著。他也是知道自己活不長,臨死想拉個墊背的。”
“你為啥不提醒我?你們早就商量好的吧?”
“剛才的表情,是商量還是爭論,你看不出來嗎?我的確是在責怪他沒有切腹自殺謝罪,給死去的士兵們一個交代。但我沒想到,他沒了軍刀還能跳崖,并且要拉著白眼。”
“我知道他為啥要害死白眼而留下我。無非因為我是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好對付。”
“這倒真的不是,他只是特別討厭白眼,我也是。他老拿白眼翻人,好像高人一等似的。”
秀才慢慢放下了弩。這話說到了他的心里。說實話,他也不喜歡白眼這一套。阮籍阮步兵文才高妙,以青白眼看人;白眼區區一傖夫,哪有這等資格?
十九
秀才的腦子高速運轉。他竭力自持,鎮定自若地帶他們繼續前行。此時絕對不能示弱,絕對不能流露出怯懦恐懼,否則馬上就得完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那不是風度,而是自保。胡子究竟跟他是不是一心,他沒有把握。他底牌不硬,因而不能攤牌。于是他繼續跟胡子白話兒,一個勁地云山霧罩。他牽著馬走到前邊,鬼子只要愿意,隨時可以襲擊。是死是活,完全授人以柄。他判斷,只要上午半天鬼子不動手,那就可以證明胡子的確已經歸正,可以信任。
日頭近午,打尖休息。還是生火做飯那一套,最后又是味增。秀才早已想好對策。如果胡子遞來,那他一定接住吃下。此時此刻,絲毫不能猶豫。信任是可以相互激勵的,希望能以自己的信任博得他的信任。當然,這是個冒險。如果不成,也只好自認倒霉。諸葛亮七擒七縱,玩的不就是這一套嗎?希望胡子不僅僅喜歡《傳習錄》,也真正努力地“致良知”。
還好,味增吃下去,依舊像昨晚一樣香,毫無不良反應。秀才慢慢松了口氣。
此時他的注意力主要在胡子身上。至于小輩,那還是個孩子。而且翹嘴行刑時竟然不會開保險,這恐怕不是意外事件或者偶然,而是他吉人天相的佐證。這孩子應該不是敵人,也不能視為敵人。既然人家正在走運,貿然為敵,豈不是自討苦吃?
胡子也在動心思。
他的確希望風箱趕緊死掉。這并非因為海軍與陸軍的矛盾。大將之間的矛盾,與少尉何干。他的確討厭風箱身上海軍軍官的自傲與自負,但那種討厭也不足以扳動殺機,尤其是在敵國的土地上。他寧愿風箱死掉,一來是對陣亡部下的交代,二來是為保密。風箱是情報部門的特工,所以才有鋼筆手槍,以及那種讓心臟麻痹、悄然死去的毒藥。他必定知道很多情報。這樣的人若被俘虜,肯定不利于圣戰。
眼下秀才還有大用,那就是辨別方向。雖有指南針在手,但是否已經走出不正常的地磁區域,功能恢復正常,他可不敢確定。地圖已被村民搜繳,此時應該在秀才身上。即便能要過來看看,也未必有用。秀才說過的那個有駐軍的小鎮,他記得清清楚楚,地圖上沒有。這些五萬分之一的地圖,都是民國初年繪制的。那時日本人活躍于中國,無孔不入,比如給各地軍閥當顧問,可以隨意刺探軍事情報兵要地志。二十多年過去,有點兒變化也算正常。
秀才肯吃味增,胡子便也能暫且放心。走到現在,他對秀才不知不覺也有了幾分好感。這家伙不僅僅是話癆兒,的確算得上學富五車。只可惜時運不濟,屈身山野,被迫淪為隱士。
胡子也讓秀才為自己看相。不算別的,只算壽命。秀才沉吟良久,方才說話:“從面相上看,你能活到六十。但你這一輩子不能成事。因你是個美人肩,能惹事,可不能擔事,自然也就成不了事。”
“何謂美人肩?”
“鐵肩擔道義你難道不懂?肩膀如鐵平直厚實,才能擔事。你肩膀下溜,百事無成。”
“哈哈,兵荒馬亂的,還要成啥事?能保住命就好!”
二十
抬著人走得當然更慢。原本兩天的行程,現在看來恐怕不行,至少得多走一天。山路絲毫不能摸黑。他們沒法打燈籠舉火把,即便能,就他們三個殘兵敗將,也不敢。
先前抬風箱時,兩人的手都綁在擔架上。吃飯時,繩索自然要解開。再度上路之前,胡子建議,他們兩個每次只綁一個。如果不放心,就把他綁起來,留下小輩。道理很簡單,手上老綁著,血脈流通不暢,難受。
諸葛亮能七擒七縱,吳秀才怎么不能網開一面?準奏!
雙手能自由活動的小輩走在后面,剛開始還沒什么,但越走秀才越感覺芒刺在背。所謂后顧之憂,他總算明白了這個字眼的深切涵義。然而再度上綁是不可能的。他開不了口。沒有那種語言環境,也缺乏突然打破平衡的外力。
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忍耐和等待。
秀才慢慢明白過來。他對力量對比有了最終的認識。胡子究竟同心還是異志,這個不能問,更不能指望。以一己之力,對付兩個鬼子,無異于找死。眼下最如意的結果,是鬼子自動逃走。當然,這話他不能跟鬼子明說。明說露怯,難免會禍及自身。
休息時,秀才借口喂馬悄悄隱去,打算溜走。可他剛走出去不到一箭之地,小輩已經大呼小叫地跟來。秀才跟他言語不通,便打著手勢,借口要給馬吃點兒新鮮草,然后又若無其事地回來。
秀才雖然還在白話兒,但腦子里一直沒有停止琢磨。他想,事情一定出在馬身上。自己的背包也在上面。鬼子的地圖和其他物品都在。如果自己凈身出走,連馬都不牽,他們一定樂得彼此兩安。于是安歇之后,他再度悄悄起身,準備開溜,但依舊未能成功。這次跟上來的是胡子。他焦急地說:“你是不是打算溜走?你可千萬別!雖然只剩下小輩,也得交給國軍!飛機上有大將,這消息很重要!”
秀才解開褲帶,作勢欲蹲:“我往哪兒跑?這是我們的國家!你趕緊回去,看住小輩。當然,你要是不怕臭,在這兒待著,陪我說說話,更好。”
看來溜是溜不掉的。秀才心想,他們一定是擔心迷路。故而次日上路之后,他主動問胡子是否懂得如何辨別方向。胡子連連搖頭,秀才道:“樹墩南面的年輪稀疏,北邊的茂密;獨立的大樹南面枝葉茂盛,樹皮光滑,北面枝葉稀疏,樹皮粗糙,地面相對潮濕,而且多生青苔;廟宇或者房屋一般都面南背北。你是東北人,東北不也有森林嗎?”胡子道:“可我不是山里人啊,我也沒進過大山。”說著話又抬頭看看四周:“你說的那些沒用。這里人跡罕至,哪有樹墩?哪有獨立的大樹?要是能找到廟宇房屋,鬼子們肯定也不會迷路。”
秀才好險沒閉過氣去。
片刻之后,樹木稍稀,胡子抬頭看天,又問秀才方向。秀才將正確的方向指示給他,并且讓他拿出指南針校對。胡子打開一看,方向完全吻合。秀才道:“這就對了。咱們很快就要走出樹林。”胡子飛快地一笑:“那就好。一定要把他們交給國軍。擊落日軍飛機,這里的國軍未必知道。即便知道,也未必知道上面有大人物,身邊必然帶有很多機密資料。”
胡子說話的聲音很大,或曰很正常。如果他是附耳上來,故作神秘,秀才或許還會懷疑,但卻沒有。秀才清清嗓子,暗罵自己沒有慎獨,險些釀成大錯。既然胡子的確是真心歸正,那就一定要成全他。
秀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表現得越坦誠,胡子就越不敢相信。方位問題便是如此。《三國演義》他也看過的。諸葛亮詭計多端,他也是知道的。他很清楚對秀才不能來硬的。首先,葛家嶺從未見識過皇軍的厲害,所以村民們根本沒有怕皇軍的意識;其次,秀才多少見過點兒世面,讀了不少書,鬼點子多。不到萬不得已,就不能硬來。
“秀才,鎮子是在葛家嶺北邊吧?”胡子決定再放一個試探的氣球。
“是啊。”
“咱們現在的方向呢?”
“暫時向南,得繞過這座山。除非你能像鄧艾奇襲陰平那樣,用毛氈裹著從山上滾下去。”
胡子暗中看看指南針,果然是向北。
“不用偷偷看你的指南針。明人不做暗事,我說向北就是向北。”
胡子心里一震。這家伙,還真是有點道行呢。他感覺有點兒吃不透秀才。越是這樣,越要小心。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亦為真,真亦為假。
二十一
秀才坦誠相告,其實也是情非得已。下面有段路,要過一個山口。那里長著成排的松樹,枝葉全朝一個方向生長。自然,那是陽光吸引的結果。一旦走過那里,方向便無法保密。還不如實話實說。
看到這片單向生長的松林,胡子立即起了歹心。
嚴格地說,歹心是小輩先起的。胡子只是心思活躍,內心猶在矛盾,并未真動殺機。身為軍人,濫殺平民有違職業操守,并不榮耀,更何況秀才還跟他談了一路的歷史文化、《傳習錄》以及知行合一。
殺人需要憤怒,憤怒多數情況下都緣于誤會隔膜。眼下他跟秀才雖非朋友,但已熟悉。讀書人,腐儒,只有知而沒有行,的確談不上多高的境界,但終究還是在傳承文化。以前他們總是說中國的道統已斷,因為兩次被異族統治。現在看來,此說未免絕對。藕斷絲連,何況朝夕沉浸期間的文化傳統!
然而小輩的感受完全不同。他印象中的秀才,只有絮煩。眼下二比一,即將走出叢林,殺掉他再設法歸隊,天經地義。
胡子跟小輩不斷嘰咕。因為聽不懂,秀才感覺脊背發涼。他問胡子嘰咕什么,胡子笑道:“我在跟他講《傳習錄》。很多日本人都讀過學過陽明心學,這家伙是北海道的農民出身,文化程度低。”
秀才一聽來了勁,立即開始演說:“中國文化博大精深,他喜歡,說明他還有救!”他演說一陣子,胡子假意翻譯,借機跟小輩商量細節。
如何操作呢?秀才帶著條子的腰刀,以及白眼的弩,而胡子跟小輩幾乎是手無寸鐵。鋼筆手槍當然可以發揮作用,但風箱交代過,只有一枚子彈,射程也很有限。這是戰略預備隊,輕易用不得。
小輩有主意。他決定動用鋼盔。南方山中樹木茂密,很難找到大片的石頭,但小石頭還是有的。悄悄收集石塊塞滿鋼盔,再借口熱脫下外衣裹住,便是天然的武器。
胡子看看自己綁著的手,沉吟道:“我不喜歡背后突襲,尤其是針對平民。”
“請讓我來吧,拜托!”
胡子沉著臉點點頭,然后沖秀才笑笑。
小輩悄悄準備好武器,正要動手,又被胡子阻止:“先不要著急,等會兒再說。”
二十二
胡子在準備,秀才也在準備。秀才準備的還是心理戰:空城計。
出山的最后是一段古棧道,漢唐以來的驛路。木頭鋪就的路面可謂平坦,但是狹窄。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開著口。有一段拐彎尤其險峻:幾乎只剩下兩塊木板,晃晃悠悠的。每次走到這里,秀才都要將小馬的眼睛蒙住,免得它不敢下蹄。
秀才告訴胡子,這里的險是明面上的險,還不是真險。再朝前有一段,那才是真險。險就險在它表面上堅固無比。而事實上,靠近山體的那幾塊木板被滾下來的石頭砸過多次,已經開裂,但裂縫經過雨雪風霜與塵土,并不明顯。下面的橫梁也斷了一根。
秀才提醒胡子要格外小心。說是先前他曾經走過,一陣晃悠,好險沒掉下去。如今又過了幾年,只怕更加不堪。說完隨即牽著小馬,小心翼翼地盡量靠近外邊轉了過去。
從胡子的角度看,秀才簡直就像牽著白龍馬的八戒,完全懸在空中。秀才接連說了好幾次真話,應該來次假的才對。胡子看看前面,同樣的烏黑平整,并無異常。他略一思忖,決定不聽秀才的,讓小輩先試探試探,若無異常,就靠近里邊走,轉過這道彎就下手。這事兒只能讓小輩完成。成功算是他贖罪,失敗他正好當替罪羊。這樣的人不但給皇軍丟臉,萬一交到中國軍隊手中,也必然是竹筒倒豆子,全部交代。盡管他所知甚少,但飛機上有位大將的消息,他還是寧愿盡量對中國軍隊保密。
小輩一步一晃悠,走著走著自然就靠在山體之上,將那當成了拐杖。當然,他一直在試探。試探了好幾步都沒有問題,慢慢就變得自信起來,步子逐漸加快,準備上去行兇。正在此時,木板突然一陣晃悠;他本能地加快腳步想要闖過去,結果未能得手;木板斷裂,他從空隙中掉下,只有手還攀在邊緣上,鬼哭狼嚎,苦苦掙扎。
秀才聽見了后面的動靜,但卻無法迅速轉身。棧道實在太窄,何況他還牽著馬。胡子曾經本能地向小輩伸手,但慌亂之下,他雙手還綁著,根本無法有效施救。更何況小輩的叫嚷還令他心煩。
這種人,的確不配在太陽旗下當兵。
“我會告訴你家人,你是戰死的。你走吧。”
秀才轉身回來時,正好看見小輩哀嚎著跌入深淵。
胡子飛起一腳,將小輩用衣服裹著的鋼盔也踢了下去。
二十三
秀才很生氣,秀才很沮喪。眼看就要到達目的地,鬼子卻沒了,只剩下個翻譯二鬼子。他搭上無數的汗珠子,外帶兩條人命,換來的就是這結果?回到葛家嶺,他如何向村民交代?
來不及啰嗦,走過這段棧道,二人坐下休息。胡子要求松開綁繩,好喝點水,秀才順勢點了頭。等他喝完水擦擦汗,再一抬頭,秀才已經張好弓弩,正對著他。
“把你身上的所有東西都掏出來,慢慢地,然后后退七步。”
“秀才,吳先生,你這是干啥?鬼子都死了,正好呀,只剩下咱們中國人!”
“不要讓我重復剛才的話。我雖然話癆,但一句是一句,從不啰嗦。”
胡子無可奈何,只得應承。他慢慢掏出所有的東西,準備退后。
“還有一支鋼筆。”
胡子苦笑著,又將鋼筆手槍掏出來,放在地上。
“我承認,這不是普通鋼筆,而是一支手槍,風箱的。我說過他是海軍情報部門的特工,負責指揮這次行動。這是他配備的,不過只有一顆子彈。”
“我自己會看。我想知道,白眼和條子是怎么死的,小輩又是怎么死的。”
“小輩信不過你。我竭力勸說,也沒有用。他就是不敢靠邊走。”
“白眼和條子呢?小輩該死,但白眼和條子不該死。他們有很多小毛病,傲慢,酗酒,愛占小便宜,斤斤計較。有罪,但罪不至死。”
“天地良心,我是真不知道!味增是風箱的。我的確實吃完了,你看見過的。如果味增有毒,有麻痹心臟的藥物,那也不是我的錯。你想想,我一個中國人,他們無非是利用而已,能真正信任咱嗎?至于白眼,你都看見了。與我無關。”
“……”
“我做人向來正大光明,從來不搞偷襲暗殺。我們東北人都是這樣,刀對刀槍對槍,絕不背后放冷箭。”
“麻痹心臟,什么意思?”
“我也是剛剛想起來。聽說可能有那樣的藥物,特工用的。但是不是這么回事,我真不知道。你懷疑我干嘛呢?如果我不告訴你,你能發現那是支鋼筆手槍嗎?你要是冒冒失失地打開蓋,可能正好射中你!還有,剛才在棧道上,我一直在你身后,要想暗算你,還用等到現在?雖然手綁著,但我還有腿呀。踢你一腳,你不也要跌下去?”
秀才突然放下弩箭,哈哈大笑:“你這家伙,還就是學識不夠!我演的是打黃蓋,你偏要對審潘仁美!”
天色已晚。休息一陣,繼續上路。走著談著,談到高興處,胡子突然停下腳步,懇求秀才放過自己,別把他交給國軍。
“國軍弟兄們對漢奸二鬼子比鬼子還恨!交給他們,我能有個好兒嗎?不如你放掉我,讓我偷偷回去,就說是從日軍中逃亡的,算是真正的歸正,戰后我也好抬頭挺胸,重新做人。”
秀才沒有立即回答。但他承認,胡子說得有些道理。有鬼子遮著是一回事,如今沒有個高的頂著,凡事都得朝胡子頭上壓。
“剛才你也看見了,我沒有伸手去救小輩。盡管伸手也可能救不了他,但不伸手就是我的態度。為什么?別看他年幼,他手上也是有人命的!他殺過七十四軍好幾個兄弟!對方也都是半大孩子!”
“你對國軍,或許有用。”
“我能有啥用?我知道啥?我們只知道飛機上有個大將,大將身邊肯定會有機密資料。除此之外,別說我一個翻譯,就說風箱,他不過一個少尉,能知道多少?你只要把飛機上有大將的消息,告訴給國軍就行。”
秀才沒有說話。押著胡子到國軍跟前,可怎么說呢?就說鬼子一路上全部死掉,只剩下這么個不成器的漢奸?這話可是好說不好聽,無法給他增光添彩。
“我啥都不要。但求你把鋼筆手槍給我。兵荒馬亂的,我總要個東西防身。這東西雖不如長槍好用,也算聊勝于無。”
反正只有一發子彈,翻不起大浪。秀才點了點頭:“你別忘了知行合一就好。”
二十四
二人握別,互道珍重。
秀才走出十幾步,忽聽背后傳來低沉的斷喝:
“站住!慢慢轉過身來!”
秀才一震。他慢慢轉過身子,只見胡子已用鋼筆手槍對準自己。
“把所有的資料都扔在地上,退后五步。”
“七步能成詩。所以我喝令你退后七步;你干嘛叫我退后五步?咬死沒用的,可不是五步蛇。”
“就你的體格與身材,退后五步,對我便不會構成威脅。”
“唉,說到底還是沒文化呀。”
“有沒有文化不重要的。有沒有命才是你最應該關心的。”
“這是何意?你要回資料,我給你就是,何苦害我性命?”
“你知道得太多,話也太多。實話告訴你,我是天照大神的后裔,大和民族。絕非……按照先前的說法,我該叫你支那豬。但是現在我不這么看。雖說很多日本人認為,崖山之后再無中國。中日之戰的確是個悲劇。亞洲確實應該團結,聯手對抗英美俄。”
“你漢語講得不錯。對中國文化造詣不淺。”
“慚愧。我在東北生活過多年。其實在日本,也有很多人熱衷漢學。我說過,我最喜歡《韓非子》與《傳習錄》。”
秀才突然沒了開口的勇氣。他行走世上,唯一的憑借便是知識,以口才表現出來的知識;如果開口說話本身只會帶來風險,那可如何是好。
胡子慢慢過去,抄起所有的東西,帶好。二人僵持著。突然,秀才將身子背轉過去:“你說過你從不背后突襲,對吧?”
秀才慢慢向前走。那種小心翼翼的程度,甚至超過剛才的險路。胡子吆喝兩聲站住,秀才并未服從,只是腳步更慢。因他從山勢的拐角處,隱隱看見了人影。
胡子疾步超越秀才,然后后退幾步,依舊僵持著。
“我的確不想害你的性命。否則你即便有十條命,也已經丟光。”
“你只讀《韓非子》和《傳習錄》,不讀《孫子兵法》,只怕也不行呢。”
前面的身影越來越大,越來越熟悉。領頭的那個,嘴仿佛腫得更加厲害,翹得更加挺拔。他身后還有好幾個幫手,都是獵戶。他們已經發現獵物,正借助地形掩護,逐漸接近目標。
“不讀《孫子兵法》,我們能打到這兒來嗎?不過我其實并不想從軍。我跟你一樣,只想當個老師,教書育人。所以我對杜牧的興趣,遠遠超過孫子。”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這是俗語。我的志向,不為良相,便為良師,開啟民智。”
“很抱歉,請你相信,我的確不想害你性命。我也很為沒用而遺憾。他很有用,本名長谷川志摩。”
鋼筆手槍依舊指著秀才。秀才不清楚該不該提醒胡子不要亂來。他無法估計援兵的距離。正在此時,他聽見一記輕微的聲音,簡直跟夏日的蚊子差不多。隨即自己便被蚊子叮了一口。那蚊子一定是有毒的,能麻痹人的神經。他眼睛一黑,慢慢倒下,進入昏睡狀態。也難怪,這些日子,他實在是夠累的,這種黑暗正是求之不得。
秀才倒下前夕,看見一支弩箭正朝自己射來。
二十五
謝天謝地,因為離鎮子近,秀才被救了過來。胡子中的是毒箭,沒有救。
翹嘴他們費勁巴力地大老遠跑來,卻沒有領到賞金。因為部隊已經撤走。鋼筆和手表,也沒換到什么東西。翹嘴事后不住地嘮叨,好像吃了很大的虧,但內心里卻不乏沾沾自喜。因為他有了吹牛的資本,因為他成了葛家嶺最好的獵手。而從此以后,秀才性情大變,很少開口說話,葛家嶺第一嘴的名號也只能讓給翹嘴。在后來的歲月里,翹嘴的外號被人改成了巧嘴。
不到一年,秀才即抑郁而死。他死之后,葛家嶺的人便再也沒有去過鎮子。他們完全能夠自給自足,不需要外界幫助。
二十六
這故事令我們唏噓不已。我們無法親見白眼和條子的橫死,但卻經歷了大清國安靜的死。我們進村之后第三天,他無疾而終。頭天臨睡前,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跟家人說道:
“大清國,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好歹我也經歷過三朝。我這輩子不虧,夠本兒。”